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紅
一定要在街市的霓虹燈亮起之前回到家。
她被商場的旋轉門吐出來的時候,在心里這么對自己說。
是8月末的日子,早已處暑了,天氣卻反常地酷熱。從冷氣充足的商場出來,站在黃昏的街道上,灼人的熱浪立刻像觸角般從四面八方席卷過來,仿佛能聽到身體被點著時那“轟”的一聲。
一定要在街市的霓虹燈亮起之前回到家。
因為,家里有個小人兒在等她。小而嬌嫩的女孩,臉頰泛著玉米一般乳白的光澤,是她的女兒,她唯一的寶貝。霓虹燈亮起意味著天黑了,天黑了還不到家,小人兒會害怕,會擔心起媽媽怎么了,怎么還不回家。
所以呀,她就兩手空空,急急地從商場出來了。衣服一件也沒買著。本來,她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讓孩子在9月1日開學這天穿上新衣服上學的。
8月底,夏裝到尾聲了,到處貼著牌子,“本柜削價”、“全場1—5折”、“SALE!SALE!!SALE!??!”……鮮紅粗濃的筆墨,像一聲比一聲著急的催促。
可是,沒什么可買的。那些衣服軟耷耷地掛在那兒,掛了一個季節(jié),刺眼的顏色再蒙上一層薄灰,看著就令人生厭。她有許久沒逛過商場了,自從孩子的父親意外去世,她就再也打不起精神來生活。她不明白現在的童裝怎么變得這么做作難看了。有人以為孩子的衣服可以不用那么講究,她從不覺得是這樣。穿上討厭的衣服,一個人的模樣就全變了,會變得連自己都討厭起自己來。
每到一個柜臺,她都懨懨地拈著衣服一角,要不款式不中意,要不顏色不好,要不被太多的手觸摸得灰舊,沒什么可選擇的。這些衣服,她忍不住地想,多像她的生活啊,陳舊的,灰撲撲的,沒什么可選擇的。
如果生活可以選擇,她怎么樣也要選擇讓孩子的爸爸好好活著吧。多好的人吶,從來不發(fā)脾氣,什么事都先考慮她和孩子,就算碰到“死”這么大的事,他也把活著的機會留給了她們母女。她常常不敢相信,他們這個家曾經有過那么快樂的日子。那都是他帶來的。他消失了,也帶走了希望、溫暖和快樂,帶走一切美好的事物。從此她和女兒的生活,就停頓在夜幕里那一聲尖利刺耳的剎車聲中。
她站在馬路邊等候出租車。汽車川流不息,馬路像條洶涌的大河,她不覺頭暈目眩起來,恍惚中想去抓身側人的手——從前,過馬路時她總是習慣牽著孩子爸爸的手,在車流停止的短暫空隙飛奔到馬路對岸,每一次都像一回小小的劫后余生——她抓了一個空,身邊沒有他。沒有他,沒有他,永遠也不會有了。他留給她如此巨大的一個空虛。她居然還活著,好端端地站在馬路邊上。真奇怪。為什么是她活著?她要獨自泅渡這條洶涌的河流嗎?她要去一個沒有他的對岸嗎?那樣是否不如被吞噬的好?車一輛接一輛撲過來,像叢林猛獸。她恍恍忽忽地抬起腳……
一聲尖銳、急遽的剎車聲驚醒了她。停在她面前的是一輛亮著“空車”信號、通體墨綠的出租車,她拉開車門坐了進去,絲毫沒有意識到墨綠的出租車是否有什么不通情理之處——這個城市的出租車全部是統一的橘黃色。
車里有一股氣味。不,不是什么難聞的氣味。雖然通常出租車里的氣味都是很讓人窒息不快的,可這輛車的氣味不是,或者與其說氣味,不如說車內彌漫著一種氣息。
究竟是什么氣息呢?有一點像一直在大太陽底下走路,走著走著,走進了一棵大樹的樹蔭中。對,就是那樣陰天的氣息,有一點點樹葉苦澀的香味,還有一點點青苔的腥味。
她忽然覺得心里松快了許多,忍不住問了句:
“您往這車里噴香水了嗎?聞上去還不是什么廉價的花露水呢……”
司機一只手擱在方向盤上——是的,他只有一只手,另外一邊袖管空蕩蕩的——答道:
“瞧您說的,我一個開車的,哪有錢去買什么高檔香水在車里噴著玩兒。您聞到的,可能是我這件衣服的味道……不止一個客人說過了,很好聞的氣味……今天的晚霞真的很漂亮,逢到有漂亮晚霞的天氣,我就愛穿這件衣服……”
一件很普通的圓領汗衫啊,只不過那顏色看上去讓人的眼睛特別舒服。一件普通汗衫穿在一個缺了一條胳膊的老伯身上,會發(fā)出那種好聞的氣息?不可思議。
至于晚霞,她還根本沒有注意到,探頭往天上看去,“?。 彼椴蛔越伢@呼起來。
彤紅的夕陽藏匿在云朵的背后,潔白的云朵被照射成透明的緋紅,緋紅的邊緣又被陽光隨心所欲地鑲上燦燦的金色;在更深的遠處,是蔚藍得如海水一般的天際,無限地蔓延開去,一直到宇宙的盡頭……
“女士,您還沒告訴我要去哪兒?!彼緳C含笑說,把她的視線從天邊拉了回來。
“估衣廊69號,勞駕盡快好嗎?”這會兒她的腦子已經全清醒過來了,她想起她剛才在商店里給女兒挑衣服來著,想起那孩子(可憐的沒有爸爸的孩子?。┱沃丶摇,F在,只有她們兩個人了。
“您說您要去估衣廊嗎?那真是太好了,我這件衣服就是去年夏天在估衣廊買的。那兒的衣服件件都那么棒!可是真的很貴,我實在拿不出那么多錢,只好挑了件最一般的,可它也夠好的了,穿上身就心情愉快起來……”
她驚訝得合不攏嘴,簡直懷疑這司機老伯在信口開河。她在估衣廊住了十一年了,那兒何曾有賣衣服的!還說“件件都很棒”!這從何說起喲!
事實就是,估衣廊只是一個老早老早流傳下來的名字,一個名字而已,和衣服絕沒有什么關系。
心里轉著這詫異的念頭,車卻平穩(wěn)流暢地停了下來,悄無聲息得像漆黑夜中貓的腳步。“這就到了,估衣廊。不知今天的衣服鋪子開張沒有啊……”老伯說。
“這就到了?”她狐疑地推開車門,這才發(fā)現時間果真流逝得很快,那晚霞已接近尾聲,黑夜馬上就要來臨了。天空沒有了剛才的絢爛奪目,它的顏色漸漸變得深沉,古銅、群青、靛藍成為三種主要色調,交匯在一起,就像澄澈海水最深的深處。
“時間過得真快?!崩喜峙d致勃勃地開口了,語氣中很是感慨,“我上一次到估衣廊,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的胳膊剛剛丟掉……”司機老伯似乎很想把這個故事講下去,然而,拉著一個已經打開車門預備下車的乘客講故事,似乎總有點不妥吧,所以,他最終只是簡潔地說聲“祝您好運”,就把車開走了。
她站在小巷頂端,心下一陣茫然。這是估衣廊嗎?完全不是了,可是又那么眼熟。那明明是從前的估衣廊??!
是在孩子出生那年搬到估衣廊的,原來是個幽深小巷,兩邊植滿泡桐、石榴、槐樹。四月份家家院子里的薔薇會爬出墻頭,在煦暖的風中,深玫紅的花朵恣意開放,放任得像頑皮的孩子;五月槐花如陣雨般落下,細細白白的花朵,散發(fā)一股甜香;六月輪到艷紅的石榴了,石榴花怒放在碧綠的葉叢中,花葉糾結爬滿門楣……
后來周圍高樓越建越多,小巷不停拓寬,為了給車讓道,泡桐樹砍了,槐樹沒有了,薔薇縮在安裝了防盜窗的窗臺里,拘謹落寞地小心開著一點花……逐漸地,走在估衣廊中,猛一抬頭,她會產生一個錯覺,覺得自己是生活在井里,小小的一方井,怎么走都還在井里。
可是現在,從前的估衣廊回來了呀!高樓魔術般地消失了,就像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估衣廊變成了從前的樣子,一條窄巷,馥郁芳香。巷子兩邊全是衣服鋪子,有維多利亞時代像個大帳篷般的魚骨撐裙,有日式和服、英國燕尾服、中國旗袍……看過去真是美輪美奐啊,特別是那顏色,無論是鮮艷的還是深沉的,眼睛一碰到就會覺得特別舒服。
她來到第一個衣服鋪子前,店主是一只通體碧綠的螳螂。
“太太,請看一下這條裙子吧,它用狗尾巴草的草莖織成,用金銀花染色,是一條清涼的裙子,夏天穿再好不過!”
她用手捧起那條裙子,清甜的香味立刻喚起了記憶,眼前出現了一座籬笆,金銀花的藤蔓覆蓋了白色的柵欄。那是她從幼兒園接女兒回家必經的地方。那孩子,總是喜歡吮吸金銀花的花蜜。
“媽媽,我來教你,要這樣,從這里把花朵摘下來……”那孩子教她,如何從花的蒂部把花摘下,然后,孩子仰起鼓鼓的臉頰,把花蒂吮在嘴里?!翱?,要這樣,用力一吸,花蜜就到嘴里了,很甜的!”
生活中甜的滋味,關于這個,似乎已經遺忘一個世紀那么久了。生活只是像一劑必須吞服的苦藥,甜蜜是遙遠的往事,像星辰那么遙遠。然而今天,借助于這條金銀花染色的裙子,它重新被喚起,使得她口中泛起一股苦澀的甘甜。
“可以把這件衣服賣給我嗎?”她急切地問。
“當然可以,太太。不過我們的衣服很貴的喲。”螳螂彬彬有禮地答。
“那么,需要多少錢呢?”
“這個,錢的數目對每件衣服都是不一樣的,對每個人也是不一樣的……每一件衣服都是用草莖織成,草的種類不同,衣服價格也不一樣;狗尾巴草當然不是什么昂貴的草,但是您知道它很結實,給孩子穿再好不過……”
她太想要那件衣服了,不顧一切地打斷螳螂的話:“那么,還是請告訴我需要多少錢好嗎?”
“……您確定要這件嗎?這才是您看到的第一間鋪子。除了價錢是個問題,數量也是個問題——每個人只允許買一件。您知道,這些衣服最貴重的所在,不是草莖,也不是糅進的花香,而是同時被織了進去的時間。時間被織了進去,屬于這段時間的記憶就被好好地保存在這衣服里了……這樣的衣服我們是舍不得賣的。關鍵是今天的晚霞太漂亮了,一見到漂亮的晚霞大家就忍不住想開衣服鋪子了,在晚霞中晾曬一下這些美麗的衣服,等待最需要某種記憶的人來購買,這真是人生最快樂的事啊……”
“媽媽,耳環(huán)掉了不要緊,下次我可以撿一朵金銀花來給你作花朵耳環(huán)!”逐漸地,她聽不到螳螂的話了,耳朵里響起女兒稚嫩快樂的聲音。那次她很懊惱地發(fā)現心愛的耳環(huán)掉了一只,女兒好體貼地這么說。想到這里,她臉上綻開了一個微笑。
只聽“當啷”一聲,螳螂鋪子的桌上出現了一枚銀色的錢幣。
“媽媽……老師說我上課講話了,沒有發(fā)給我小紅花??墒沁@沒關系對不對?看,我現在有這么多小黃花、小白花、小紫花……撿都撿不完喲……”
又一朵微笑在她臉上綻放,而螳螂桌上出現了第二枚像月光一般銀亮的錢幣。
“媽媽!轉過身來,讓我看看你這條連衣裙漂亮不漂亮——還不錯,只是如果把紐扣全換成寶石就更好了!”
“媽媽,”“媽媽?!薄皨寢尅薄皨寢??”“媽媽!”……那個孩子,她總是用各種各樣的音調呼喚著媽媽。無論如何僵硬的心,在這樣的呼喚面前,都會情不自禁地柔軟起來吧!此刻,那孩子的一聲聲呼喚全部涌到耳中,像晴好的夜空中爭先恐后跳出的星星。而此時螳螂的桌上也噼里啪啦掉落著一枚枚閃亮的錢幣。
“喔,太太,請等一等,別著急,也許您還會有更中意的衣服……”螳螂拿起那幾枚錢幣遞給她,“這是您的,請收好?!?/p>
她決定聽從螳螂的告誡,沿著鋪子一間間看過去。她見到了青蛙在賣用蘆葦莖稈織成的長裙,那淺淺的褐色對她相宜極了;在一件小背心上,她聞到太陽花經由陽光曝曬后發(fā)出的干草般的香味;有的衣服顏色像秋天的銀杏樹葉般金黃,有的像白樺樹干般潔白。每一個攤子的氣息味道都不一樣,在這條巷子里徜徉,就像在一條森林小路散步,芳草萋萋,芳香盈路。她就順著這條路慢慢走啊走啊,這一年來一直緊緊皺縮著的心好像在慢慢松展開來,像一朵重新開放的薔薇……
突然,她在一間鋪子停下來,視線落到一件衣服上,再也挪不開了。
這件衣服咋一看并不起眼,一件深藍的高領毛衣,看上去樸素溫暖。
鋪子的主人是一只小蟋蟀,他說:“哦,太太,您真有眼力,這是用原野上的艾草草莖織成的毛衣。雖然現在還是夏天,可冬天總是會來的,對不對?避免不了啊。冬天到了,這件毛衣會幫助您抵御嚴寒……”
她的眼眶里已經蓄滿了淚水。隔著滿滿的淚水,眼前清晰地浮現出一幕場景:
是去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女兒在小床上安睡,她也早早地上了床,擰亮臺燈擁被看書。這時,孩子爸爸走過來和她說話。說了些什么呢?全不記得了,無非是聊聊天吧,但絕不會忘的是他斜斜靠門站著的姿勢,穿著深藍色的高領毛衣,身后的門是白色的。那么,他臉上愉悅的微笑該算什么顏色呢?那無以形容,那是溫和又燦爛的笑容。
他就那樣站了很久,悠閑地說了很久的話。他們在對方的眸子里看見自己,他們微笑或者大笑,溫存地絮叨。
這期間她幾次想說:“喂,去給我把相機拿來吧!”在話要出口的剎那她又咽了回去,她不愿意破壞這幕景象。她不愿意穿著深藍毛衣的他從白色的木門旁走掉,她希望這畫面在視線中沒有窮盡地延續(xù)下去,就讓時光在此停止,哪怕凝結成寒武紀的冰川……
而且,她想:以后不是還會有很多機會可以重現這一幕,把它拍下來嗎?好像是隨時隨地都可以的啊……
可惜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錯過就錯過了。去年年尾的那場車禍毀了他們的家。這幅畫面只是被定格在大腦中,因缺乏物質的載體而有了一種模糊氤氳的氣息……
然而,此刻,當她的眼睛一接觸到那件藍色高領毛衣,那個人就再清晰不過地出現在眼前!斜斜地靠著門,閑閑地說著話,暖暖地微笑著……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她喃喃地說:
“好久不見。你好嗎?”
她的淚水沖破眼眶,噼里啪啦落下來,小蟋蟀的桌上立刻堆滿了亮晶晶的小銀幣。
小蟋蟀莊重地起身,摘下那件毛衣,說:“夠了,太太,您付的錢已經足夠買下它?,F在,它是您的了。我的鋪子也該關門了……”
“哦,請等一下!” 她情急地喊道,似乎有什么不對勁,有什么讓她覺得奇異的地方,當小蟋蟀把毛衣交給她,正要起身去拉下鋪子的卷簾門的時候。剛才她只顧著端詳那毛衣,此刻才略略騰出心神環(huán)視著蟋蟀的鋪子,不知為什么有一種非常親切熟悉的感覺!
到底是什么呢,會讓她覺得這間蟋蟀的鋪子似曾相識?墻壁是一種極淺極淺的藍色,假設白色中滲進一點月光之后,就會變成那樣的藍色,女兒房間的壁紙,就是這一模一樣的顏色;靠墻的窄窄衣柜,漆成極淺極淺的綠色,衣柜的側面則用深綠畫著蜿蜒而上的藤蔓植物,那是常春藤,還是金銀花藤?無論是哪種,她知道那正是她的孩子最喜歡隨手描畫的植物枝葉!墻壁上一排掛衣鉤是黑色鑄鐵的,她認得它們,因為是孩子爸爸親手給女兒房間釘上的……
這時候,她低頭看到了蟋蟀腳上的棉拖鞋!再也沒有比這更熟悉的拖鞋了,填充著上好棉花的柔軟的鞋底,讓人走起路來無聲無息;鞋面也是柔軟飽滿的,由三片組成:側面兩片是綠色的,中間一片是紅色的,如同一朵花苞一般很好地呵護著腳丫……她對這雙拖鞋的熟悉程度,無論怎么說都是不過分的,因為,那是女兒最心愛的拖鞋!
她驚疑地打量著這一切,想說點什么卻已經來不及了。夜幕一點一點籠罩過來,晚霞最后的一丁點余暉馬上就要消失了。小蟋蟀的身體越來越透明,快要看不見了,她聽到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難過的時候,就經常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你會覺得好受許多!”
衣服鋪子統統消失了,那些花朵草木的香味消失了,高樓回來了。她拿著那件深藍的毛衣孤獨地站立在那兒,在重新變成深井的估衣廊。有人會像她一樣知道,在晚霞特別美麗的夏日傍晚,估衣廊會變成一條貨真價實的服裝街嗎?晚霞太美麗了,動物們忍不住一定要把辛辛苦苦織出來的衣服拿出來賣一賣了,衣服用草莖織成,用蛛絲縫制,還糅進了花朵的芳香。
她知道這是真的。因為她還有那件深藍的毛衣。
深藍色,那是他的顏色,是午夜蒼穹的顏色,寧靜而神秘,浩瀚又孤獨。
現在,他就在那廣袤的太空,宇宙的深處,那一定是個深藍色的所在,注視和護佑著她和女兒。
那毛衣的氣味覆蓋著她。那是他的氣味啊,像植物一樣質樸又不無苦澀的氣息。他的毛衣他的氣息將陪伴她,再加上小蟋蟀的叮囑:
“難過的時候,就經常抬起頭來,看看天空,你會覺得好受許多!”
天空真美麗。特別是夏天的傍晚,有變幻無窮的最美麗的晚霞。那時候在估衣廊,還可能巧遇開衣服鋪子的動物們呢!
黑夜與花瓣
從什么時候開始,這孩子就只對植物說話,不對人說話了呢?沒有人留意到發(fā)生這個變化的界線所在。
的確,她聽過孩子對含羞草喃喃自語:
“誰會來乘坐含羞草電梯呢?”
含羞草放在朝南的陽臺上,陽光在春天的上午傾瀉而入,把葉片照成如同蜻蜓翅膀那般透明的淡綠。孩子用纖細的手指輕輕碰觸含羞草,葉片自上而下倏然合攏,像一架微型綠色電梯從頂樓降到底樓。
“誰會來乘坐含羞草電梯呢?必須是很小、很輕的東西才行喲……”
孩子投入地對草葉說著話。輕柔的聲音猶如通過一個透明的殼發(fā)出來,也許是一個玳瑁殼吧,這孩子呆在自己小小的玳瑁殼里,視線凌空,只與草葉共鳴。
老師一趟趟找媽媽:
“這孩子上課不好好聽講喲,總是看著窗外的梧桐樹……”
校園里那排梧桐樹長得有五層樓那么高,樹葉闊大搖曳,粗壯的枝干向無盡的藍天伸展。教室在四樓,孩子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一動不動地看這些樹。風在樹枝間穿來穿去,鳥也在樹枝間跳來跳去。
“今天這孩子哭個不停,僅僅是由她負責的盆栽死掉了……”老師嘆息著,滿臉無能為力的表情。
然后,那件事發(fā)生了。孩子放學沒有回家,媽媽在空蕩蕩的校園里,一個背陰的角落找到她,撐著橘色小花傘,一動不動地蹲在蒙蒙細雨中。
“小美!”她喊孩子。孩子茫然地看著她,那模樣,大約就是退回到自己殼里的表情。烏龜縮在殼里的時候它究竟在想什么呢?
“小美!小美!”她一遍遍喊著,喉嚨發(fā)干,直至沙啞。孩子依然安靜地蹲著,仿佛眼前這人以及喊出的那個名字都與她毫無關系。
最后,心灰意懶到絕望地步的她也蹲了下來,絕望地面對著這個安靜沉默的孩子。淅瀝的雨聲打在傘面上,落在空寂無人的校園,有一種凄清的意味。
許久許久之后,孩子終于說話了,眼睛晶亮地看著她:
“現在,你也是一朵蘑菇嗎?”
“這一次,無論如何請你將孩子領回家吧?!辩R片后面,校長先生的眼睛閃爍著為難的光。
孩子的媽媽微笑著——她相當漂亮,因而她的微笑十分有魅力——像她屢次做過的那樣懇求道:
“讓她再呆一個學期吧,我想她會表現好一點的;就當您幫我一個忙,請收留她吧!”
校長繼續(xù)為難地微笑著,卻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是沒有可能的……基本上,一個人不說話是沒有辦法在這世上生活下去的,哪怕她是個孩子?!?/p>
“那么,您讓她上哪兒去呢?”
校長沉吟了一會兒,扶了扶眼鏡框:“要不,帶她去河的西面吧!河西有一所收留特殊孩子的學校,那里的孩子有看不見的有聽不見的……”
“可是她既能看見也能聽見啊!”媽媽絕望地說。
“那沒有用,”校長斷然地答,“她自己關閉了通道。如果媽媽都沒有辦法進入她的世界,身為老師的還能做什么呢……”
現在,媽媽就領著小美,出現在開往河西的地鐵上了。
見到這母女倆的人,都會忍不住讓視線多停留一會兒,在心中驚嘆一聲:
“好漂亮的媽媽!”
媽媽著實漂亮。個子高高的,皮膚白得耀眼,穿著一望而知很高級的衣服,耳朵上佩戴著兩粒小小的琥珀色寶石耳環(huán)。全身上下都往外散發(fā)美麗高貴的氣息。
她旁邊的女兒呢——不知為什么,有點讓人不知說什么好。和媽媽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這點毫無疑問,可是這個模子不知哪兒變形了,于是她就成了一個和媽媽完全不一樣的孩子。可能才十一二歲,但已經長得很高,似乎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往高處躥了,人卻十分纖薄,脖子與腿都是不合比例地又細又長。她呆在地鐵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像一只長腳鷺鷥置身在一片陌生的沼澤地,臉上有驚慌的表情,猶如野生動物嗅到危險的氣息,隨時準備邁開長腿疾奔,然后振翅飛翔著逃離!和媽媽長得非常像的臉龐上,添上了這么一抹驚慌的神色,那美麗就有點不倫不類,像十分皎潔的月色被一塊飄來的陰云遮蔽。
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連媽媽也不知道!
現在,在跟這個孩子生活了十二年后,她當然不會再想——“要是沒有這個孩子該多好啊!”她對這個孩子已經有了很深的感情,然而,她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并非是她想象中的孩子。
說實在的,媽媽曾經后悔生了這個孩子,非常非常后悔!她和孩子爸爸之間是一個匆忙而錯誤的婚姻,一個她不愛的人,一個她不要的婚姻,卻締結出了孩子,一枚青澀的果實。
那時候她只是想結婚,想填充自己的孤寂,想證實自己沒有一敗涂地。為了拯救自己而去抓婚姻這根救命稻草,結果什么也沒抓住,剩下的只有這個孩子。在無數次的爭吵之后,孩子爸爸干脆利落地一走了之,這樣可以避免商談財產分割協議。
她常常想, 如果時光倒流,可以回到那個發(fā)現自己有了孩子的清晨,她大概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棄吧。愛一個孩子,這簡直是一種接近于自我毀滅的感情。她的人生已經被毀壞得這么厲害,這個驚慌的孩子,不說話的孩子,是要給她最后一擊嗎?
地鐵在地底下隆隆運行,在一個個站臺停下、啟動,門悄然無聲地開啟、合攏,人們陸續(xù)下車。越接近河的西面,人越來越少,終于整整一節(jié)車廂只剩下她們母女倆。
河的西面是什么地方呢?從前,那完全是鄉(xiāng)下呀!隔幾里路才見人煙,沿河長滿蘆葦與苦艾,從堤岸開始向無盡的遠方蔓延。
當然,現在的河西已完全不一樣了。城市越來越大,大得尋找不到邊緣。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的車像注入一個杯中的水,滿溢出來,流淌、流淌……一直流淌到河之西面。
媽媽在河西買下了一套小小的公寓房子。大大的飄窗從室內伸出去,孩子一看就喜歡上了。搬到河西新家的第一個夜晚,孩子把被褥從自己的床上搬到窗臺上,平整地鋪好,再拉上綴著粉紫色小花的棉布窗簾,現在,她就像被安置在窗框里面的童話中的小公主。
她很快就睡著了,房間里輕輕回旋著她安靜的呼吸。媽媽在孩子身邊站了好一會兒,注視著那張被睡眠洗濯得光潔可愛的小臉,在心中嘆息了一聲:明天,要帶她去那所學校,那兒的孩子,不是看不見的就是聽不見的……我的孩子,為什么會這樣?你既能看見又能聽見,卻只能呆在那漆黑、靜默的所在……
仿佛是被一線月光刺痛,午夜,媽媽突然醒來了。她在微明中睜大雙眼。屋里很安靜,太安靜了!她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輕微的——這房間里,似乎只有她一個人的呼吸!小美呢?
她赤腳下床,輕輕走到窗前,掀開灑落紫色小花的窗簾,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一個奇異的夢境:飄窗上空空如也!
飄窗懸垂在暗夜中,大約一米寬,一點八米長。臺面是白松木的,淺淺的木色在一線星光下散發(fā)出溫潤如玉的光澤。窗外暗黑的樹影在夜風里輕輕搖曳。一切都像一個夢一般美。同樣像夢一般不可思議的是,那孩子不見了。
她打開電燈開關,屋里的一切都從黑暗中浮現出來。窗戶緊閉,小美的羽絨被軟軟地耷拉在窗臺上。
“小美,小美?!彼p輕呼喚著,嗓子焦渴。
“小美!小美!”她提高了音量,聲音在小小的公寓房里四處沖撞。
可是那個孩子消失了。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聽到了媽媽心中的聲音,于是就把小美帶走了。
她打開房門沖了出去,沖進冬天深邃的夜晚?!靶∶?!小美!小美!” 她大聲呼喊著??墒撬牪坏阶约旱暮艉?,黑夜像一個巨大的吸音器,吸走了她所有的聲音。這一定是個夢吧,她想,就像她做過無數次的那種夢,在夢中她極力奔跑,卻總是泥足深陷,一步也挪動不了;在夢中她極力呼喊,卻無論如何發(fā)不出一點點聲音。
媽媽在空曠寂靜的河西大街上奔跑著,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向哪里。小美在哪里呢?冬夜清冷的風似乎是有顏色的,那是一種稀薄透明的藍。路兩旁黑■■的冬青林沉默著,那沉默若有顏色一定也是黑色的。
突然,她聽到一個輕捷的足音。那么輕捷的聲音,如果不是在這寂靜午夜是不可能聽到的。
一條狗,黑色的狗,像黑夜那么黑,不,甚至比黑夜更黑。他黑得像一塊夜晚的補丁,正在前方輕快地走著。
她情不自禁地跟在黑狗后面。
黑狗約有半人高,身姿鎮(zhèn)定冷峻,步伐輕快而矯健。他順著人行道走,像紳士一般安靜地等待紅燈過去,從容地橫過空無一人的馬路。
走著走著,像黑夜一般黑的狗突然小跑起來,并漸漸加速。
她也跑起來。只聽風在耳邊呼呼地吹,不再是藍色的了,那迅猛的風變成褐色,吹得她喘不過氣來……好累啊,心肺都要爆炸了,仿佛這么久的疲勞——離婚爭奪財產,與校長先生的交談,對孩子不爭氣的隱隱失落——都變成這股風朝她壓過來。
跑不動了,跑不動了啊——別拋下我,別拋下我呀——她在心里哀叫著,她竟然聽見了這并未發(fā)出聲來的聲音,這聲音不知不覺就順著風被吹走了……這時風力逐漸減弱,像黑夜一樣黑的狗步子也慢了下來,最終停住了。
她呼哧呼哧喘著氣,卷發(fā)糾結成一團。她倉皇地向黑狗走去,好像黑狗所在之處有一種特別的引力。
“哦,您丟了什么?”她分明聽見黑狗張口問她。
在這樣一個詭異的夜晚,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吧。
她說:“天哪,我搞丟了小美,我的孩子——你怎么知道我丟了什么?”
“這個,沒有丟東西的人是不會在午夜的大街上亂跑的,尤其像您這么體面的女士。但是,當心,”黑狗的瞳仁也是全黑的,完全與黑夜融為一體,現在,這雙眼睛就在夜晚的深處看著她,“您會越跑越遠的!人們只要稍不留心就會在自己的生活中被越帶越遠,再也找不到回去的道路。就像森林里的小孩子,留作標記的面包屑被鳥兒叼走了,她再也找不到森林出口了。”
“森林里的小孩子?你是在說小美嗎?”媽媽幾乎是急切地朝黑狗所在的那一小塊黑夜撲過去。
“呵,的確,我和你說的小美碰過面。那孩子,很孤單……你大概不知道,只有丟失了重要東西的人才會看見我,平時,人們是見不到我的?!焙诠缝o靜地說。
黑狗說話的時候,風似乎止息了,而她就在此時感到臉上有冰涼的感覺,那是兩顆大大的眼淚。她丟失了愛情,丟失了婚姻,丟失了自己的孩子。那當然不全是她的錯,可是無論是誰的錯,丟失就丟失了?;钤谑郎?,好像就是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全都這樣,誰都避免不了。
那么,小美呢?她丟失了爸爸,是否也同樣丟失了媽媽?她丟失了在寒冷寂寞的夜晚可以無條件緊緊擁抱她的人,丟失了一個可以完全容納她的世界。而本來,媽媽是可以給予孩子這樣一個世界的?。?/p>
“我找我親愛的媽媽……”一個稚嫩的聲音在記憶中浮起,多久沒有聽到這個聲音了啊……
風從后面像一只手輕輕推動她,她跟著黑狗小步快走起來,迎面而來的樹啊道路啊建筑物啊逐漸變得透明……走啊走啊,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永遠不準備停止,久到身體接近融化,久到如同所有已經過去和將要來臨的日子加起來那么久……在某一刻,風止息了,黑狗再次慢了下來,她也慢了下來。然后,他們停住了。
她發(fā)現自己似乎停留在一道界線上。她來的這邊是深邃的黑夜,而眼前一步之遙是燈光如畫的小鎮(zhèn)。
“孩子在那里很快樂……”黑狗如同一個溫厚長者般對她,“不過,那畢竟是個虛幻的世界啊,當黎明來臨的時候,小鎮(zhèn)就會消失……那時候沒有人幫得了這些孩子……”
“如果你不能在黎明到來之前把她帶回你的世界,那么你就永遠失去她了?!彼谛闹幸槐楸槟钪诠返脑?,走進小鎮(zhèn)。
一條窄街,街道兩旁都是燈火通明的店鋪。店門都不大,可都裝飾得十分漂亮,每個店的形狀不一樣(三角形,圓形,菱形……你能想得出的任何形狀),賣的東西不一樣(巧克力,美麗的畫片,盆栽植物……),里面晃動的顧客也各種各樣:一些小孩子,高矮不一、胖瘦不同(都是被現實世界拋棄的孩子么),以及形形色色的昆蟲(甲蟲,瓢蟲,蝸?!?。昆蟲們大搖大擺,神情安詳地細細選購著貨品,孩子們在店堂里逗留、穿梭,輕盈得像一陣陣微風。
巨大的好奇心驅使她站在一個店堂門口朝里張望,顯然是店主的小男孩看見了她,他用一個手指放在唇上,輕輕對她搖搖頭,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對不起,你不能進來。
好,沒關系,我不在乎能不能走進你們的店,我只要找到我的小美。她在心里說著。她一家家店走過去,小鎮(zhèn)不大,沒多一會兒,她就看到了夜空中四粒閃爍的字:美心餐廳。那細長稚拙的筆跡,是熟悉的小美的字體?。?/p>
美心餐廳像一塊亮晶晶的多棱寶石,通體都是透亮的;它的電梯,真的是一株巨大的含羞草。隔著玻璃窗看去,螳螂先生掖著雪白的餐巾,正舉起他的大刀,細細切割盤子里的食物;細腰紅蟻一點一點舔著盛著蜜的小碟;昆蟲們優(yōu)雅地用餐,餐廳一角,昆蟲樂隊正在起勁地演唱……然后,她看見了小美,她的小美!
小美圍著雪白底子上繡著紅草莓的圍裙,笑吟吟地四下走動,給昆蟲們端去一盤盤美食。她那么和悅,滿心歡喜,看上去真是美極了!
她舉手推門,門卻紋絲不動;定睛一瞧,門上貼著一張窄窄的紙條:本餐廳恕不接待人類。
她看見了她的小美,然而卻無法走進小美的飯店。
小美,跟媽媽回去??!
小美,跟媽媽回去啊!
她一遍遍叩著窗戶,一遍遍喊著。
不知第幾遍的時候,正快活地忙碌著的小美終于感覺到什么,抬起頭,小美和媽媽的目光隔著一層玻璃窗交匯了。
她們面對面地站立著,中間隔著一層仿佛牢不可破的玻璃。那一刻,像黑狗說的,她們是兩個迷路的孩子,正站在森林入口處,相互凝視著。
小美臉上一直掛著的和悅的微笑慢慢褪去了,她又恢復成了那個笨拙的孩子,羞澀而依戀地看著媽媽。在那依戀的深處有一縷憂傷,媽媽被刺痛了。
你知道我的憂傷嗎?你知道你自己的憂傷嗎?
她仿佛聽見小美用眼睛在輕輕發(fā)問。那也正是她自己想問的。她看著小美,小美的眼神泄露著她心底巨大的傷感。
我的孩子,你仍然那么依戀媽媽。這是因為,我們倆都太孤獨了呀!
忽然,正在就餐的昆蟲們紛紛起身,它們圍攏在小美面前,開始用各自的歌喉吟唱:
唧唧唧唧……鈴鈴鈴鈴……嚶嚶嚶嚶……
她從來沒有同時聽過這么多昆蟲的吟唱。
那合唱一點也不凌亂,有一種花瓣輕揚一般的節(jié)奏。在它們的吟唱聲中,四季的花真的飛揚起來了:迎春黃色的小花瓣像陣雨一般灑落,鋪了厚厚一層,小美的餐廳變成金色的了;然后是粉色的櫻花,迅速把金色覆蓋住了;雪一般潔白的蘆花又蓋一層,紫色的不知名的野花又是一層……
昆蟲們消失了,它們在厚厚的花瓣底下,在柔軟花瓣的縫隙里繼續(xù)不倦地歌唱。
花瓣越落越厚,小美的腳漸漸陷落在花瓣鋪成的地毯上,頭上肩上都灑落著花瓣。小美花瓣紛披地站在那兒,注視著窗外的媽媽,能看到的小美的身體越來越少了。
昆蟲們的吟唱更加甜美,花瓣由微雨變成大雨,最后如同花瓣的旋風在屋中飛舞!
此時夜色像一塊褪色的棉布,深邃的湛藍漸漸減弱了,那是黎明正在來臨的預兆!
這時候她聽到小美輕輕張口喊道:“媽媽,媽媽……”
“我找我親愛的媽媽……”這樣的聲音,是八年前小美的聲音??!那時她是個小小孩子,總是在她上班的時候給她打電話,話筒里傳來稚嫩的聲音:“我找我親愛的媽媽……”
“媽媽,媽媽……”小美輕輕喊著,那聲音越來越輕。媽媽知道再也不能遲疑,她必須撞破小美的幻境!只聽“嘩啦啦”玻璃碎裂的聲音,媽媽猛地撞開了玻璃門,碎玻璃如同驟起的碩大雨點擊打在硬地上。媽媽頂著晶瑩的玻璃的驟雨沖了進去,拉著小美就跑。
她拉著小美跑啊跑啊,朝那條黑夜的界線跑去!滯重的風迎面吹來,每一步都吃力極了,可是她知道她再也不能放開小美的手了!當她們邁過那道界線的時候,第一縷晨曦出現了,夜空的深藍變成綠松石般的艷藍,黎明乳白的陽光已在天的盡頭涌動!
欄目責編: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