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華華
一
姆媽眼窩里含著淚,幽怨地看會兒毒辣的天,又看會兒遙遠的躲雨鎮(zhèn)。
云朵背水回來,老遠就看見了姆媽的身影。背上水袋子特別沉,加上走了遠路,快到家時,云朵簡直覺得移一下步子都很困難。姆媽雙眼瞎了好些年,她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她總是摸索著,不肯讓雙手歇一會兒。
每天清晨,云朵天不亮就隨同背水隊伍到躲雨鎮(zhèn)去背水。姆媽早在云朵之前就起了床,云朵想讓她多睡一會兒,她也不肯。
姆媽早起,給云朵煮面條。云朵不高興,嘀咕說,“姆媽,你給云朵操心過分了?!蹦穻寘s笑著,說,“姆媽有手有腳呀,可不能讓我們云朵白養(yǎng)我!”她邊撈面條,邊說,“我們云朵快成大人了,姆媽可舍不得把你累壞,要不然,往后怎么嫁人呀?”
云朵紅著臉,用手背捂了嘴,輕輕地嬌嗔了一聲,“姆媽,說些啥吶,云朵不嫁人,云朵要一直陪著姆媽?!蹦穻層行┥鷼饬?,“你都大人了呢,還說這些小孩子話,要是你地下的爸爸聽見,非罵你不可!”云朵嘻嘻一笑,“姆媽還有心思談笑話,天旱得要死人呢!”
姆媽作勢揚了揚手,“看你說的喪氣話!”
云朵頭一縮,嘻嘻一笑,幾口就把面條吃了。
這時,桐花嶺上背水的隊伍像趕場一樣,從對面的山梁上打鬧著走過。人們手里打著火把,看來走了很遠的路。是呀,桐花嶺的人,幾十年沒遇上這么干旱的年月了。自從所有的水,都落到了躲雨鎮(zhèn),或是蒸發(fā)到了天上,桐花嶺的人簡直度日如年。
不僅僅是桐花嶺,就連躲雨鎮(zhèn),甚至更遠的地方,仿佛全世界都沒了水。人們都在不分晝夜地抗旱。遙遠的公路上,不時奔過一輛輛從城里來的送水車。送水車背上馱著巨大的鐵罐子,紅底白字的標語格外醒目。車上裝著大喇叭,似乎怕別人不知道它在送水似的。當送水車在躲雨鎮(zhèn)上冒出來,背著口袋的人群,立即朝送水車飛奔過去。人們邊跑邊喊,不一會兒,就像小雞搶碎米一樣聚攏,很快就把一車水瓜分完了。
管分水的,不是躲雨鎮(zhèn)的人。躲雨鎮(zhèn)靠著河,他們一擔一擔從河里挑,也可以維持下去。去搶水的,往往是離躲雨鎮(zhèn)稍遠,坐落在桐花嶺山腳的煤礦工人。在沒有水的日子,這些平常在地下挖煤的工人,被抽調了一部分,專門負責煤礦的供水工作。他們在老板的指使下,像群黑鬼一樣朝送水車沖去。
看到那樣的場景,桐花嶺的人,只有眼氣和咒罵的份兒。桐花嶺太高,躲雨鎮(zhèn)修的公路只到山腳。城里來的抗旱送水車,對桐花嶺的人來說,不過是擺擺樣子。眼看著送水車一輛輛開來,然后又如驕傲的公雞似地開走了,桐花嶺的人卻只能到躲雨鎮(zhèn)快斷流的小河里,取了水,然后一步三搖,回到深山。
從桐花嶺到躲雨鎮(zhèn),放腳小跑,空手也要走一個小時,往坡下走,人簡直像張了巨大的翅膀飛奔一樣,可回來的路,就夠人受的了。背水的人,每天天不亮起床,打著柏香皮火把,一個來回,就要一天的時間。
桐花嶺的人,幾乎家家出動,不論大人孩童,全都加入了到背水的隊伍里。
二
云朵家人口少,可牲畜不少,除了她和姆媽,還有一頭黃牛,一只麻羊和兩口豬。這幾頭牲畜,可要喝下不少水。姆媽疼那幾只牲畜,簡真比疼自個兒還過分。再說,姆媽今年多喂了一只小麻羊,就是悄悄為云朵準備下了。姆媽想,女大十八變,別看八字還沒一撇,可山里的喜事,說來就來的。再說,喂牲畜,也不是三五個月的事,簡直要三兩年呢,要是緣分到了,日子定了,到時拿不出像樣的肉菜來招待親戚,可要遭人笑話。
姆媽做這些準備時,云朵也有所覺察。她悄悄地把女兒的心事埋在心底。有時,當躲雨鎮(zhèn)來了迎親隊伍,在對面高高的山梁上招搖而過時,她心里也會像喝了碗米酒一樣沉醉。特別是當嗩吶手的剪影,扭動著屁股,捧著嗩吶吹得得意忘形的時候,云朵就酥了,麻了,呆了。
云朵背著水,靠在路邊歇息的時候,總會癡癡待上一陣子。云朵穿著鮮色衣服,人長得眉清目秀,身段兒也玲瓏可愛,青春女子的氣息朝四方散開。
迎親的隊伍里,常常會有可惡的二流子,朝著遠遠山路上背水的云朵大聲喊叫,大聲說些叫人臉紅心跳的話語。
云朵聽了,不敢應嘴,只是低低地罵一句,“不要臉的!”迎親隊伍于是爆發(fā)出一陣陣暴雨般的大笑,云朵像只受驚的小鹿,只好慌忙不迭地跳上了路。
走在大路上的云朵,偶爾會想起那個見她就臉紅的麥穗。這時,她眼前總是浮現麥穗清秀的二分頭,當有風吹起來時,麥穗二分頭下面那張白凈的臉就顯得格外好看。云朵心里嘀咕著,“麥穗哥就好著呢,從不像這些二流子一樣討厭!”
她沒想到心里的話說出了聲,好在身邊沒有人,她趕緊用手背捂了嘴,一個勁責罵自己。她背上沉重的水袋子,這時也像被誰捋了一把,腳步變得輕松起來。
腿腳快點的,一天能背兩趟水。云朵只背一趟。家里人口少,姆媽又特別節(jié)約,一袋水就足夠家里用上一整天。姆媽真是個好女人,她吩咐云朵,用淘米水洗臉。洗完臉,還可以洗身子,或洗腳。等這些水實在不能用了,就把它們裝起來,然后在傍晚時分,倒給牲畜們喝。就連煮飯的米湯,姆媽也用來煮菜,吃剩的湯,就更不用說了,只要倒進豬槽里,豬們肯定吃得“嗒嗒”作響。
姆媽的好方法,讓桐花嶺的人贊嘆不已。麥穗家在后嶺,離云朵家三里路的距離,只要翻過云朵家后面的“蒙子水”高山,麥穗家就到了。麥穗姆媽人稱小算盤,桐花嶺的人都說,小算盤特機靈。她去鎮(zhèn)上賣山里貨,不管有多少角角分分毫毫,她只需兩眼一翻,心里咕嚕一下,價錢很快就算出來了。桐花嶺的人文化少,對小算盤的演算速度佩服得五體投地。當然,小算盤的嘴皮子也像彈簧一樣翻得快。
小算盤每次趕場回家,從云朵家門口經過,總要拉著麥穗進云朵家里喝杯茶。那時,兩家的男人都在鎮(zhèn)上當挖煤工,因此顯得特別親近。小算盤和姆媽嘮話沒完沒了。麥穗在邊上等得不耐煩,催她回家,小算盤和姆媽聊得正起勁呢,她就支麥穗和云朵一起玩,兩個半大的孩子,就從那會兒認識了。
每次,小算盤都要當著云朵姆媽稱贊她一番?!懊米?,你真會生女兒喲,你看看!你看看!水靈靈的呀,以后可要找個好婆家!”說著,小算盤的眼直勾勾地看著云朵。云朵不好意思,只好一個勁地用腳跺地上的泥土。她低頭看見麥穗也使勁跺著地上的泥土。
云朵姆媽總是粲然一笑,說,“你家麥穗也俊秀呀!你看那臉嘴,那腰板,活脫脫全是大人身上的好?!?/p>
小算盤聽得喜不自禁,就連走在回家的路上,身子也擺得像風中的楊柳條。
三
姆媽眼瞎后,小算盤來家里的次數明顯減少,偶爾來一次,云朵也覺得她變了,變得有些陰陽怪氣,臉上撲了粉,嘴唇也不知用什么東西涂了,像豬血一樣難看。
麥穗沒跟著她來,麥穗是大人了,早已過了跟腳的年紀。小算盤來到家里,東張西望,和姆媽說話,也總是嘮不到一塊兒。她一進屋就說,“妹子呀,你一袋水,怎么用喲,我家里住著好些人呢,全是大處地方的,就像有根管子往外抽呀,那排場真是大得我做夢也沒想到!”
小算盤在云朵家里翻上翻下,這里看看那兒摸摸,好像云朵姆媽是什么工匠,把家里的一切都布置得挑不出一點刺來。姆媽跟在小算盤身后,小算盤一會兒拉拉姆媽的手,一會兒又唉嘆兩聲。云朵覺得她樣子神經兮兮,但心里承認,小算盤經過一番打扮,越發(fā)顯得年輕漂亮了。
村莊里有個大嘴婆娘,叫“戳鍋漏”,她是村里胥書記的兄弟媳婦。有天,她和村里一個叫得來的小媳婦,就在云朵家屋旁悄悄嘮話。云朵正在菜地里割豬草,她不經意間,聽到了麥穗姆媽的一些事兒。
最近,小算盤家里住著江蘇來的在桐花嶺尋礦的工作隊,工作隊十幾號人,全住在她家里。工作隊每天要開住宿費和生活費,就連她家里擦屁股的紙,也是尋礦的工作隊買的。
“戳鍋漏”說起這些時,眼里滿是妒忌。她嘖嘖不已地說,“還遠不止這些吶,聽說連小算盤的花短褲,也是工作隊隊長給買的呢!”
云朵看見“戳鍋漏”說完,那眼神,簡真像放了光。得來媳婦也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勁兒地說,“嫂嫂,沒依據可別瞎說,她家可沒得罪你呢?!?/p>
“戳鍋漏”有些惱了,“真是個傻妹子,我‘戳鍋漏有亂抓屎抹人的嗎?你看看她家,工作隊都住了一個多年頭呢,你去訪問訪問,她家的哪一門子,不是用的工作隊的錢?她家可是暴發(fā)戶喲,真是叫人不甘心呢!”
得來媳婦眼睛睜得老大,一會兒又咧咧嘴,再癟癟嘴。云朵專心割著豬草,可兩人的談話,還是讓她不得不聽下去。云朵聽姆媽說過,“戳鍋漏”一家和麥穗家在集體分糧時,就結了段仇?!澳皇沁€記著仇?”云朵心里罵著“戳鍋漏”,“存心要跟麥穗家過不去呢!”
“戳鍋漏”佯裝伸頭四下里看了看,故意把得來媳婦拉攏去,然后吃吃地笑著說,“妹子呀,你不知道喲,小算盤和工作隊長,還有一腿呢!”
得來媳婦吃驚不小,嚇了一跳似地說,“真的?”然后,又迅速伸手捂了嘴?!按铃伮闭f,“還會有假,你以為嫂嫂吃了飯沒事干專門說閑話吶?”
這時,云朵幾乎停下來,拎著把鐮刀,兩只耳朵全豎起來。姆媽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壩坎邊兒,她雖說眼瞎,可耳朵好使,就連云朵割沒割豬草,她都分辨出來了。姆媽喊了一聲,“云朵——”,聲音既慈愛又威嚴。
云朵立即明白了,她嚇了一跳。從小姆媽管教得嚴,尤其是爸爸死后,姆媽更是讓云朵不要在桐花嶺上惹是生非。一家人小心翼翼地過日子,桐花嶺也從未傳過她家的閑話。
旁邊嘮話的兩人,又“吃吃吃”、“咯咯咯”笑一陣才分開。得來媳婦走的時候,“戳鍋漏”還沒忘記叮囑一句,“話哪里嘮哪里丟呀,可別在村里亂說!”
得來媳婦詭異一笑,悄聲說,“我得來又不是那號人!”說完,兩人就各自走了?!按铃伮弊哌^云朵家時,還沒忘和姆媽打了個招呼,“嫂嫂呀,你家云朵可真是個好丫頭,往后找個好婆家呀?!?/p>
云朵邊收豬草邊嘀咕了句,“與你不相干!”姆媽卻一臉不好意思,“哪里呀妹子,還不知她找得到婆家找不到婆家呢?!?/p>
得來媳婦偏偏就是那號人,這個傳話筒已經興沖沖跑進村里,添油加醋地把小算盤的事渲染一番,村莊里頓時謠言滿天。好在麥穗爸爸不在家,他常年在煤礦上,村莊里發(fā)生的事,他一點也不知曉。
四
小算盤和工作隊長的“花邊新聞”,鬧得滿山風雨那段時間,云朵發(fā)現麥穗在村子里,總低著頭走路。他的頭發(fā)也亂蓬蓬,像枯草。他憂郁得很,眼神像快要熄滅的燈。好幾次,云朵想走上前去安慰他,或是打聽一下,可云朵始終沒敢。
風聲很快傳到了躲雨鎮(zhèn)的煤礦上。就在小算盤知道男人要回來的那個夜晚,和工作隊一起,全部消失了。桐花嶺的人都說,小算盤跟了那個“半煙子”江蘇人跑了,去當城里人的闊太太了。
小算盤走的那段時間,麥穗爸爸只回來過一次。姆媽吩咐云朵帶著她,去了麥穗家里一趟。姆媽的心思,想去看看,怕麥穗家里再生變故。姆媽一路上還責怪自己呢,要不是眼睛瞎了,早晚多叮囑麥穗姆媽,或者多用點心思和她嘮嘮,也不至于發(fā)生那樣的事兒。
麥穗爸爸正在壩子的青石坎上抽紙煙。
云朵姆媽正要開口,麥穗爸爸卻丟下一句話,“婆娘走了算個球,老子只要有煤挖,有票子數,還怕沒女人睡?!”說完,他朝門檻上耷著腦袋的麥穗喊了聲,“麥穗呀,不怕死就跟爹走,去挖煤!”
麥穗爸爸說著,就朝桐花嶺下走去。他的眼里,滿是黑得發(fā)亮的煤礦、賭牌和錢,還有躲雨鎮(zhèn)上新開的幾家發(fā)廊里的小姐。不知他眼里有沒有小算盤的影子,即便有,云朵也覺得,他一定恨得眼里噴了火,把那影子連同那個江蘇來的工程隊長一并燒了。
一天中午,云朵就是在背水路上,碰到了江蘇來的另一批尋礦工作隊。從躲雨鎮(zhèn)上來,有一道最漫長的坡。背水上坡的人,要歇好幾次肩,才能背到坡頂。云朵心里累得血腥臭。她想著家里的瞎子姆媽,她恨不得幾步竄回家里,她擔心瞎子姆媽做好了飯菜,眼巴巴等她。
云朵在半坡歇了肩,把背簍靠到一片樹蔭下,正想喘口氣,只見對面不遠的山道上,走來一伙人。全是一幫青壯年,除了帶頭的人,其余手里一律拿著草帽,肩上掛著背包。后面還有嶺上的一群人,在身后像牲畜一樣馱著各種生活用品和鉆井器械。
看見這群人,云朵心里立即不舒服。總有種強盜進村的感覺。桐花嶺的山腳,挨著躲雨鎮(zhèn)的地方,鉆滿了井眼。很多井眼,后來就變成了煤礦,然后黑亮的煤礦像流水,被從大山底下抽出來。這些煤礦,全變成了白花花的票子,被老板們揣到了腰包里。這些老板,一律大腹便便,斜著眼看人,眼里叼著煙,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
云朵念過兩年初中。自從這些礦老板來到躲雨鎮(zhèn)和桐花嶺后,她就覺得他們是活脫脫的資本家。國家的資源,被他們用鉆頭,用機器,再雇用一幫像牲畜一樣老實的山里人,肆無忌憚地賺去了。他們挺著掛滿油膘的大肚子,叼著煙,劃著拳,摟著小姑娘,在躲雨鎮(zhèn)上整日吆喝著。
而在井下賣命的山里人,不知能活到哪天,也不知哪天會死去。
云朵爸爸活著時,就是挖煤隊伍里的一員。開始時,他是去找點零花錢,補貼家用,姆媽也沒反對??伤ミ^一次后,就像中了魔法,整日整夜,沒命地往躲雨鎮(zhèn)跑。
五
云朵記得,每次爸爸回家,比大猩猩還可笑。爸爸每次都說,打死也不會去挖煤了,可他在家里休息兩天,又不由地朝躲雨鎮(zhèn)上眺望。他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那些票子,那些賭桌,那些窯里的像云朵一樣大小的嬌喘吁吁的姑娘們,又一次次把他引向了黑如墳墓的煤洞里。
姆媽無數次勸說無果后,爸爸死在了一次透水事故中。那次麥穗爸爸也下了井,可他幸運地逃了出來,而云朵爸爸則永遠離開了。姆媽那時還年輕得很,是桐花嶺上人見人愛的小媳婦呢,年紀輕輕就沒了男人,幾個月沒有斷線的淚水就把姆媽好看的雙眼也弄感染了。
姆媽的眼睛先是疼,后來泛血紅。再后來,眼睛就一天天變小,最后成了一條線,像用細密的針腳縫上一樣。許多天后,姆媽的眼珠子也漸漸凹塌了,完全陷入了黑暗中。
云朵有時想,要是姆媽眼睛沒瞎,爸爸死后,
說不定她會找個男人一起過??伤劬ο购?,沒男人會要瞎子女人了。云朵覺得姆媽好可憐,可姆媽傷心了幾個月,就變得平靜了,云朵就是在那個時候,從躲雨鎮(zhèn)中學輟了學,她想跟在姆媽身邊,照顧她。
躲雨鎮(zhèn)的煤礦勘測完畢,完全進入了開采階段,尋礦工作隊,就開始朝桐花嶺上挺進,桐花嶺到處溝溝壑壑,山里藏著豐富的煤礦。爸爸死后,云朵恨透了一切與煤礦有關的東西。尤其是遠道而來的尋礦人,云朵懶得理他們。
來到小算盤家的,是桐花嶺上的第一支尋礦隊伍。那時,隊伍里有些年輕人,常常在路過云朵家時,主動和云朵沒話找話。云朵那時還是小姑娘,心里頗煩著呢。只要工作隊的人逗她,她就會朝他們唾口水,或是唆使家里那條兇惡的灰狗咬他們。
城里人怕狗,只要灰狗沖上去,要么撕破工作隊員的褲子,要么咬脫他們的皮鞋,云朵就會笑得東倒西歪。可沒隔多久,灰狗就被工作隊動了手腳,丟了一個裹著炸彈的紅苕給它吃了?;夜废沧套棠兀豢谝氯?,連嘴巴也炸成了兩瓣。
等桐花嶺一些礦眼打出來后,山里的水就漸漸落了。仿佛那些井眼,全通到了地球外,水也消失得無蹤,連躲雨河也日漸消瘦。罕見的干旱這時也光臨了。整個桐花嶺山脈,幾乎一年里沒下幾場雨。等一眼眼山泉干枯后,山里人只好準備家伙,開始過夜以繼日的背水生活。
在背水路上遇上新來的尋礦工作隊,云朵心里無名火起??伤呀浭谴笕?,快要嫁人了。她一下子多了嫻靜和溫順。帶隊的是個胖子,人近中年,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或許是云朵穿著鮮艷,也許是她長得惹眼,帶隊的胖子老遠就朝她吹起了口哨。
眼看著云朵慌忙起身走了,一群人笑得東倒西歪。云朵加快腳步,可身后的那群腳步更快了。
身后有人喊著,“徐二爺,上呀,嫩得像朵花呢,好久沒見這么漂亮的了!”云朵聽得出,徐二爺就是工作隊長。
聽著身后雜亂的腳步聲,云朵心里來氣,反倒不怕了,偏要慢下腳步來,看看這群強盜的嘴臉。
六
來人很快就趕到了云朵身邊,接著,又從云朵兩邊冒到了前頭。一行人扭過頭來,一臉壞笑盯著云朵,個個像張了血盆大口,恨不得一口吞了她似的。帶隊的胖子沒開口,扯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慢慢嚼著,吐著碎屑。
倒是一旁的一個瘦子率先開口了,露出像煤礦一樣難看的牙齒?!袄媳?,背水累不累呀,要不要哥們幫幫你?”說著,他就伸出手來,朝云朵的背簍推了一把。接著,里面跳出個矮子來,長得像個秤鉈。他嘻嘻一笑,眼睛立即瞇成了一道縫?!氨砻?,表哥幫你一把呀!”他話音未落,人群里立即暴笑成一團。人群里有個絲瓜腦袋模樣的年輕人,高得有點鶴立雞群的味道。他摘下草帽,一手扇著風,另一只手就朝云朵的臉上摸了過去。
云朵氣得想哭。她猛地沖著“絲瓜腦袋”的臉,唾了他一口?!敖z瓜腦袋”沒想到遇上山里的野妹子了,他愣了愣神,作勢要撲下來抓住云朵的手臂。云朵背上背著水袋,她真想丟了,然后咬這些強盜一口,可她不能丟,家里人和牲畜一天的飲水呢。她掙扎著,好不容易把背簍背歇到了一個土臺上。她喘過了氣,才狠狠罵了“絲瓜腦袋”一句,“摸你妹呀!”
這時,徐二胖也大喝了一聲,“住手!你們這些沒見過女人的家伙!”也許是“絲瓜腦袋”家里真有妹子,云朵罵到了他的痛處。他總算住了手,一臉通紅地跳上大路,扎進了人堆里。也許是徐二胖的喝斥鎮(zhèn)住了他們,一行人才嬉笑著,邊回頭,邊飛快地朝村莊里爬去。
徐二胖邊爬坡,邊遠遠地朝村里喊,“胥書記,胥書記——!”這時,云朵看見村里的胥書記,正笑瞇瞇地站在村口,朝工作隊招手致意。站在胥書記旁邊的,是他剛當兵回來的兒子黃狗。
就在云朵快翻過坡時碰見了麥穗。
自從爸爸又回到煤礦上賣命后,麥穗一個人操持著家里的一切。家里還有個老奶奶,小時候,疼麥穗恨不得含在嘴里,現在老了,也終于可以享享麥穗的福了。麥穗早上做完家務,伺弄完莊稼,又要給奶奶做好飯菜,才背著簍朝躲雨鎮(zhèn)走去。
在背水路上,他總是和云朵擦肩而過。每次碰見云朵,他總是悄悄看云朵一眼,然后又極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紅著臉匆匆走掉。
這次云朵喊住了他。“麥穗哥,你等等!”云朵喊麥穗時,麥穗幾乎愣怔了一下,遠遠站在了云朵面前。麥穗開口說話,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飛快的發(fā)育,讓他說話有些粗聲粗氣?!罢α耍贫?”云朵咬了一下牙,挖了麥穗一眼,又低下頭,突然說,“沒,沒什么,麥穗哥?!逼鋵嵲贫湫睦锉锴K敫嬖V麥穗些什么,可她又無從開口。再說,她算麥穗的什么人呀?自從爸爸死去,麥穗姆媽離家出走,兩家人就變得支離破碎,自然就形同陌路了。
麥穗倒是有些急了,“云朵,咋了?你倒是說呀?”云朵歇了一腳,直起腰,吐了一口氣。她捋了捋額頭上的秀發(fā),一張滿如圓月般白皙的臉就露了出來。麥穗一下子覺得云朵好美,他使勁看了云朵幾眼。云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輕輕地說,“沒什么,麥穗哥,就是好久不見了!明天背水一道呀,你過來時記得喊我?!?/p>
云朵說著,匆匆上路了。麥穗站在山路上,回頭看了看云朵的背影,甩了甩他好看的二分頭,急急地朝山下趕去。此時,他心里像揣了只小鹿一樣,撲通撲通跳個不停。云朵好看的樣子,特別是那雙水汪汪的眼睛,總是在瞄著他心底一樣。
山風吹起來了,雖然旱了很久,山路上到處是地火苗??甥溗胄睦锵沧套?,腳步也顯得很輕快,他迎著山風,朝躲雨河跑去。
七
工作隊眼看進了村莊,胥書記和兒子黃狗,還有黃狗的姆媽,臉笑得稀爛,慌忙不迭地把工作隊,像迎接親戚一樣迎進了屋子。云朵家隔胥書記家兩三支煙的路程,中間隔著幾間歪歪扭扭,像丑媳婦一樣的爛房子。云朵不喜歡胥書記。雖是本家人,可她不喜歡,好在中間有幾家人隔著,要不然,云朵恨不得叫姆媽把家搬得遠遠的才舒心。
汗水把云朵身上的衣服全弄濕了。姆媽做好了飯菜,她舍不得吃,眼巴巴在門口等著。聽見云朵回家,姆媽忙摸索著站起來幫云朵。
云朵渾身是汗,她舀了一盆清洌洌的水,到里屋關了門,匆匆洗了一遍身子,然后又把洗澡水給羊圈里的小麻羊送去。牲畜們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睡著的豬也站了起來,在圈里哼哼唧唧,牛也伸著脖子,“哞——哞——”叫得著實可憐。
只有瘦小的小麻羊,一聲不吭地盯著走來的云朵。小麻羊生來就啞,每次它想喝水了,就拿出可憐見的樣兒,看著走來的主人。它輕輕噴著干燥的鼻子,嘴里慢慢地嚼著,嘴角掛起了一串白沫,仿佛這串白沫也干得像氣泡,完全沒有一點水的影子。云朵看了看豬圈里的豬,又摸了摸牛欄里的黃牛,然后端著半盆水走到了小麻羊跟前。
云朵幾乎是半跪著,把半盆水遞了過去。小麻羊其實渴得不行,但它還是感激地看了看云朵,有點不敢相信似的,它甚至用頭擦了擦云朵的腳,才試探地伸嘴下去,拼命地痛飲起來。
云朵讓小麻羊飲滿意了,把剩下的一點點水,倒了兩捧給豬,最后,她才讓黃牛嘗了一口。云朵
做這一切時,邊像姆媽一樣邊嘮叨著,“你們年長呀,可要讓著小羊吶,晚上,讓你們喝滿意吧?!泵刻彀?,云朵總是要把家里一整天儲存下來的水,全部用來喂豬和牛,而像剛才這樣很少的水,就只能給小麻羊喝。
做完這些,云朵才和姆媽一道吃飯。等吃完飯,云朵在屋子里洗刷碗筷,胥書記就帶著工作隊長徐二胖和另外兩個工人,來到了門口。這時的桐花嶺上,人們都吃罷晚飯,坐在門口納涼。
月亮從桐花嶺對面的山丫口升了起來,照得桐花嶺山脈像抹了水銀一樣。背水的隊伍,陸續(xù)往回趕著。夜里的風總算漸漸涼了,人們三五成群地聚集在月亮地,七嘴八舌地嘮著,笑著。
姆媽坐在家門口,自從眼瞎后,她常常深居簡出。眼沒瞎那陣兒,來家里串門嘮通天亮的人也不少,可現在幾乎沒有了。姆媽也不會主動去串門,她總是靜靜地坐在門口,耳朵卻機靈著,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她卻總是豎起耳朵,聽著周圍的風吹草動。
只要看見月亮地里的姆媽這副樣子,云朵心里立即會溫暖得要命。云朵常常在屋子里一邊洗碗,一邊透過木窗呆呆地看著姆媽。
她覺得姆媽安靜得像汪山里的泉水,寂寞又美麗,云朵心里也想著往后總要嫁男人呀。可她舍不得姆媽,她不知道,姆媽離開她,能過上什么樣的日子,云朵悄悄地暢想過,要是往后嫁到誰家,就一定要把姆媽帶走。
八
云朵透過小木窗,看見胥書記站到了姆媽面前,尋礦工作隊的徐二胖一行人就站在胥書記旁邊。云朵聽見胥書記開口說,“我說瞎子啊,好事來了呀!”說著,他就坐到了姆媽面前的青石條上,工作隊的三個人,也蹲了下來。
姆媽輕輕笑了笑,說,“書記,你笑話我呢,能有什么好事?”胥書記笑臉一拉,有些嚴肅地說,“桐花嶺請來了財神菩薩,不容易呀,這是桐花嶺的福氣,用不了多久,桐花嶺家家戶戶就會富得流油!”
云朵停止了洗刷,她側耳偷聽著,想看看胥書記這老狐貍的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這時,壩子里的“瘦子”和“秤鉈”推搡著,指著壩沿晾衣繩上的女人物件吃吃笑著。云朵猛然一驚,才想起自己的那些貼身衣物,忘了收了。她后悔不迭,可這時要是出去收,又怕人家笑話。
云朵聽見姆媽說,“書記,有話你就直說吧!”胥書記這才擺擺手,“好吧,我就直說了。你看,工作隊進場了,總要有個地方住吧,嘴巴也要吃飯吧。我尋思來尋思去,村里就你家最合適了?!?/p>
姆媽這才明白了胥書記的意思,她好像有些感動的樣子,“書記,你這是看得起我家呢,可家太小啊,再說我的眼睛……”胥書記很快打斷了姆媽,“你家好啊,人口少,安靜,整潔,工作隊老遠就看上了?!蹦穻層行殡y,想開口拒絕,可胥書記又說了,“別的人家想請神,還請不到昵,工作隊要開生活費和住宿費,可觀得很呢,當你家種幾年的莊稼了!”
胥書記的態(tài)底很堅決,意思就定下了。云朵本想沖出來阻攔,可姆媽已經答應了。工作隊的“瘦子”和“秤鉈”立即像撿了金子一樣,朝胥書記家叫喊著跑去,“小李,老毛,阿歪,快搬過來呀!”
等胥書記一行人屁股一抬,這事就算定下了。姆媽才發(fā)現事情有些突然,甚至不妥,可是已經遲了,她只好問了句無關緊要的話,“書記,怎么不安置在你家呀?”
胥書記嘿嘿笑了笑,莫名其妙地說,“我那狗日黃狗,說要在家里做什么生意。好事就讓給你了,誰叫我們是隔壁鄰居呀?”
工作隊的徐二胖隊長一臉穩(wěn)重,支使兩個笑歪了嘴的工人,搬物品去了。
一行人走到了耳房,云朵又聽見他們吃吃笑起來。
一個壓低聲音說,“徐隊長好眼力,一眼就相中了這人家!”
另一個也打趣說,“是呀,門口掛著女人衣物呢,徐隊長是一路嗅著來的?!?/p>
“你把隊長說成狗呀!丟你老母!”可能是那個叫徐二胖的隊長開了口,撇下一臉沉著,罵了兩人一句。
走在前頭的胥書記發(fā)了話,“干壞事可以,自己的屁股可得給我擦干凈!不要到時找書記我求爹爹告奶奶!”
九
家里一下子多了好幾張嘴,熱鬧得像打仗。糧食不用愁,前些年的陳谷子還有,只需請幾個人背到躲雨鎮(zhèn)去打成米,哪怕+幾個人,也可以吃上一年半載了。菜不用愁,姆媽雖說眼瞎,周圍的地里全種了菜,要是缺了,只要工作隊肯出票子,到躲雨鎮(zhèn)上的菜市去采購就得了。只有水,才是最大的難題。
工作隊吃住沒幾天,就給了不菲的價錢。姆媽心里也漸漸變得喜悅起來,她夜里悄悄對云朵盤算著,要是這樣住上幾個月,不要說云朵的嫁妝,就連給她買套想也不敢想的銀飾,也能實現了。姆媽還盤算,可能還會剩些錢,就給自己置口棺材。山里人,只要有了錢,就想得很不靠譜。有的人,三十歲時,就給自己買下了棺材,一直放在家里,等著自己老死那天。
姆媽盤算著這些,那股能干的勁頭就上來了,她一下子變得很有活力。屋外的工作隊,正在喝苞谷燒,打紙牌。她就開始琢磨水的事兒來了,最后,她想到了一個好的辦法,就是把麥穗請到家里來,同云朵一道背水。這樣,兩人每天只需背一趟水,人和牲口就夠用了。再說,家里多個男人,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云朵一聽,馬上就答應了。不過,她央求姆媽,一定要給麥穗付工錢。姆媽也滿口應允下來。
頭天,云朵把話捎到山背后,第二天天不見亮,麥穗就背著背簍,來到了云朵家。姆媽給麥穗和云朵交代一番,兩人就下山背水了。他們走出門時,木樓上的工作隊員,還在打呼嚕呢。
下山的時候,他們又碰見了幾支尋礦工作隊。桐花嶺大山多,在山彎里,或稍開闊的地帶,工作隊就可以安營扎寨,開始勘探尋礦。幾支尋礦隊伍擦身而過時,好些人總是拿眼睛,往云朵的胸脯和腰肢上瞄著,甚至有人大膽地開起玩笑來。麥穗一言不發(fā),怒氣沖沖地走在身邊,要不是麥穗在,那些尋礦工作隊員肯定會戲弄云朵,云朵想到這里,就對麥穗有些感激。
云朵羞羞答答地走在麥穗身邊,下山的腳步很輕快,云朵不時歪過頭,朝麥穗瞄上幾眼。她看麥穗的時候,麥穗也會偶爾看看她。兩人目光對視時,都會相視一笑。等工作隊走遠了,云朵就大膽起來,主動找麥穗嘮話。麥穗呢,話語不多,可有問必答,云朵覺得聽起來舒服。
工作隊的人走遠了,兩人正嘮著,又來了幾個人,是胥書記的兒子黃狗。黃狗自從轉業(yè)回家,剛開始時還正正派派,一副軍人的模樣,說話也嚴肅認真??蓻]兩年,他就三天兩頭往鎮(zhèn)上跑。他仗著家里有錢有勢,去躲雨鎮(zhèn)上,不是和煤礦老板,就是和街上的小混混聚在一起打牌賭博,要不就喝酒找小姐,漸漸地,也變得油頭滑腦,流里流氣,連說話也氣粗得很,不拿正眼看人。
黃狗正帶著幾個扛木桶的人。他老遠就朝云朵打招呼,“云朵妹,背水呀?”說著,就拿一雙怪怪的眼睛瞅著她,一臉不懷好意的樣子。云朵看他那副模樣,覺得倒胃口,可畢竟是一個村里的,也就從喉嚨里應了一聲。云朵發(fā)現幾個人扛的木桶自己從來沒見過,而且個頭這么大。她側身小聲問麥穗,麥穗,黃狗這是要做啥買賣?麥穗嘴角扯了一下,笑著說,還能有什么買賣,他是要做缺德事!
麥穗說話氣鼓鼓的,云朵覺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也就不敢再問了。這時黃狗走了上來,他光著上身,兩條粗壯的手臂上紋了兩條青龍,肚皮上還有只老鷹。眼看湊到跟前來了,云朵忙拉了麥穗一下,意思是叫麥穗快閃開。
十
黃狗叉著腿,一下子站到了兩人面前。黃狗嘻嘻一笑說,“妹子,背水也帶著麥穗呀,大白青光的,你好不害臊!”云朵瞪了他一眼,氣呼呼地說,“麥穗是給我家背水呢,姆媽請的,哪有你想的那么壞!”說著,她就催促麥穗,繞了一下朝山下走。
黃狗抹了把汗,猛地摔倒地上,氣咻咻地說,“好個云朵妹子,我們住一個村呢,說話像有毒!”身后背木桶的人,都是嶺后山里的青年。他們都知道云朵是桐花嶺上的一支花,今天有幸見著,都好奇地從沉重的木桶下拼命伸出腦袋,露出一口焦黃的牙齒,朝著云朵嘻嘻地笑著。嶺后的煤礦多,那里的人天天都喝著黃泔水,加上抽煙又猛,牙齒自然又黃又黑。
幾個人笑過后,黃狗看了看麥穗和云朵的背影,大聲喊叫起來,“麥穗——,麥穗——!你狗日的忍著點,要是你掐了云朵,桐花嶺的光棍不找你拼命才怪!”說著,一行人哈哈大笑地走遠了。下山的兩人,從沒聽人對他們說過這樣別扭的話,只好默不作聲,匆匆趕路,好排解這煩人的難堪。
等走到一個人影也沒有的地方,云朵放慢了腳步輕聲地問麥穗,“麥穗哥,你覺得,我們兩家親不親?”
“咋不親呢?你家爸爸在那會兒,和我爸爸好得像親兄弟呢。”
“是呀,那時,桐花嶺的人總是嘖嘖不已,說他們好得像穿連襠褲……”云朵說了這么一句,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幽幽地嘆了句,“一切都是煤廠惹的禍!要不是煤廠,爸爸不會在透水事故中遇難,你家姆媽,也不會被那個可惡的江蘇人引走!是不是呀麥穗哥?”
麥穗沒有答應,云朵又問了句,“是不是呀,麥穗哥?”她這才發(fā)現又觸及了麥穗的痛處,趕緊用手背捂了嘴,一個勁埋怨說,“我該死!我該死!”云朵回過頭,看見麥穗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好一會兒,麥穗才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他甩了甩好看的二分頭,眼神憂郁地看著躲雨鎮(zhèn),或是更遠的地方。云朵相信,那是麥穗姆媽去的方向。云朵也沉默著,慢慢咀嚼著遠去的那些痛楚。
云朵為了打破這難堪的氣氛,問麥穗說:“麥穗哥,你在躲雨鎮(zhèn)讀書那陣,每次從我家門口路過,對我有印象沒有?”
麥穗這才有些輕松了,他說:“印象深著呢,那時你扎著小辮子,每次從你家門口過,你都要唆狗咬嶺后的孩子?!?/p>
云朵聽到這里,“咯咯咯”笑開了?!拔矣心敲从憛拞?”
麥穗說,“是呀,可你唆狗咬其他人,卻總不為難我?!丙溗胝f著,臉也有些紅了,說話的聲音也很低。
云朵說,“那時,麥穗哥長得俊秀呀,桐花嶺的小姑娘,都喜歡你呢!”
聽云朵這么一說,麥穗更不好意思了。他幾乎是悄悄地說,“那時,你也長得很漂亮吶,人見人愛呢?!?/p>
“是么?意思是現在不漂亮了?是丑八怪了?哼!”
“更漂亮呀!美得我都不敢看了?!?/p>
兩人說著,快到躲雨鎮(zhèn)了。一些背水的人陸續(xù)走過。人們走過時,兩人立即住了聲兒,像兩個剛過門回娘家的小冤家,走得羞羞答答。等閃開了背水的人,老漢兒、老婆子們嘖嘖稱贊著:這兩人,簡直是天生一對。這句話說得麥穗和云朵的心里都很受聽??蓛扇硕疾辉刚f,悄悄埋在了心里。
云朵性格開朗。背水的人走過了,她又和麥穗說起來。
“麥穗哥,兩家大人雖說都斷了,可我們要親才對!是不是?”
“對呀,緣分呢,怎么說斷就斷了呢?”
“是呀,這偌大的桐花嶺上,我家就算和你家走得最親近了。”
“嗯哪,大人們那會兒親得像一家人。”
“哎,麥穗哥,你想不想住我們家?”
“我可沒這個福氣!”不知怎么的,麥穗說這話時,有點氣鼓鼓的味道。
“我想讓你常住我們家!”
“這,這,要看你姆媽的意思呀!”
“不打緊,我等姆媽高興時,給她說說……”
麥穗一聲不吭了,明晃晃的躲雨河橫到了面前。天旱了很久,平常洶涌咆哮的躲雨河,也一下子瘦成了纖細的女子,變得溫順沉默,似乎天再不下場大雨,它也會隨風而逝似的。它只是靜靜地,等候著一群群來取水的山里人。
十一
在工作隊住進家里后,因為每天都有錢入賬,姆媽一下子變得鮮活了。她摸索著,給工程隊燒茶,做飯,洗衣,刷鞋,簡直把這群外來人當成是自家人了??稍贫淇傆X得別扭。是呀,待出嫁的姑娘了,是男人都會時不時瞅瞅她。
青春香色逼人,她的膚色變得白里透紅,腰身變得柔軟起伏。特別是胸脯,叫云朵又驚又喜。姆媽教她縫制的的確良乳罩,已經裝不下了,她自己又悄悄加大了許多,才勉強把一對胸脯摟住。她走路的時候,總是小心地護著乳房呀,生怕腳步走得太快,乳房就會蹦蹦跳跳。特別是每個月的那幾天,是桐花嶺的女人最難堪的日子。躲雨鎮(zhèn)上的女人,早就用上色彩鮮艷的衛(wèi)生巾了,可桐花嶺的女人,還在用破布條。
云朵的衛(wèi)生巾,也是她自己突發(fā)奇想縫制的。云朵聰慧著呢,她選了上好的素色花布,然后里面填上蓬松的新棉花,再用細線松松縫合,一條特別的衛(wèi)生巾就做成了,每個月那天,她就可以輕松自如地走路和干活。她也悄悄把這辦法教授給別的姑娘,可那些姑娘撇撇嘴,不屑一顧地跑到鎮(zhèn)上,去買從城市里運來的衛(wèi)生巾。
雖然云朵爸爸走得年輕,可姆媽會過日子。一家人的房前屋后,總是收拾得井井有條,就連姆媽和云朵身上穿著打扮,在桐花嶺來說,也算得上是講究的。哪怕像云朵這樣的姑娘,放到躲雨鎮(zhèn)上,也絕對是越看越順眼。桐花嶺的人每次看見云朵牽著姆媽去鎮(zhèn)上趕場,竟像家境優(yōu)越的兩姐妹,總是拿一雙妒忌的眼睛盯著兩人的背影,然后氣咻咻地說:
“你們看那衣服鮮艷得一點也不過時,簡直像城里來的女人!”
從躲雨鎮(zhèn)向桐花嶺上走,老遠,就可以看見她家飄著的彩旗般招人眼目的女人衣服。那天,尋礦工作隊長徐二胖,就是老遠看見了半山腰那些晾衣繩上的花衣服迎風招展,把他的心弄得搔癢難熬,才一口咬定,一定要住進云朵家里。
云朵是個心思縝密的姑娘,工作隊住進來后,她盡可能不在家。她不是去背水,就是去割豬草,或是給工作隊砍菜。即便在門前屋后碰見了,她也目不斜視。如果徐二胖朝她瞄,她就瞪他一眼,然后昂著頭急匆匆跳進了自己的小屋。要是“瘦子”、“秤鉈”或是“絲瓜腦袋”拿她開玩笑,她就會唾他們一口,然后罵一句,“你家也有妹子呀!”徐二胖聽見了,叉著腰走過來,喝斥一聲,那幾個隊員立即會抱頭鼠竄。
其實云朵心里明白,像“瘦子”那幾個跳梁小丑,也不過是動動嘴皮子,可徐二胖,她隱隱地覺得,這人十分兇險,她時時處處提防著他,如果徐二胖越是對她好,一臉和顏悅色,她就越是覺得陰謀在逼近。
那些貼身的小衣、小褲物件,云朵再也不敢掛在門口的晾衣繩上了。她把它們掛到了旁邊的竹林里。而且都是天黑了,才掛出去。等天一放亮,她立即就
收進自己睡的小屋里,然后折疊裝到雕花木箱里。
十二
不久的一天夜里,上半夜云朵喝多了水,到豬圈里起夜。
云朵起夜時,會小聲叫醒姆媽,意思是提醒姆媽,給自己壯壯膽。工作隊睡在木樓上。云朵腳步很輕,樓上的人都在打著呼嚕。沒想到,云朵剛走進豬圈蹲下來,就發(fā)現有個胖乎乎的黑影竄到了竹林里。起先,云朵還以為是工作隊的人起夜,知道自己在豬圈里,故意避開,到竹林里小解。云朵心想,城里人其實蠻講究的。她想著,心里竟然有些感動。
月亮很明,林子里有些亮光正打在那個人的臉上。云朵立即看清了,那人就是徐二胖。云朵正想吱聲,然后開了門喊姆媽。沒想到,徐二胖卻迎著林子里的晾衣繩上自己的內衣走過去,把臉貼在上面,像狗嗅塊噴香的骨頭一樣,一下一下,使勁地聞著,拼命吸著氣。他還閉了眼,一臉壞笑,像是很陶醉的樣子。
云朵有些害怕,不敢吱聲。原本是在自己家里,可她現在仿佛置身于別人的魔掌中。她像只受驚的小鹿一樣,在豬圈里瑟縮著。林子里的徐二胖,心想夜半三更的,沒有人會知道他的可恥行徑,他就那樣嗅了好久,云朵腿都蹲酸了,差點跌到豬圈里去了,他才戀戀不舍地丟下云朵的內衣。他笨重的身子,竟然也能變得輕手輕腳,然后再摸索著回到了嘎吱作響的木樓上。
徐二胖回去不久,樓上就響起了呼嚕聲。云朵這才小心翼翼地開了門走出來,然后躡手躡腳地跳進了自己的屋子。云朵不想給姆媽說剛才的一切。她怕姆媽擔心。再說,自從工作隊來到家里后,姆媽灰暗的內心似乎照進了光明。她不想打破姆媽美好的心情。
躺在床上的云朵,呆呆地看著屋頂上那塊透明的亮瓦。通過亮瓦,她甚至可以看見天上那輪美麗的月亮。月光從亮瓦穿透而來,正好照在她的身上。想起剛才無意間窺見的事兒,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赤身裸體,暴露在了月光中。她有些羞愧難當。心里也不斷埋怨起自己,怪自己太粗心大意,居然沒想到要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打理好??涩F在又不能去收,要是去收呀,驚醒了樓上的工作隊,那就更加叫人笑話了。
她像渾身爬滿了螞蟻,只盼著天快快亮。等工作隊前腳出門,她就可以悄悄跑進林子里,把那些東西一股腦兒收拾干凈。
第二天早晨,云朵像往常一樣,把那些鮮艷的衣物收進了屋子。她收了襯衣,長褲,還有背心,胸罩和內褲,正卷著朝屋子里走,正好碰到了早起來給家里背水的麥穗。
麥穗其實只瞅了那些物件一眼,立即把臉別開了。云朵羞得不行,忙把麥穗招呼進了屋子。
兩人剛進屋子,還在拉話呢,黃狗又打著口哨,朝門口走來。黃狗故意歪了個腦袋插進云朵家屋里,一臉歪笑地說,“云朵,云朵,麥穗幫你收衣服呀?嘖嘖,真是好得……”
姆媽正在梳頭,她不知道云朵心里究竟裝著什么鬼,她聽得黃狗這么一說,心里卻美氣得很。她早就想和云朵提麥穗的事了,她心想,叫嶺上的人故意這么撮合云朵和麥穗一下,也不是壞事。姆媽甚至有些感激的樣子,對黃狗說,“狗呀,你起得好早,書記有你這樣的兒,真是福氣!這么早,掙錢去呀?”
黃狗這才縮了頭,邊朝外面走,邊跟姆媽說,“生意要開張了,到鎮(zhèn)上去拉幾個妹子!”姆媽聽黃狗這么一說,一本正經地轉過臉,其實她什么也看不見??墒寝D過臉來,她就仿佛可以看得見似的。“什么生意喲,不就是洗澡嘛,還犯得著去鎮(zhèn)上拉女子?”
黃狗走得不遠,他壓低聲說,“瞎子,你不懂吶,你們還是老三篇呢!”
姆媽還想問,云朵立即喊住了她,“姆媽,你不懂,就別問,那些人難道還有什么好生意?”
這話被黃狗聽見了。他有些不滿地取笑云朵說,“是呀,我們是做壞生意,等開業(yè)了,要是人手少呀,云朵也過來幫個手……”他還沒有說完,云朵已經從地上抓了塊泥巴,重重地打到了他的屁股上。黃狗摸著疼痛的屁股,一蹦一跳地跑遠了。
十三
抗旱的送水車,天天都在躲雨鎮(zhèn)上來回穿梭著。桐花嶺的人,只能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眼巴巴地看著白花花清洌洌的水,流進了躲雨鎮(zhèn)的人,特別是那些煤礦食堂的大水缸里。嶺上有些臉皮厚點的,笑著和胥書記說,“書記喲,啥時候我們桐花嶺的人,也享享水送到家里的福氣?”
這話,有點刺激胥書記,也有點責問他的意思,既然在桐花嶺的村莊里任書記,大小是個官兒吧,可老百姓有困難了,民不聊生,他當書記的沒什么表示,也當得太不稱職了。
胥書記真急了,他罵了句,“急個球!民生的事,上面作為第一要事來抓,難道我這個書記會落下不成?我正在召集黨員團員,組織支義務背水隊呢,往后挨家挨戶給大家背水呀?你們只管坐在家里喝水得了!”
胥書記說這話時,底下正坐著幾個背水歇息的人。他們一點也沒覺得驚喜,都知道桐花嶺的村書記是個花架子。他的話,其實都可以當屁,人們一點也沒指望他能干番像樣的民生事業(yè)。
可是,沒過兩天,抗大旱保民生的運動風,果然吹到了桐花嶺上。胥書記號召各個村民組的黨員團員,集中在一起,為孤寡老人和困難戶開展送水活動。胥書記的排場整得很大,還制作了鮮紅的旗子,什么“敢死隊”、“尖刀連”、“雷鋒班”等一切可用的稱號,他全用上了。就在這時,黃狗從躲雨鎮(zhèn)上拉來幾個花枝招展的姑娘,他的“山里妹桶桶澡堂”也正式開業(yè)。
胥書記在自家屋前的大壩子里,召集大家講了通又長又臭的屁話,又放了幾大盤鞭炮,隊伍就算組建了,黃狗的生意,也就算開業(yè)了。在濃烈的硝煙味道中,抗大旱保民生的黨員團員隊,像一支潰不成軍的草寇。其實,他們心里明白,表面成立的這支抗旱隊伍,只是胥書記用來糊弄上面的。
胥書記這老狐貍,表面是善舉,其實暗地里是干昧良心的勾當。他是暗地里為黃狗的“山里妹桶桶澡堂”組織背水的隊伍,要不然,黃狗拿狗屁水來開張?
黃狗的澡堂,主要是做鉆井工作隊的生意。沒想到,這山間的洗澡生意,簡直紅翻了天。不僅僅是工作隊,就連躲雨鎮(zhèn)上的煤礦老板,都往桐花嶺上來了。黃狗的“山里妹桶桶澡堂”完全是他家一溜兒四間木板房改成??牲S狗有生意頭腦,他把板房隔成了小間,掛了燈籠,拉了窗紗,點了紅燈。
一到夜晚,當月兒高照時,黃狗的“山里妹桶桶澡堂”燈火通明。薄霧般的輕紗里,山里妹子的樣子,像影子戲一樣,落在撲著粉紅燈光的窗紗上,顯得妖嬈動人。尤其是,里面時不時地傳出來的嬌笑和喘息,還有潑水聲,常常弄得桐花嶺的男人徹夜難眠,悄悄地蹲在茅房、牛欄或是樹上,偷偷地張望,嘴角的涎水足足有一尺來長。桐花嶺上那些思想守舊的老婆子,一個勁地唉嘆,然后呸呸唾著,捶胸頓足地罵,“這世道喲!真是不像個話,女子給男子摸胯喲,真是羞得死人咧!”
開始的時候,頭發(fā)稀疏的老漢兒們,也難免要罵上幾聲,可是幾個夜晚之后,他們也變得喜歡佯裝在壩檻上抽煙袋,卻偷偷地躲開老婆子們的眼睛,一眼一眼朝“山里妹桶桶澡堂”窗口上的影子瞄著。有時,連煙鍋早滅了,他們還在吧嗒吧嗒抽著,直到老婆子們把破鞋甩過來打中了他們的腦
袋。他們才嘿嘿一笑,拖著老朽,仍欲望四溢的身軀,躺到床上暢想去了。
十四
勘礦工作隊,全是一群群從遠方來的男人,終日在深山里晃蕩。他們從井臺上下來,晚飯一過,心急火燎跑到“山里妹桶桶澡堂”享樂來了。他們希望熱水,燈影和山里妹們的蕩笑聲,撫平虛空和勞累。
當“瘦子”、“絲瓜腦袋”、“秤鉈”之流的人,把白花花的票子揣給“山里妹”,然后又流進黃狗家的柜子里,桐花嶺的人不得不佩服黃狗的生意經。
這下倒好,云朵家一到晚上就清閑了許多。以往,工作隊每天要用很多水抹汗,洗衣。現在,有了“山里妹桶桶澡”,只要晚飯吃過,他們把碗一丟,就朝黃狗家跑去。云朵和姆媽,倒是撿了不少便宜,反而沒有以前那么操勞了。工作隊該開的住宿費和伙食費,一分也沒少。
云朵發(fā)現,“瘦子”一伙隊員勾肩搭背走后,隊長徐二胖卻不肯去享福。他厚著臉皮,不斷和姆媽沒話找話,拉親近,然后眼睛卻不斷往云朵身上瞟。有時,他也問云朵這樣或那樣的,比如,想穿城里的衣服不呀,如果想了,他找人捎來便是。云朵看也不看他,嘀咕了句,家里有的是。又比如,徐二胖還不甘心,問她想不想去坐坐火車呀,飛機呀,去看看大城市呀?云朵就生氣了,翻了徐二胖一眼,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回到自己的小屋生悶氣去了。要是麥穗在,她就悄悄央著麥穗,跑到山梁上去躺著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每次云朵這樣對待徐二胖,他卻一點也不生氣。徐二胖越是這樣,云朵越是心里來氣?!俺抢飦淼娜耍媸悄樒ず竦孟穸聣?”有時,她當著麥穗的面,偶爾會嘀咕一兩句。麥穗聽得有些生氣,說,“要是下次他再這樣,你給麥穗哥說,麥穗哥不把他揍扁才怪!”麥穗生氣的時候,一張白凈的臉越發(fā)好看,二分頭也迎風吹著,常常叫云朵看得入迷。
就在那次云朵發(fā)現徐二胖可恥的行徑后,云朵又故意觀察了兩晚。發(fā)現徐二胖可真壞到家了,他第二夜、第三夜,又跑到了林子里,一直把云朵的褲衩親了個遍,才意猶未盡地回到樓上睡覺。
云朵氣得直哭。夜里,她悄聲地嚷著,要姆媽把他們趕走。姆媽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以為云朵這丫頭在嘔氣,還開導她說,大城市里來的人,不容易呢,再說人家不就是開開玩笑,住宿費和伙食費,照天開著呢?姆媽說這話時,言辭閃爍著感激。當初不想接這樣的工作隊,可嘗到甜頭后,她還舍不得趕走呢!云朵只好偷偷捂住被子,哭了一陣。她是個心底透明的山里姑娘,很快,她就睡著了。
只有一次,云朵實在忍受不了徐二胖那饞死人的眼神。她告訴了麥穗,麥穗就不服了。自從和云朵相處時間長了過后,麥穗一下子開朗了許多,也一下子變得勇敢了很多。麥穗是個不喜歡招惹是非的人,可他看見漂亮的云朵在描述這些時,像待在一群豺狼里的小羊那樣可憐,他立即惱火了。
那天大地熱得像著了火,工作隊員都在樓上睡午覺。
麥穗提了拳頭,走到樓梯口,把徐二胖悄聲叫了起來。麥穗把徐二胖領到了屋角的小路上,這時四下里一個人影也沒有,麥穗直截了當地開口了,叫徐二胖別欺人太甚。剛開始時,徐二胖還狡辯耍賴,死不認賬。同時,徐二胖還挑釁似地抱著膀子,斜著眼打量著面前個頭不高的麥穗。意思是,我徐二胖想對云朵昨樣,就可以咋樣,你麥穗算個屁!徐二胖簡直也沒把麥穗當個對手來看待。
沒想到,看似矮小的麥穗,竟然猛地推了徐二胖一把。由于他抱著膀子,身子很容易失去重心。徐二胖一下子就跌倒了,摔在地上,云朵聽見了重重的一聲響動,徐二胖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云朵以為他要聲張。其實徐二胖也不敢聲張,這畢竟是見不得人的事,要是公開了,他徐二胖也會被桐花嶺,甚至他手下的人唾棄。徐二胖是個聰明人,他既然不敢聲張,就變得有些心虛了。他一個勁地問麥穗,“麥穗,你想干啥,你想干啥?”語氣里,還是那副霸道的樣子!
麥穗一貓腰,從腰里取下來一把鐮刀。鐮刀是專門用來收割麥子的細口鐮。不光鋒利,還帶著閃著寒光的鐮齒。麥穗舉了鐮刀,一下子就沖上去抓住了徐二胖的衣領。徐二胖縮著頭,不斷后退,一直問,麥穗,你想干啥,你想干啥!那一刻,云朵簡直覺得麥穗就是英雄。麥穗雙目噴火,咬牙切齒地說,“徐隊長,你給老子記住,要是你敢動我的云朵一下,老子就一刀把你腦袋剁下來!”
云朵看見徐二胖嚇得腿也顫抖了??伤首髀晞莸卣f,“麥穗,你敢!難道你不怕被槍斃?”麥穗抵著徐二胖,徐二胖不斷退著。麥穗說,“怕個球!”徐二胖一聽,頓時就嚇軟了,一下子坐到了地上。他說,“麥穗,算你狠!你不要以為強龍真壓不了地頭蛇,咱們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
云朵一下子覺得徐二胖,一個五大三粗的胖子,突然冒了句文縐縐的話,真是可笑得不行。云朵捂住嘴,看見麥穗丟了徐二胖,又別好了鐮刀,朝嶺后走了。云朵看著麥穗的背影越去越遠。她一直看著他翻過山頭。然后,她才癡癡地想著剛才麥穗說的那句“我的云朵……”來,她心里驀地像被一場大雨淋得透濕。
十五
沒過多久,麥穗也被胥書記稀里糊涂地選拔進了義務背水隊伍。很快,背水的人發(fā)覺所有的水,都只往黃狗的澡堂里,或是工作隊鉆井的平臺上淌。人們不干了。胥書記臉色一變,答應要付工資,嶺上的背水的人,立即眉開眼笑了。很多人,為了那幾個臭錢,丟了老姆媽和孩子,像奴隸一樣給胥書記家背水。
清洌洌的水倒下去,白花花的票子就直往黃狗家柜子里飛著?!吧嚼锩猛巴霸杼谩鄙饣鸨?,工作隊的工頭和工人,躲雨鎮(zhèn)來的煤礦老板,幾乎要排隊才能如愿以償。
洗澡的妹子少,從躲雨鎮(zhèn)上拉上來的幾個,已經完全招待不下慕名而來的客人了。她們因為生意太好,服務態(tài)度也一下子變得很差。有時,看見不順眼的,或是身上臟點的男人,她們愛洗不洗。她們盤算著每天錢掙得差不多了,漸漸地喜歡稱病不出,這兒不舒服,那兒又疼了,這幾天還在泛“洪水”呢,她們總是找這樣或那樣的理由來搪塞客人。
其實,桐花嶺的人們私底下也嘀咕過,幾個小姑娘,一天要伺候十多個男人呢,那東西是鐵打的,怕也承受不起!人們都為她們欷歔起來。妹子們懶惰起來,把黃狗急得團團轉。
當初就為開這樁生意,胥書記也裝模作樣地,在桐花嶺人的面前痛罵過黃狗??涩F在,胥書記也不斷走進“山里妹桶桶澡堂”,間或也給黃狗打理打理。甚至當姑娘們怠工時,他也會跳出來,以書記的口吻叉著腰訓斥姑娘們。
可姑娘們才不是山里人呢,沒那么老實聽話。他叉腰罵了一通,姑娘們只當他在放屁,隔著紗窗對著他嘰哩呱啦亂嚷一通,裝病的還是裝病,“泛洪”的還是照樣“泛洪”。姑娘們哪怕出來接客,也是副冷若冰霜的樣子。
眼看著客人們怨聲載道,黃狗和胥書記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黃狗靈機一動,只好打上了桐花嶺的主意。沒用幾天,黃狗就到嶺后的深山里,好說歹說,還花了點錢,又弄了一兩個年紀小得像丫頭的山里妹子。這些山里妹子,從很遠的窮苦人家里來。由于不是本家,也不沾親帶故,桐花嶺的人無非咒罵兩
句,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忍了。
一兩個,像生桃疙瘩一樣的山里妹子來了之后,整個世界的男人,更像是瘋了般朝“山里妹桶桶澡堂”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充血,恨不得把“山里妹”這三個字,一口吞下去似的。這兩個妹子,只能解燃眉之急。
黃狗焦心如焚,他成天像只夾著尾巴的狗,在村莊里東家聞聞西家嗅嗅。他完全把“山里妹桶桶澡堂”丟給了胥書記打理。他是村里的書記,他號召大家,不斷輸送著水源。同時,也耍盡了家長的威風,管理這些扭扭捏捏的山里妹子。
這時,村里的氣氛簡直不對勁了。只要看見黃狗,有姑娘的人家,咣當就關了門窗。人們站在門板后,用一雙警惕的眼睛盯著黃狗,生怕他真像條狗,闖進家里來,把家里的姑娘叼走。
可以阻止黃狗家搶姑娘,可不能阻止他哄姑娘呀。
這些不諳世事的山里妹子,這么多年也算吃盡了苦頭。桐花嶺的好些人家記憶猶新,自從煤礦業(yè)開采以來,躲雨鎮(zhèn)公路邊上的小餐館多如牛毛,很多人家的姑娘,被人哄騙過去當服務員,先是服務男人的嘴,后來漸漸地就服務上了男人褲襠里的東西了。
有的山里妹子,甚至習慣了那樣的生活。大人們拎著棍子,去請她們回家,本來是滿腔怒火,想去揍她們一頓,沒想到,去后,反而被她們叫了街上的混混打了一頓,只得傷心絕望地回到桐花嶺。
十六
黃狗在村子里上躥下跳。好些人家,已經悄悄打算,情愿把姑娘趕到沿海去打工,也不愿意留在桐花嶺上丟人現眼。
最令云朵意想不到的是,黃狗在村子里轉悠了幾天,竟然打起了她的歪主意。黃狗又哄又騙,無非想讓云朵也成為“山里妹桶桶澡堂”的一員。云朵理也不理黃狗。
姆媽在后檐溝陰涼地里摸索著納鞋底。
黃狗軟磨硬泡,在云朵面前開了口。其實云朵心里明白,她故意等黃狗把話說完。黃狗說明了意思,還對天發(fā)誓說,把云朵請過去,就只是給客人抹抹背,洗洗頭,絕不干其他的缺德事。
黃狗其實另有所圖。云朵正在燒水洗頭,火上的水盆里,水冒著氣泡。云朵沒有吱聲,也面無表情,只管進進出出,一會兒端凳子,一會兒又拎木盆。黃狗就跟在云朵后面,見她沒有說不,心里也漸漸樂開了花。
這時,工作隊也在樓上小憩,幸災樂禍地注視著樓下正發(fā)生的事兒。黃狗跟在云朵屁股后面,嘴皮子翻得像彈簧片子。他一個勁地嚷著,云朵妹子呀,要是你去澡堂,我黃狗給你開最高的工資。說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稀里嘩拉在云朵面前搖著。
云朵也不是省油的燈,她是個有心計的姑娘。
樓上的一群工作隊員,正把腦袋全吊到了樓梯口,口水垂到胸口一尺多長,他們也同樣做著美夢。心想,要是云朵去澡堂,他們出天價也愿意,工作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起來。
一個說,你出兩百,我出三百。
另一個說,你出三百我出五百。
又插進來一個說,你出五百,我出一千。
說出一千的人,就是徐二胖。麥穗沒在,他又把教訓忘到了腦后。
這時,后檐溝的姆媽,也聽到了響動,她摸索著朝屋外走來。姆媽老遠就問,云朵呀,你在做啥呢。云朵答應姆媽,我在和黃狗哥嘮話呢。姆媽聽到這樣,就放心回朝后檐溝走去了。
等黃狗美夢做得差不多了。云朵才直直走過去,指著黃狗的鼻子問,“狗呀,你妹呢?咋不請她來?”黃狗粲笑了一下,甩了甩額上的偏分頭,說,“妹嫁人了呀,要是沒嫁人……”他猛然發(fā)現入了云朵設的圈套,趕緊捂了嘴,干咳了一聲,“唉呀!報應呢,那是我妹嘛,怎么可能那樣子喲!”云朵冷笑了一聲,“那你趕緊生一個女兒,把你女兒也弄進澡堂里吧!你休想打姑奶奶的主意!”
云朵陡地雙目圓睜,端起一盆滾熱的水,冷不丁朝黃狗臉上潑去!水燒了好久,又是大熱天。黃狗“哎喲媽呀”叫了一聲,提著腳,捂住臉,鬼哭狼嚎地跑掉了。
云朵拎著個空木盆子,對著黃狗的背影哈哈大笑。就從這次之后,黃狗再也沒找過云朵,他也沒找個桐花嶺的姑娘。他跑到了躲雨鎮(zhèn)之外的城里,把那些街巷里沒有生意的小姐找過來,包裝一番,還是繼續(xù)做他的“山里妹桶桶澡堂”生意。
十七
經過這場風波,云朵也覺得自己該考慮自己的婚事了。
天干得起火,根本沒有要落一滴雨的意思。就連清晨的草尖上,也掛不上露珠來了,天氣悶熱難當,大地像個火爐子,把人們烤得奄奄一息。好在桐花嶺山高,偶爾會吹起一陣陣風,要是在躲雨鎮(zhèn),人們就只能跳進日漸枯萎的躲雨河泡澡了。這時的躲雨河里,不分晝夜地裝滿了一群群熱得煩躁不堪的人。人們不分男女,也不分老幼,完全又回到了遠古的洪荒年代。
桐花嶺的人熱得受不了,床上不敢去睡,上面像鋪了超大功率的電熱毯。只要躺上去,背上幾乎要冒出青煙,于是,三五成群的人,都帶張席子,睡到了壩子里,或是睡到了光禿禿的山頭上。山頭上吹著風,月光像下雪一樣白,人躺在山頭上,還可以邊吹山風,邊看天上的月亮和棉花朵般的白云。
一天晚上,云朵也約了麥穗,朝桐花嶺最高的“蒙子水”山走去。她想把心頭的話,給麥穗說說,試探一下麥穗的心思。她走在麥穗身邊,一副羞羞答答可憐見的樣兒。爬到“蒙子水”山頭時,已經是半夜時分了,“蒙子水”山上幾乎沒有草和樹,上面布滿了一層細小的風化沙粒,兩人坐在山頭的月亮地里。
云朵手枕著頭,開了口,“麥穗哥,你說黃狗壞不壞?”
“唔,他怎么了?”麥穗也躺了下來。自從來到云朵家背水后,他覺得兩家人一下子又親近了,尤其是云朵姆媽,嘴上總是“幺兒幺兒”的喊得舒服。麥穗姆媽離家有些日子了,他暗地里恨過她,可恨她也沒有用,恨她她也不會回來。云朵姆媽把自己當孩子般看待,他一下子又獲得了久違般的溫暖。
“黃狗來哄我騙我,想叫我去當洗澡妹子吶!”云朵剛一說完,麥穗立即翻身爬起來,“真的?這個混蛋,看我怎么收拾他!”云朵見麥穗憤怒的樣子,撲哧一聲就笑了。“麥穗哥,別氣,黃狗那點伎倆,能瞞得過我云朵嗎?”云朵也側過身,臉對著不遠處的麥穗。
麥穗坐了起來,拳頭捏得崩崩緊,一副要找人尋仇的樣子。云朵很感動。麥穗有些急了,“云朵,他對你咋了?咋了?”云朵說,“他敢把我咋了?云朵又不是山上的柿子,誰想捏就能捏!”她怒氣沖沖地說完這句話,又安慰麥穗說,“放心吧,麥穗哥,我云朵是有主的柿子,給主人留著呢。”說完,她朝麥穗淘氣地瞄瞄,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把臉別到了一邊。
氣憤過后,麥穗心里也聽得竊喜。他又躺到了沙地上,陰涼的沙子枕在背上,像撓癢癢一樣舒服。這時,四下里靜得出奇,只有不知名的蟲子在唧唧叫著。麥穗問云朵,“云朵,你說的主人是誰呀?”云朵故意嘻嘻一笑說,“保密,八字還沒一撇呢,我只是隨便說說?!?/p>
云朵輕輕嘆了口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麥穗。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心想麥穗,你是真不明白吶,還是故意掏我云朵的心思吶。
看來麥穗是真不坦白,他又問,“云朵,你說呀,到底是誰你說呀!”云朵知道麥穗又急了。她
閉了眼,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說完,她咯咯咯笑開了。麥穗也跟著,傻傻地笑著。不知不覺間,兩人的手拉到了一塊兒。很快,兩人緊緊抱著,就在“蒙子水”山頭的月亮地里,滾到了一起。青春的身體,在這干旱的年月,變得急不可耐。
麥穗像頭牛,不斷朝云朵進攻著。云朵死也不肯,死死地捂著身體。在不斷的掙扎中,兩人在斜坡里滾動起來,斜坡上堆滿了細沙。兩人像在棉垛上打鬧一樣,云朵掙扎著,沒讓麥穗占到一點便宜。兩人終于玩累了,滾到了一邊。這個夜晚,兩人和衣而睡。
雞叫時分,他們就悄悄從山上下來,回到了村子里。山里女子的婚事就是這樣,姑娘在默不作聲里,就算答應了下來。而男孩,就知道該找個親戚,或是熟人,向女方提親了。
十八
八月十五,月兒圓得喜氣洋洋。麥穗托了嶺后的一個熟人,把話帶到了云朵家。來人是個山里婆娘,她還沒開口,臉就笑成了朵花,露出了滿口黢黑的牙齒。
云朵正要去背水。姆媽猶豫了一陣,一會兒說大天干的,提什么親喲,一會兒又說,就一個女兒,哪怕是個雞蛋,也要放個穩(wěn)當的地方吶,不急,不急??傊穻屖窃诳简烕溗爰业恼\意。媒婆一看就沒經驗,只在那兒笑著,說話也很木訥。
不過,云朵反而覺得這樣的提親實在。姆媽猶豫的時候,云朵一個勁地喊,“姆媽——,姆媽——”。不用說,姆媽也明白了云朵的意思。她嘆了一聲,也不故作推辭了,爽快地答應了媒婆的提親。
兩人的親事,就這樣定下來了。這消息在桐花嶺上,像一道晴空霹靂,一下子就傳遍了人們的耳朵。桐花嶺的人,一個個感嘆麥穗好福氣,把桐花嶺上最漂亮的花兒也摘了。就連樓上的工作隊,也欷歔不已,好些人為此患上了失眠癥,樓上的一張張木床也嘎吱不已。
工作隊長徐二胖,還是那副笑瞇瞇的樣子,尋礦工作接進了尾聲,他可以不去礦上了,只需工人們去做些掃尾工作,他成天坐在樓上,煙也抽得很猛。云朵在眼皮底下走過。他就故意把煙屁股彈到云朵跟前。
云朵罵他,他就一臉壞笑地說,“云朵許人了昵,可不能像小姑娘那樣又打又罵,不像個話!”云朵聽他這么一說,覺得不好意思了,她覺得這個可恨的徐二胖,像在準備著什么似的。她小心地提防著。
徐二胖看著麥穗的腰身,把煙抽得云蒸霧繞,恨不得把云朵家木樓燒起來似的。工作隊要走了,姆媽和云朵一下子覺得輕松起來,工作隊在的這幾個月里,云朵家掙了不少辛苦費,害得桐花嶺的人,眼氣得唾口水,有的人還造謠說,云朵姆媽真是有辦法,把花兒一樣的云朵用來招攬客人。
工作隊臨行前,姆媽做好了飯菜,還特意備了苞谷燒酒。
一行人頭幾天就收拾好了家伙,胥書記來到了家里。工作隊和胥書記喝酒說笑時,云朵知趣地到自己的小屋里睡下了。
屋外是熏天酒氣和朦朧的話語。胥書記聲音最高,他官腔官調地和工作隊拉著弟兄感情。徐二胖也喝高了,嘰哩呱啦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叫嚷著。云朵只聽見外面不斷地喊著,“來!喝!喝!喝”。
工作隊不知喝了多久,云朵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云朵睡得太早,半夜里就起夜了。
自從工作隊住進家里后,姆媽勞累了很久,一下子輕松后,在隔壁睡得很死,還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云朵輕手輕腳地開了門,朝豬圈走去。這時,整座桐花嶺山脈,都沉浸到了死一樣的寂靜里。云朵突然覺得有些害怕,她趕緊穿過牛欄和羊圈,急匆匆地蹲下身子。就在這時,四周仿佛鬼影綽綽,像有什么危險隨時會朝她撲過來。她心里撲通撲通地跳著,眼睛死死地盯住豬圈外面的門口。
十九
云朵擔心的事兒,還是發(fā)生了。就在云朵解完手,從豬圈里出來,準備去給可憐巴巴的羊丟點干苞谷葉子時,一雙有力的大手,從身后抱住了云朵。云朵剛想喊叫,那人騰出一只手,緊緊地捂住了云朵的嘴巴。云朵被那人猛地摟轉身來,她看清了徐二胖。
徐二胖噴著酒氣,眼瞪得像牛鈴。云朵掙扎著,像頭被獵手逮住的小獸,露出了驚恐的眼睛。徐二胖嘿嘿笑著,“云朵呀,你想不到吧,想你想得好苦喲!”說著,他就把臭氣哄哄的嘴湊過去,狠狠地堵住了云朵的小嘴。
云朵只感到徐二胖力大無窮。她無論如何掙扎和哀求,最終還是被他扳倒在地。羊圈里鋪著干草,月光就瀉在草上?;艁y中的云朵,看見徐二胖像頭瘋牛一樣。猛地騎到了自己身上。云朵想喊姆媽,可徐二胖立即就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嘴。她想用牙咬,徐二胖立即就吸住了她柔軟的舌頭。她想叫,叫不出來。她想咬,也只能咬著自己的舌頭。
命運一下子像跌進了深淵,云朵變得絕望無奈。她只有拼命亂蹬著。被驚醒的小麻羊,也嚇得團團轉,顫抖著身子,甩動著尾巴,驚慌失措地想叫卻叫不出聲來。牛欄里的黃牛,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呼呼睡自己的覺。云朵在心里一個勁埋怨起來,小麻羊呀小麻羊,你咋會是啞巴呢?要是你能咩咩叫幾聲,姆媽也會聽見了。小麻羊呀小麻羊,要是你通人性,你能掙脫繩索,跑嶺上叫幾聲,麥穗哥哥也會知道呀……
可小麻羊,只有噴著響鼻,踢出一團團灰塵的份兒。云朵只感覺自己舌頭快被可惡的徐二胖吸脫了。薄衫也被撕成了兩片。就在徐二胖把手伸到她胯間,去撕扯她的褲頭時,她完全絕望了。就在幾乎昏厥的狀態(tài)里,她只感到徐二胖的汗水像大雨一樣,滴到了自己臉上。她的褲子也被徐二胖強壯有力的大手撕得粉碎……
云朵疼得昏死過去。等她在驚恐中清醒過來,徐二胖沉重的身體,還在一下一下折磨著她。她心里滴著血,眼里的淚水,在這樣旱得起火的天氣,竟然像大雨一樣滾落著。
云朵一下子覺得自己的弱小。等一切都過去了,徐二胖站起了身。他胡亂摸了幾張錢,丟到地上。然后心滿意足地走了。云朵把頭抵在羊圈的地上,拼命地號叫著。小麻羊看見那幾張錢,還以為是飄來的樹葉,伸著嘴巴嗅了一陣,然后叼在了嘴里。好像不是滋味,它又把錢從嘴里吐了出來。
云朵身體像散了似的。她有氣無力地咬著嘴唇,連血也咬出來了。她抓起地上的錢,朝徐二胖的背影甩去。“天殺的混蛋!混蛋!”罵著,罵著,她漸漸沒了力氣。
天也翻魚肚白了。云朵覺得像做了噩夢一樣,不哭,也不鬧,只是呆呆地躺在羊圈里,任憑小麻羊把嘴巴杵到臉上輕輕地舔著她的淚水。
沒過多久,屋子里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工作隊像群逃兵一樣,嬉笑著逃出了云朵家。他們徹底走掉了,那個徐二胖,也徹底走掉了。云朵這才爬起來,朝他們的背影沖去。可是那群人,像飛一樣,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了。只有胥書記,還站在“山里妹子桶桶澡堂”門口,朝著去了很遠的工作隊揮手,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工作隊走后,他家的生意漸漸要斷了。
姆媽還沒起床,昨晚她還在工作隊的勸說下,喝了點酒。她睡得好死。云朵有些埋怨姆媽,可是這一切,都與姆媽無關。全怪自己。她恨透了那個徐二胖子。
想了好一會兒,云朵才拖著疼痛破敗的身心,朝“山里妹桶桶澡堂”走去。她不能告訴姆媽,更不敢告訴麥穗,可不能這樣輕易饒了可惡的徐二胖
子。胥書記見云朵過來,他立即想抽身回屋里。這時,那些山里妹子服侍了一整夜客人,正在屋里呼呼大睡。除了胥書記,都睡得像一群死豬。
云朵心想,既然胥書記是村官,她要把這冤屈向他吐露。出了這樣傷天害理的事,誰也不敢指望了,就看胥書記能不能伸張正義。
二十
云朵叫住了胥書記。云朵壓低聲音說,“書記呀,云朵遭徐二胖子強奸了!”胥書記一把就拉過了云朵:“朵呀,你可別瞎說,丟人呢!丟人!”云朵帶著哭腔說,“可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往后云朵也不活了!”
胥書記做出同情的樣子,說,“朵呀,你往后還要嫁人呢,出了這樣的事,也是你自己沒管好自己,你還別瞎說,要是桐花嶺的人知道了,他們吐的口水也會淹死你!”
云朵說,“書記,遭受這種罪,我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我只是不想讓姆媽知道。要是姆媽知道了,她非傷心得死掉不可,我云朵什么都沒了,可不能沒有姆媽!可我云朵要是不報徐二胖這個仇,我死也不甘心!”
“哎喲喲,閨女喲,你真是瘋了。出了這樣的事,你就做個吃了黃連的啞巴得了。”胥書記說著,就有些不耐煩地說,“我困得很呀,天天背水抗旱,全鎮(zhèn)全縣都在保民生呢,我們桐花嶺,可不能拖了后腿!”他說著,就像躲瘟神一樣,跳進了他家幽深的屋子里。云朵還想說什么,胥書記莫名其妙丟下一句,“閨女喲,日子還長著呢,再說你也沒缺個少個啥喲!”
云朵絕望極了。她拖著破敗不堪的身體,灰塌塌回了家。這時,桐花嶺已經有整整四個月,沒有下過一場雨了。
山雨沒來。瘋言瘋語卻撲面而至?!按铃伮卑严鹘o得來媳婦。得來媳婦扭動著她的肥屁股,眨眼的工夫就捎遍了桐花嶺。
桐花嶺的人,像中了魔一樣的巫神。他們跑著,跳著,口中念念有詞,把口水吐到云朵和姆媽的臉上,然后把雞屎牛糞加鼻涕抹到她家門窗上。他們像瘋子,整日整夜,喋喋不休地罵著云朵,還有她的姆媽。
桐花嶺的人,把沒有水的日子受的苦,全怪罪到了云朵的身上。罵她是災星呀,是浪蕩女子呀,桐花嶺山上,祖祖輩輩還從來沒出過這樣的丑,他們罵著罵著,就跳起腳,拍著屁股,握著拳頭,簡直有要把云朵家趕出桐花嶺的意思。桐花嶺的入迷信,他們一家家殺了剛打鳴的雞,然后把雞血灑到云朵家壩子里,大門上。
那段時間,云朵家里簡直血雨腥風,氣氛死寂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姆媽一下子老了。她深陷的眼窩里,偶爾也會溢出點渾濁的淚水。
云朵茶飯不思,整日睡在床上。姆媽擔心她,總是關了門,做了飯菜,然后端進去,喊云朵,“女兒呀,你得吃點東西呀,有罪怪不得你,給麥穗說呀,去躲雨鎮(zhèn)上找找鎮(zhèn)政府!”這時,門外那些多事的桐花嶺人,有的趴在窗子上,有的趴在后檐溝,用一雙雙可惡的三角眼,朝里面打探著。
姆姆的一句話,提醒了云朵。云朵就在一個月光黯然的夜晚,打著火把,去了麥穗家。麥穗聽到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像頭發(fā)怒的公牛,要去尋找徐二胖拼命。云朵只有哭泣的份兒,她一個勁埋怨自己,還賭氣說,她沒臉見人了,這門親事也就散了。
沒想到,麥穗是個重情義的男兒。他安慰了云朵幾句,就拉著她朝躲雨鎮(zhèn)跑去,兩人像兩只悲憤的小鳥,在山路上飛奔。
那天,好些背水的人,都駐足觀望,在身后指指點點。他們像些泄了氣的皮球,拖著一張臭人皮,有氣無力地在山路上行走著。
麥穗悲憤到了極點,他腰里別著鋒利的細口鐮,桐花嶺的人,都嘲笑說,兩個不諳世事的青年,要去躲雨鎮(zhèn)上告尋礦工作隊,除非是去宋朝找包青天!
人們甚至幸災樂禍地想象著,要么麥穗被痛打一頓,渾身裹上紗布被抬回桐花嶺,要么就是云朵被強奸的事,在躲雨鎮(zhèn)上傳得沸沸揚揚,而那個叫徐二胖的尋礦隊長,只會逍遙法外。
二十一
中午時分,兩人到達了躲雨鎮(zhèn)。整個鎮(zhèn)上,幾乎沒有一個人影,完全變成了個死鎮(zhèn)。鎮(zhèn)上像燒得滾燙的鐵鍋般灼人。兩人熱得心里發(fā)慌,云朵餓了好些天,她幾乎是被麥穗生生拖著走。迷迷糊糊中,她就感覺自己來到了派出所,麥穗下巴上淌著汗水,吧嗒吧嗒滴到躲雨鎮(zhèn)灰塵撲面的街道上。街道上只有三條狗,伸著紅舌頭氣咻咻游蕩著。
恍惚中,云朵發(fā)覺麥穗敲開了派出所的門。一向生性害羞的麥穗,一下子變得大膽起來。沒有人開門,他就拉著云朵沖了進去。里面沒有人,他又沖了兩門屋子,才發(fā)現最里面的一間屋子里擺著張木床。一個穿著警服的肥頭粗腰的公安,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那鼾聲,簡直扯得整個躲雨鎮(zhèn)都能聽見。
麥穗怒氣沖沖地說,“喂!喂!喂!我要報案!”云朵有些虛脫,她接連聽見麥穗喊了三遍??纱采夏莻€胖子公安,還是睡得像死豬一樣。最后,麥穗不得不動手搖醒了他。那個公安這才慢條斯理地睜開了眼,等眼縫睜得看得見眼珠了,他才咂了咂嘴,用喉嚨咕嚕著問了一句,“臭小子,想干嗎?”
麥穗只好又說了聲,“我要報案!有人強奸!”當麥穗沖出這句話時,那個胖子公安鼻子里哧了一聲,一下子清醒過來,并且欠身半坐起來?!跋谷聜€啥!我還以為殺人了呢!殺人也沒這么急嘛,強奸?真是笑話,現躲雨鎮(zhèn)到處是小姐,還犯得著去強奸?我看你是瘋了?!?/p>
聽到“強奸”的字眼,那罪惡恐怖的一幕又浮了上來。云朵只感到一陣陣頭昏眼花,她下意識地拽了一下麥穗,意思是怕他惹事,想把他拉出派出所。沒想到,麥穗把手伸到腰間,想去摸刀把。云朵忙轉過身,擋住了胖子公安的視線。接著,她幾乎是哭叫著,把麥穗推了出來。
“麥穗!我們不報案了,我們回桐花嶺去——”。云朵哀求著。可麥穗不聽。他拉著云朵,丟下胖子公安,又朝鎮(zhèn)政府走去。在大門口,麥穗和云朵,被看門的老頭攔住了。老頭兒戴副老花眼鏡,佝著腰,眼睛從鏡框上沿溜出來,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小老頭問,干啥,干啥?!麥穗大聲說,找政府!老頭兒愣愣,看看云朵,這才和言悅色地說,鎮(zhèn)長在開抗旱救災會,吩咐了,誰也別打擾。
這時,對面的一座大樓三樓里,煙霧騰騰,里面不時地傳出來鎮(zhèn)長講話的聲音。鎮(zhèn)長的聲音很洪亮,云朵在恍惚中,聽到最多的,就是“保民生,保民生!打贏保民生的漂亮戰(zhàn)役!”
麥穗像是瘋了,云朵也哭嚷著??撮T老頭聽了云朵的遭遇,立即心軟了,他也憤怒地罵了句娘,把他們放了進去。兩人沖進門時,老頭還在喊著,“小伙子,忍著點呀,好好給領導反映!”兩人進去后,隔了好久,看門老頭才看見兩個人像霜打的茄子似地走了出來。
事兒沒成,會場的大門緊關著。門很厚,鎮(zhèn)長講話的聲音被音箱放大后,完全淹沒了麥穗的敲門聲。麥穗后來用手捶,用腳踢,用身子撞,也沒把門打開,也沒驚動里面開會的黑壓壓的人群。只聽見里面,不斷地高聲大叫著:“保民生!保民生!一定要抵抗旱災,保住民生呀!”
麥穗拉著云朵,一番掙扎后,他也像只泄了氣的皮球。兩人灰塌塌走過門崗,朝躲雨鎮(zhèn)街頭漫無目的地走去。
看門老頭兒扶了扶眼鏡,對著兩人的背影說,“書記去縣里要救災資金,馬上坐小車回來了,要不你們在桐花嶺山腳的公路上等著,或許能給你們出口惡氣!他可是個好書記呢……”
兩人聽見了。扭了扭頭,朝老頭兒感激地笑了笑。
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天上終于刮來了一絲風。躲雨河像條干蛇,橫躺在躲雨鎮(zhèn)上,散發(fā)出腐爛的氣息?;秀遍g,云朵看見黃狗正吆喝著那幫嗲聲嗲氣的小姐,從嶺上下來。
云朵被麥穗緊緊拽著。走在河邊灼人亂石中的云朵,像走在一片骷髏地里,腳連拔起來的氣力也沒有。干旱的七月里,公路上不時奔來一輛輛抗旱送水車,弄得躲雨鎮(zhèn)塵土飛揚。
看門老頭兒所說的那輛黑色小轎車,說不定就裹在這漫天的灰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