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他匍匐著身體,為一個坐在椅子上蹺著腿的女人擦著皮鞋。這個城市到處都是高大的銀杏樹,可風塵還是那么大,所以才有了他們這一群在街上擦鞋的人。
他叫張德順,是我的一個市井朋友,今年46歲了,我叫他順哥。張德順的命可不順,患先天性侏儒癥。2 歲那年,鄉(xiāng)下的爹把他丟在了荒山上的路邊,被一個流浪的單身漢收養(yǎng)。后來,他居住的村莊被城市擴張征地,張德順成了城市居民。張德順和他養(yǎng)父,還住在臨時安置的過渡房里,養(yǎng)父一口氣喘不過來,走了。張德順安葬養(yǎng)父,竟擺了30多席,可見他人緣挺好。張德順40多歲了,我還聽見他在向50多歲的男人親熱地喊:“叔,您的鞋擦好了?!?/p>
張德順走在大街上,像一個蹲著的人,盤腿移動著。我認識張德順快10年了,一直覺得,他真是我的朋友,那樣自自然然相處,那樣沒有城府與算計,就如老爐子上燉著的一鍋湯,永遠冒著熱氣。
單身的張德順,對我說過掏心的話,他想找個女人結婚。我頭一次去他居住的房子,看見竟收拾得井井有條、干干凈凈。他對我說,兄弟,我晚上就喜歡抱著一個枕頭睡,把它想成是我的女人。
張德順41歲那年,終于結了婚。那是一個丈夫死了2年多的寡婦,她也是從農(nóng)村來城里打工的。她之前的男人,是一個扛著扁擔下體力的“棒棒”。有天,“棒棒”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喝了半斤白酒,就再也沒爬起來,男人死于腦溢血。有一次,居委會的干部問張德順:“順娃子啊,你想不想討一個老婆?”一句話,問得他全身熱血噴張起來。后來,那位熱心的居委會女干部領著那女人來到他家見了一面,驚得張德順張大了嘴,那女人,不就是同一條街上擦鞋的嗎?幾年了,他們沒說過一句話。女人見他有房,脾氣也好,就同意了。女人還帶來一個上初中的女兒,起初,她總是不理他,連叫一聲“叔”也開不了口。順哥對我笑瞇瞇地說:“我知道,我長得丑,不過,我這輩子,跟老婆沒自己的孩子了,我會把她當成親生的娃?!?/p>
張德順真是這樣的。他對老婆好,給她做喜歡吃的回鍋肉,常打洗腳水,每天都要給老婆按摩一下身體,承包了幾乎所有的家務事。他不像我認識的老板孫正統(tǒng)那樣,在情人節(jié)那樣的節(jié)日,酸溜溜地買幾朵玫瑰花送給老婆,卻在外面鬼鬼祟祟地養(yǎng)著小情人。從女兒來到他家后,張德順就天天起早床,為她上學做早餐。
2年前的一天,張德順突然給我打電話:“兄弟啊,你趕快來我家吃飯!”我去了他家,張德順上前來抱住我的腿,激動得有些口吃:“兄弟……我們今天喝好,喝好……”那天我們喝得都差不多了,他才告訴我,早晨出門前,女兒含著淚花,咬住嘴唇對他叫了一聲:“爸!”
今年6月,成績優(yōu)異的女兒參加了高考,考取了一所重點大學。之前,張德順和女兒談了一次心,他說:“娃,我和你媽今后不會靠你供養(yǎng)的,我有手藝養(yǎng)家,老了還有養(yǎng)老保險金,你讀大學的錢,我給你都準備好了?!睆埖马槍W會了修鞋,現(xiàn)在擺起了一個修鞋的攤子。考試前,張德順還帶著女兒去了她親爸的墳前,燃上香祈禱:“哥啊,你得保佑娃考上好大學!”
就在去年,張德順竟打聽到了他親爹還在人世的消息。他跌跌撞撞趕到父親的家,一頭跪下:“爸,兒不孝……”82歲的老爹,躺在床上熱淚橫流。
我這個人,心事很重的,常常覺得人生艱難。但有這樣一個朋友張德順,一見到他樂呵呵的樣子,我心上的石頭就訇然落地。順哥,人生其實不艱難。
(摘自《西安晚報》 2011年10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