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穎

反抗和背叛是貫穿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絕大多數(shù)作品的重要母題，而1998年出版的《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從標題上就顯示出強烈的政治反抗意識?！胺纯埂缓笫浅纱谋撑?，每個靈魂都是自己的背叛制造廠?！笔煜っ绹鴼v史的人們會借此聯(lián)想到“二戰(zhàn)”后20世記四五十年代掀起的反共熱潮，臭名昭著的麥卡錫時代的殘酷、背叛和報復，它不僅侵擾了國家政治，而且從各個方面?zhèn)α巳伺c人之間的感情。文本以這段歷史作為背景，以內(nèi)森·祖克曼為敘事者，內(nèi)森是艾拉哥哥莫瑞的學生，在1997年師生重逢后，借莫瑞的口，用七天六夜的時間展開了艾拉一生的豐富畫卷，“偏激的政治觀，極端的人際觀以及伴隨一生的憤怒抗爭”，但自由的人性與形形色色的背叛交織在一起，勾勒出當代美國人普遍的生存境況：麥卡錫時代，美國社會的黑暗勢力帶來的人性扭曲以及不可避免的毀滅命運。同時借助內(nèi)森痛苦的背叛與精神成長過程，顯現(xiàn)當代美國猶太人如何通過各種手段和方式與主流社會融合，但在追尋中迷失了自我。

“羅斯通過文本的信息從各種層面來探討背叛主題，尤其與自由主義——戰(zhàn)后占主導地位的意識道德觀——的關系?！闭峭ㄟ^歷史和文化變遷中的背叛來表現(xiàn)人物的起落，塑造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悲劇形象。文本中羅斯借莫瑞的口評價道：“整個從上到下的歷史——世界歷史，家庭史，個人史，都有一個非常巨大的主題，就是背叛?！毕旅娣謩e從家庭、身份和政治三個角度來談論文本中人性的向往與背叛如何緊密相隨彰顯主題，并進一步審視作家的生活經(jīng)歷與《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背叛主題之間的聯(lián)系。

親密的向往與家庭的背叛

標題顯示出文本中最大的背叛來自于伊芙出版的名為《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回憶錄。戰(zhàn)爭結束后，在唱片公司擔任搬運工的艾拉積極參加工會活動，由于外形酷似林肯，扮演的林肯又頗受歡迎，最后成為紐約的廣播明星，并與當時紅極一時但己三度離婚的女星伊芙·富瑞結合，接踵而來的是家庭內(nèi)外五花八門的背叛。這場失敗的婚姻在伊芙與前夫所生女兒席菲的催化下，充滿了階級、文化、社會交往的矛盾。艾拉背叛伊莢，與席菲好友潘蜜拉偷情，甚至希望她與他私奔，完全與所扮演的高大正直的林肯形象不匹配。但艾拉貼心的嫂子——莫瑞的妻子桃麗絲道出了戰(zhàn)后美國人的自由觀：“這不是很符合人性嗎?他殺了女人嗎?她拿女人錢了嗎?沒有。”但渴望家庭完整的艾拉在繼女席菲的“干涉”下，無法獲得滿足，唯有寄希望于新鮮、年輕且誘人的潘蜜拉。但潘蜜拉在艾拉名譽掃地后，為防止艾拉小屋中僅存的她的泳照泄露秘密，先向伊芙“告發(fā)”了艾拉的不忠和卑劣，獲得了伊芙的“同情”。也許在受到艾拉按摩師佩恩，赫而姬，一個標準的藍領工人的嘲諷后，在伊芙的保守上流社會朋友——一對政治野心勃勃的八卦專欄作家布萊登·葛蘭以及他妻子卡崔娜的利誘下，由伊芙口述，布萊登執(zhí)筆的方式，出版了一本《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以作為整肅廣播文藝界的工具。妻子的背叛致使艾拉一敗涂地，精神崩潰，最后淪落為廢棄采石場看管員而終。艾拉一輩子都渴望愛，需要愛，總是向往親密的感情。也許最了解艾拉的莫瑞給出了權威的解釋：“伊莢并非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她嫁了一個永恒渴望著一份屬于自己生活的男人，而那便是激怒他、困擾他并毀了他個人的東西：他從來無法建立起一個合適的生活?！痹阡\鎮(zhèn)礦場，在唱片工廠，在焦糖軟糕工廠，在工會，在生活，在婚姻里，在外遇里，在野蠻生活中，在文明社會中，艾拉到處在尋找自己的生活。陀思妥耶夫斯基曾說過：我始于不受限制的自由，終于不受限制的專制主義。“自由的本質(zhì)一直在于根據(jù)你選擇的意愿去選擇的能力，因為你愿意像這樣進行選擇，不受強制，不受脅迫，沒有被一個龐大的制度所吞噬；為了你的信念而正確地抵制、不怕得罪人、挺身而出，做這一切只因為它們是你的信念。這才是真正的自由，沒有它，就沒有任何種類的自由，甚至沒有對自由的幻想。”艾拉選擇自由，但最終被無情地拋棄。而伊芙隨著演員生涯的沒落，在她正消沉正需要女兒的時候，席菲也背叛了她，置她于不顧，只身到法國繼承父親留下的巨額財產(chǎn)，并在那里結婚生子。身敗名裂的伊芙最后落得非?？杀南聢?，在《我嫁給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出版十年后也因酒精麻痹孤身死去，伊芙從背叛者變成了被背叛者。就這樣，伊芙與艾拉先后毀滅于背叛與復仇的惡性循環(huán)中。形形色色的背叛充分體現(xiàn)了在麥卡錫時代瘋狂的大環(huán)境下，小人物的悲慘命運遭遇。伊芙和艾拉都只不過是這個時代的犧牲品。

而莫瑞一直不愿離開他居住和任教一輩子的紐瓦克市，即使這個城市充滿了黑人暴力，他還繼續(xù)擔任威克瓦西高中英文教師。他不能背叛艾拉，不能背叛他的教學，不能背叛居于頹勢的紐瓦克市。莫瑞在桃麗絲死于黑人暴力搶劫后終于意識到自己的自由中透著專制的因子。“于是我背叛了我的妻子。我把自己選擇的責任強加在別人身上。桃麗絲替我的公民美德付出了代價。她受害只因為我拒絕離開?！倍此粕钤谡沃獾奶饮惤z同樣沒有逃脫被毀滅的命運。

個體的追求與身份的背叛

文本中的主要人物個個都有背叛行為，故事的敘述者內(nèi)森也不例外。他不顧父親反對，答應艾拉參加為進步黨總統(tǒng)候選人亨利·華萊士舉行的聚會，答應艾拉去鋅鎮(zhèn)“小木屋”住一周的請求都意味著對父親的背叛。思想不斷蛻變的內(nèi)森腦中經(jīng)常浮現(xiàn)父親臉上因遭到兒子背叛的痛苦。而作為艾拉最為喜歡的年輕一代的代表，他把他的思想灌輸給內(nèi)森，希望能繼承他的信仰。但是內(nèi)森的成長伴隨著更多的選擇，經(jīng)過一種思想的磨礪，他們之間的思想和信仰的分裂也理所當然。內(nèi)森對艾拉信仰的背叛是一種理性的選擇，是一種基于自我意識的成長而作出的正確選擇。從潘恩、法斯特、柯文、莫瑞與艾拉、歐戴和葛路曼，這些內(nèi)森曾經(jīng)的良師益友，“這些信仰著強大思想并求實現(xiàn)的導師，首度教我探索世界與他們的主張。之后我還會一個接著一個拋棄掉這些我領養(yǎng)的父母和他們的遺產(chǎn)，他們必須消失，讓我走進全然孤立的狀態(tài)，也就是成年期。那時候你就得在那兒獨自面對所有事情”?！\然，“人的所謂的獨立性實際上是一種虛假的獨立性，因為這種獨立性只能建立在一個外在于自身的他者之上，而自我真正的獨立性卻無所依托、漂泊無根，因為這個‘根已經(jīng)在對外物的依賴中喪失自身?！备缸又g的背叛是美國猶太文學中的重要母題。

《國家》雜志社的波德報道伊芙“是個不敢出柜的猶太人……她的真名叫莎娃·富隆金，1907年出生在布魯克林區(qū)的布朗村，在霍普金森街與蘇特街拐角長大，她父親是個……未受教育的波蘭猶太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說意第緒語?！八挠谝粝慈チ霜q太污名”，身為猶太人的伊芙不僅隱瞞自己的猶太人身份，還痛恨猶太人，對猶太人充滿鄙視，憎恨身為猶太人的哥嫂富瑞和桃麗絲，千方百計打造自己和女兒的非猶形象；為在好萊塢站住腳，伊芙不惜以仇恨猶太人作為利益交換，以仇恨猶太人來獲得廉價樂趣。在《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一書出版后，在葛蘭的指導

下，伊芙將個人偏見轉(zhuǎn)化成政治武器，聲稱在紐約和好萊塢的廣播界和電影圈里“那些躲在石縫里等著大家踢爆的共產(chǎn)黨人，十個里頭有九個都是猶太人”。

艾拉并不在乎自己是否具有猶太性，“我本身對猶太人那種家里得有兩套餐具的中產(chǎn)階級婚姻，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包括內(nèi)森在內(nèi)，盡管當時只是個孩子，一個猶太裔孩子，但他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幾分“猶太人的民族性……我只想成為這個國家的民族性的一部分”。彰顯出戰(zhàn)后猶太人內(nèi)心渴望融入美國社會。他們嘗試放棄自己原有的種族身份，希望通過各種手段和方式去與所在國家的主流社會融合，結果卻迷失了自我。

狂熱的信仰與政治的背叛

艾拉全身心歸屬于共產(chǎn)黨，但在艾拉終其一生，精神錯亂入院治療時，誤解、背叛依然緊緊相隨，歐戴不僅沒答應莫瑞請求去看望艾拉，而且痛批他：“你弟弟利用黨來迎向他的事業(yè)高位，然后他背叛黨……背叛他的革命同志，也背叛勞工階級”。在艾拉人生落入低谷時，他最喜歡的朋友標本制作師侯勒斯·華頓和他在新澤西西北部鋅鎮(zhèn)的鄰居雷蒙·史維茲相繼加入背叛他的行列。艾拉對標本制作工業(yè)的興趣源自勞工階級對他的魅力，而在艾拉因是名共產(chǎn)黨員而“身敗名裂”時，標本師告訴報紙，他聲稱受到艾拉的欺瞞，一直到后來艾拉用惡毒的語言詆毀美國，鼓勵他和兒子反戰(zhàn)，具有反諷意味的是，侯勒斯的兒子既聽不見也不會說話。而艾拉秘密基地的鄰居雷蒙·史維茲是個曾在礦災中受過重傷的鋅鎮(zhèn)礦工，當然也是他階級仁慈的對象，不僅在制度上試圖改變他們對制度的觀念，還在生活中補貼他錢和物品，卻聽從標本師的指示，記錄下所有停在艾拉秘密小屋前車輛的車牌號碼。他們的行徑為眾議院反美活動調(diào)查委員會對付莫瑞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內(nèi)森也因為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艾拉的“小木屋”里，被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誤認為是艾拉的侄子，并因此失去獲得富布萊特獎學金的機會。這就是麥卡錫時期，

“麥卡錫時期是戰(zhàn)后八卦萬歲時代的開端，八卦成為世界最古老民主共和的信條。我們信仰八卦……麥卡錫主義是戰(zhàn)后美國第一個綻放的反智行動……麥卡錫愛國運動的審判秀根本只是在做戲”。

本我的背叛

文本中艾拉與伊芙以及與伊芙和前夫所生女兒席菲之間的糾葛與羅斯的婚姻故事不無關系。1990年，羅斯與交往多年的英國女演員克萊爾·布魯姆結婚，但他們的婚姻只維持了五年，克萊爾對他們的分手耿耿于懷，在《離開玩偶之家》(1996)一書中大膽地披露了他們婚姻生活的恩恩怨怨。她筆下的羅斯是個一心想控制他人、厭倦婚姻的怪物，他曾逼迫克萊爾十八歲的女兒離家出走，原因只是討厭聽她講話。作為回應，羅斯在《我嫁了一個共產(chǎn)黨員》中寫了一個為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女演員伊芙，正是出身于一個貧困猶太人家庭，通過個人奮斗成為美國最受歡迎的女演員，因為對自己的婚姻不滿而寫了一本口無遮攔的自傳，而他的丈夫也因此身敗名裂，終止了演員生涯。

“這便是美國。一旦你轉(zhuǎn)開公共機器，除了眾人皆毀的悲劇結局之外，沒有其他出路”。文本的人物甚至為了練習背叛游戲本身而不斷背叛，揭示并引發(fā)人們深沉地思考：即在社會日益物質(zhì)化的當下，背叛變得如此去污名化，失去了心智和情感滿足的源泉，他們的自我追尋充滿了失落?！傲_斯如此為小說命名就是要突出公共的社會生活與個人的私生活之間的緊密相連。在那樣一個為了生存而不斷背叛他人的年代里，在那樣一個背叛行為超過歷史上任何其他時期的年代里，在那種以恐懼和不信任為主色調(diào)的歷史土壤中，必然會結出背叛的惡果，必定會讓每個靈魂都成為制造背叛的工廠。”再現(xiàn)美國當代多元文化社會中這些掙扎在文化背景所要求的完美自我和個體本身永遠無法滿足的自我之間的彷徨。唯有深陷那個時代中不同的人物因為不同的道德困境和政治困境造成的悲劇，引發(fā)人們對構建一個美好的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思考。

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資助項目：族裔散居批評與美國猶太文學研究(項目編號：rwjsw10-10)；南京工業(yè)職業(yè)學院科研基金項目：倫理主題與敘事藝術：菲利普·羅斯小說研究(項目編號：YKll-3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