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衛(wèi)紅
臺灣著名作家琦君一生寫就的散文數以百計,《髻》就是其中的名篇之一,對其的解讀已有不少。一般認為,它是抒寫母親愁緒的,白先勇先生說它是“為母親鳴不平”的。筆者通過對文本的多次細讀認為,母親的“愁緒”與“不平”不是本文的主要著眼點,作者深深的“嘆息”才是文章的主旋律。它通過橫向對比與縱向對比相結合的方法,發(fā)出的是對人生的一聲長長的嘆息!
橫向對比主要著眼于母親與姨娘頭發(fā)的對比,它體現(xiàn)于三個方面:
第一,出場。
開頭伊始,文章即寫母親的頭發(fā):“母親年輕的時候,一把青絲梳一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白天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轡兒,高高地翹起在后腦,晚上就放下來掛在背后,我睡覺時挨著母親的肩膀……雙妹牌生發(fā)油的香氣混合著油垢味直熏我的鼻子……”年輕時候的母親擁有一頭又黑又密又長的頭發(fā),這本可以成為一樁重要的“美”的資本——更確切地說是俘獲男人心的資本:古往今來,從女人的頭發(fā)上,作出的文章和所花費的心思不計其數!個中緣由絕大多數就在于此。可是,母親只會將之“盤成了一個螺絲似的尖髻兒”,從后文我們知道,這種“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而且她的頭發(fā)還會發(fā)出“油垢味”,讓作為最愛母親的年幼的女兒都覺得“有點兒難聞”——是啊,今天,我們誰都不難想象,整整一年僅在七月初七這一天才會洗一次頭而平常日子從不洗頭的女人,縱使擁有一頭濃密的黑發(fā)又能美到什么地步?
姨娘一出場,作者同樣是將她的頭發(fā)作為重點加以描繪:“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云的柔發(fā)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撲蓋著她的后半個頭?!边@樣的形象,和一天到晚頂著個飄著油垢味的“實在不像樣”的“螺絲似的尖髻兒”的母親,形成了何等鮮明的對比!所以,我們會很自然地嘆息道:這樣的兩個女人,無論什么樣的男人見了,愛與惡簡直是無須考慮的。母親的失寵是注定了的——不要說在那個男人“妻妾成群”天經地義的時代,就是今天也依然如是。既然如此,“母親”,那個時代的“母親”,又有什么“不平”可以“鳴”的昵?
第二,洗頭。
因為“鄉(xiāng)下人的規(guī)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頭”。母親這樣的“鄉(xiāng)下人”被這莫名其妙的“規(guī)矩”束縛得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每年,直到七月初七這一天,母親才終于痛痛快快地洗了頭。這個時候的母親,“烏油油的柔發(fā)卻像一匹緞子似的垂在肩頭,微風吹來,一縷縷的短發(fā)不時拂著她白嫩的面頰”,使瞇縫著眼兒的她顯得“格外的俏麗”,讓年幼的“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見媽媽這一頭烏亮的好發(fā),一定會上街買一對亮晶晶的水鉆發(fā)卡給她,要她戴上?!弊怨拧芭疄閻偧赫呷荨?,可是,這個時候,那個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那個掌控她一輩子幸福的男人,沒有在家,這個時候最“俏麗”的這個女人(我們還不能忘了,這種“俏麗”只不過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xiāng)下孩子的感受),這一切的一切,他,全沒看到。而且,這個男人,不久帶回的根本不是什么匹配她那“烏油油的柔發(fā)”的“水鉆發(fā)卡”,而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女人——一個令她“一生郁郁不樂的人”!我們除了同情之外,難道更多的不是嘆息么?
再看看,這牢牢抓住了父親的心的女人是如何洗頭的吧!“姨娘洗頭從不揀七月七,一個月里都洗好多次頭。洗完后,一個小丫頭在旁邊用一把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著,輕柔的發(fā)絲飄散開來,飄得人有一股軟綿綿的感覺。父親坐在紫檀木榻床上,端著水煙筒噗噗地抽著,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發(fā)油,香風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對著鏡子盤上一個油光閃亮的愛司髻,我站在邊上都看呆了?!薄绕鹉赣H洗完頭之后,僅靠“微風吹來”而飄起的那一縷縷的短發(fā),這由小丫頭用粉紅色大羽毛扇輕輕地扇出來的“微風”,不僅更加“威風”,也讓那隨著飄散開來的輕柔的發(fā)絲飄得更加令人銷魂啊!更重要的是,這個時候,那個在她生命中同樣最重要的、同樣掌控她命運的男人,就在她的身邊,此時此刻他“不時偏過頭來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兩相對比,我們對“母親”的同情與嘆息能不更多一點更進一層?
第三,梳頭。
后來,全家從鄉(xiāng)下搬到了杭州,父親和母親從此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了,“而且,許多時候,父親要她出來招呼客人”。于是,“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可是,“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三十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于是“姨娘看了只是抿嘴笑,父親就只皺眉頭”。后來,母親“自己梳出來的鮑魚頭緊繃繃的,跟原先的螺絲髻相差有限,別說父親,連我看了都不順眼”。我們不禁想起母親年輕的時候,幼小的不諳世事的“我”雖然覺得母親那“螺絲似的尖髻兒”的頭發(fā)“有點兒難聞”,可是,因為“我”深深地愛著母親,“我”更在意的是那份“母親陪伴著我的安全感”,絕沒有哪怕是一點點兒的“不順眼”的感覺,而如今,卻是“連我看了都不順眼”了!除了一聲嘆息而外,我們還能做些什么呢?
再后來,姨娘和母親先后請了“包梳頭”。給母親包梳頭的陳嫂“一邊梳一邊嘰里呱啦地從趙老太爺的大少奶奶說到李參謀長的三姨太,母親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只是閉目養(yǎng)神”——誰能知曉,這些大少奶奶三姨太太之類的話語,對于此時此刻的這個女人,勾起的只能是心中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愁情苦緒啊!她除了“像個悶葫蘆似的一句也不搭腔”之外,簡直是別無選擇!終于,“陳嫂越梳越沒勁兒,不久就辭工不來了”。還丟下了一句“這么古董的鄉(xiāng)下太太,梳什么包梳頭呢?”讓“我”聽了都忍不住氣哭了!
而給姨娘包梳頭的劉嫂,“給姨娘梳各式各樣的頭……越發(fā)引得父親笑瞇了眼”。同時,梳頭的時候,姨娘和劉嫂會有說有笑,我們可以想象,同樣身份同樣職業(yè)同樣年齡的劉嫂,她所說的大多也不外乎就是大少奶奶三姨太太之類的話兒吧?可是,和母親相比,姨娘身份不同,經歷有別,處境懸殊,她決不會也完全不必像個悶葫蘆,她也不必在這個時候閉目養(yǎng)神,此時此刻的她完全俘獲了那個男人的心,集幾多寵愛于一身,劉嫂的話頗能引起她的興趣乃至共鳴啊!這完全可以成為她生活中一種不錯的調劑呢!
縱向對比也主要體現(xiàn)于三個方面:
第一,母親的生活狀況。
在鄉(xiāng)下,每年七月初七,母親“烏亮的柔發(fā)飄在兩肩”,臉上還有“快樂的神情”。因為,在鄉(xiāng)下,雖然父親也常年難得在她身邊,但是畢竟此時,她還是他情愛世界里的那個唯一的女人,擁有他完整的愛情:而且,此地,是她生命扎根的地方,特別是那個小小的鄉(xiāng)下的“廚房”,那本是她一個勤勞淳樸的鄉(xiāng)下女人人生除了生兒育女之外的另一個最重要的事業(yè)之所在,是能讓她大顯身手、獲得生活意義、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地方——正如,戰(zhàn)場之于將士、田地之于農夫等。所以,在杭州,母親“不必忙廚房”,這實在是意味著,她被迫離開了本該屬于她的天地,來到一個
她幾乎格格不入的地方,就像一株植物,被連根拔起移植到了另外一個完全不適合其生長的地方。更何況,滋潤一個女人生命的愛情從此離她遠去,而她,根本沒有任何力量與資本去和那個享受著曾經屬于她的愛情的女人競爭,讓愛情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她的競爭對手比她年輕比她美貌,更比她時尚比她活潑比她乖巧,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那個男人俘虜得心甘情愿服服帖帖。因此,“她的臉容已不像在鄉(xiāng)下廚房里忙來忙去時那么豐潤亮麗了,她的眼睛停在鏡子里,望著自己出神,不再是瞇縫眼兒的笑了”。女兒建議她“也梳個橫愛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環(huán)”時,她居然說:“你媽是鄉(xiāng)下人,哪兒配梳那種摩登的頭,戴那講究的耳環(huán)呢?”——可憐的女人,你現(xiàn)在不是在鄉(xiāng)下了,而且,誰又曾經規(guī)定過“鄉(xiāng)下人”就不能梳摩登的頭、戴講究的耳環(huán)呢?我們有理由想象,這樣一個女人,如果嫁一個同樣勤勞淳樸的普通鄉(xiāng)下男人,男耕女織夫唱婦隨,她的人生將會多么的圓潤豐滿!然而,命運卻讓她嫁給了一個完全“另類”的男人,他雖然出身農野,可是如今他走了“外路”,受了新教育,見了大世面,成了一個事業(yè)有成、要雨得雨要風得風的成功男人,他完全有資格也有能力納妾娶小。所以,面對這樣的一個女人,我們除了同情,豈不是有更多嘆息?
第二,姨娘的生活狀況。
年輕時,她憑著美貌(好細好白的皮膚、好烏好亮的如云的秀發(fā)、裊裊婷婷的水蛇腰兒)、憑著時尚聰明(僅是一把青絲,就能讓人梳出“什么鳳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換樣子”——深深懂得如何俘獲男人的心!)憑著活潑乖巧(和包梳頭的“有說有笑”,和父親在一起時,兩人不時發(fā)出“瑯瑯的笑語聲”),輕而易舉地讓她的情敵一敗涂地,“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
可惜,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后來,父親去世,沒有了“悅己者”的她亦不再是韶華正好的年光,所以,此時“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后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姿多彩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與當年不啻天壤之別!
再后來,“在日式房屋的長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
‘手酸得很,真是老了。……當年如云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發(fā)?!碑敗拔摇闭f要給她“梳個新的式樣”時,她居然“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干什么,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薄覀儾挥傻糜窒肫鹆水斈甑哪赣H,當包梳頭的劉嫂要她“梳個時髦點的式樣”時,她“搖搖頭,響也不響”,后來,日益衰老的母親“頭發(fā)捏在手心,總覺得越來越少”,再后來,更是“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發(fā)剪去了。”而此時的姨娘與之又是何其相似!我們也不免要和作者一起感嘆:“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所謂“今日花開,明朝花謝,急罰盞夜闌燈滅”啊!
第三,母親與姨娘的關系。
年輕時,姨娘“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huán)”,母親卻“只把它收在抽屜里從來不戴,也不讓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不諳世事的孩了啊,怎么能理解,母親的心事怎一個“舍不得”就能了得?在母親心中,她和她可是一對勢不兩立的“情敵”啊!她們同在一個屋檐之下,卻甚至連梳頭都是“背對著背,彼此不交一語”,過的是相互“仇視”的日子”,——當然母親對姨娘的“仇視”是主要的,姨娘對母親則似乎沒有多少“仇視”的必要。相反,倒是常常表現(xiàn)出其對母親一定程度的同情或日憐憫。如初次見面即贈之以翡翠耳環(huán)(當然不能僅僅理解為手腕),看到母親的鮑魚頭,父親是“只皺眉頭”,而她也“只是抿嘴笑”——不出聲的笑,而不是幸災樂禍的笑抑或其他讓人傷心的舉動;她還送母親香香的三花牌發(fā)油,不是直接給,而是特地叫“我”拿給母親,母親對她的“仇視”與她對母親的大度可見一斑。倒是母親,一句“這種新式的頭油,我聞了就反胃”——恐怕主要還是因送的人而“反胃”吧?“仇視”之情溢于言表。
甚至,在已經成年、上了大學的“我”眼中,姨娘還是“使我母親一生都郁郁不樂的人”,說起來,這其實有幾分不公平。姨娘也是女人,在那個“一夫多妻”非常正常的社會里,她當然有必要也有權利千方百計討得男人的歡喜,從而過上幸福的日子。所以,她的所作所為,都是再自然不過的。母親一生郁郁不樂,除前面所分析的母親本身的原因之外,歸根結底,應該是那個“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啊,和姨娘其實并沒有多大的關系。
也正因如此,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和姨娘兩人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姨娘來上海時,“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己不大如前”。從這絮絮叨叨之中,我們聽到更多的是對衰病的母親的同情和體貼。我們也再一次禁不住要和作者一起感嘆:“人世間,什么是愛,什么是恨呢?”
文章就是這樣于縱橫對比之中,作家不露聲色。聲聲嘆息卻溢滿字里行間,加在一起,便成了貫穿全文的一聲長嘆。正是這一聲長嘆,使得文章變得情感厚重、韻味悠長、令人難忘。
參考文獻:
[1]琦君,素心箋[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4
[2]鄧倩梳不透青絲云鬢幾多愁[J]名作欣賞文學研究,2010,(01)
[3]羊春秋主編,元曲三百首新編[Z]長沙,岳麓書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