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晟昱
摘 要:兩漢之際王莽篡漢,光武中興。動蕩的政治給思想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古文經學兩次立為官學又兩次被廢。兩次今古文經斗爭中的王莽、光武帝與劉歆、范升、陳元以政治身份“君”與“臣”出現(xiàn)在思想爭論中。政治與思想的融合推動著漢代經學的發(fā)展。
關鍵詞:今古文經之爭;王莽;光武帝;君臣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4-0-03
今古文之爭是漢代經學發(fā)展中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學術地位的之爭。從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至東漢末年這兩三百年間,今古文之爭先后掀起了三次高潮。分別是:(1)西漢哀帝時劉歆爭立《古文尚書》、《逸禮》、《毛詩》、《左氏春秋》為官學。(2)東漢光武帝初年韓歆、陳元與范升爭立《費氏易》、《左氏春秋》為官學。(3)東漢章帝時賈逵主《左氏傳》與李育主《公羊傳》之爭。這三次其中就有兩次發(fā)生在兩漢交替之際。
自董仲舒建立起一套完整的“天人感應”學說體系開始到西漢末一百多年的時間,漢代經學名義上稱之為“獨尊儒術”,但已經較先秦儒學相去甚遠。與先秦時儒、墨、道、法涇渭分明的學術形態(tài)不同,此時的儒學“霸王道而雜之”,依托先秦時代各家的經書為藍本,經過師法,家法的交相傳授,結合不同時代的具體事件,形成了一套涵蓋天文歷法、禮儀、祭祀、君臣關系等多方面的思想體系。形成了漢代以經入禮,以經入律,以經入仕的局面。甚至在處理邊疆問題,民族關系,治理河道這些看似與儒家思想毫無關系的方面也能找到引經據(jù)典的依據(jù)。這是因為國家大政方針的決策中心在朝堂,這個中心由君主與諸位大臣組成,中心的核心是君主。一旦某一思想被君主這個核心確立為官方正統(tǒng)思想的時候,圍繞在核心周圍的臣子們也就脫離不開這一指導思想了。國家的中心在這個指導思想下運行,它出來的決策也就不可避免地帶著這一指導思想的影子。此時的“獨尊儒術”的漢代經學也就不再是單純的為經書作注疏,做訓詁研究經的學問,而是可以通經致用的政治思想體系。經學體系下的經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的斗爭也就不僅僅是思想文化上的爭論,還是各家學者們?yōu)樽约覍W派爭奪政治話語權的斗爭。
古代的中國為封建專制國家,一直是政治權力占據(jù)突出位置,政治權力又是以君權為核心的專制權力占主導地位。君權集全國的行政、立法、司法、賞罰甚至生殺各種大權于一身。“以至古代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如土地運動、社會分配、階級構成、思想文化,以及社會興衰與動蕩安定等等,實際上都與權力發(fā)生了密切的關系。”1兩漢之際政治動蕩,王莽專政,代漢自立;后光武中興,休養(yǎng)生息。到明帝章帝時期天下才趨于安定。兩次今古文經之爭也發(fā)生在這短短幾十年間。研究兩漢之際的這兩次經學斗爭就不能不去考慮兩次斗爭決策中心的變化。
一:今古文經之爭中的君:王莽、光武帝
無論今古文經學兩派斗爭的做么激烈,最終決定勝負的是君主?!叭寮要氉鸬氖怯赏鯔鄾Q定的,期間的分歧也只能由皇帝裁定?!?
王莽,出身名門但家道中落,和陳參學過《禮經》,陳欽學過《左傳》。古文經的影響就從這時開始貫穿了王莽的一生。在為人處事上,王莽屈己下人,恭敬儉樸,謹慎小心,處處透露著《周禮》的古風?!埃ㄍ趺В┦堋抖Y經》,師事沛郡陳參,勤奮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yǎng)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內事諸父,曲有禮意?!?這讓他在奢侈浪費,花天酒地的王氏堂兄弟間迅速的脫穎而出,贏得了良好的名聲。“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書,愿分戶以封莽,及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騎校尉箕閎、上谷都尉陽雊,中郎陳湯,皆當世名士,咸為莽言?!?這都成為他以后進入仕途并步步高升的關鍵。班固對此的評論是虛偽,詭詐的表演,而且這一表演就演了幾十年,演的每一次謙虛辭讓各種封賞時都有一群人為他站出來說話。
古文經為王莽服務最直接的證據(jù)在王莽自居“攝皇帝”時所引用的《古文尚書》?!啊稌芬荨都魏唐吩弧芄钲肆⒂谮桦A,延登,贊曰:假王蒞政,勤和天下。此周公攝政,贊者所稱?!?不過,除了此時時所引用的“《書》逸《嘉禾篇》”有明顯痕跡指明是古文經之外,在《漢書》的記載中,王莽時期無論是臣下上的奏書還是王莽頒布的詔令,所引用的多以“《書》”、“《書經》”、“《詩》”、“《詩經》”、“《禮》”、“《禮經》”、“《春秋》”等做指代,并沒有具體指出是哪一篇。也就是說沒有特別明顯的證據(jù)能夠區(qū)分出這些引用是古文經還是今文經,王莽個人并沒有完全拋棄一方,而是兼而用之。朱樂川先生對“古文的《費氏易》、今文的《梁丘易》與三家詩《齊詩》、《魯詩》、《毛詩》做了區(qū)分,得出結論其今古文的區(qū)別主要在文字與事跡上。而且《毛詩》與《魯詩》皆可上溯至孫卿所授之詩?!?可見在王莽大量的“引古”、“托古”詔令中,并不完全來自古文經?;蛘哒f即使我們以一種“托古改制”的眼光看王莽確立古文經為官學是為了給其篡漢自立尋找理論依據(jù),也難說古文經是否真正在內容上給了其足夠的支持?!巴趺Ц闹剖且晕髦苤茷橹?,多托周公之事;不是單托古文經,而是今古文經皆用,托于整個經學;不是簡單抄襲舊典,而是因革舍益?!?7
有很多證據(jù)可以證明王莽擅于“引經”,但并不拘泥于今古。屬于“拿來主義”,哪個合適就用哪個。甚至從引用次數(shù)上今文經要多于古文經。不過在當時那個特定環(huán)境下,相比今文經,古文經具有的兩個優(yōu)勢:第一,西漢末皇帝多無皇子,新任皇帝多靠一些政治勢力由皇系親屬中擁立。這就造成了皇權旁落,外戚宦官勢力擅政專政。加之此時西漢土地兼并嚴重,自然災害頻繁,大量自耕農破產,淪為奴婢。導致國家內部矛盾激化,社會動蕩?!吨芏Y》中所描繪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田里不鬻”的禮樂繁榮,天子主宰權力,耕者有其田的社會就重新成為了“人心所向”的世界。古文經給王莽的支持不在于經文本身,而是它為王莽樹立一個能夠帶領漢朝回到西漢初年社會繁榮,政治穩(wěn)定那樣的良好形象。這也是為什么王莽能夠獲得“安漢公”的稱號,并依據(jù)周公攝政、魯隱公代理魯國君主的例子成為“攝皇帝”。第二,王莽在剛開始受王太后委托與孔光、王舜、甄豐等老臣共同執(zhí)政,并且任用像師丹這樣的大儒名臣為三公。這樣的妥協(xié)有利于王莽保持政治穩(wěn)定,但是一旦他想要篡漢自立這些老臣必然成為障礙。通過立古文經為官學,“(王莽)征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網(wǎng)羅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數(shù)?!?8這讓那些被宦官外戚堵塞了的入仕之路重新開啟,天下儒生又看到了大展宏圖的希望。一大批儒生也就自覺的成為了王莽在朝廷中下層支持力量。這也是為什么在王莽獨攬大權之前,總有一大批人為其搖旗吶喊,歌功頌德。等到后來王莽打破自己的承諾,篡漢自立并且以“托古改制”之名更換了一批輔政大臣時,也沒出現(xiàn)太多的反對之聲。
王莽過于迷信古文經學,經學本身沒有能夠解決當時西漢政治經濟社會問題的現(xiàn)成方法,即位后一味的套用古制反而讓現(xiàn)實變得越來越混亂?!稗嫁讲怀洌锘牟桓?,谷價騰躍,斛至數(shù)千,吏人陷于湯火之中,非國家之人也。” 9正如日本學者渡邊信一郎所說“篡位后的基本政策……其目標在于包括軍事律令等“行事”在內的全體國制的純粹古制化。由此帶來了國制的觀念化,禮等于法(律)內組結構陷入了解體的危機,無法與現(xiàn)實適當對應,給社會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危機?!?0
再看光武帝。與王莽篡漢那個特定時期相比,光武帝時期古文經立于官學的影響似乎要小的多。其過程也只是在《后漢書》中的《范升傳》與《陳元傳》中簡單記述了一下,所立博士也只是《左氏春秋》一部,持續(xù)也就不到一年,閃立閃廢。賈逵認為其原因是李封不曉圖讖“至光武皇帝,奮獨見之名,興立《左傳》、《轂梁》,會二家先師不曉圖讖,故令中道而廢。”11賈逵接著又說“《五經》家皆無以證圖讖明劉氏為堯后者,而《左氏》獨有明文……《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2賈逵的本意是古文經有關于圖讖的明文記錄,是古文經師們不通讖緯,目的是為古文經正名。范曄評論說“炎正中微,大盜移國。”13終東漢之世,漢為堯后承襲火德這一觀念并沒有因為王莽以此代漢而被否認,否則光武帝也不會立《左氏》與官學。只是因為儒生們因此在下面議論喧鬧,朝廷上又有多位公卿數(shù)次政變,《左傳》才立而復廢。
同一本《左傳》在不同時期被君臣做不同的解釋,有不同的命運。體現(xiàn)了中國古代政治權力尤其是皇權對思想文化的干預,甚至是控制以統(tǒng)治者的意志為導向,為維護專制權力服務的特點。
二:今古文經之爭下的臣:劉歆,范升與陳元
在分析今古文經之爭的過程中都有一種觀點是今古文經學家們爭的是政治地位,是“名”“利”之爭。甚至把今文學家與古文學家內部不同派別也在爭名逐利。例如“漢代《詩經》各派旨在時政,而不在解《詩》,故《詩》學派逐漸蛻變成政治集團?!?4如果從古文經在兩漢的整個發(fā)展過程上看,僅以政治企圖解釋今古文經之爭就太片面了。因為古文經一直是出于在野的地位,學術意義上的今古文經之爭也就只有三次,學習古文經并不能帶來什么名和利。古文經卻在這樣的情況下在東漢蓬勃發(fā)展,朝臣兼習古文者比比皆是,就連馮異這樣的武將也“通曉《左氏春秋》、《孫子兵法》。” 15我們不能用追命逐利去掩蓋一些真正做學問的思想家們的努力。
劉歆一生歷任成帝,哀帝,平帝三朝,在前半生我們看不到他任何參政議政的記錄,就是一個沒有政治權力的文官。此時的劉歆還是一個全能科學家,“諸子、詩賦、數(shù)術、方技,無所不究。”16發(fā)現(xiàn)了太初歷,深入了中國古代關于回歸年長度、冬至點位置方面的研究。到了王莽的新朝,從整理文獻,??睍闹袎拘N荆獾摯蠓虻秸频湔轮贫鹊膰鴰?,嘉新公,劉歆的政治影響力并沒有擴大到與王莽互為朋黨的地步。在西漢后期還參與了謀劃推翻王莽的政變。他上書求立古文經為官學得罪了名儒龔勝、師丹,即使此時還有哀帝的支持,他也主動請求外調,遠離中央。所以說,在這個時候,是沒有充分的證據(jù)證明劉歆求立古文經為官學是帶有政治意圖的。劉敏教授為其正名說“(劉歆)助莽主要還不是基于利祿,而是儒家理想主義的驅使?!?7
劉歆此時能為古文經爭得官學地位的原因在于兩點。第一,劉歆在《移太常博士書》中批評今文學家們“國家將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禪、巡狩之儀,則幽冥莫知其原?!本褪钦f今文學家不懂得古代祭祀的禮儀。而王莽在成為新皇帝之后所面臨的文化方面的首要問題就是立元城王氏的宗廟。18王莽尊古《周禮》,以明堂太廟為一,解決了王莽開國之初不能修立太祖廟的問題;第二,劉歆依據(jù)《易》傳創(chuàng)立了新的“五行相生說”?!拔逍窍嗌f”一改周衍的“五行相勝說”,把“土木金火水”相勝之序變成了“木火土金水”相生之序,相比于相勝說,相生說下的朝代更替更傾向與禪讓而不是革命。一些對劉歆有所非議的學者們把這個看做劉歆是王莽的朋黨的重要依據(jù)。但是劉歆創(chuàng)造出五行相生理論目的是獻給漢哀帝,以一種理想的方式拯救奄奄一息的西漢王朝。哀帝最先采用“五行相生說”,改元“太初元將元年”,自稱“陳勝劉太平皇帝”,導演了一出“再授命”的鬧劇。
再看范升與陳元?!逗鬂h書》中關于這兩個人的記載除了關于《左氏春秋》是否被立于官學的辯論之外也沒有什么具體的事跡。在辯論發(fā)生的時候范升是光武帝“數(shù)召引見,每有大議,輒見訪問”19的重臣。陳元只是個普通郎官,在政治地位上顯然不如范升。不過在接下來的辯論中陳元卻贏了。可以推論這次今古文經的辯論還是思想學術性更濃一點,而不是一次明顯帶有政治性傾向的辯論。
三:今古文經之爭下的君與臣
一直以來,無論從政治角度還是從文化角度分析今古文經之爭,都把主要的研究角度放在今文學派與古文學派雙方的經書或者經文學家上,忽略了執(zhí)政者皇帝的作用。只從文化角度研究這當然無關緊要,但要涉及到政治,僅在分析中加一句“這……迎合了執(zhí)政者的需要”是遠遠不夠的,應該把君主作為一個方面放在今古文經之爭研究中。
在19世紀,黑格爾就曾指出“在中國,所有的一切差別,都和行政連帶發(fā)生?!?0古代的政治把學問納入到官僚政治的軌道下,給天下的士人們指出了一條“學而優(yōu)則仕”的道路。同時也給天下人樹立了一個觀念,只有入仕才是“學而優(yōu)”的。21所以當我們給各個學家們扣上“爭名逐利”帽子的時候就需要考慮這個“名”是學家們?yōu)樽约褐\得,還是帶著古代士人氣節(jié)的想為自己的學派“正名”。一個爭的是政治利益,一個爭的是學術地位。把王莽與劉秀納入到一起分析看似沒什么共同點,但是這段時期,政治的劇烈變動所對思想文化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短時期內古文經地位的頻繁變動最能體現(xiàn)一個共通點——雖然思想文化的發(fā)展狀況由其自身的生命力所決定,但皇帝始終把握著在官與在野的決定權。
學者想要在政治上為自己的學說正名的時候,使自身成為了君主的臣子,能接近君主進言就成了一個先決條件。要達成這一目的,并且能讓自己的主張為君主接受并上升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就不得不在“思想多元化”與政治“一元化”之間做出某種妥協(xié),在堅持道義的同時扎進體制?!熬迸c“臣”就成為了思想文化之爭的基本單位。
注釋:
[1] 劉澤華 汪茂和 王蘭仲 《專制權力與中國社會》 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5月第一版 P2
[2]劉澤華《中國政治思想史集》 第二卷 人民出版社 P93
[3]《漢書·王莽傳上》
[4]《漢書·王莽傳上》
[5]《漢書·王莽傳上》
[6]朱樂川 《章太炎答朱希祖問古文疑事書》考釋 《文獻》2013年4月第四期
[7]周作明 《王莽改制依經初考》 廣西師范大學學報 1984年第4期
[8]《漢書·王莽傳上》
[9]《后漢書·范升傳》
[10](日)渡邊信一郎 《中國古代的王權與天下秩序》 中華書局2008年10月北京第1版 P87
[11]《后漢書·賈逵傳》
[12]《后漢書·賈逵傳》
[13]《漢書·光武帝紀下》
[14]孫筱 《兩漢經學與社會》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2年10月第一版 P221
[15]《漢書·馮異傳》
[16]《漢書·劉歆傳》
[17]劉敏 《漢新禪代中的劉歆》 《史學月刊》 2003年第7期
[18]王葆玹 《今古文經新論》 社會科學出版社 1997年11月第1版 P364
[19]《漢書·范升傳》
[20]黑格爾 《歷史哲學》 上海書店2001年版 P125
[21]劉澤華 汪茂和 王蘭仲 《專制權力與中國社會》 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5月第一版 P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