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辦公室隔壁,是《臺港文學選刊》編輯部的辦公室。我愛往那里去,因為那里有我們難得一見的臺灣、香港出版的各種報紙、雜志、書籍。每次讀那些繁體字、豎排版的出版物,都有一些別樣的感覺:親切大于陌生。我常讀的一本刊物叫《幼獅文藝》,是臺灣幼獅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的文藝綜合月刊,內(nèi)容豐富,圖文并茂,有文藝資訊、小說詩歌散文、鄉(xiāng)土人物故事、音樂電影繪畫的評論與推介等等。
在2011年11月號上我讀到了臺灣中央大學在讀碩士生徐禎苓的一篇散文《過敏》。我被《過敏》打動,翻過短短的三頁后我又翻回來,再讀了一遍??柧S諾說,一部經(jīng)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讀都像初讀那樣帶來發(fā)現(xiàn)的書。雖然文山書海中的一篇小散文還大談不上什么經(jīng)典,但在如今文字泛濫似洪水的年代,一篇文章能吸引你重讀,并帶給你些許發(fā)現(xiàn)和觸動,算是文學賞賜的一份美妙禮物了。
《過敏》的確帶給我一些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是讓我經(jīng)歷另一場我未曾擁有的人生體驗。我不是過敏體質(zhì),少有過敏的記憶,所以未曾領(lǐng)受過過敏的麻煩,但在徐禎苓的描述里,過敏的難耐與不安,我算是領(lǐng)受過了——從這點上來說閱讀文學是過另一種生活——“過敏像過境的螻蟻,啃嚼我的神經(jīng),搔著痛和癢的臨界點。”“螻蟻啃嚼神經(jīng)”的感受可以想象,而“痛和癢的臨界點”是什么感覺呢?看來過敏還真不是那么好惹的。
身體的過敏好對付,遵循藥物指示,吃藥擦藥會痊愈。要防止過敏或者過敏加重,就得與過敏源保持距離,把自己包裹起來,在作者看來,一個“世俗異者”的形象便游走在群聚的社會里了:成天戴著口罩,穿高領(lǐng)衣服,怕生,孤寂,拒絕交往,獨來獨往……有一種過敏,只要季節(jié)更替,過敏會反復出現(xiàn),慢慢的,長此以往,“過敏,在世界與我之間隔上一層透明的壓克力板,如觀察玻璃櫥窗內(nèi)的華麗世界,卻又因隔離而閉鎖住任何交流與訊息”,這樣,身體過敏轉(zhuǎn)化為心理過敏了,身體過敏成為心理過敏的過敏源。心理過敏其實比身體過敏更可怕,身體過敏實質(zhì)上是人的免疫系統(tǒng)對人的一種保護,科學家研究認為過敏對人是有好處的,而心理過敏便不一樣了,心理過敏會破壞人與世界的正常交往——這破壞來自兩方面:一是你拒絕世界;二是世界拒絕你——當一個人長時間把自己封閉起來時,人生后果將變得很不樂觀起來。
當然,《過敏》這篇文章,也給我內(nèi)心捎來一抹感傷的觸動。我能感受到一個過敏者身體和心理同時遭受的痛苦與尷尬,我一個閱讀者也深陷其中,但作者的敘述并沒有結(jié)束,她追問:“是否,過敏除了藥物抑制,在消極回避之余,還容有一條褪去防衛(wèi)、坦然面對的解決之道?”
回答是:當然有。作者是一個過敏者,她在補習班當老師時也遇到了一個過敏者學生。小孩子的過敏總遭致同學取笑,他從不與任何同學交談,很封閉。小孩子的媽媽也不把這個當回事兒。古話說同病相憐吧。作者總是呵護那個小孩子,與他聊天,一起吃飯,慢慢地,小孩子“逐漸卸下過高的免疫機制,不再以我為過敏源?!本驮谑虑橄蚝玫囊幻姘l(fā)展時,孩子母親因工作變動搬家,小孩也從補習班退學了。此后,作者再也沒有見過那孩子,也不知那孩子的過敏一樣嚴重嗎?是否適應新的環(huán)境?
過敏者治愈心理過敏,或許,最好的藥物是,“學會與過敏相處,尋求自我與他者的平衡點?!边@是作者——一個過敏癥患者摸索出的一套適應哲學,也是一套人生成長的哲學。當這一結(jié)論得出來時,我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感傷,我說不出來,因為透過一篇小文章,我的生活經(jīng)歷得以有五味雜陳的豐富。
《過敏》的文字很漂亮。漂亮在樸素而靈氣,優(yōu)雅而知性,顯示了漢語剛?cè)嵯酀?。何來剛?何來柔?這篇散文里,生活沉淀出的應世哲學是剛,一個過敏者的心靈故事是柔;語言的知性是剛,樸素是柔。一個初弄文墨的研究生,把文字的刀劍舞得如此嫻熟、淡定,令人歡喜,或許是受臺灣作家文字傳統(tǒng)的熏陶的緣故吧。
我讀過越來越多的臺灣作家的文字后,慢慢感覺出了他們的文字與我們大陸作家在氣質(zhì)上有一些不同。那些繁體的、豎排的文字少了政治話語的氣味,更向內(nèi)、更洗練,古漢語的氣息更濃烈些,有一股文言的僻雅之美。語句的文言之美,正是五四之后誕生于舊學與新學之間的那批包括魯迅、沈從文等在內(nèi)的作家的語言之奧秘。今天我們大陸的很多作家的文字之所以干癟、粗糙,是因為失卻了文言的滋潤,也便失卻了漢語獨有的雅致的美。
石華鵬,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