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錚

過 去

時間會一刻不停地給以往的歲月施加壓力，我開始發(fā)現(xiàn)七八年前的自己已經(jīng)被壓成一張薄薄的照片，幾乎沒有厚度，所有的形象都顯得頭腦簡單，或者說看著他們你會產(chǎn)生一種感覺：這些人根本就沒有腦子。我越是往前回溯，這種感覺也就越是沉重，生活的另外八個側(cè)面已經(jīng)消磨殆盡。距現(xiàn)在不遠的日子情況稍微好一點，但也不排除其中的大部分甚至銷蝕的更厲害，我徒勞無功地想把這些事件在時間軸上排列、找出它們的先后順序……或者試圖通過一些外部材料：檔案、暫居地的轉(zhuǎn)換順序、別人的旁證、日記……但通過它們排出顯然是正確的順序卻和自己的回憶大相徑庭、令人難以置信。我沒有辦法，只好再次從書案前站起身來，任那些清晰或模糊的照片以被遺忘的事實為根據(jù)在我的腳步和頭腦之間旋轉(zhuǎn)。

對卡爾維諾《孤獨》的評論

我們的孤獨者陷入這種狀態(tài)：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他在深夜里的大街上漂泊了一年又一年，平坦而無限延伸的大街上燈光黯淡，陌生的人群給他帶來舒適和安寧，一種身處同類之間的親切感，由于陌生他們就不至于左右他的命運——使他陷入一連串環(huán)環(huán)相扣無休無止所以難以脫身的瑣屑事件之中，偶爾的參與也不過是孤獨生活里的種種調(diào)劑，正常人的生活像一個飛速旋轉(zhuǎn)的輪盤（單調(diào)而迅速地重復(fù)以往的歲月），而他只能是浮在輪盤表面，所以很快又被離心力甩落下來。

對《康拉德世界里的水手》評論

必須一再向人們告誡：你不可能對生活奢望太多?；蛘哒f世界復(fù)雜而人能力有限，你不可能面面俱到、萬事如意。情形或許恰恰相反，像北宋一位小官員所說的：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如果你立志要做成某件重要的事、理想中的事業(yè)，成功的概率還會更小，你必須把主要的精力放在這件事上，于是生活里其他方面的失敗也就不足為奇——自然而然，或許也無可回避。

很難想像那些漂泊海上的水手過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首先是一個禁欲的僧侶，其次是無休無止與風暴搏斗從而勞累過度，或許風暴過后面對平靜亮麗的海灣他們的心靈得到安慰，但毫無疑問，理想是破滅了，即使他們?yōu)榇硕艞壛松钪衅渌囊磺校詈笕匀粺o法擺脫失敗的命運。這就是康拉德世界里的水手一再面對的處境。

應(yīng)當看到，這是那個真正的地獄之主西緒弗斯靈魂的延續(xù)。

至此，《康拉德世界里的水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缺口當然延伸到了劇本之外，作為讀者，除此之外我們還要面對自己的生活，面對自己的西緒弗斯命運，一再失敗。

當然，勝利的號角往往在我們身后吹響。

西緒弗斯的地獄生涯

作為一個國王，西緒弗斯做過許多好事，可能還做過更多的壞事；好事在死亡審判中被諸神“適當?shù)亍焙雎?，在他們看來這已經(jīng)相當仁慈，因為西緒弗斯曾經(jīng)從地獄逃離，“...冥王的召喚，憤怒的警告都歸于無效。面對著海灣的曲線，閃爍的海洋和微笑的大地，他又生活了許多年... ...”

在諸神看來，此事史無前例，還罪大惡極。對罪惡的量刑最終采取了如下形式：西緒弗斯在地獄里的日子將依附于一座山丘和一塊巨石，整個白天的精力都用來推動這巨石到山頂，這時天已經(jīng)黑下來，耗盡最后一絲力氣的西緒弗斯無可奈何地任憑巨石滾落谷底，之后，漫長的黑夜逐漸鋪滿西緒弗斯踱下山丘的每一步道路，最后，當他回到巨石身邊的時候，黎明已經(jīng)到來。

我們可能略帶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地獄里沒有睡眠，也完全不需要睡眠，懲罰是無窮無盡的，所有的努力都是重復(fù)為了一件毫無意義的工作。然后，我們驚訝地意識到這個事實：西緒弗斯自愿接受了這種懲罰，他完全可以消極反抗：坐在巨石旁一動不動，腦子里還想入非非。但他并非如此，在完全失去任何對于未來的希望的日子里，他自愿擔負起荒謬的巨石，聚精會神，沒有困惑，也不會停歇。

可以認為，西緒弗斯用接受懲罰時的溫和態(tài)度、認真對待任何處境的行動挫敗了諸神的妒意，但他的成功不是因為他的反抗，恰恰是因為他的不反抗。

我還要走得更遠。我認為西緒弗斯通過長久地努力最后終于爭取到日落前的一點時間，此時巨石佇立山頭，他蹲在巨石身后，謹慎地欣賞著巨石滾落時的樣子，它灰撲撲的腦袋和軋過的草莖 … … … 直到劇烈的晃動闃然而止，巨石沉寂下來，夕陽折射入冥河透過的光線墜落在巨石四周，在它每一個破碎的表面都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斑斕。

他還想起了塵世的歲月。

失 眠

鬧鐘開始響起來，一邊振動著在窗臺上快速蠕動，在下一刻它會滑落到地板上摔的四分五裂，立刻聲息全無。我坐在遠處靜靜等待著時間機器的墜毀，雖然我以后很可能還會用到它；一整天的日子都被它無情地分割掉，被工作的觸須塞滿，我一定還會用到它，但我并不覺得可惜，沒什么好可惜的，我以最快的速度沖到它面前的結(jié)果也只會是剛好趕上它從此“聲息全無”的那一刻，我站在這里也能夠看得同樣清楚，它的墜毀無可挽救，對此我深感慶幸，即使屋外秩序井然的世界并沒有和它一起墜毀，它所引起的錯覺也足以深慰人心，現(xiàn)在它已邊唱邊從落體運動的最高點啟程、加速，有一只手從窗外伸進來，擒住了它。

〔責任編輯 阿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