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一陣鈴聲把我催到外線話機旁,來電顯示陌生號碼。持續(xù)不斷的鈴聲很固執(zhí),我遲疑片刻拿起電話詢問。
那頭無聲。我提高聲調(diào),對方還是無語。
線路出故障,自然聽不見。我剛想放,聽筒里傳來低沉的呼叫。
省略姓直呼名,顯然是舊識??蛇@甕聲甕氣的陌生男低音令我詫異。
“你是?”我納悶。識別需要時間,判斷需要條件。
“我是強子?!?/p>
強子?悠悠歲月匆匆過,茫茫人海如煙波。大腦無序搜索,心中一片茫然。
許是難等,對方一字一板:“別放,你聽我說完。都41年了,你腳上的膿血老在我眼前流,我一直想當(dāng)面向你賠罪,可又始終難以面對?,F(xiàn)在,不能再拖了。我身患絕癥,來日無多,請求你給我一個道歉的機會……”
41年?膿血?文革?大皮靴!
大腦一陣轟鳴,心肌瞬間攣縮……
拒絕,失禮,掛機,無禮;所受教育不允許,傳統(tǒng)習(xí)慣多顧慮。僵握聽筒,我一時語塞。
沉默,也是一種態(tài)度。
“今晚6點,我在西二環(huán)金融街‘俏江南前廳恭候你和先生,請一定賞光,不見不散!”
沒容我出聲,他掛斷電話。
聲音變了,穩(wěn)沉中肯。本性沒變,依然霸道。
久遠(yuǎn)的陰冷歲月鎖在記憶深處,那雙兇殘的大皮靴讓我隱忍屈辱。
“文革”初期,姐姐不滿15歲,帶著八姊妹艱難度日,我快13歲了,小弟才5歲。
社會動亂,人心不安。孩子帶孩子,壓力有誰知?父母挨斗兒女苦,食不裹腹?;秀?。餓肚子的滋味不好受,我眼前發(fā)黑頭暈?zāi)垦?,有時餓得下不了床。
不懂政治但生活在政治高壓下。幾個既得利益者為了搞到整套住房,多次上門逼迫搬家。八個孩子無處去,蝸居一團不肯走。
當(dāng)時有少數(shù)幾個暗藏私心的人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孩子們掃地出門,但為了搞到整套住房,連他們的兒子都有恃無恐欺負(fù)人,其中最蠻橫霸道的是強子。
怕事偏有事,躲事也生事,從不惹事還是難免會出事,八姊妹在大院受歧視。
我家住七棟,家中玻璃早被充滿革命激情的無知少年砸破,寒風(fēng)穿堂。
一次路過他家,突然,被飛出的一塊比我拳頭還大的石塊擊中頭部,頓時大腦轟鳴眼冒金星。我連忙用手捂住,鮮血順手流下染紅衣襟。
肚子都填不飽沒錢交費,統(tǒng)籌醫(yī)療證上沒蓋章,門診部不給掛號。一路流血,漸漸地不覺頭疼只覺頭暈。
快下班了,我手按傷口無助地靠在走廊候診的長椅上沉思。
3歲住武漢軍區(qū)東湖幼兒園,7歲上“八一子女學(xué)校”,半個月,甚至兩三個月才能回家住一晚,過“大禮拜”。每年開春傳染病多發(fā)季節(jié),有時被隔離在東湖長達(dá)數(shù)月。寒、暑假很少見父母,他們總在忙工作,爹媽成了女兒心中陌生的名字,遙遠(yuǎn)的尋思。童年一去不復(fù)返,我很難搜尋到有父母相伴的成長記憶,自幼疏離,心靈孤獨。
自視“公家人”,缺少溫暖更渴望溫情,常常羨慕同班好友巧玲依偎在父母身旁的幸福景象。感受巧玲的快樂我就快樂,分享朋友的歡愉我也歡愉。
來到人世13年,體驗人生13歲,剛剛能用稚氣的雙眼自己觀察世界思考問題,就倍感政治的壓力、生活的無情,不得不獨立面對現(xiàn)實生活中所遇到的基本生存問題。
境遇不同心易感,避禍消災(zāi)求偏安。
不經(jīng)意間,感覺不少家長阻攔孩子與我這所謂的“叛徒子女”來往。
13歲,生活教我自我保護,謹(jǐn)言慎行善待人。對最好的朋友巧玲,我也閉口不談“政治問題”和八姊妹的艱難處境,笑臉同行咽辛酸。
孤獨中失血,失血更孤獨。人怕孤獨,孤獨讓人心靈脆弱。人人有父母,家家有燈光,我心頭孤零不知雙親在何方。
一位穿白大褂的阿姨路過,見我頭上流血又無家長,詢問了幾聲,我不敢答。
眼瞅四下無人,她將我?guī)隙恰?/p>
“主任,這丫頭好像是X X的,跟我女兒一個年級,都是‘八一學(xué)校的,長得很像他爸爸。傷在頭部流血多,問啥她都不說。”
屋里只有一位身穿工作服正在洗手的老伯,他關(guān)上水龍頭立即過來。
端詳片刻,他換下正在給我清創(chuàng)的阿姨,親自處理。
“丫頭,你家姊妹幾個呀?”他問得似乎漫不經(jīng)心。
感謝善良的阿姨和老伯,不論出身,沒有掛號就援手相救,我終于開口:“八個?!?/p>
心重,聲輕;情長,話短。傷在頭上,心中滴血。謝在眼中,毋須多言。
局麻易感神經(jīng),縫合心靈傷痛;包扎負(fù)重創(chuàng)口,處理精神壓抑。
我頭部縫合兩針,口中緘默無聲。雙拳攥冷汗,兩眼凝謝忱。吞咽苦澀,抑郁難遮。
主任給了一小袋消炎藥,親自送我出門。
走廊寂靜無人,他悄悄說:“你爸爸是個好人!‘四清時他保護了一大批受冤枉的干部,我在醫(yī)療隊蹲點時有幸認(rèn)識了他,正派!好人!”
挨打挨罵,隱忍不哭;流血流汗,人前無淚。素昧平生的人一句暖心窩的話,我熱淚盈眶,奔涌而出。動亂離間社會,生活呼喚人性。無知擴散寒潮,有情溫暖人心。
少不更事,我拭淚不解,囁嚅道:“伯伯,你咋知道我爸是誰?”
他粲然一笑,“軍區(qū)有八個孩子的還有誰!你們長得都像爸爸,你的臉就是通行證,以后有病就來找我。當(dāng)然啦,最好不生病?!?/p>
頓了頓,他又叮囑:“撞傷的距離不同,傷口也不同。以后離壞孩子遠(yuǎn)點!”
世態(tài)炎涼,年少心傷。人情冷暖,略見一斑。
老人真神,啥都知道。老伯真好,親如家人。
江城1969年的冬天冷得出奇,路旁的冬青樹都被冰凌包裹,在昏暗的路燈下寒光冷射。
大院適齡子女幾乎都當(dāng)兵走了,除了個別爹媽舍不得放手的“寶貝”外,僅剩幾家所謂的“叛徒子女”備受煎熬。
姐姐當(dāng)兵受父母“問題”的牽連被無情退回。而我,壓根兒就不準(zhǔn)入伍。
童年的小伙伴巧玲三歲就和我同班,那年也走了,把更深的孤獨留給了我。臆想,巧玲可能知道我家有“問題”,我緘口不談,她從來不問。
“八一”同學(xué)天真無邪,質(zhì)樸無華心無纖芥。我感謝好朋友的相伴,更感激好伙伴的諒解。純潔的友誼慰人心,不同的命運自哀憫。
少女面嫩,心情壓抑,強烈的自卑感讓我抬不起頭。從此怕天涼,唯恐寒夜長,最怕傷心痛斷腸。
動亂年月物質(zhì)匱乏,生活清苦,買啥都排隊。
為了讓辛苦操勞的姐姐多睡一會兒,一天凌晨3點,我揣著僅有的兩毛錢冒著凜冽的寒風(fēng)跑到軍區(qū)大院路北何家垅菜場。
長滿凍瘡的手腳腫得像包子,一路伴冰雪早就凍僵了,不聽使喚。
我費勁兒地挪了幾次才把破得變形的竹籃擺穩(wěn)當(dāng),排在青菜隊前列。想著可憐的姐姐、弟妹們能吃到一口青菜了,我深感慶幸。
天蒙蒙亮,我抖抖神。
菜場里隊伍越排越長,人群越來越擠,我卻越來越冷。身子單薄衣單薄,瑟瑟發(fā)抖饑寒交迫。想蹦跳取暖,但沒地兒更無力。試圖原地交叉挪動,可剛抬腳,凍瘡生疼。十個腳趾個個腫,皮膚菲薄紫紅透亮。兩個大腳趾把穿了多年洗得發(fā)白的黑布鞋前面都蹭破了兩個洞,腳后跟外緣腫得裂了口。我小心地避開破菜籃底部的竹簽,唯恐戳到布鞋傷了腳。
忽聞一陣嘈雜,人聲鼎沸。循聲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一個令我恐懼的身影欲插隊,引起人群騷動。
這個“家庭寶貝”,居然也沒當(dāng)兵!我極力扭身回避,生怕被強子認(rèn)出。
怕啥偏來啥,躲鬼卻撞鬼。身后一陣陰風(fēng)襲來,預(yù)感難免滅頂之災(zāi)。
“哼!我當(dāng)是誰呢!‘叛徒子女還想占先?給老子滾吧你!”
他穿著黑色大皮靴,突然抬腿猛地朝我腳上狠踹下去?!芭?!”一口濃痰向我飛來。
猝不及防,無處躲藏。
“啊——!”我悶聲慘叫,應(yīng)聲而倒。
疼得撕心裂肺,喊得魄散魂飛!十指連心,蒼天哀憫。身旁幾個大媽大嬸被我撞得左右趔趄,相互扶持。
我摔倒在地,人們蜂擁圍觀。
極左年代,不明真相都不便多嘴。
只見我左腳鞋面破口周圍浸滿膿血,右腳被破籃子竹簽捅進鞋里,也被膿血污染。滿是凍瘡高高隆起的雙手腫得紫紅、淤黑,右手背外緣指掌關(guān)節(jié)處皮膚和軟組織被賣菜石臺刮傷,血液滲出粘著泥。我一只手艱難撐地,一只手顫抖著不斷揩拭臉上的濃痰粘液,越擦越臟。
血粘污泥糊稠痰,滿臉污漬臟衣衫。我極力想擦凈混沌世界潑在身上的污穢,但無力抵擋亂世詆毀。多想睜開兩眼找光明,卻緊閉雙目忍黑暗。
雪地冰冷心更寒,枉自掙扎徒傷感。瘋狂的歲月瘋狂的人,屈辱的生活屈辱的心。
人群多有不忍,發(fā)出一片“嘖、嘖”聲。
有人哀嘆:“造孽呀、真造孽!誰家姑娘誰造孽!爹媽是‘叛徒,苦了姑娘伢!”
“哎!來了,來了,要開始賣菜了!”
人群一陣騷動,里三層外三層的圓圈又?jǐn)D成隊列?!翱炱饋怼⒖炱饋韱~!”好心人小聲催促。
我吃力地挪動手腳想站起來,無奈地滑人傷鉆心痛。起來兩次倒三次,身不由己悟生死。
滿地冰雪滿地泥,渾身泥血浸濕衣。被迫用肘關(guān)節(jié)撐地,膝關(guān)節(jié)挪身向旁邊爬,我使勁昂首,不愿像狗??释鹆⒎?,要學(xué)習(xí)做人,積善懷仁。
一雙粗壯有力的大手從背后把我從冰冷的泥雪地上拖起來。剛松手,我站立不穩(wěn)差點又栽倒,他眼疾手快拽住我。
“慢點唦,再來,能不能站???好。地下滑,當(dāng)心唦。好了,先靠一下。再來……”
踉踉蹌蹌彳亍同行,危難之中解出困境。
他攙扶我靠在墻角背人處,我感激他避開人群淚如珠。
我笨嘴拙舌反應(yīng)慢,沉默居然成習(xí)慣。
大恩不言謝,人心自有溫度!
“啪!”沉重的關(guān)門聲打斷了我的沉思。
我目光游移,起身相迎。
“怎么了?誰欺負(fù)你啦?讓我瞧瞧!”他換上拖鞋,抬頭凝視。
啥都逃不過老伴兒的眼睛。
他打趣道:“世界末日?”
我苦笑,“大皮靴來電話說……”
他把公文包順手放在門廳,習(xí)慣地走進客廳坐在沙發(fā)上,卻沒按慣例打開電視。
深情歲月?lián)嵛啃撵`,恬淡平靜融雪化冰。老伴在哪家在哪,相守人生話晚霞。
我緩緩說,他靜靜聽;我緩緩說家常,他靜靜聽心事;我話說一時,他分憂一世。
“真想不到,大皮靴咋知道咱家電話?”
“他就是小時候打你的那家伙?”
我嘆服他的記憶。早年雖說過大皮靴,但不愿多提傷心事。
“你記得?”
他不假思索,“你小時候的故事中我印象最深的人之一就是大皮靴?!?/p>
“唉,小時候真想有個大哥哥!家里凡是有哥哥的,別人就不敢欺負(fù)弟弟妹妹了。巧玲都有哥哥,雖然是‘稀飯,也沒人欺負(fù)她?!?/p>
他仰頭一笑,“大皮靴咋恁狠心下得去黑手呢!今晚我去教育他,這總行了吧?”
人有痛苦心事重,他言簡意賅巧溝通。
“大皮靴一個電話就攪了今天的好心情?人要記仇就短命嘍!把別人的錯誤變成自己的錯誤就是錯上加錯,計較別人就要降低自己了?!?/p>
我蜷縮在沙發(fā)深處,半晌兒無語。往事不堪回首,晚風(fēng)驟起霜盈袖。
“你又犯迷糊了,雞腸小肚折陽壽多不值?。y世誤人子弟,盛世改天換地。當(dāng)年大皮靴年少無知無情無人性,如今有覺悟有悔恨有誠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寬恕別人,就是解脫自己嘛!”
雖是說笑,都是道理。他老說笑,老有道理。生活在笑聲中,反思在道理上。
個人的命運與祖國相連,家庭的幸福和民族攸關(guān)。國運昌隆家道興旺,民族強盛社會進步。國泰民安,和諧至善。
寬恕別人,就是解脫自己。他的生活態(tài)度令我茅塞頓開。
得益于老伴的豁達(dá)胸襟,我的性格也日趨陽光。他牽著我的手,快樂向前走。
寬恕別人,是友善;解脫自己,很輕松。
告別沉重的過去,我輕松拿起電話,向大皮靴傳遞人性的友善,人生的友好。
責(zé)任編輯易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