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洲
摘要:光武帝劉秀經(jīng)營河北時,一度倚重為“北道主人”的漁陽太守彭寵起兵造反,對劉秀的“中興”之業(yè)形成沖擊。彭寵被其家奴子密所殺,光武帝得以消除心腹之患。光武帝給予弒主家奴以“不義侯”的特殊封爵,本是經(jīng)略天下者的權(quán)宜之計?!安涣x侯”在制度史上的意義是:其一,以列侯之名號,表達含有政治貶斥的涵義;其二,列侯爵號與封邑地名無關(guān),實際上呈現(xiàn)的是“列侯虛封”的新格局?!安涣x侯”爵賞在政治史與政治倫理史上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后人對之有仿效、有貶議,從而成為意蘊深厚的文化符號。
關(guān)鍵詞:光武帝;不義侯;虛封
在漢代,“侯”是僅次于“王”的貴族封號。在光武帝“中興漢室”的過程中,卻有獨出心裁之舉:冊封了一個“不義侯”,形成了具有貶抑性的特殊封號。
出現(xiàn)“不義侯”爵賞的歷史背景是:建武二年(26)二月,正當光武帝劉秀逐鹿中原的關(guān)鍵時刻,突然發(fā)生了漁陽太守彭寵起兵造反的意外變故。彭寵在劉秀初定河北的過程中曾經(jīng)被倚重為“北道主人”,而且他的多位部下將領(lǐng),如吳漢、蓋延、王梁皆是一時英杰,后來均成為輔助劉秀開國的重要人物。因此,彭寵之叛,給劉秀造成了多方面的沖擊。劉秀在處置這一復(fù)雜的局面時,極為持重,乃至于有跡近柔軟寡斷之嫌。這場叛亂,一直延續(xù)到建武五年(29)二月,先后歷時四年,才得以僥幸平定。之所以稱之為“僥幸”,是因為叛亂的首腦彭寵并非死于漢軍平叛的戰(zhàn)陣之上,而是在他的宮室之中,被他的家奴(時稱“蒼頭”)子密等三人劫持后刺殺身亡。子密刺殺彭寵,替劉秀除掉了心腹之患,就“平叛”的軍政形勢而言,無疑是給劉秀“立功”的,理應(yīng)有封爵之賞;但是,子密“以奴弒主”之舉,從綱常倫理而言,等同于叛逆,統(tǒng)治者是不方便公開褒獎的。劉秀的處理方式是:封子密為“不義侯”。不吝侯爵之位,同時,又以“不義”之名對子密等人的行為進行了批判。
前賢今哲對漢代的封爵制度,多有論述,可謂不勝枚舉,但是,對“不義侯”問題,除了唐宋時期的政論家有所貶議之外,并無專題研究之作。光武帝劉秀封子密為“不義侯”之舉,就政治史、軍事史的范圍來做考察,不外乎是特定環(huán)境下“從權(quán)達變”的處理方式,本可以不加深究;但是,如果從制度史、政治史與政治倫理史的角度立論,則很有研究之價值。
一、“不義侯”的出現(xiàn)在制度史上的意義
它的主要意義有二:其一,以列侯之名號,表達含有貶斥的涵義;其二,列侯爵號與封邑地名無關(guān),實際上呈現(xiàn)的是“列侯虛封”的新格局。
1、以列侯名號暗寓貶義,始于漢高祖;把明顯的貶斥加于侯爵之賞,則是光武帝的創(chuàng)造。
按照常規(guī),列侯是尊顯之位,其爵號理應(yīng)與貶斥無涉。但是,在君主的有意操作之下,也可以借以表達明顯的貶義。
劉邦開國之后,封其長兄之子劉信為“羹頡侯”之舉,給人以深刻的印象?!案咦嫘值芩娜耍L兄伯,伯早卒。始高祖微時,嘗辟事,時時與賓客過巨嫂食,嫂厭叔,叔與客來,嫂詳為羹盡,櫟釜,賓客以故去。已而視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劉邦做了開國皇帝之后,對其嫂子當年的行為依然心懷怨恨,以至于遍封昆弟,“而伯子獨不得封”。劉邦的父親以太上皇的身份出面提醒,劉邦曰:“某非忘封之也,為其母不長者耳?!边@才封劉信為侯,劉邦為了宣泄胸中猶存的怨氣,封劉信為“羹頡侯”。羹頡,這一特殊的封號,內(nèi)涵何在?古人早有討論?!妒酚浰麟[》曰:“羹頡,爵號,非縣名,以其櫟釜故也。”此說在于揭破劉邦“羹頡”之封的“泄憤”用意?!妒酚浾x》注引《括地志》之說:“羹頡山在媯州懷戎縣東南十五里”,對此,顏師古有按語說明:“高祖取其山名為侯號者,怨故也?!蔽鳚h的封爵之號,按照制度均來自于地名,劉邦為了宣泄對其長嫂的怨恨,不知費了多少周折,才在封域之內(nèi),找到了“羹頡山”這一少見而奇特的山名,才使得劉信的封號與當年的“櫟釜”之事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
光武帝劉秀封子密為“不義侯”,所表達的貶斥更為明顯和激烈,已經(jīng)不是“暗寓”,而是公開的批判了。此舉也因此產(chǎn)生了不同的解讀,導(dǎo)致了若干的批評。
2、列侯爵號與封地邑名無關(guān),“列侯虛封”漸成新局。
光武帝封子密為“不義侯”之舉,在于使列侯封爵與封地相脫離,完成由“裂土實封”到“名號虛封”的轉(zhuǎn)變。這一轉(zhuǎn)變,在漢代經(jīng)歷了逐漸演變的過程。大致說來,由“軍中權(quán)宜”、“羈縻特例”到官場常例,是這一變化的基本軌跡。
西漢的侯爵之封,本分兩等:列侯(通侯)皆有實封之地為其食邑,而關(guān)內(nèi)侯則無實封之地。東漢時期出現(xiàn)了部分列侯受封而無食邑的變化,追究其源頭,與光武帝的“不義侯”之封應(yīng)有直接的關(guān)系。古人對此早有判識。宋人趙與時論定:“古之封侯,未有非地名者,若武帝封霍去病冠軍侯,田千秋富民侯,昭帝封霍光博陸侯,光武封彭寵奴不義侯,以至鐫胡、鎬羌、向義、建策之類,非制也。然冠軍侯國在東郡,富民侯國在沛郡蘄縣,博陸初食北海、河間,后益封,又食東郡,特被以嘉名而已,非若光武所封,未必有分地也。”這個論定,值得我們充分注意。
如果仔細考索,侯爵名號與地名分離的起源,應(yīng)該是在漢武帝時代。張騫受封為“博望侯”,“博望”二字是地名、還是含有褒獎的特別名號,古人早存兩說,此處暫且存疑而不論。將軍趙破奴,以有軍功,封為“從驃侯”,是可以檢索到的可信記錄?!皬尿姟笔歉S驃騎將軍之意,而非地名。類似情況,還見于將軍公孫敖受封為“合騎侯”?!昂向T”也非封邑地名,而是因為表彰他有率軍與驃騎將軍會師之戰(zhàn)功。
在西漢的職官體系中,較早集中出現(xiàn)與封邑地名無關(guān)的封君名號,應(yīng)該是在實施“羈縻”統(tǒng)治的周邊地區(qū)。在西域諸國中多見可以表達政治上隸屬于漢王朝的官爵名號。如:鄯善國(本名樓蘭),就有“輔國侯”、“卻胡侯”、“擊車師都尉”、“擊車師君”等漢化官爵名號。龜茲國,有“輔國侯”、“安國侯”、“擊胡侯”、“卻胡都尉”、“擊車師都尉”、“卻胡君”等官爵名號。同類官爵名號還見于危須國的“擊胡侯”、“擊胡都尉”、“擊胡君”等;焉耆國的“擊胡侯”、“卻胡侯”、“擊胡左右君”、“擊車師君”、“歸義車師君”、“擊胡都尉”、“擊胡君”等。在漢武帝經(jīng)營嶺南之時,也曾經(jīng)對歸附中央王朝的越人首領(lǐng)人物,封以褒獎式的官爵封號。如:元鼎五年秋,漢武帝派遣伏波將軍路博德、樓船將軍楊仆分別出兵征討南越國時,還借重了歸附的三位越人將領(lǐng),“故歸義越侯二人為戈船、下厲將軍,出零陵,或下離水,或抵蒼梧。使馳義侯因巴蜀罪人,發(fā)夜郎兵,下牂柯江。咸會番禺。”其中的“歸義越侯”、“馳義侯”,均屬于本文所討論的政治褒獎式侯爵,其爵號非實封邑地之號。
這種列侯爵號與封邑地名無涉的情況,在王莽秉政到廢漢自立時期,曾經(jīng)較多出現(xiàn)。如:王莽初為安漢公秉政,追褒陳湯矯制發(fā)兵討殺郅支單于之功,追謚陳湯為“破胡壯侯”,同時受封為“討狄侯”的杜勛,是陳湯當年的部屬。
平帝死,王莽居攝,東郡太守翟義心知王莽必有代漢之事,舉兵討莽。王莽大懼,派遣其黨羽七人統(tǒng)兵鎮(zhèn)壓。其中就有明義侯王駿、忠孝侯劉宏、震羌侯竇兄。還有一位與翟義有私仇的宛令劉立,“聞義舉兵,上書愿備軍吏為國討賊,內(nèi)報私怨。莽擢立為陳留太守,封明德侯?!逼渲械摹懊髁x
侯”、“忠孝侯”、“震羌侯”、“明德侯”的侯爵之號,顯然不是封邑地名,而是褒獎美號。
王莽自立之后,封拜的諸位輔臣,其爵號皆帶政治性的褒義:安新公、就新公、嘉新公、美新公,構(gòu)成為“四輔”;承新公、章新公、隆新公,構(gòu)成為“三公”;廣新公、奉新公、成新公、崇新公,構(gòu)成為“四將”。高級官爵的名號,皆圍繞著維護王莽“新室”的安定與興盛而確定。
王莽借重封號來做政治文章的手法,對光武帝是有借鑒意義的。光武帝在平定天下的過程中,非常注意自己的道德形象,高標“義”的價值,就是他的政治斗爭策略之一。他把拒不與王莽合作的隱士尊崇為“天下義士”;還對許多歸附于自己的將領(lǐng)頒授與“德”、“義”相關(guān)的官爵美號。僅據(jù)南宋徐天麟所撰《東漢會要》卷一八“王侯號”條,列舉的與“德”、“義”相關(guān)的封侯者就有:承義侯冠恂、成義侯梁統(tǒng)、興義侯耿況、奉義侯景丹、輔義侯厙鈞、扶義侯辛彤、助義侯竺曾、褒義侯史苞、褒德侯卓茂、歸德侯劉颯、不義侯蒼頭子密。其他見于列傳的尚有:萬修,“拜為偏將軍,封造義侯?!蓖踝?,“拜為太中大夫,封向義侯”。文齊,力抗公孫述,“蜀平,征為鎮(zhèn)遠將軍,封成義侯”。梁統(tǒng)與文齊的侯爵之號,居然同為“成義侯”。馬宮,以“行能高潔”著稱,官至大司徒,封扶德侯。如此眾多的侯爵,以“德”、“義”為號,使得東漢開國時期的列侯,有一部分沒有實際的封邑,他們所得到的是榮譽性的封號。如此,就出現(xiàn)了部分列侯實際上等同于關(guān)內(nèi)侯的局面。
在如此眾多的褒封侯爵之中,引發(fā)爭議最多、影響最大的,首推蒼頭子密的“不義侯”。
二、“不義侯”爵賞在政治史與政治倫理史上產(chǎn)生的影響
光武帝的“不義侯”爵賞,在當時就很有影響。后人對之有政治實踐層面的仿效,有政論與史論層面的褒貶,從而成為意蘊深厚的文化符號,其影響所及,遠遠超出了劉秀本人的預(yù)料之外。
最著名的仿效行為,當推宋太宗對被俘的趙保忠(即李繼捧)賜爵“宥罪侯”一事。趙保忠出身于黨項,在宋朝和黨項兩大勢力之間叛附不定。淳化五年(994),在宋軍大兵壓境之際,趙保忠與黨項首領(lǐng)李繼遷(與宋朝關(guān)系密切時,則稱為“趙保吉”)的內(nèi)訌白熱化,宋軍乘機攻克夏州(今陜西橫山西北),生擒時有叛逆之實的趙保忠,押送京師。宋太宗對之詰責多端,趙保忠不能對,但頓首稱死罪。宋太宗下詔釋罪,賜爵“宥罪侯”。對此,清儒吳廣成在其所撰《西夏書事》的“按”中,有一總攬歷代事類的評價:“書‘賜爵,譏宋失刑,且失賞也。昔東漢彭寵據(jù)漁陽叛,蒼頭子密殺寵以降光武,封為‘不義侯;北魏宦官符承祖坐贓應(yīng)死,孝文原之,封‘佞濁子。斯二者,史臣猶議其非,況保忠身為叛逆,罪又甚焉。而宥之、侯之,是叛逆可宥,何罪不可宥?叛逆可侯,何人不可侯哉?紊刑賞而壞名器,太宗此舉所失多矣!”宋太宗的舉動顯然是借鑒了光武帝劉秀的前例,而史官的批評意見,則代表了后世多數(shù)史論的基本傾向。
不認同劉秀“權(quán)變”之術(shù)、從而獲得時人高度評價的,則應(yīng)該推舉隋唐之際的豪杰竇建德。當時,與竇建德為敵的滑州刺史王軌,被其家奴所殺,家奴“攜其首詣建德降。建德日:‘奴殺主大逆,吾何為受之!立命斬奴,返其首于滑州。吏民感悅,即日請降。于是其旁州縣及徐圓朗等皆望風歸附?!备]建德雖然是失敗了的英雄,他對于發(fā)生在敵對陣營中的“奴殺其主”事件的處理,更帶有英雄豪氣,他得到了時人以及史官的好評,自然有其意義。
評論光武帝劉秀封子密為“不義侯”之得失的歷代史論,值得我們注意。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特意援引唐代大臣權(quán)德輿的論斷:“伯通之叛命,子密之戕君,同歸于亂,罪不相蔽,宜各致于法,昭示王度;反乃爵于五等,又以‘不義為名。且舉以不義,莫可侯也;此而可侯,漢爵為不足勸矣?!彼抉R光雖然未曾直接表達自己的意見,根據(jù)其紀事義例,必定是贊同權(quán)德輿的判斷而對光武帝之舉心存遺憾。權(quán)德輿《封子密為不義侯》的政論,除了《資治通鑒》的摘引之外,現(xiàn)在還有其他保留文字更多的版本傳世。從中可以看到,權(quán)德輿對劉秀還有更為嚴厲的批評:“況四方甫定,傷夷未復(fù),不稽古訓,以喜怒為刑賞,使天下陪臺廝養(yǎng)各幸其君之亂,而徼侯印,授諸侯危疑之勢,鼓臣下叛渙之原,棄名器而淚彝訓,且以憲令為戲,時風浩蕩而不復(fù)至,使桓靈不道、山陽脅奪,本其所以自庸,詎知非封不義之效歟?”據(jù)此,權(quán)德輿甚至把東漢末年的失德失政、乃至于被人攘奪,均指為封“不義侯”的后果,可謂誅心之論。宋代學者徐天麟,同樣指責光武帝之舉為失誤?!爸劣谂韺櫳n頭,以奴弒主,而封之不義侯。夫果不義,則不應(yīng)封爵,使其功可封,則非可言不義矣。光武于是失之。”
對光武帝之舉,表示可以部分理解的,往往是有政治事功的通權(quán)達變之士。如明人于慎行,他比較了漢高祖劉邦在獲勝之后誅殺原屬項羽陣營的丁公一事與光武帝劉秀卻在爭勝過程中特封彭寵之奴的不同:“項羽之臣不忠,高祖斬之;彭寵之奴不義,世祖侯之,何其不同也?高祖當治定功成之后,故斬丁以示義,光武當招降納叛之時,故侯奴以購敵,其機一也。雖然,不義而侯,何以示勸?賜以不死可矣!”
綜上所言,對光武帝封“不義侯”之舉,論史者大多持反對態(tài)度。如果設(shè)身處地而論,光武帝是在戰(zhàn)亂之時首創(chuàng)其例,側(cè)重于考慮“招降納叛”的效果,本來無足厚非;更何況,“不義侯”之封在當時所產(chǎn)生的影響更多的是道德范疇之內(nèi)的警示與阻遏,而與后人的理解迥然不同。以權(quán)德輿為其主要代表的批評性意見,主要的文化價值在于:強調(diào)政治倫理的穩(wěn)定與尊嚴,反對以一時的政治利害加以干擾和沖擊。似乎這樣的文化取向,在傳統(tǒng)社會中得到的回應(yīng)更為強烈。
責任編輯:馬衛(wèi)東孫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