民間語文資料:記錄056號
讀完初二,我就輟學了。在這之前,看到同學在公社學做衣服時縫出來的衣服,我怦然心動,也有意要學縫紉,想學會了我便可以做各式各樣的裙子,我覺得看到一條條漂亮的裙子從自己手里流淌出來是件非常美好的事。然而,這美好的想象還不及受孕,就被扼殺在了肚里。
某天妹妹從大娘家一邊跑回來一邊高興地嚷著,哦,姐姐要去打工嘍!我感到愕然,呆呆地沒說一個字,像突然成了一個啞巴。我心中一陣震顫,有隱隱的恐懼,對于打工,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爸爸回來后跟我說,大娘的三女兒要去深圳,順便帶我去。我又突然能說話了,脫口而出反駁道,我不去打工。爸爸說,你不讀書,不打工,干什么?
我之所以反應(yīng)如此激烈,不是少不更事,而是另有隱情。自從看了《外來妹》這部反映打工生活的電視劇后,我就對打工生活產(chǎn)生了排斥,它使我變得敏感而脆弱。我曾無意中看到爸爸寫給媽媽的信,說媽媽打工的時間不會太長,讓她跟德英把關(guān)系搞好,到時可以讓她關(guān)照我和妹妹進廠的事。當時我想,我是不會去打工的。當我向班主任劉霞老師表示不上學時,她說,你這么小,不讀書要去打工嗎?我也想,我才不會去打工。我理所當然地認為,我不屬于打工一族。
幾天后,黃昏時分,我和妹妹及另外一個小朋友在二叔的壩子里玩得正起勁,三姐叫我收拾東西,準備明早出發(fā)。我的笑臉頓時僵住,明知逃不過,卻不曾料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迅捷而突然,我陡然間失去了玩耍的興趣,陷入惶惑之中,我的少年時光戛然而止。
爸爸和劉霞老師的話里有兩個關(guān)鍵詞,一個是讀書,一個是打工。他們在傳遞一條信息:要么讀書,要么打工,只能二選其一。不讀書,便只能打工,這似乎是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少女的出路。
爸爸和妹妹把我和三姐及她的男朋友一起送到了縣汽車站,從頭至尾,我恍如飄在夢中。當天沒有買到車票,便到三姐男朋友的親戚家暫住一個晚上,我當時無法表達出愉悅心情。吃過午飯,爸爸和妹妹起身告別,我眼巴巴地看著他們,真希望他們能把我?guī)Щ厝ァ?/p>
1996年9月26日,我沐浴著秋陽,踏上了深圳這塊熱土。14歲的少女,眉眼還沒長開,臉上還帶著孩子氣的茫然與天真,以及對這個世界的懵懂無知。我皮膚黑、身材瘦、個子矮,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德英表姐的宿舍在媽媽廠對面,我暫時住她那兒。中午,我站在陽臺上望著媽媽廠門口魚貫而出的人群,寫字樓文員張健在廠門口看見了我,對媽媽說沒想到我是如此之小的一個小娃兒。一個星期后,媽媽廠里招工,張健沒敢讓我去寫字樓填表,怕日本人發(fā)現(xiàn)我是童工不讓我進去。我的所有證件都是從表姐處借來,張健幫我辦好入廠手續(xù),幫我把廠牌、飯卡放在媽媽床上,我直接去上班就行了,感謝她的周到,安排我跟媽媽一個宿舍住,一個包裝部上班。
工衣沒有任何款式可言,直筒式的,遮住了我嬌小玲瓏的身材,我的身體一下子變得臃腫,但它難以掩蓋我稚氣未脫的臉。我要牢記,從這一刻起,我的名字叫余真聯(lián),是這家日資企業(yè)的假名童工,在年滿十八歲,拿到身份證之前,要過隱姓埋名的生活。當城市女孩還在媽媽懷里撒嬌,我已開始自食其力。
包裝部一條拉七個人,拉頭兩個清線頭的,中間一個人查后幅,一個人查帽子、袖子,一個人查前幅,一個人查里布,拉尾是一個總查。我被安排在媽媽那條拉上清線頭,媽媽是總查,我們一個在拉頭,一個在拉尾。指導工葉×青可能是怕我和媽媽上班說話,一個星期后把我調(diào)到另外一條拉。上班不能說話,個個面無表情,只顧埋頭重復(fù)著手里的動作,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在想什么,但我猜想他們也會想家想未來,人不可能沒有思想。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安于現(xiàn)狀,一種是希望改變現(xiàn)狀。上班也不能坐,一天要站十幾個小時,進廠一個星期后晚上加通宵,仍然一分鐘沒休息,也沒坐,有個女孩想打瞌睡,直叫“媽媽”。我雖然一抬頭就能看見媽媽,但想到母女倆都在受苦,心里像吃了一枚酸澀的果子一樣難受。
宿舍一層樓住一百多個人,只有宿舍兩頭才有洗手間,十幾個水龍頭,每天洗澡、洗衣、刷牙像打仗一樣,我們刷牙只能預(yù)先用桶準備好水,在走廊上刷。進廠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在桶里盛了一杯水,拿起牙刷擠好牙膏到走廊上刷牙。我喝了一口水,一個河南門衛(wèi)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退后一步,待他過去,我把嘴里的水吐出去,誰知他轉(zhuǎn)過身,惡狠狠地說,把廠牌拿出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就把手伸向我的工衣口袋,搜尋未果,他二話不說,一把抓住我的衣領(lǐng),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我拽進了宿舍,舍友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我身上,個個面不改色,只有媽媽氣得臉紅耳漲。委屈與憤怒襲擊了我,驕傲與自尊使得我的心里充滿了抗拒,不愿使門衛(wèi)稱心如意。門衛(wèi)似乎等不及了,又怒吼了一聲。媽媽自知敵不過他,讓我把廠牌給他,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拿了出來。
門衛(wèi)拿著廠牌揚長而去,我卻躲到洗手間去哭,不僅為要被罰200元款。更為人格受到侮辱。媽媽來勸我,說她剛才氣得要命,如果是在家里誰敢這樣對我,她非跟他拼命不可,但出門在外是為了掙錢,有時必須得學會忍耐。媽媽幫我把眼淚擦掉,拉著我的手回到宿舍,我們一起爬上床,拉上床簾,我的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媽媽也忍不住哭了,我們的淚水泛濫成河,一發(fā)不可收拾,到最后,母女倆抱頭痛哭。媽媽說,她進廠時不知廠規(guī),也是遇到這類情況,被罰款15元。有一次李經(jīng)理到宿舍檢查,在走廊上,有青苔,也有人倒的水,他滑了一跤,連腰間掛的鑰匙都摔掉了,他爬起來,惱羞成怒,用白話說,罰款200元。以后,這個廠規(guī)就興了起來。門衛(wèi)抓一個廠牌罰款200元,和廠里各分一半,他們每到晚上員工下班,就像獵人來尋找獵物,有時早上也來,行蹤不定,弄得人心惶惶。李經(jīng)理原是羅定人,十幾年前來深圳,如今是地頭蛇,對員工極為苛刻,日本人開廠時給員工的底薪是600元,他說給400元大把人做。在這種人的領(lǐng)導下,沒有人會有好日子過。
廠里80%都是湖北仙桃人,其余就是廣東、廣西、湖南、四川人。他們大多數(shù)都有車衣服的技術(shù),但文化程度不高,仙桃也有廠,有的女孩十幾歲便不讀書了,她們?nèi)W電車,學會了就出來打工。有的管理人員自持(恃)有技術(shù),在廠里是當官的,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示人,每天都兇神惡煞的樣子,罵員工不顧別人的自尊,有時甚至非要把人家罵哭才甘心。有的管理人員還專門整員工,曾有一個管理人員提出如果當天員工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沒完成規(guī)定的產(chǎn)量,就“拖班”(即本來只算十個小時的工資,干活卻是十一個小時或十二個小時),其他管理人員也積極響應(yīng)這個做法,如此一來,員工經(jīng)常一天要白干一兩小時,而任務(wù)繁重,都是管理人員自作主張規(guī)定的數(shù)量。有很多事情,日本人并不知情,被管理人員把一個好廠弄得亂七八糟。工廠大門中午不開門,有人來找老鄉(xiāng),隔著廠門談話,活像探監(jiān)。員工多,到飯?zhí)门抨犗褚粭l長龍,打來的飯菜像豬食,難以下咽,我通常只吃兩口就跑,上班餓著肚子堅持。車間灰塵很大,加上加班加點,永遠欠著瞌睡債,早上起來頭腦昏昏沉沉,眼睛像被什么東西蒙住,看人看物都是一片模糊。我剛來時每晚跟媽媽擺龍門陣,直擺到她完全睡著,早上都是我叫她起床,過了一段時間,我就不行了,晚上下班我沖完涼就往床上一倒。媽媽洗好衣服,用電飯煲做好夜宵叫我,我睡得正香,從床上爬起來真像受了酷刑。這些尚能忍受,最難以忍受的是管理人員的辱罵。
一個月后,我被調(diào)到三工廠五樓車位上去剪線,每個組分四個人,一層樓三個組。三個負責人走過來,黃偉玲是一組的,住我下床,見到她時,我心跳了一下,希望她能選我,可從頭至尾她都無視我的存在,我到了她老鄉(xiāng)黃美玲那個組。我和老鄉(xiāng)別大姐挨罵次數(shù)最多,其他幾個都是湖北的,配送也是湖北的,每天查貨時我和別大姐的有一根線頭也不行,配送非要我們重剪,她的幾個老鄉(xiāng)她就偷偷多記數(shù)。那幾個湖北人上班時說說笑笑,而我一天到晚話不說一句,廁所不上一下,開水不喝一口,埋頭苦干,到了晚上離規(guī)定的數(shù)量也總差那么幾件。每天晚上下班前,黃美玲都雙手叉腰,冷著一張臉來罵我,我實在受不了如此壓抑的生活,每天晚上都守著媽媽哭。有一晚我哭著問道,媽媽,你為什么要我這么小就出來打工?媽媽也感到無可奈何,她說不管怎么說,打工都好過在家種田。我的心里充滿了無盡的悲傷和對現(xiàn)實的不滿,要是一輩子都過這樣的生活,我情愿不活。
我每天都害怕去上班,一走進車間,就雙腿發(fā)軟,心咚咚直跳,身上像壓了一塊千斤巨石,快要窒息了一般。每次看見黃美玲從拉上往我這邊走,我就脊背發(fā)涼,有時即使我不回頭去看,也能感覺她向我走來,心里直打鼓。在這里唯一的好處是可以坐,除此之外,只有數(shù)也數(shù)不盡的痛苦。心情的好壞跟工作的好壞有很大的關(guān)系,身處這樣的環(huán)境,我每天沉默寡言、郁郁寡歡,像個小老太婆。在宿舍,我從不主動跟人說話,那些人都認為我很奇怪。我的想法與他們不同,我的目的不是掙錢,解決溫飽問題就可以了。在我的想象中,生活應(yīng)該是多姿多彩的,我渴望像鳥兒一樣自由自在地飛翔。小的時候,我曾在一張紙上寫了二十七個夢想,其中有學做美容、坐飛機、出國,妹妹認為我是異想天開,我卻心比天高。而現(xiàn)實充滿了無奈,我不知道能做什么,我覺得我是一只被關(guān)進樊籠里的鳥,失去了人身自由。這時,我也用一張紙寫了兩句話貼在墻上,是:我打工不是為了金錢,而是為了夢想。
廠里有個翻譯張小姐,重慶人,其貌不揚,但工作能力很強。她和老公會日語,剛出來打工時在另一個廠,和普通打工仔打工妹一樣住集體宿舍,進了我們廠后,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張小姐深得日本人的信任,她的十指掛滿了金戒指,家里有五臺彩電,都是日本人送的。她工作清閑,薪水優(yōu)厚,廠里上上下下都很尊重她,每個人見了她無不是喜眉笑眼,點頭哈腰,儼然一個皇后。她每天都換不同的衣服,像搞時裝表演,她喜歡穿吊帶裙,露出白皙的脖頸,渾圓的臂膀,她身材勻稱又高挑,吊帶裙恰到好處地襯托出她的玲瓏曲線,當她轉(zhuǎn)身,向前邁著自信而優(yōu)雅的步伐,又有氣質(zhì)又高貴,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東方女性美,我時常偷偷望著她的背影出神。想想自己,和她恰恰相反,每天穿著藍色工衣在車間揮汗如雨,累死累活掙不到錢,還要看盡臉色,受盡屈辱。我看見她,恨不得我就是她,可我知道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渴望我也能找尋到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
有一天,我和媽媽同時調(diào)到二工廠三樓一組幫忙,坐在一個坐桶上。突然,我們的坐桶被人狠狠踢了一腳,我們嚇得彈跳起來,以為是日本人來了不讓坐。過了一會兒,見是廣西翻譯“老農(nóng)民”,我氣得要死,又不能發(fā)作。到了晚上,余怒未消的我突然靈光一閃,產(chǎn)生了寫小說的念頭,進廠之后,我看過臺灣女作家的言情小說,我對媽媽說,她們能寫,我為什么不能?這樣一個閃念,讓16歲的我開始編織愛情故事。用一個月,我完成了人生當中的第一篇小說,篇幅相當于一個中篇,后來又擴寫成長篇,寫了三遍。這時候,我有了當作家的夢想,我一直覺得作家是一份神圣而崇高的職業(yè)。夢想讓我在黯淡的生活中看到了一星光亮。我有個強烈的愿望,就是通過手中的筆來改變命運,過上理想中的生活。我感到我與眾不同,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那時,我像井底之蛙,以為打工一族中只有我才有寫作的念頭,想象著我將成為第一個打工族中出現(xiàn)的作家,總是一個人偷偷地笑。
上班時壓力仍然是巨大的,我一邊干活一邊構(gòu)思著一個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下了班就飛快地寫。中午休息一個小時,下午休息四十分鐘,去飯?zhí)靡┻^院壩,然后上廠里的一座天橋,再穿過院壩去三工廠那邊的宿舍樓下的飯?zhí)门抨牬蝻?、吃飯。為了趕時間,我的碗給媽媽洗,再走來時的路,爬上五樓宿舍。為了趕時間,上下樓梯都是一步跨兩級。如果走慢了,至少都要五分鐘。屬于我的寫作時間少得可憐。通常我氣喘吁吁地跑進宿舍,連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就抓起筆,坐在泡沫制成的凳子上,把本子攤開在一塊紙板上,放在腿上,拼命地寫,上班的時間還剩下五分鐘,我戀戀不舍地放下紙和筆,匆匆趕往車間。上班時上午和下午、晚上中途各休息十分鐘,是給員工打開水、上廁所用的,多數(shù)人趴在臺面上睡一會兒覺,我則利用這寶貴而又短暫的時間來看書,看的書都是從工友那里借來的言情小說。晚上通常要加班到十一、二點,排隊沖涼要花不少時間,我急了,也不管廁所有多臟,就到里面將就一下。洗衣也擁擠,水龍頭要靠搶,衣服我也只得給媽媽一起洗。有人看見了問媽媽為什么不讓我自己洗,媽媽一笑置之,不多做解釋。
在高松廠唯一的好處是晚上宿舍的燈點通宵,為我的寫作提供了方便。當整棟宿舍樓的人都已進入了夢鄉(xiāng),四周靜悄悄的,只可聞見樹下草叢里蟋蟀的叫聲,我還在奮筆疾書。有時,實在困得不行了,我就靠在床上閉目養(yǎng)神,頭腦一片混沌,在想著生活中的某個人,等睜開眼時,不知不覺就把那個人的名字寫了上去。我每天給自己規(guī)定了任務(wù),要寫八頁,必定寫到凌晨兩點。這時我整個人都昏昏沉沉,頭重腳輕,搖搖晃晃地穿過走廊,去洗手間洗漱。我每次去文具店都是買十支圓珠筆芯,我的被子、蚊帳上留下了不少墨水印。
我寫作的事,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怕別人說我沒什么文化還寫小說,怕別人嘲笑我,它是屬于我的隱密(秘)的快樂,也是唯一的快樂。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生怕被人摧毀,打工生活如此單調(diào)乏味,能找到一種自娛自樂的方式來渲泄心中的苦悶,如同尋覓到了一個寶藏。爸爸經(jīng)常趁我不在時將我寫作的事告之他的工友,之后讓我知道了,好一陣責怪。好在,我的擔心完全是多余的,爸爸的一個安徽工友非常熱心,他在廠里幫我裁紙,再裝訂成一個個本子,作為我的稿紙,我在高松廠四年的時間都是用他給我做的本子,只是那紙薄得幾乎透明,我寫字時得用一塊紙板墊在本子下面,翻時得小心翼翼。
寫作成了我的精神支柱,就像吸了鴉片一樣,上癮了,戒不掉了。當我不開心的時候,我一開始寫作,就忘掉了所有的不快。我所寫的小說中的環(huán)境與我所處的環(huán)境有著天壤之別,我希望在文字世界里找尋到另一塊清涼之地。我筆下的女孩,我都讓她們過得比我幸福,想要彌補現(xiàn)實的缺憾。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可以做女王,隨便取一個人名,在小說中為他們安排角色,他們的命運操縱在我手里,我享受這份快意。有了寫作,我才知道自己活著的意義。對于此事,親戚當中有表示反對也有表示支持的。大姑在電話中得知此事,說我文化這么低寫什么小說,還問我媽媽我的腦袋有沒有問題。幺舅對我媽媽說,不管我能不能成功,有這種想法就是正確的。
我被調(diào)來調(diào)去,最后被調(diào)到一工廠一樓二包,查貨的指導工是我剛進廠時所在的一包調(diào)過來的葉×青,她是鵝公嗓,說話的聲音極難聽,罵人的時候聲音很大。在這里上班我是在拉上查貨,每天又要站十幾個小時,腳底鉆心的疼痛,導致胸悶。每晚拖著像灌了鉛一樣的雙腿回到宿舍,動也不想動,腰酸背痛,小腿腫得像饅頭,躺在床上還抽筋,眼淚常常不由自主地在臉上打滾。
我將我的第一部小說由短拉長,然后我又每晚花時間用稿紙抄寫得工工整整,按照從書店里抄來的光明日報出版社的地址,到廠對面的小郵局買了個小箱子將稿子裝進去,把我的希冀寄出去。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加班前,周小群說看到我一封信,是出版社寄來的,我以為希望在即,高興得蹦跳了起來。當我拆開信,看到編輯說他們不具備出版長篇小說的能力時,我一個人坐在工位上默默地哭泣。
我最難以忍受的還是指導工的辱罵,工作不順,寫作無望,使我心生絕望。這漫無邊際的打工生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結(jié)束。我的痛苦到了不能負荷的地步。有一晚,我跑到?jīng)_涼房里攀上了窗戶,想做一次自由落體運動,那一刻,我的大腦里面一片空白,突然有了輕松的感覺。媽媽很快追了過來,用力把我給拉了下來,她嚇得臉色慘白。以后,挨罵受氣之后難以排解,我就想到樓頂上去靜靜地想想心事,但媽媽怕我想不開,不讓我上去。一工廠的灰色廠房上面旺盛地生長著爬山虎,每當微風拂過,它們便像一排一排綠浪輕舞飛揚。它們依附墻面生機盎然,給予我啟示,我想我還可以繼續(xù)依附寫作,在文字中端氣、呼吸。
制衣廠工作時間長是出了名的,我們連星期天晚上也要加班,買一斤瓜子一個月都吃不完。即使我買了新衣服也沒時間穿,我只好在半夜三更時,換上新衣服,穿過走廊,到?jīng)_涼房的玻璃窗戶上去照一照,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再隨意擺幾個造型。所幸沒有人來撞見,人家見了,肯定以為是神經(jīng)病或得了夢游癥。雖然我在夜市買的無論是連衣裙還是套裙,都只值25元,但它們穿起來合身,比寬大的工衣漂亮多了,只有在這短暫的陶醉中,我才能感覺到自己是個花季少女。
每天,我們都要與服裝打交道,衣服、褲子、裙子樣樣齊全,我最樂意見到裙子,把它們拿在手里,我便浮想聯(lián)翩。我對裙子的喜愛,深入到了骨子里。裙子能襯托出一個女性最美麗溫婉的一面,我時常在腦海中勾勒各種款式的裙子。我尤其中意吊帶裙,可我知道,我這樣的身份,穿吊帶裙勢必被人笑話。我多想有一天我能穿上吊帶裙,驕傲地走進人群。
17歲時,正是渴望愛情的年齡。每當看到別的女孩挽著男朋友的胳膊悠閑自在地壓馬路,我打心里羨慕,真希望也能遇到一個疼我愛我的男孩。看到年輕的男孩子,我就希望他們的眼神能在我身上停留,可惜我長相平凡,走在街上回頭率極低。我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床上,拉上床簾,對著鏡子問,誰才是我的男朋友呢?不加班的晚上,宿舍的女孩去東游西逛、談情說愛、吃喝玩樂,我則呆在宿舍安靜地寫作,我堅信我的未來會比她們精彩,前途、愛情我都會擁有。也許某天,我摒棄了打工妹的身份,提高了自身條件,便能找到心愛的人,穿上吊帶裙,腰間安放一只白凈的手,在林蔭道上緩慢地散步,詮釋純潔的愛情。
打包裝的指導工譚小勇向媽媽借了300元錢,出于感激,跟祁成華說讓我去做配送。戴上配送的綠袖章,就可以到樓上車間走動,日本人和其他管理人員見了不會被抓廠牌。做這份工作的好處是不用一天到晚站,活動范圍更廣,工作性質(zhì)是每天把各組的配送送來的貨進行點數(shù)、記錄,每條拉的查貨數(shù)量進行點數(shù)、記錄,把次品用小推車推到樓上車間,按衣服上綁的寫了幾樓幾組的紙片把各組的貨放到一個箱子里讓他們返工,返好工的就拿到包裝部去再查一次貨。每次將貨拿到車間去,只可以讓小推車坐電梯,我跟另一個配送馬二秀則要在樓梯上用跑的,去接貨。每天都忙忙碌碌,要返工的太多,每次從臺面上把要返工的放進推車里,再到車間搜羅一大堆返好工的到包裝部,要一扎一扎放到臺面上去,我個子小,衣服又占地形,臺面上堆得比我高出一大截,我經(jīng)常要踮起腳尖或者跳起來放貨。每天跑上跑下,我累得滿頭滿身都是汗。
媽媽看到我汗?jié)竦墓ひ?,心疼地說我比查貨還辛苦,可我卻不覺得,跟查貨相比,我還是更喜歡這份工作。有時忙完后,可以拿把剪刀隨便坐在哪條拉頭清線頭做做樣子,雖然這樣的機會短暫得可憐,但總算可以喘一口氣。只要把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好就行了,不會挨罵,這是最主要的。
廠里又開始大量招工,招進來一大批青春妙齡女孩,其中一個湖北籍女孩王丹丹一進來就跟譚小勇很熟的樣子。譚小勇于第二個月再向媽媽借500元,媽媽仍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到了第三個月,譚小勇還了錢,也變了臉。那天,我正在點貨、記數(shù)。譚小勇在打包裝那邊喊,小會,快拉貨去查針,現(xiàn)在一包沒有查。我說,等我搞好這里的數(shù)量馬上就去。譚小勇卻大吼大叫,叫你把貨拉過去沒聽到嗎?很快地,她找來了祁成華,祁成華板著一張臉說,余真聯(lián),小勇安排你做事你為什么不聽?我說,我跟她說了馬上就去,她還罵我。原本希望祁成華明查(察)秋毫,哪知祁成華也像瘋狗一樣向我咬了過來,像你這種態(tài)度,是不是不想做配送了?不想做就去查貨,或者離廠。你媽的,我看你是不想干了。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當著全包裝部幾十號人大聲嚎哭。
我又被打回了原形,回到拉上查貨。再去查貨,又要一天到晚站,葉×青難聽的聲音又會飄進我耳朵,我一時無法接受。媽媽得知后,決定向祁成華求情,但祁成華仍不改初衷。當天,我就寫了辭工書,祁成華沒有批。
我的袖章給了王丹丹,終于如夢初醒,她進廠之日起就和譚小勇通了氣,她的舅舅是裁床負責人,是有后臺的。沒辦法,我無力與之抗衡,只得咬牙堅持。王丹丹每天都笑嘻嘻的,而我每天都苦兮兮的。
我拉上的總查黃淑琴在葉×青巡拉查貨時,向她告狀,葉×青馬上跑到我面前劈頭蓋臉地將我罵了一頓。黃淑琴是重慶人,平時跟媽媽態(tài)度親昵,我還記得爸爸來深圳的那一天,她借調(diào)到我們組上來剪線,我跟她聊天聊得很投機,我勸她一定要讓自己的兩個女兒多讀書,將來打工也不用打低級工,她點頭稱是。我不明白,我不像其他女孩直呼她姓名,而是叫她阿姨,給她足夠的尊重,她為何如此對待我?究其原因,是因為我最溫順,每一個人查貨都有漏洞可鉆,但她不敢告其他人的狀。三點鐘休息時,我到一包去,看到媽媽正趴在臺面上休息,我坐在媽媽身邊,跟她說起這事,終究還是沒有忍住,淚水落了下來。我越來越傷心,跟媽媽說我要辭工。媽媽慌了,說,你辭工要到哪里去?千萬不能辭啊。我更加煩躁,堅定了辭工的決心。當我遞上辭工書,不一會兒,祁成華就跑到一包跟媽媽說了我辭工一事。媽媽跑來找我,勸我道,不要辭工,在這里我可以照顧你。我實在忍受不了這種非人的折磨,跑出了包裝部,媽媽沖上來抓住我,說,你不要走,你去哪里我都不放心。我哭著說,我在這里實在沒辦法呆下去了。祁成華動了惻隱之心,說,還有一個小時下班,你回宿舍休息,晚上不用來加班,明天照常上班。
我留了下來,但我的心早已飛出身軀千百里,看到有人辭工到期走人,我真恨不得后腳跟他們一起走。有時,上班我都會做白日夢,希望大姑提個旅行箱來,說,這里面有十萬塊錢,以后你不用打工了。一次偶然的機會。在報紙上看到女星李怡青十萬元征婚的新聞,我十分驚訝,心想她可真有錢啊,用這么多錢來征婚。我心里在吶喊:離開這兒,離開這兒!它們呼之欲出,快要刺穿胸腔。接下來一些小事情的發(fā)生,促成了我的離開。
有一晚我在宿舍吃夜宵,被一江西門衛(wèi)抓了廠牌,在廠里做了三個月就有50元調(diào)整金,加上本來要罰的200元。一共要從工資里扣250元。才過了兩個星期,我在宿舍吃夜宵,又被一廣西門衛(wèi)抓了廠牌,意味著又要被扣250元。這次,我沒有跟媽媽說。第二天晚上,當媽媽從外面買回夜宵遞給我,我想起前一天晚上的事,火氣直往上涌,等媽媽轉(zhuǎn)身,我把夜宵一把扔進了垃圾桶。沒吃夜宵,加上我和媽媽上班從不吃早餐,隔日上班,我餓得頭昏眼花,猛灌冷開水,不一會兒,我就全身發(fā)麻,像要倒下去了一樣。實在堅持不住了,我只好去請了兩天假。接下來五一放三天假,合計起來,我就在床上整整躺了五天。前面兩天晚上我都感覺像要魂歸西天了,跟媽媽說了遺言之類的話。放假完畢,我又行動自如,可是留下了后遺癥,坐車暈車,不適應(yīng)空調(diào)。
星期天晚上不加班,我跟媽媽、堂嫂美美去閑逛,走進一家小商店,我隨手翻起一本《星河影視》,上面有大連一個藝校的招生廣告。從這一晚起,我的心情不能平靜了。過了幾天,我跟媽媽說想買那本書。那晚,我加班后回到宿舍,小紅正在翻一本雜志,說,小會,你媽媽對你真好,幫你把書買回來了。我一看,正是那本《星河影視》。
我的心蠢蠢欲動,想要去那個學校的欲望愈來愈強烈,在我認為,那是改變我命運的地方。每天都要上班,到中午或下午下班去打那個學校辦公室的電話,人家都已經(jīng)下班了。但這種機會,還是毫無預(yù)兆地來臨了。
那天早上,我們被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驚醒,原來是有人在用刷子敲盆子。有人大聲嚷嚷,今天罷工,誰也別去上班,上班的是小狗。全廠的員工站在廠區(qū)院壩內(nèi),廠門外的馬路也被堵塞了。有管理人員照常上班,員工們就在宿舍對著車間大吼。我跟媽媽正好趁此機會去給藝校打電話,這次終于逮住他們了,得到了想要的情報。
媽媽說,現(xiàn)在都開學一個月了,去了也交那么多學費,不劃算,不如明年去。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更別說一年,我會被逼瘋。一旦決定,就立即行動。我向祁成華遞交了辭工書,這次,他仍然不放我走,說,你是老員工,對工作熟悉。我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如他當初對我的態(tài)度。
媽媽把我寫的六部長篇小說放進箱子里,宿舍的女孩王芳問是什么,媽媽告訴她是我寫的小說,她們這才知道我平時不是在寫信。王芳說,小會打工寫了這么多小說,我們什么都沒有。我聽了,感覺自己即使不成功,也是非常值得的。翻看了一下記錄本,四年時間,我哭了兩百多次。確切地說,那四年是淚與汗交織的日子。
在這四年里,有人叫我的乳名小會,有人叫我的借用名余真聯(lián),沒人知道我的書名。這時,我已18歲了,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證,那上面的名字叫鄔霞,我終于做回我自己。
資料寫作者:鄔霞,打工者,現(xiàn)居廣東深圳。以上資料由作者本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