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泉根
人名中用“之”字,由來已久,如兩周時期的介之推、燭之武、舟之僑、宮之奇等。其時“之”介于姓與名之間,作語助詞,無義,此見前述。到了兩晉南北朝(主要是南北朝)時期,“之”在人名中的應用可謂數不勝數,似乎成了當時一種時尚。但其用法與兩周不同,兩周是將“之”嵌于姓、名中間,而南北朝的“之”則用于姓名之末,如王羲之、王獻之、顧愷之、祖沖之等。
為什么兩晉南北朝的人名盛行用“之”字呢?這與道教正一派的前身“五斗米道”密切相關。五斗米道是東漢順帝年間,由沛國豐(今江蘇豐縣)人張陵在四川鶴鳴山(今四川崇慶縣境)創(chuàng)立的,主要在農民中秘密傳播,凡人教者須出五斗米,又禮拜五斗星,故稱“五斗米道”。因尊張陵為天師,又稱“天師道”。奉老子為教祖,以《道德經》為經典,教人奉道悔過,以符咒為人治病。曾在四川一帶建立24個教區(qū),置“祭酒”(道徒中的骨干)以領道民(初學道的人,名為“鬼卒”)。張陵之孫張魯還建立政教合一的政權,統(tǒng)治漢中近30年(后降曹操)。從此,五斗米道廣為流傳。
西晉后,五斗米道開始分化,一部分仍在農民中從事秘密活動,一部分則在各地土族大姓中傳播。東晉時,孫恩、盧循借該教起義。北魏時,北方嵩山道士寇謙之,與南朝時南方廬山道士陸修靜,分別對五斗米道進行革新整理,建立南北天師道,不再稱五斗米道。唐宋二代,南北天師道逐漸合流,到元代都歸并于道教的正一派中。
兩晉南北朝時期,五斗米道在門閥世族中頗為吃香?!端鍟さ乩碇尽份d:漢之末世,“是時受道者,類皆兵民,脅從無名之士,至晉世則及士大夫矣”。由于八王之亂,西北少數民族入主中原,晉王朝南遷,中國長期處于大動蕩、大分裂的局面,以當權統(tǒng)治者司馬氏為首的門閥世族,對解決現實社會中的種種矛盾,既無辦法又無信心,因而不得不把自己的命運寄托于超現實世界,從宗教中尋求精神寄托。
五斗米道(道教)的長生不死,閑散放蕩,游于名山大川,采藥石煉金丹,海闊天空地幻想虛幻的神仙世界,這種玄妙生活自然很投合門閥世族的口味。門閥世族這個已開始衰落的統(tǒng)治集團,不正是希望亳不費力就得到一種神仙般的生活嗎?
于是,兩晉南北朝的世家大族,如瑯玡王氏、高平郗氏、吳郡杜氏、會稽孔氏、義興周氏、陳郡殷氏、丹陽葛氏、東海鮑氏、丹陽許氏、丹陽陶氏、吳興沈氏等,都對五斗米道興趣十足,篤信虔誠。
據史籍記載,北方大族瑯玡王氏“世奉五斗米道”,南方大族吳郡杜氏“世傳五斗米道,至京產及子棲”,吳興沈氏“沈警累世奉道”(陳寅?。骸短鞄煹琅c濱海地域之關系》);又如《晉書·王羲之傳》:“羲之次子凝之,為會稽內史。王氏世事張氏五斗米道,凝之彌篤?!蓖跄欧钗宥访椎酪堰_“走火入魔”的境界,當孫恩率領的起義軍團團包圍會稽城時,他競不派兵防守,還在篤定泰山地祈禱天師相助,最后城破身亡,死得不明不白。
五斗米道對兩晉南北朝的取名用字產生了不小的影響,這就是人名中“之”字的盛行。據陳寅恪的研究,“之”字是五斗米道中用于道徒名字的暗記;南北朝“最重家諱,而‘之一道等字則在不避之列”(陳寅恪:《天師道與濱海地域之
關系》)。于是,“之”字遂在當時篤信五斗米道的門閥世族中被廣泛地用于人名,并成為一種社會時尚,而且父子、祖孫均可“同名不諱”。最典型的要數大書法家王羲之家族了。
王羲之屬于瑯玢王氏,六世有晏之、允之、羲之、頤之、胡之、耆之、羨之、彭之、彪之、翹之;七世有玄之、凝之、徽之、操之、獻之、茂之、隨之、偉之、越之、臨之、望之;八世有陋之、肇之、楨之、靜之、裕之、鎮(zhèn)之、弘之、韶之、納之、泰之;九世有悅之、瓚之、標之、唯之、逡之、珪之;十世有秀之、延之、輿之。
又如東海徐氏的二世有祚之;三世有欽之、羨之、履之;四世有佩之、達之;五世有湛之;六世有聿之等。
考之兩晉南北朝,不少著名人物都以“之”取名,這成了當時取名用字的一個重要特色。如科學家祖沖之,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畫家顧愷之,史學家裴松之,作家羊璿之、楊炫之、顏延之,起義領袖唐寓之,東晉將領劉牢之,南朝宋將領到彥之、沈慶之,梁將領昌義之、陳慶之等。
南北朝時期的人名用字,除深受土生土長的中國宗教——道教(五斗米道)的影響外,還受到外來宗教——佛教的深刻影響。佛教在兩漢之際由印度通過中亞細亞傳人中國,經過逐漸的適應,緩慢的流傳,到東晉十六國時趨于繁榮,南北朝時出現了眾多教派,佛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廣泛傳播。
南朝的宋文帝、梁武帝等都大力扶持佛教,梁武帝幾乎把佛教抬高到國教的地位。北朝雖曾發(fā)生過北魏太武帝和北周武帝兩次“滅佛”事件,但事后其他帝王建寺院、鑿石窟、資助譯經等仍不遺余力。
由于統(tǒng)治者的大力提倡,信佛誦經,朝野風從。據史載,南朝梁代佛教最興盛時佛寺多達2846所,僧尼多至82700余人。北朝至魏末僧尼竟有200余萬人、寺廟3萬余座。
南北朝時由于佛教盛行,有關佛教的詞十分流行,當時不少佛教徒喜歡用梵語取名或字;有的人并非信佛,因世風影響,也喜用梵語取名。于是你“僧哥”我“佛助”,與在此時盛行的五斗米道取名崇尚“之”字一樣,成為一時之風。
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十五有“元魏時人多以神將為名”一條,記云:“北朝時人多有以神將為名者。魏北地王世子名鐘葵。元叉本名夜叉,其弟羅本名羅剎。孝文時又有閹人高菩薩;爾朱榮子,一名叉羅,一名文殊。梁蕭淵藻小名迦葉。隋時漢王諒反,其將有喬仲葵。隋未有賊帥宋金剛。唐武后時,嶺南討擊使上二閹兒,一日金剛,一日力士,即高力士也?!壁w翼所舉的名字,都與佛教有關(鐘葵即鐘馗),而且以佛教人名或術語為名的人,北方南方都有,如蕭淵藻即為南方人。
據語言學家呂叔湘的統(tǒng)計(《中國語文》1988年第4期),從晉到隋見于正史紀傳所錄之人名中,與佛教有關的人名舉不勝舉,人名直接襲用佛教人名或術語者有以下36個:瞿曇、悉達、菩提、菩薩、羅漢、彌陀、文殊(師利)、普賢、藥王、羅侯(羅云)、迦葉、目連、須拔、須陀、須達、難陀、耶輸、舍利、檗陀、薄居羅(居羅、俱羅)、毗羅、勒叉、提婆、修羅、夜叉、羅剎、伽陀、沙羅、摩訶(摩訶衍)、毗盧、陀羅尼、婆羅門、沙門、沙彌、三藏、三寶。
以上這些人名中,有不少都是一名多人,如文殊(師利)(按:文殊師利Manjusn,簡稱文殊,是佛教有名的菩薩),南齊有王文殊(《南齊書》卷五十五),梁王訓小字文殊(《南史》卷三十二),魏爾朱榮的三子叫文殊(《魏書》卷七十四),北齊有劉文殊(《北齊書》卷十三),隋楊異字文殊(《隋書》卷四十六),陳宣帝陳頊小字師利(《陳書》卷五)。
以上是人名符號全部采用佛教人名或術語的。南北朝時期的人名中還常引用與佛教有關的一個字取作人名,常見的有佛、僧、曇、法、道五字。
佛是“佛陀”的簡稱,意為“覺者”或“智者”。南北朝人名里帶“佛”字的數不勝數,如宋有韓佛榮、段佛榮,又褚淡之小字佛;南齊有張佛護;后秦姚泓的兒子叫佛念;北齊魏收小字佛助;等等。
僧是“僧伽”的簡稱,用“僧”取名者,不但有男子,而且還有女子,如晉謝尚的兩個女兒分別叫僧要、僧韶,王訥的女兒叫僧首(見《世說新語》)。甚至有父子數人都以“僧”為名而不諱的,如南朝書法家王詢的孫子輩有僧達、僧謙、僧綽、僧虔,曾孫輩有僧亮、僧衍、僧佑。
據日本《東洋史研究》3卷6期、4卷12期載,南北朝人名中所見佛教語,計有帶“僧”字者122人,帶“曇”字者39人,帶“佛”字者24人。這種取名方法一直影響到隋唐。如唐朝詩人王維,字摩詰,即取自梵語“維摩詰”(意為無垢稱)。
綜觀晉以來南北朝期間的取名用字,宗教色彩濃厚是其重要特色。但無論是信奉中國本土宗教——五斗米道(道教)的信徒取名多用“之”字,還是信奉外國傳人的宗教——佛教的信徒取名多用“僧”“佛”等佛教梵語,這類取名方法都沖破了兩漢三國期間推崇單名的習俗,使復名大大增多。自此,中國人的姓名長期采用“一字姓,二字名”的固定形式,傳承上千年而未變,崇尚單名的第一個高峰期終于過去。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