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朵盛開在中原大地上的紫色牡丹，喬葉以女性為中心創(chuàng)作的小說在敘事視角、敘事內容、敘事情感方面都有其鮮明的特點，她以獨特的女性敘事為讀者描繪了一片詩意的天空。她的小說文本不是描述復雜糾葛的人事紛爭，也不是講述慘烈的大場面，在以寫“權力”為主題的河南文壇，喬葉以女性細膩的視角與情懷關注身邊的日常生活，重點解析在市場經濟大潮中平凡女性的掙扎；在有關“鄉(xiāng)村”的作品中，喬葉的視角仍然指向了鄉(xiāng)村女性的生存狀態(tài)。喬葉的創(chuàng)作遠離宏大主題，關注的是平凡人的愛恨情仇，探討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描摹的是女性感受到的人間冷暖。與創(chuàng)作主題相對應，她小說中的人物多是兩兩對應設置，或是女性與女性之間，或是兩性之間，人物角色不多，但內涵豐富，描寫細膩，刻畫細致入微，在溫情敘述中加入理智與審視的目光。在她的作品里，有冰心的溫情，有凌叔華的憂傷，還有張愛玲的蒼涼與蘇青的無奈。作為一名女作家，喬葉在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發(fā)揮了自己的性別優(yōu)勢，“女性書寫者以自己作為人與作為女人的歷史眼光與性別眼光看歷史，看生存在歷史中的男人和女人時間性的此在生存，發(fā)現(xiàn)了傳統(tǒng)的帝王將相歷史觀、階級斗爭歷史觀和男性歷史無意識、性別無意識所無法發(fā)現(xiàn)的人類另一種生存的真相。”喬葉的小說既承繼了現(xiàn)代女作家的女性敘事方法，又深深打上了時代的烙印。在消費大潮與消費文化中，喬葉關注著是否為了錢而出賣自己的鄉(xiāng)村女性；在婚外情涌起的當代，她關注著圍城內外面對情感誘惑和受到情感傷害的各色女子；在描寫歷史時，喬葉的視角是獨特的；以女性的視角看男性，喬葉的目光是溫暖而不凌厲的。對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點，喬葉非常清楚，她曾在一篇散文《一個下午的延伸》里寫道：“回顧這一段時間的小說創(chuàng)作，我發(fā)現(xiàn)我寫的幾乎都是人與人單獨相對的狀態(tài)。我確實也恐懼寫人多的大場面?？傆X得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單獨相對的背景下才有更多的東西好說，此時的話語和心情也才具有相對濃厚的質量。而這時的兩顆心無論是靠攏還是疏遠，都更能聽到最微妙的聲音。這時的心，也更容易瘋狂。我深信：在我身邊滾滾而過的人流里，暗暗蘊藏著太多這樣的瘋狂。無論這瘋狂是曲折溫婉，還是尖銳殘酷?！比伺c人單獨相對的小說里，喬葉描寫了同性之間、異性之間、長幼之間、敵我之間的話語與心情。這些話語與心情讓我們感動、讓我們嘆惜、讓我們思索。這些表面上是兩兩相對的小說敘事文本，實際上仍是圍繞女性的敘事。喬葉堅持探討的是在時代大潮中女性的身心變化，批判的是曲解、歪曲、傷害女性的不良社會習俗，解剖的是女性在暗夜里呼喊的靈魂。這種兩兩相對的文本設置模式更深層次上是女性作為一個整體與外在世界或內在世界的相持、對立、交鋒。

“在婦女這片疆域內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納入理論，沒有任何科學可以對之做任何解釋。人只能說，寫作可以吟唱它，可以與之游戲。卻不能講述它或將它理論化?！眴倘~小說最先關注的是女人與女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段沂钦娴臒釔勰恪?又名《守口如瓶》)作為喬葉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體現(xiàn)了喬葉的這種女性敘事特點。在這部小說里，冷紅與冷紫這兩個姐妹雖是雙胞胎，但在對待人與社會、人與人的關系上卻有很大的不同。求學時期二人的差異尚不明顯，但在父死母病，家庭陷入困境時，冷紅失學，擔起了養(yǎng)家的重擔，她遭遇了種種挫折，最后在現(xiàn)實的逼迫下做了小姐。她的遭遇是當下一部分鄉(xiāng)村女性所遭遇的，她在逆境中的反應也是部分外表剛強、內在軟弱、容易認同現(xiàn)實進而沉淪于現(xiàn)實的女性的寫照。面對這樣的一個群體遭遇，我們既會哀其不幸，又會怒其不爭。在消費主義與享樂大潮的沖擊下，作為弱者的女性對于命運到底應該采取什么態(tài)度?冷紅在這個物的時代被異化了，冷紫向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可能。當她得知冷紅的真實身份后，就決心要將姐姐救出泥潭。為此她做了種種努力，雖然都未成功，且最后被迫和姐姐走上了同一條路，但冷紫的心始終對現(xiàn)實毫不認同，對這樣的求生途徑始終鄙棄，她身在泥潭心在藍天，因此才與冷紅發(fā)生了一次次沖突。在她與冷紅的一次次爭辯中，我們看到了冷紅所持理論的錯誤，人對金錢的貪婪是無底的，出賣靈魂與身體去換取金錢最后不可能拯救靈魂與身體。小說結尾冷紫以死驚醒了冷紅。喬葉通過冷紅、冷紫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對比、交鋒批判了現(xiàn)實茍安者，審視了在拜金主義甚囂塵上，社會仍然存在較大貧富差別的時代，女性在脫貧過程中凸顯的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如果說這種女人之間的對比與交鋒更多是因經濟原因引發(fā)的，那么在以《雖然》為代表的小說里，喬葉給我們展示了另一種女性之間的不同。胡麗心無城府，開朗活潑，而小雅卻是內斂的，對社會與他人層層設防。對于日漸平淡的婚姻，她們都不滿足，在婚外情的誘惑下，二人都動心了。不同的是，胡麗是傾情投入，而小雅卻是步步小心，胡麗縱身跳進了浪漫的不歸路，而小雅卻理智地選擇了現(xiàn)實的安全地。小雅眼睜睜地看著胡麗步入陷阱，卻認為：“她憑什么就能夠既任性還安全?她憑什么就能只賭不輸?這是她對這個世界諸多規(guī)則的蔑視。她的單純，她的熱烈，她的義無反顧，其實都是一種驕傲。她憑什么就能這么驕傲?她該為此付出代價，為她以前未經的疼痛付出代價?！焙愖詈笊窠浭С?，小雅雖幫助她抓住了騙子，但這樣的結局總會讓我們嘆息。胡麗與小雅是生活中兩種女人的代表，她們之間的對比是優(yōu)越與艱難兩種成長經歷的對比，她們之間的交鋒是已入圍城的女人對于浪漫或現(xiàn)實的選擇。當然，在這種選擇的對比中，在胡麗與小雅的友誼下面，還存在著女性友誼的虛假與不可信?！芭c同性朋友的感情是一種極端危險的力量?！眴倘~以理性的目光審視現(xiàn)實，批判了虛假的浪漫，肯定了如小雅般現(xiàn)實的處世態(tài)度。

在女人與女人之間的較量中，冷紅與冷紫、小雅與胡麗雖是對立的，但在文本中，她們的較量是作者通過敘述傳達給我們的，她們在對比中有關心，交鋒中有溫情，妥協(xié)中有愛心，她們之間是姐妹或是朋友，這種情感關系在人情日漸冷漠的都市越來越難得?！霸诖蠖际械母星樯衬弯摻钏嗟膮擦置媲?，姐妹感情成了唯一的屏障與庇護，成了唯一可能的‘家園、一處姐妹之邦——盡管同樣在大都市面前，那象征姐妹情誼的珠串再度散落。都市生存中，女性渴望在同性情感中獲救，但正是這都市在侵蝕著、間離著女性可能的生存空間和文化空間?！笔芏际谢绊懀@種姐妹或朋友的關系下也有許多不和諧的因素，但她們的關系總要比陌生人親密。

女性之間的關系，除了姐妹與朋友之外，還有一種關系，即敵人，暗或明的敵人?！读枷分械摹吧稀迸c她的一位客人之間實質上就是這種敵對關系?！吧稀笔且晃慌暝韫?，一位被第三者奪去家庭的不幸女人。小說前半部敘述了“上”的寬容、善良、自強，她雖于離婚時遭到已有外遇的丈夫的算計，在金錢上受了巨大損失，但她不自怨自艾，而是為了供兒子讀書，一天打三份工。生活雖很忙碌、疲憊，她卻感到活得充實，晚上的浴室搓澡工作因為掙錢較多且有趣，似乎也成了“良宵”了。故事敘述到這里，似

乎是在用小說的形式講述一個女性自強自立的故事，但一個身材如“瓶”一樣圓潤的女人的出現(xiàn)讓敘述的意圖擺脫了前段文本給讀者的想象。喬葉在娓娓敘述中揭開了女搓澡工“良宵”的無妄?！捌俊迸c丈夫的通話證明了她就是迫使搓澡工“上”離婚的第三者，一個電話透露了前夫現(xiàn)在與第三者三口之家的幸福生活，在這種幸福生活的映照下，“上”生活的艱難讓人嘆息，艱難中的抗爭讓讀者思索，善良與自強自立能抵消生活差異帶來的不平衡嗎?女搓澡工辛苦架構的“良宵”是什么意義上的“良宵”?在遭遇第三者的幸福生活后，這種被“上”營造的虛假良宵顯示出了它虛弱的本質?！吧稀迸c第三者之間的較量暗無聲息，結果卻是令我們驚心的。一個被迫走出家庭的女子，為了生活，將日子分成三部分不辭勞苦地工作，她的身體是疲憊的，而她的客人，破壞她家庭的第三者，卻有著如“瓶”般圓潤細膩的身材，和“上”的前夫在享受著幸福的生活。這種對比觸目驚心，喬葉揭開了生活中這種現(xiàn)實的真相，讓我們于閱讀中感受到了一種殘忍，而這種殘忍在現(xiàn)實中或許會被種種數(shù)字、種種宜傳所遮蔽。文本敘述從一種和諧的氛圍入手，漸漸露出了猙獰的面目?！芭阅軌驎鴮懙牟⒉皇橇硗獾囊环N歷史，而是一種己然成文的歷史無意識，是一切統(tǒng)治結構為了證明自身的天經地義、完美無缺而必須壓抑、藏匿、掩蓋和抹殺的東西?！眴倘~對于處于敵對狀態(tài)的女性關系的探索并不止于此，在《深呼吸》中她描寫了處于敵對關系的女人的另一種發(fā)展態(tài)勢。女人之間的敵對關系既有《良宵》似的暗暗的較量，又有正面的交鋒?！渡詈粑分械呐叵曼h員和日本女人之間的關系在當年那個年代無疑是尖銳對立的，為此，女地下黨員以那個日本女人的嬰兒為武器，面對緊跟著來搜查的日本軍人，心里充滿了對日本民族的仇恨，暗暗盤算著怎樣最大限度地殺傷敵人，為死在日本人手下的母親、哥哥及無數(shù)中國人復仇。文本敘述到此，充滿了緊張，有無數(shù)種演繹的可能。喬葉讓故事的發(fā)展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日本女人對于女地下黨員的掩護讓讀者驚訝，也讓女地下黨員的情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故事開始于緊張的氣氛，但結束于和諧的旋律。在這個歷史題材中，喬葉對于歷史事件與歷史人物、歷史情感的處理與男性作家不同，她描寫了歷史事件發(fā)展的另一種可能。在兩個敵對女性的關系處理上，喬葉看到了歷史的多樣面目，每種面目都和歷史事件中具體的人有關。喬葉在兩個平凡女人的歷史小敘事中，實現(xiàn)了歷史的大敘事，在個人情感與民族大義面前，表達出了世界人民的共同心聲。

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關系錯綜復雜，一般情況下我們很難用簡單的一句話來說明。友好、敵對只是共時態(tài)女人的一種狀態(tài)，對于歷時態(tài)女人之間的關系，不能用一個簡單的詞來形容。對于這種此在的歷時性，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述方式，而女人與女人之間歷時性的關系唯有女性作家能體察得出，能描寫得出。如果以男性視角關注，只會將女人之間的關系社會化、理性化、男性化，有的領域是男性作家無法描寫出來的，因為他們沒有這種生命體驗?！睹藁ㄊ㈤_》描寫了一個鄉(xiāng)村少女小樹的生理成熟，喬葉非常細膩地寫出了在這種成熟過程中，小樹與女伴、母親的微妙關系，當女伴們先后進入青春期后，她們對還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小樹是排斥的。這種排斥小樹感覺得到，卻無法言明，也找不出原因，似乎有一堵墻橫在小樹與女伴之間，小樹無可奈何，因為她不知道墻那邊的女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是共時態(tài)的女性之間的對抗關系。小樹向母親尋求幫助，處于鄉(xiāng)村的小樹的母親不會如城市母親一樣向她講解什么是青春期，小樹得到的只能是應付。母親與奶奶對小樹的應付是歷時態(tài)的女性面對敏感問題時的表現(xiàn)。當小樹也邁過了同一道坎后，她在得到女伴的接納如釋重負之后，又有了許多由于缺乏生理知識而對自身的恐懼、好奇。在暮色蒼茫的棉花地里，面對一個下班的男工人，小樹意識到了危險，她機智地保護了自己。喬葉用一種娓娓而談的筆調敘述著小樹——一個鄉(xiāng)村女孩子的成長，這種成長不是私人化寫作中的女性成長，因為小樹是在中國廣大的農村成長起來的女孩子，而小樹對身體變化的恐懼、好奇、探究，不同于身體寫作，因為小樹是樸素的。這個階層，這個年齡段農村少女的身心發(fā)育中存在的問題是城市少女無法理解的。在信息資訊發(fā)達的社會，城市里的少女對自身的了解早就超越了我們的想象，小樹的無知、好奇、恐懼因為真實便顯出了可貴。在當代語境中，文學的表現(xiàn)天地不應該缺失這種“可貴”，喬葉小說文本描寫對象的特殊性顯示出了喬葉小說的價值，喬葉以其特有的女性生命體驗詮釋了文學的價值。

《棉花盛開》在描寫歷時態(tài)女性之間關系的時候，以少女小樹的視角來寫，敘述了當下農村少女的成長。而《最慢的是活著》通過孫女“我”的口吻，寫出了鄉(xiāng)下祖母的一生。文中孫女和祖母的關系非常復雜。祖母重男輕女，對孫女“我”很不喜歡，而“我”并不逆來順受，只要認為自己對而祖母錯的事就會據(jù)理力爭。喬葉以一種散文化的寫作方式敘述了祖孫兩代的恩與怨，實質上寫出了中國女性堅韌的生存智慧。不管孫女和祖母在生活過程中有多少摩擦，但對于生活的熱愛與對親人的熱愛卻是她們的共通之外。在本質上，她們是一樣的。文本結尾的抒情體現(xiàn)了喬葉對歷時態(tài)女性之間關系的這種理解：“我的祖母已經遠去?？晌以絹碓角宄刂溃何液退恼嬲g距從來就不是太寬。無論年齡，還是生死。如一條河，我在此，她在彼。我們構成了河的兩岸。當她堤石坍塌順流而下的時候，我也已經泅到對岸，自覺地站在了她的舊址上。我的新貌，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的陳顏。我必須在她的根里成長，她必須在我的身體里復現(xiàn)，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子的孩子。”這些語言已不僅是對女性關系的探討，還上升到了生命本質的高度。

在這種獨特的女性敘事中，喬葉的小說文本向我們傳遞了一種女性作家對社會、對女性、對情感的獨特認知，這種女性敘事雖有境界不夠闊達、思想不夠深刻的問題，但我們相信，經過歲月的洗禮，喬葉的創(chuàng)作會在保有其獨特女性敘事的基礎上，不斷向更深處挖掘。

本文為河南省社科聯(lián)調研課題前期研究成果，項目名稱為《河南中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綜合實力與核心競爭力研究》，項目編號為8KL－2011-818；河南省軟科學研究項目《中原城市群文化競爭戰(zhàn)略研究》前期研究成果，項目批準號為10240041002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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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禹建湘徘徊在邊的女性主義敘事[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

作者簡介：

王文霞(1972-)，女，漢族，河南安陽人，河南財經破法大學文化傳播系講師，研究方向為文化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