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
誰一度拉開回憶的抽屜,總會發(fā)現(xiàn)新的格層……沒有什么意象可以滿足他,因為他認識到,真實之物是包裹起來的,要打開才行。真實之物就是那種意象、那種趣味、那種摸索,我們就是為此而打開一切的。此刻,回憶深入微而又微之物……在這微觀世界中呈現(xiàn)出來的,是愈發(fā)強有力之物。
——瓦爾特·本雅明
春天的太陽是這樣長久的明媚:亮燦燦的,溫度不是很高,但是溫暖舒適,讓人覺得愜意。我還穿著冬天的衣服,一上午的玩耍之后,雖然脫了厚厚的棉襖,披著小馬褂,仍然汗流浹背。這時要是被奶奶看到了,她肯定又會說我是個“紅頭?!薄?/p>
我和小虎在院子里追逐打鬧,在幾根木頭圍成的牲口圈中你出我進,樂此不疲,后來我們不約而同地爬上了一根翹起的木頭。它有碗口那么粗,斜戳在圍圈的一角,倒成了一個制高點。小虎身輕體快,爬到了木頭的頂端,我也跟著爬。然而木頭開始扭動了,繼而是明顯的晃動,哐當一聲木頭翹起來,我們摔在了地上。我站起來,連身上的土也沒有拍——小孩子玩得興高采烈,誰會在意那些污跡呢?小虎的哎呦聲就在這時傳了過來,我去拉他,他的喊叫聲更響亮了,里面分明夾帶著聲勢浩大的痛苦。我被嚇住了,縮回了手,飛奔著,叫喊大人。
小虎的母親很早便去世了,那時小虎也不過一歲吧,我還長小虎幾個月,然而依舊是不記得他的母親到底長什么樣子。小虎家的門緊鎖著,他的父親一定是下地干活了。鄰居的嬸嬸聽到兩個孩子的哭喊聲,急忙趕了過來。回到家中,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為什么玩得好好的,突然的暴發(fā)哭聲就結(jié)束了我們的游戲。
傍晚正準備吃飯,我聽到外面小虎奶奶的說話聲——那哪里是說話呢,聲音中的憤怒與不滿連我這個四五歲小孩子也聽出來了:我苦命的小虎啊,一歲就沒了娘,這又摔斷了胳膊,我苦命的孫兒啊。我似乎聽到了小虎奶奶眼淚下落的聲音。
那天晚上父親沒有責罵我,爺爺也沒有說什么。然而第二天一起床,我開始面對另一種生活。這天一早我像往常一樣起床、吃早飯,然后準備去找小伙伴玩。爸爸卻叫住了我,說你去上學吧,到了學校也許會好一些。爺爺給我搬了一個小板凳,背著我,我坐在爺爺?shù)募绨蛏?,像以前的每個早晨他帶我去玩一樣,我的心情依然是興奮和歡愉的,父親剛才的話并沒有對我產(chǎn)生什么影響,我并不知道何謂上學。爺爺沿著河邊的小路行走,我看著河面上不時漂流的事物,不遠處是一潭靜水,那里幾只白色和黑色的鴨子不時地相互追逐,拍打著翅膀激起一團團水花,我看著它們嬉戲的姿態(tài),無憂無慮地笑著,爺爺也跟著笑呵呵的,那慈祥的聲音讓我在春天的上午感到愜意和溫暖。
轉(zhuǎn)過一道山口不多遠,就到了一里地之外的學校。這里只有一年級和二年級,三年級以上的學生要到村子的中心小學去上課——那里離家可能有六七里地了吧。據(jù)說為了方便遠路的學生,幾年前村中的小學才特意在這里成立了一個“分?!?。學校的老師都是村子中的人,我們都認識,爺爺給她說了幾句,她就同意了,于是在這個春天我來到了學校。
當我走進教室,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還有這么多的人,他們的年齡和我相仿,我的內(nèi)心被喜悅激蕩著。老師只有一個,姓李,她人胖胖的,雖不算年輕,但是并不怎么嚴厲;她總會讓我想到一些人,比母親年齡要大但卻是一樣親切的人。然而,由于陌生和矜持,我第一次走進教室的時候,只是緊張地站在門口,怯怯地看著她,再瞄著眼睛看在座的同學,始終不敢出聲,哪怕是老師俯下身子跟我說話,我依舊是低著腦袋,好像犯了錯誤一樣。
沒有任何基礎,而其他同學又是在學習一年級下冊的知識,我當然是什么也聽不懂。老師給我找來了上冊的書,讓我坐在第一排的最右邊,每次上課我先是聽她講一些不懂的問題——這是給其他學生的正式上課,接著她布置一些作業(yè)給他們,然后給我輔導上冊的知識。就這樣,我的學業(yè)開始了。后來,在回想這段時光時,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就是上學——而我的學校生活也就在這樣的情境中拉開了帷幕,十幾年、二十幾年地一直延續(xù)著。
而我學習的地方——所謂的教室,僅僅是一座矮矮的土房子,它位于兩戶人家之間,褐色的墻壁上粉刷的石灰早已脫落得斑駁陸離,一個木制小窗戶上蒙著塑料膜,兩扇小門經(jīng)常是斜掩著,這就是教室的外觀。而我們的活動場所就在這教室附近——課間,十多個小孩子在教室外面一個不大的操場上嬉戲,說是操場其實不過是這兩戶人家的院子,只是他們早已習慣了孩子們的嬉鬧。有一家的女人是個啞巴,她常常坐在屋檐下看著我們傻笑,那怪異的表情讓我們有些害怕,于是我們遠遠地避開,只是在口渴的時候才偷偷地溜到她家的廚房里舀水喝。
教室里面也是泥土的墻壁,上方是彎而粗的木梁,也許是年代久遠了吧,在歷年冬天燃燒的柴火中被煙火熏得黑糊糊的,整個教室里的光線也因此而更加黯淡。課堂上我時常不停地東張西望,打量著教室里的一切。有好多次,我不住地回過頭,好奇地看那些坐在后排的同學,然而看到的是一張張若隱若現(xiàn)的淹沒在暗淡光線中的面孔,它們五花八門——課間的瘋狂讓草渣和泥巴跑到了頭上、臉上,少年們稚氣的面孔似乎不大分明,模模糊糊中帶著呆滯的滄桑感,這便是那時候農(nóng)村的少年。因而在十幾年后的今天,我去回憶時,眼前總是晃動著那些貧苦的、老成的面容,他們的笑聲和唧唧喳喳中,充滿了斷斷續(xù)續(xù)的神秘色彩。
行文至此,我知道我的回憶肯定是融進了不少主觀的成分,因為這種感受只是我后來才有的,也許只是在我寫作的當下才出現(xiàn)的——可不論我怎樣運轉(zhuǎn)筆墨,我也只能寫出這復雜感受中的一種。后來,在我離開小學繼續(xù)求學的年復一年中,每個寒假、暑假在家期間,我總不免看到我少時的同學,他們之中很多人早早地退了學,開始了平凡人的生活:種地,娶妻,生子,融入蕓蕓眾生。(對他們來說,這或許就是最好的境遇——難道這不比被生活剝離和拋棄要好得多嗎?)他們一年比一年讓我感到陌生,好像是在某一次的假期中,我忽然看到了他們真正蒼老的面孔。于是先前的往事再浮現(xiàn)時,我知道已經(jīng)沒有人能夠和我一塊回味了——雖然在此之前我也沒有和他們多余交談過。很多時候,獨自默坐,想起那些往事,我的眼前幻化出浮動的畫面:畫面上是永久的黑白色,間雜著閃爍的斑點,往日的孩子跳躍、奔跑、呼喊,可是沒有任何聲音,就像是一部陳舊的電影底片。尋思那些往事,對著無垠的空間和時間,人不禁間或欷歔起來。
到了秋季入學的時候,我就算是一個正式的一年級學生,當然我早已經(jīng)不是新生。我這才明白,上半年的學習就這樣誤打誤撞地成了我的學前教育,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學前班或者幼兒園。我的學前教育沒有體、音、美——這種特殊形式的入學,長久以來給了我這樣一個錯覺:學校就是讀書寫字的地方,其他的種種“行業(yè)”都與我無關。這種觀念一直等我到了大學才有所改變;然而觀念改變了,對美術、音樂的技能和興趣卻再也沒有培養(yǎng)起來,
在它們面前我依舊是無能為力的緊張羞愧,干巴巴地搓著手,表示著內(nèi)心的遺憾和尷尬。
剛過去的半年時間足以使我熟悉老師的脾氣,熟悉學校里的種種跡象,人也因此慢慢地油滑起來。上課不專心聽講,下課使勁打鬧,作業(yè)不再按時完成,有一段時間同學的家長接二連三地找到學校甚至到我家中,向老師和父母訴說我的罪狀。一天中午臨放學時,老師突然宣布了一條規(guī)定:昨天作業(yè)沒有完成的同學中午不能回家吃飯。放學時我挎起書包,趁著老師不注意,瘦小的身子像泥鰍一樣,“嗖”地一聲從她的臂下鉆過,輕易地躲過了一劫。然而第二天中午就沒有那么好運了,我成了她的“重點看護對象”,還沒有到放學時間,我就被她牢牢地抓住,等其他同學走后,我像個甕中之鱉,灰溜溜地被“拘留”起來,在忍饑挨餓的同時,十分不情愿但又無可奈何地補寫作業(yè)。
不知道那天中午我沒有回家吃午飯,給母親造成了多大的震動:下午同學來到學校的時候,給我?guī)砹孙埐?,說是母親讓他們帶來的。打開飯盒,香氣立即彌漫開來,熱乎乎的米飯上面覆蓋著厚厚一層肉、雞蛋以及各種蔬菜??吹贸鰜?,這是母親特意為我做的,我大口地吃著,心想每天能有這樣的飯菜,也還是很不錯的。當天我的作業(yè)依舊沒有完成:到家之后依舊是瘋狂地玩耍,并且開始了撒謊,說今天老師沒有布置作業(yè)。
再一天,我同樣被鎖在了教室??墒钱斶@天下午同學來上課時,并沒有像昨天一樣手中捧著一個飯盒。一個同學說,我走過你家的時候,你媽已經(jīng)準備好飯菜了,可是你父親不讓再送了,說今天再送明天你還會被鎖在教室……我聽著聽著,忽然意識到什么,低著頭默默不語。整個下午想著父親的話,伏在桌子上,心情低落。奇怪的是,我似乎并沒有感覺到饑餓的侵襲,反而開始了寫作業(yè),一筆一畫認認真真地寫。晚上回到家中,味同嚼蠟地吃了幾口飯后便去寫作業(yè)——從此我再也沒有因為作業(yè)未完成而被鎖進教室了。
關于被鎖進教室,還有一件事情值得提及。那是將近一年之后了,我已經(jīng)進入了二年級。那時候有規(guī)定,每天中午放學后要輪流有兩個同學打掃教室。一次輪到我和一個同學掃地,趁我不注意,他跑出教室把我鎖在了里面,向我做著鬼臉,然后幸災樂禍地離開了。我在教室看著他離去,又急又氣但沒有辦法。在把教室打掃完畢之后,我靜靜地坐在位子上,不知不覺開始了哭泣。不知何時,聽見父親在窗外喊我,瞬間我便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說明了情況。父親說,你先等一下,就離開了。沒有多長時間,教室的門開了,那個同學灰溜溜地進來,后面跟著我的父親。父親沒有說什么,拉著我走出教室,把我抱到自行車上帶我回家,吃過飯又把我送到學校。在路上父親說,學校里的事情怨你的你得自己解決,不怨你的我自然會討個理由。我懵懵懂懂地點點頭,在以后的生活中我多次想起這句話,揣摩著它的內(nèi)涵。
那天中午的事情就這樣寫入了我的記憶,后來我才聽母親說,中午其他學生都回來了就是不見我回來,于是她就問怎么回事。同學說我在學校打掃衛(wèi)生,可能要晚一會才回來吧??墒亲蟮扔业龋攘撕芫眠€是不見我的影子,父親就到學校來找我,接下來的事情便是如此了。從那以后,那個同學看見我再也沒有囂張:不過,對他我倒沒有什么怨恨,有時候我?guī)Я颂枪麜o別的同學,也會給他。
二年級的時候換了另一個老師來教課。她姓彭,和一年級的老師一樣,她一個人負責我們的所有課程,這課程竟然包括了語文、數(shù)學、體育、音樂和美術。事實上,除了文化課(語文、數(shù)學),其他所謂的副課不過是個調(diào)節(jié)而已,實在學不到什么。但是每逢那些副課,我們都是按捺不住地欣喜,因為畢竟它們有趣——這符合孩子的天性。
通常上午學一個多小時的數(shù)學,中間休息一會兒,再學一個多小時的語文;下午上課的第一件事就是回顧上午所學的內(nèi)容,然后背誦默寫,再穿插著進行一些副課,這基本上便是一天的課程。背誦大概是一個多小時,之后的默寫就是到教室外面,在窄窄的房檐下用粉筆或者滑石寫字、組詞。在這個房檐下有一塊小石板,既光滑平坦又顏色青黑,就像一塊小黑板,特別適合書寫;于是誰先出來默寫,自然會搶占它。背書因此也有了心照不宜的動力,大家爭先恐后,晚出來的人自然就沒有機會了。我還記得那些場景:一個小男孩蹲在房檐下,瘦小的脊背正對著午后的陽光,小小的手中握著一截粉筆或者一塊滑石,興高采烈地在石板上畫寫。有的時候我是刻意求快,好得到那個光滑石板的使用權:所以當我開始默寫的時候,我反而忘記了自己要寫什么。有一次我悄悄地通過門縫,竟然看到了黑板,便開始了一種叫做作弊的行為。然而我的心里總是那么的緊張和尷尬,這樣的感受像是一塊石頭壓著我的胸口,很久不能釋懷。我漸漸地放棄了這種“積極”,按部就班地背書、默寫,雖然是在粗糙的地面上寫字。有很多次放學的時候,我特意留下來專門看看那塊寫滿了別人字跡的石板,像是一個老農(nóng)看著一塊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肥沃土地。
那年寒假的期末考試我得了第一名,這讓我感到很意外,更感到意外的是那些平時學習十分優(yōu)秀的同學。新年開學來第一節(jié)課照例是“清算”舊賬,于是全班十多個人除我之外,全部站在講臺上被老師教訓了一遍,而我就自然成了老師贊不絕口的對象。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女同學哭了,她平時是班里學習最積極的一個,又是學習委員。她哭得很傷心,兩行眼淚長長地掛在臉頰上,鼻涕也忍不住流了下來。我那時還不明白是什么事情讓她這么傷心,我在想,難道新年她在家里過得不快樂嗎?我木木地看著他們,至于老師在說什么我早已不再關心了。只是看看身邊空落落的位置,忽然間,我感覺到有一種離群般的孤獨感,我覺得大家平時在一塊是多么的開心,而此時似乎一切都變了——我坐著,他們站著,有一種明顯的界限隔離著我們。
轉(zhuǎn)眼間便是中考,這次我一落千丈,被老師提到了講臺上。她扭著我的耳朵,狠狠地說我是個不長進的人,一夸獎就驕傲得“帽子不見頂”。然后一揚手,一根細棍抽到我的腿肚上,我頓時感到了熾熱的疼痛,只是忍著一言不發(fā)。我看見那個女生在竊笑,這次她重新拿回了第一名——悠閑地坐在座位上,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握著鉛筆悠閑地晃動著。我聽到了她在竊笑,后來我聽到很多這樣的笑:女生特有的尖尖的故意壓著的笑,像是深夜中老屋深處耗子的嘰喳聲,充滿了不懷好意的侵襲和干擾,讓人既驚恐又無處躲藏——仿佛就在你的耳廓邊緣。
在學期結(jié)束的時候,我和班里其他幾個男同學終于“報了仇”:在那個學習委員拿著考了滿分的卷子準備回家時,我們圍住了她,把她的書包扯下來,掏出里面的書本和文具,扔在地上使勁地踩跺,趁著她響亮的哭聲我們勝利地離開。那個時候我覺得她的哭聲是如此美妙,比先前的竊笑好聽多了,只是我還沒來得及進行比較和回想,第一個二年級就這樣在少年的“準暴力”中結(jié)束了。
我沒有立即去上三年級,而是又上了一個二年級,即所謂的留級。這并不是因為我成績不好,也
不是因為欺負女同學,而是我的年齡太小了,父母擔心跑那么遠的路我會吃不消。在這個重復的學期中我認識了更多的伙伴,他們中有的是上一個二年級留下來的,至于原因,那肯定是成績不好,三年級老師不收了。很快,我就和他們混到了一起。
小磊和阿彬就是這樣的兩個同學,他們比我大兩三歲,對學校和老師比我熟多了,領著我做了不少壞事。平時值日打掃衛(wèi)生,我們早早地逃離;夏天午休,用小紙條撥拉其他同學的鼻孔,讓他們打噴嚏然后驚醒;課間休息趁著女生上廁所,把泥土和小石子擲到她們身上,聽到她們的尖叫,我們得意地狂笑然后狂奔而去。這自然是要被女生狀告到老師那里的,但即便是挨打,也是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這個學期我的頑皮的天性完全被開發(fā)了出來,從此也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于學業(yè)我則基本上不上心,但由于是重復的學習內(nèi)容,一切我早已輕車熟路,成績并沒有落下,反而遙遙領先,老師因此也不多說什么,我充分感到了自由的樂趣。
自由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學年快結(jié)束的時候,有一天上午正在上課,忽然有個學生敲門進來,給我們帶來了學??偛康囊粋€消息:要大家全體照相。我們一聽,頓時樂開了花,心想不用上課了多好。可是照相的人遲遲不來,我們等得很著急。吃過午飯,下午的課還沒有開始,我和小磊、阿彬決定到村上的學校總部去。這樣的念頭一閃現(xiàn),我便扔下書包,踏上了征程。避開熟悉的大路,我們?nèi)顺÷?,近乎翻山越嶺歷險一樣到了村上。這是我第二次來到校本部。
上次來到這里是在一年級,我首次看到了風琴,覺得它太神奇了:一個中年女老師,穿著灰色的衣服,端坐在一個類似桌子一樣的淡黃色木頭架子前面,晃動著手臂,便有一種稀奇的聲響傳了出來。很久以后,我看到那些記錄或者描寫北大荒、白樺林的資料時,耳邊總會漂浮起這種音樂,在影視中種種熟悉的旋律更是回旋氤氳,讓我激動得不知所措。我第一次被音樂聲迷住了,不知什么時候便情不自禁地趴在窗戶上觀看——總想知道聲音是如何從那個神奇的木架子中傳出來。后來只聽見李老師喊我一聲,我手一松便一頭栽了下來,恍惚中是一些聲音的雜響,便暈了過去。醒來后,我的額頭被紗布纏裹著,至今左眼角還有一個輕微的疤痕。第一次到達學校的總部,就這樣以慘烈的流血方式宣告開始又宣布結(jié)束,現(xiàn)在想起來也覺得不可思議。
而這次我更是看見了一些新奇的事物——夏天的校園中,各種樹木的葉子郁郁蔥蔥,花壇中的植物也茂盛異常,未見世面的我們好奇地到處轉(zhuǎn)悠,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最后在一個拐角處看到了聚集的人群和場景。那里,在一面墻壁上,掛著一張白色的幕布,前面不遠處是一個支著三腳架的物什,一個中年男人貓著腰在那里比畫著些什么。一群和我年紀差不多大似乎又比我大的學生排著隊,輪流坐在白布前面,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神情嚴肅,稍一停頓然后離開。
我知道這是在拍照,我忽然想起了幾年前的一次經(jīng)歷。兩歲或者三歲的時候,快過年了,鄰居家的一個哥哥帶著相機從北京回來,爸爸讓他給我照了一張照片。我已經(jīng)不記得當時閃光燈是否閃爍,反正我平生的第一張照片就在那個時候誕生了。聽爸爸說照片一共沖洗了三張,一張在爺爺家,一張在姑姑家,還有一張我至今也不清楚在哪里。我在爺爺家看到過一張照片,它被安放在壓桌子的玻璃下面,照片上的我,穿著新買的衣服,一身黃色的小公安裝,戴著一頂大蓋帽,厚厚的棉襖鼓鼓的,看上去著實可愛;如果仔細地看,會發(fā)現(xiàn)攀著我下巴的帽纓一個在耳后一個在耳前,這或許就是美中不足吧。而照相的時間應該是個下午或者傍晚,我迎著不太明朗的陽光,睜大眼睛,靜靜地看著前方。我看著這張照片,看著我自己,看著十幾年前的我,時間久了忽然感覺到,照片上的那個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是一件凄愴的事情?!氨牬笱劬Γo靜地看著前方”——那個年少的我當時在看什么呢?
而這天我們?nèi)齻€人在一個多小時的孟浪后,終于氣喘吁吁地站在了相機前面?!斑青辍币宦?,我的一個瞬間被固定了下來。后來我們原路返回,到達學校時教室已經(jīng)鎖門了。在第二天,我就忘記了這個插曲。直到很久以后我在爸爸抽屜的一個鐵盒子里,在一大堆我和弟弟的照片中找到了那張屬于我的小照片。照片上的我是那樣的瘦弱,我真正地看到了一個年幼的小小的孩子。他的眼睛是我的,他的神情是我的,他和我的其他照片一樣,靜靜地看著前方。照片是用在學籍上的證明,而我的學籍冊在一次考試中就被我弄丟了。到了冬天的時候,在期末考試前,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到鎮(zhèn)上的照相館為我重新照一次相;僅僅是幾個月的時間,照片上的我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不再像先前那樣的瘦弱,而是胖乎乎的臉,圓圓的像個小皮球;短頭發(fā)緊貼頭皮,使得我整個人看上去虎頭虎腦的:我的眼睛炯炯有神,閃亮亮地看著前方。這張照片被貼在了新的學籍管理冊上,直到初中。
十幾年過去了,黑白色的照片散發(fā)著濃烈的懷舊味道。在大學畢業(yè)的那一年夏天,我在家中找到了一個紅色的小本子——我的小學畢業(yè)證。我小心翼翼地摘下上面的照片,將它帶在身上。時??纯催@些照片,我覺得時間并未走遠:然而一定神之間,時間的確是遠去了,只留下這些小小的照片,當然還有豐厚的記憶。它們填充著那些消失的時光,讓我內(nèi)心安穩(wěn):十幾年前,父親帶我去鎮(zhèn)上的那個寒冷的冬日,在我看照片時不是一下子就回到了我的眼前了嗎?我似乎聽到了那天父親用力蹬車的聲音,寒風拂過的聲音,它們仿佛凝聚在照片上,一當我看到照片便揮發(f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