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

那時，我們農(nóng)村的機械化程度還不高，大多數(shù)農(nóng)戶都要喂養(yǎng)牛來幫助人干活，比如犁地、耙地、刮草，有時拉莊稼、拉糞也要把牛套上，在前面幫著拉，人可以省點力。那時的化肥也不多，也貴，牛糞就充當(dāng)了化肥的角色。有牛的農(nóng)戶一般都有糞堆，糞堆的成分以牛糞為主，其余就是生活垃圾。每年開罷春，小麥開始瘋長的時間，家家戶戶都要把牛套上，把糞拉到麥田里，均勻地撒開，當(dāng)做肥料。

因為農(nóng)村養(yǎng)牛的多，也就有了買賣牛的市場。市場上有很多木樁子，樁子上系了草繩，供拴牛用，所以牛市場也叫牛繩。村子里想買賣牛的就會互相打聽，今天有繩沒?他們是在問今天牛市上有沒有交易會。牛繩上每隔幾天就有一次交易會，一般冬春兩季會頻繁一些。到時，四鄰八村的人想要買賣的牛的都集中到這里，賣牛的就把自家的牛拴在樁子上供人挑選，想買牛的就四處轉(zhuǎn)悠著選擇成色好、牙口也好的牛買回家來養(yǎng)。買牛的人各有目的，有的是買回家等著養(yǎng)大了好干活，有的則是買回家喂得上膘了再賣掉，賺點錢花。牛市場上有幾個人負責(zé)協(xié)調(diào)買賣雙方的價格，并從中贏利，我們都叫他們牛經(jīng)紀(jì)。牛經(jīng)紀(jì)從中間協(xié)調(diào)牛的價格是有一個行規(guī)的，他們不口頭上議價，他們會把手放在你的衣襟里拉著你的手伸出幾個指頭表示他出的協(xié)調(diào)價。一邊在衣襟里伸著指頭，說，就這個數(shù)行不?一邊注視著你的臉色。他們就這樣奔走在買家賣家之間，在衣襟里比畫著，商量著，很神秘，很有趣。

我讀小學(xué)時，我們小學(xué)校邊上就有一個這樣的牛市場，也就是牛繩。每每有繩的時間大牛小牛，公牛母牛，拴了很大一片，景象很是壯觀，動感十足，好像是一場牛們的集會。牛經(jīng)紀(jì)穿梭在牛群中，像是在閱兵。

放學(xué)后，我喜歡跟著牛經(jīng)紀(jì)看他們在人家的衣襟下比畫價格。他們一般用那種很長的煙斗抽著草煙，一本正經(jīng)地在彼此衣襟下比畫來比畫去，很大的腔調(diào)，很認(rèn)真的表情，很爽朗的笑聲，但從不口頭公布價格，顯得很神秘。只有在衣襟下摸過雙方指頭的人才知道他們說的價格，旁觀的人往往也只能是看，只能是聽，想要參與議價，就必須也和對方在衣襟下伸指頭。我感覺很有趣，有時在他們伸指頭時，就擠在他們的腿邊探著頭想看看他們到底是怎樣在衣襟下比畫價格的，被他們發(fā)現(xiàn)后就會呵斥道，一邊去!別擱這兒搗蛋!我就嬉笑著站在一邊聽他們說話，說了一會兒，他們又把手伸到了對方衣襟下，我就又湊上去。

一般在我們放學(xué)那會兒也就接近正午了，這個時間是促成買賣的關(guān)頭，牛經(jīng)紀(jì)也急著撮合幾筆交易，中午好有一點酒喝。他們腳步匆忙地奔走在有買賣意向的人群之間，不停地伸指頭議價。牛繩一般只在上午有，買賣雙方如果價格說不好，就要回家吃飯，等下一次牛繩再來。成交的就要約定好支付的時間，一般有牛經(jīng)紀(jì)作保，不支付現(xiàn)錢人們也放心。

吃罷午飯，我再去上學(xué)時，牛市已經(jīng)退潮了，牛繩上零零落落地拴著一些牛，那是牛經(jīng)紀(jì)買下準(zhǔn)備賣給屠宰場的。他們很殘忍，那些賣給屠宰場的牛被他們用鐵條什么的穿了鼻子，鮮血直流，牛的眼睛里滿是傷感和無助，我看了就心疼。把牛的鼻子穿好后，就被送牛的人趕著送往屠宰場。有的牛有靈性，知道自己不久就會被殺掉，它們站在牛繩邊，怎么也不愿意離開一步，送牛的就在前面狠勁拉牛那滴著鮮血的鼻子，再不走，就用鞭子抽，還不走，就用很粗的杠子打。牛無奈，只好溫順地被牽著走。偶爾哀叫一聲，像是跟故鄉(xiāng)和伙伴告別。它們一邊走一邊流淚，核桃大的黑色眼睛里旋轉(zhuǎn)著晶瑩的淚水，滿了，溢出來，浸濕了臉頰上的毛，碩大的淚珠雨滴般打在地上，黃土路上留下一個個褐色的句號，血肉模糊的鼻子粗重地呼吸著，無奈的祈求的眼神瞟著路邊的行人，盼望著救星的出現(xiàn)。有的性子倔犟的牛，在送往屠宰場的路上，會拼命地掙脫，把鼻子掙破，瘋狂地跑掉，穿越青青的麥田徑直回到主人的家。但是最終還是要被送牛的追回來，重新穿起鼻子，繼續(xù)送走。

每每看到送牛的場景，我就觸目驚心，禁不住難過得很，看著受傷的、無助的牛那豆大的淚珠，我就想抱著它的脖子和它一起流淚，我只想對它說，牛啊，我也沒辦法啊，我怎么樣能救你呢?我常常會默默地看著它們哀求的眼神，想，如果牽牛的繩子再長一點，我準(zhǔn)會用鋒利的鉛筆刀偷偷地割斷那條韁繩，讓送牛人牽著繩子走路，讓牛逃掉，可惜那繩子總是很短，又被送牛人緊緊地牽著。我又在心里祈禱著在送牛人去廁所的間隙，疏忽一下，讓牛逃掉，但別逃到自己的家，逃到讓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送牛的人每送一頭牛，有十塊到幾十塊不等的報酬，是由牛經(jīng)紀(jì)發(fā)給的。并且他們把牛送到屠宰場，還可以美美地吃一次大鍋燉熟的牛肉。我很討厭這些送牛的人，他們?yōu)榱隋X、為了吃，就這樣把任勞任怨、忍辱負重的人類的伙伴送上了刑場，并且要吃它們的肉解饞。

我還聽送牛的人講過，把牛趕進屠宰場時，那?？吹胶芏嗤樵谘蠢飹暝那榫盎蚴强吹奖黄识莿兤さ臉幼泳徒蛔〈舐暺鄥柕貞K叫，有的牛只走到屠宰場門口就像釘在了地上一樣，無論如何趕打也不走了，眼里的淚珠像斷線的珠子流個不停。送牛人講得繪聲繪色，我聽得驚心動魄，不忍聽，又想聽，以至于不止一次地晚上做噩夢，夢見牛們那哀戚的眼神，有時也會在夢里哭泣，像牛一樣嚇得大聲地慘叫。被媽叫醒，我才知道我在做夢，我鉆進媽的懷里說，媽，我怕。媽問怕什么啊，我說我怕咱們的牛被殺了，媽說咱們的牛不賣，賣也不會賣給殺牛的，誰家要喂養(yǎng)就賣給誰家，不會讓他們殺掉的，睡吧，別怕，啊。我才又睡去。媽沒有騙我，我們家的母牛下了小牛犢，養(yǎng)到一定的時候要賣的話，也一定要賣給那些拉回家養(yǎng)大干活的農(nóng)戶。媽說，我也不忍心咱們的牛被鐵條穿著鼻子送去殺掉。可是牛有牛的命運，不管它被人養(yǎng)著的時候出了多大的力，最終也要像人一樣，難免一死。又有幾頭牛最終不是死在了屠宰場呢?但面對人們這些苦難的牛兄弟們，我能有什么辦法呢?我至今唯一能堅守的就是不吃牛肉，或者痛恨庖丁解牛這個成語，也僅此而已。但是牛肉依然會有它很大的市場。

我們家當(dāng)年也喂養(yǎng)了一頭牛。一頭黃牛，母的，每年都要生下一頭牛犢。等到牛犢長到半大不小的時候，拉到集上賣掉，補貼家用，供給我讀書。

從我記事起，我家那頭牛就一直在家里養(yǎng)著。很溫順，干活很賣勁，不貪嘴。哪怕在地里干活時兩邊都是莊稼也從不偷吃一口，根本用不著籠嘴。有的牛就不行，主人稍不留意就吃掉一棵莊稼，干活的時間也偷懶，負荷稍重一點，就拖延著不拉，牛鞭抽一下，走幾步，后面的主人要使破了嗓子吆喊，“噠——噠”，“咧——咧”，“走——”，“喔——住”，牛們能聽懂這些吆喝是要它干什么，我看多了也能聽出來，“噠——噠”就是吆喝牛向左走一點，“咧——咧”是讓牛向右走一點，“喔——住”是要讓牛停下來。耕作的季節(jié)，這樣的吆喝聲在田野里此起彼伏，雖說聽起來有點暴烈，但也悠揚，人與牛就用這種簡單的語言交流著。

我一直覺得牛也有牛的品德，我家那頭牛是忠厚老實、勤勞溫順型的。作為一頭母牛，它身上真

的也有那種母性的柔和、寬厚、忍辱負重的品行。它在我們家生活那么多年，基本上已經(jīng)成了我們家庭的一員。媽常說這頭牛通人性，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賣掉。每每生了牛犢，媽就像照顧產(chǎn)婦一樣照料它。草料多點自不必說，每天一定要在我們吃完午飯之后，再給它煮一鍋粥，稀稀的一鍋玉米粥，放點紅薯干、黃酒、白礬之類一起煮，好了再撒點鹽，然后等到不燙嘴了，盛在桶子里給牛喝。它喝一陣就抬起頭看看媽，大而黝黑的眼睛，流溢著清澈的感激的神情，媽看著也很滿足。爹也愛牛，專門騰出一間屋子來讓牛住。冬天的時間，拉一些松軟的土，堆在門外，每天晚上都要在牛屋里撒一些干燥的土，以防牛臥在尿過的地方感覺冷。還時不時在牛屋里生點兒火，給牛取暖，牛安詳?shù)嘏P著反芻，時不時睜著碩大的牛眼看我們。

每天早上起床，爹去喂牛，媽去做飯，我起床讀書。冬天的太陽出來了，暖暖的，爹把牛拴在門外的樹樁上，用掃帚給他梳理牛毛。牛安詳?shù)卣局粫r回頭親切地看看爹，爹一下一下給它梳理，像是給自己的孩子梳頭。所以我家那頭牛始終是干干凈凈的，牛毛一點也不亂，很漂亮。

暑假里，我上午讀書或者做點農(nóng)活，下午天涼快的時間，就去放牛。牛很聽話，不偷吃路邊的莊稼，也不亂跑，一片地的草吃過了，就四處張望著找我，看我還在他身邊，就示意我往前走，有時它口渴了，就叫一聲，然后看看溝里的水，再看看我，我就明白它的意思了。

有一次，它生了小牛犢，是在夜里，它好像是不想打擾我們似地，一聲也不響，小牛犢就落地了。第二天早上，爹去喂它，突然發(fā)現(xiàn)牛屋里多了一頭小牛犢，它正在親昵地給小牛犢舔毛呢。爹一陣驚喜，?？戳艘谎鄣p輕地叫了一聲，繼續(xù)愛撫它的孩子去了。

還有一個晚上，我們都在睡夢中，突然聽到牛在大聲地叫，一聲一聲，很哀婉。爹起床去看，拉開燈，看到小牛犢臥在地上，病懨懨的，一摸，身上很燒。爹知道小牛犢生病了，跑去叫來醫(yī)生，給小牛犢打了一針，它舔舔小牛犢，感激地看看爹和醫(yī)生，不叫了。我們又睡去了，它這一夜再也沒叫。原來它是呼喚我們給它的孩子看病呢。

農(nóng)村少年，沒見識過多少新鮮稀奇的事物，但一般不會感到孤獨與寂寞。就比如我，我和我家這頭牛的感情絕不亞于我和其他玩伴的感情。我性格有點怪僻、內(nèi)向，從小就很隱忍、內(nèi)斂，但也倔犟，可是我可以和牛溝通。放牛時，我一會兒拉拉它的耳朵，一會兒拍拍它的頭，它很溫順，從不用頭抵我，也不用腳踢我。晚上，我聽了爹媽給講的故事，在白天也不忘在牛安靜地臥著的時候，蹲在它的旁邊，抱著它的脖子，趴在它又大又長的耳朵上，小聲講給它聽。媽見了，說，傻孩子，臟不臟?我說，我給它講故事聽呢，你看它聽得多專心。這時，牛就扭頭看看我又看看媽，我甚至能從它的眼睛里看到它在笑。在學(xué)校里，受到了老師批評，或者在同伴那里受了委屈，我從不愿告訴爹媽，我常會蹲在牛的身邊，流著淚靜靜地看它黑水晶似的大眼睛，它也用它的黑水晶靜靜地看著我，就在這樣的時刻，我從它的眼睛里看出一絲它對我的理解，我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我生于八十年代初，我們家這頭牛的出生年月應(yīng)該晚于我。那幾年，計劃生育抓得正緊，我有兩個姐姐，媽生下我后，在我已經(jīng)懂事的一段時間我家還要交多生子女費。家里窮，沒錢，兩個姐姐還在讀書，這頭?；揪褪俏覀?nèi)康募耶?dāng)了。收多生子女費的人很蠻橫，我們沒錢交就要搬家里的東西，看看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可搬，就要把牛拉走。我們不讓拉，可是終究是沒錢，也拗不過他們，在吵鬧中他們拉了牛就走，我蹦著哭鬧，拿起地上的磚頭向那些人扔去，爹罵我，傻孩子，別胡鬧!那頭牛不愿意走，扭著頭看我哭鬧，大聲地“哞——哞”地叫著，似在安慰我，似在求救，又似在留戀地回望。沒幾天，爹找了熟人，又把它牽了回來，我見到它很高興，我看得出它也很高興，伸長了舌頭舔我的手，它的舌頭很澀很澀。

那一年，姐姐要去上大學(xué)了，家里沒錢。實在沒辦法，爹說，那就把牛先賣了吧，上學(xué)比啥都要緊。我必須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無論我對牛多么留戀。我賭氣，故意不和姐姐說話。姐姐也知道我喜歡這頭牛，說，弟弟乖，別生氣了，你也總不能一輩子和牛打交道，做放牛娃，做牛倌，不要這么沒志氣，好好讀書，將來咱家就不用喂牛了，爹媽也就不用這么辛苦了。我心里很佩服姐姐，很贊成她的話，也很感激她的鼓勵，但我還是不說話。

我再去上學(xué)，看到學(xué)校邊上的牛市場就感覺很難過，再也沒心思看牛經(jīng)紀(jì)們奔走在買賣雙方之間，把手放在對方衣襟下比畫價格了。并且我很害怕有一天看到我家的牛在這個集市上拴著等待出售。每一次走過牛繩我都很緊張地四處張望一下，沒看到我家的牛，才暫時放心了。分別之時到來之前，那些日子，我一有空就蹲在牛的身邊默默地看它黑水晶似的眼睛，看它安詳?shù)胤雌c，它也靜靜地看著我，不知道它有沒有看出我對它深深的留戀。

終于有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看到門口站了幾個人，對著我家的牛指指點點，牛害羞似地看著他們。我一看就知道是要把它賣掉了，心里一陣酸楚。從它身邊經(jīng)過時，故意踢它一下子，徑直向屋去了，回頭看它，它默默地站著，也一直看著我?；氐轿堇?，放下書包，我坐在床上，淚就流了下來。我是隔著窗戶，看著他們把牛拉走的，它不愿意走，扭頭看著爹媽，“哞——哞”地叫著a

隨后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噩夢，又夢到了殺牛的情景，被嚇醒了。夜漆黑漆黑的，我聆聽牛屋那邊的動靜，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我問媽，咱的牛是賣給誰家了啊?媽說，是鄰村的，他們自己喂養(yǎng)的，等幾年有錢了咱們再把它買回來。我一聽，心里很溫暖。隨后媽說，她那幾天也經(jīng)常在夢里夢到那頭牛。

后來有一天，我家那頭牛突然又回來了，是拴牛的繩子斷了，它就跑了回來。像是嫁出去的閨女又回到娘家一樣，我們感覺很親切，我抱著它的脖子，任它舔我的手，它的舌頭還是很澀很澀。媽給它弄了點草料喂了喂，又讓它喝了點剩飯，把它又牽著送給了鄰村那家。那家人說，上地干活回來，一看牛沒了，只剩下一節(jié)牛繩子在樁子上拴著，問村里的人，都說怎么也拉不住，徑直往你們村去了，我就知道是回家了，正說去看看呢。媽說，這牛記事，只要沒被別人牽走，準(zhǔn)是回去了。

那一年我考上了初中，暑假，我無牛可放，除了做家務(wù)，幫爹媽干點活，就是坐在院里的葡萄藤下讓姐姐教我初中的課程。過了那個暑假，姐姐去外地讀書了，她走的那一天，我一直跟著她，送她上車，很留戀。我去讀初中，開始寄宿生活。開學(xué)沒多久，我收到了姐姐從遙遠的城市寄給我的一封長長的信，信里說了她在那邊的生活，并教我學(xué)習(xí)、生活的方法，鼓勵我好好讀書，更重要的是她還說到了我家那頭牛，說到了爹媽像牛一樣艱辛地勞作著就是為了我們。那封信看得我淚流滿面，自習(xí)課上，趴在課桌上偷偷哭了兩節(jié)課。那封信，我一直保存至今，偶爾拿出來看一遍，還是會看紅了眼圈。

自那以后，我們家沒有再買牛。兩個姐姐和

我都在讀書，經(jīng)濟一直很拮據(jù)，堂弟買了一臺拖拉機，可以幫助干很多牛干的活。有一次還聽媽說，那天她去趕集，經(jīng)過鄰村，我家那頭牛正好還在那家門外拴著，看見媽，它就“哞——”地叫了一聲，睜著大眼睛望著媽，乞求的眼神目送她遠去。媽趕集回來，還從那里過，它還是那樣的看，媽走了好遠了，回頭一望，它還在朝媽這邊看著。媽說，那?？吹梦倚睦锼崴岬模绣X了再把它買回來，咱還喂。

我無法知道這頭牛的命運是怎樣的，又過了幾年，我們也習(xí)慣了沒有牛的日子，這頭牛也已經(jīng)下落不明了。

多年來，我在外面飄著，越來越感覺自己其實就像一頭牛，很賣命地活著，不停地輾轉(zhuǎn)著，常常也會想家，可是往往為韁繩所羈，欲歸無方。幾次在坐火車奔波的途中，透過車窗，看到伸長了頭頸默默拉犁子的牛，或是正在草地上吃草聽到火車聲抬起頭張望的牛，心中總是思潮翻滾，感動好長時間。

現(xiàn)在回到農(nóng)村老家，已經(jīng)很少能見到牛了。我一直感覺牛才是農(nóng)村真正的主人，真正鄉(xiāng)土本色的體現(xiàn)。我在農(nóng)村長大，然后浪跡城市，身上的鄉(xiāng)土味絲毫未減，性子中牛的本色一直留存。可是現(xiàn)在每每回家總是為見不到幾頭牛而倍感失落。

農(nóng)村的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牛所能幫人干的活，現(xiàn)代化的機器也完全可以干，并且效率更高。鄉(xiāng)親們手里也都攢了點錢，小樓庭院也很是常見，每家院子里都是水泥硬化過的地面，屋子雖說雜亂但也干凈，也就沒了可以讓牛容身的屋子。每天早上也很難見到用鐵锨背著籮筐拾牛糞的大爺了。

農(nóng)村人不再養(yǎng)牛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社會治安不太好，養(yǎng)牛要承擔(dān)很大的風(fēng)險，有時甚至要賠上性命。我們村子里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一個單身中年男子養(yǎng)了一頭牛，一個冬天的夜里，盜賊入門，要偷牛，其實哪里是偷牛，明明是搶劫。主人當(dāng)然要反抗，可就在反抗的當(dāng)兒，盜賊用尖刀刺進了他的胸膛，然后牽著牛揚長而去。鄰居們聽到動靜趕到時，他正在血泊里掙扎，最后搶救無效，死了。牛當(dāng)然也沒追回，他的忠實的伙伴被搶走了。農(nóng)村這種搶牛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有的就是白白看著自家的牛被人拉走。報警也是沒用的，農(nóng)村這地方出警很慢，并且盜牛團伙的勢力也非三兩個警察可以解決。有一次還聽過一個民警向鄉(xiāng)親們傾訴他的苦衷。他說，對于偷牛的事情，我們不是抓不住那些賊，現(xiàn)在有一種定位系統(tǒng)可以在夜間準(zhǔn)確地定位盜牛團伙的具體方位，我們按時出警完全可以擒獲他們。但是我們也難，我們拼上自己的性命和那些人搏斗，把他們抓獲了，送進了派出所，甚至是第一天把他們抓進去，第二天局長就會找理由讓放人。我們出力不討好，那些盜賊隨后還要威脅到我們的生命。盜牛賊是有勢力的，也會搞關(guān)系維持領(lǐng)導(dǎo)，從而逍遙法外，我們的工作也真難做。他這么說，有他的道理，我也相信。都難。只是，還是讓人無法容忍。

對農(nóng)村人來說，牛就是活生生的一筆財富，一頭成牛的售價一般在六七千塊。但是，這還是次要的，性命第一，安全第一，村里人有了前車之鑒，養(yǎng)牛的也就逐漸少了。

農(nóng)村的牛少了，市場上的牛肉并不見少，應(yīng)該是有專門飼養(yǎng)牛的牛場，養(yǎng)大了就殺掉，賣肉。想到這里，我不寒而栗，這個時代，牛就是這樣的命運!它們離開了農(nóng)村，為死而生，為向人們貢獻自己的肉而生，而人們則心安理得地享受它們的肉。誰曾想到它們在農(nóng)業(yè)機械化程度不高的時代為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做出的貢獻呢?誰又會想到這種動物身上那種讓人感動的人性呢?它們身上雖有人性，但是它們終究不是人，這又是多么荒謬的理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