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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菊儕及其畫報事業(yè)考述

2012-04-29 00:44:03王鴻莉
漢語言文學(xué)研究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畫報女性

王鴻莉

摘要:李菊儕是清末民初北京畫報界的重要人物,曾參與創(chuàng)辦并編輯多家畫報,其中《菊儕繪圖女報》和《菊儕畫報》以其名字命名,頗具特色。本文即以《菊儕繪圖女報》和《菊儕畫報》這兩份稀見畫報的考證為中心,考察李菊儕的畫報事業(yè)。在辨析兩報的宗旨、版式、欄目、期數(shù)的基礎(chǔ)之上,試圖展現(xiàn)在清末民初這一時期,在“開民智”、“開女智”的啟蒙潮流中,李菊儕如何凸顯這些啟蒙宗旨,又如何在畫筆之下并置出種種奇幻之象。

關(guān)鍵詞:李菊儕;畫報;女性

一、清末民初的北京畫報與李菊儕

中國素來的左圖右史傳統(tǒng),與西方舶來的報紙觀念、印刷術(shù)相湊泊,促成了一樁新鮮事物——畫報——于中國近代的出現(xiàn)。單就清末民初考察,北京報業(yè)實不若上海發(fā)達先進;畫報,更是北京不甚發(fā)達的報業(yè)中頗為邊緣的一角。綜觀其時北京畫報,雖種類良多,但多旋起旋滅,并無哪一份畫報及得上《點石齋畫報》的開創(chuàng)之功,或可比肩民國后《良友畫報》、《北洋畫報》等的持久與名聲。因此,在讀圖時代畫報研究屢屢升溫的今日,清末民初北京畫報相對為人忽視,亦屬平常。{1}但正仿佛清末北京白話報雖發(fā)力較晚,卻別有特色、自成一路;北京之畫報即使分屬邊緣,可于報人、畫師口說筆畫的進退間,仍顯示出數(shù)年間、尤其是辛亥前后北京一地風氣之轉(zhuǎn)移,并及當時北京報界經(jīng)營之狀、輿論之情?;蛘哒f,恰因其邊緣、零落易散,畫報的經(jīng)營者、編輯人反而承受了更多的文化及經(jīng)濟壓力,與大報、大刊昂首立于輿論中心揮斥方遒、商業(yè)運作瀟灑自如的挺立之姿不同,北京的畫報更似墻頭弱草,社會風向每一次微妙的轉(zhuǎn)換,都在其報面上留下了駐足的痕跡。

1902年彭翼仲創(chuàng)辦的《啟蒙畫報》,是北京地區(qū)第一份畫報,該畫報維系兩年左右,在當時的北京小有影響。梁漱溟在1960年代憶及幼時讀物《啟蒙畫報》,還提到:“它行文之間,往往在人的精神志趣上能有所啟發(fā)鼓舞,我覺得好像它一直影響我到后來?!眥1}《啟蒙畫報》的創(chuàng)辦,是彭翼仲有感于“義和拳野蠻排外,國幾不國,固由當軸者昏聵無知,亦由人民無教育,不明所以愛國之道,釀此滔天大禍?!麖母旧辖鉀Q,辟教育兒童之捷徑?!眥2}可見,北京的畫報創(chuàng)設(shè)之初,即以社會問題為旨歸,緊緊依附于時代風氣(北京畫報這一先天性小傳統(tǒng),既促進了它之后的興旺,也為它的流轉(zhuǎn)易逝埋下病根)。與之相類,清末北京畫報最興旺的時期,也是社會風氣的直接產(chǎn)物。光緒三十二(1906)、三十三(1907)年左右,在清末新政的大背景以及北京一地“開民智”、“普新知”的小風氣下,北京突然涌現(xiàn)出大量畫報,成為報壇一景,比如《北京畫報》(1906)、《星期畫報》(1906)、《日新畫報》(1907)、《益森畫報》(1907)、《醒群畫報》(1908)、《燕都時事畫報》(1909)、《正俗畫報》(1909)等。③在《順天時報》、《北京報》等文話報,《京話日報》、《北京女報》等白話報之外,北京出現(xiàn)了一個熱鬧的畫報圈。這三個圈子雖然各有主義、宗旨和目標群體,但也并不各自疏離,還是時有交叉,尤其是同以“開民智”為口號,偏向下層民眾和婦孺閱讀的白話報和畫報。畫報的主持者,往往也是清末北京下層啟蒙運動的參與者。比如,最早的《啟蒙畫報》“文”之部分是彭翼仲自己操刀,“畫”則由大名鼎鼎的劉炳堂負責。彭翼仲后來創(chuàng)辦的《京話日報》、《中華報》的插圖,也多是劉炳堂的手筆。惜乎此種盛景一時而已。北京的各家畫報還是多受時代風氣裹挾,風氣對味,畫報即興;風向一轉(zhuǎn),也就風流云散。

有趣的是,北京畫報雖旋起旋滅,每一種的持續(xù)時間都不算長;可實際的畫報作者或者說畫報圈子的活躍人物,其實是有限的數(shù)人,一人身兼數(shù)家畫報的情形并不希見。劉炳堂、李翰園、李菊儕、胡竹溪、廣仁山等俱以畫聞名,是北京各種畫報的重要作者和創(chuàng)辦者。李菊儕就曾言:“開通民智,畫報雖為婦孺所歡迎,然非圖畫精良,不能醒閱者之目。北京畫師、報界同人中能繪人物好手,除家兄李翰園及劉君炳堂早有心得外,能為社會普通歡迎實為□□?!眥4}換言之,北京畫報表面的花樣繁多,實可歸束到若干畫師的具體活動——北京畫報名目多、變化快,但畫報背后的人則是相對穩(wěn)定的。因此,考察北京畫報,與其純從單份畫報入手,不若以畫師、報人為線索,二者互為經(jīng)緯,即可串聯(lián)出北京畫報的條條脈絡(luò)?!侗毖螽媹蟆返膭?chuàng)辦人馮武越在追述中國畫報歷史時曾言:“清代末年,北京石印小畫報,盛極一時,畫工間有佳作,如《菊儕畫報》之類是也?!眥5}本文要考察的正是《菊儕畫報》的創(chuàng)辦者、北京畫報界的重要人物之一李菊儕。

李菊儕,又名李蔭林,號聽秋吟館主人、幽夢生等,主要活躍于民元前后的北京,以畫知名,是重要的畫報經(jīng)營者,創(chuàng)辦并參與編輯的畫報有《菊儕畫報》、《燕都時事畫報》、《舊京醒世畫報》、《菊儕繪圖女報》等。菊儕善繪插圖,曾為《黃鐘日報》繪制《金玉緣圖畫集》,這是最早的《紅樓夢》連環(huán)畫,風靡一時;他還是一京劇臉譜畫家,為利興煙公司作《京劇折子戲》等著名煙畫;據(jù)鄭逸梅《民國舊派文藝期刊叢話》載,1924年5月創(chuàng)刊的《梨花雜志》,由鄭醒民編輯,菊儕繪圖,此刊系當時名噪一時的京劇讀物,其中頗多菊儕所繪京劇臉譜;1926年,上海泰東書局出版的《戲本》,亦系菊儕所作;此外菊儕還主持謎壇,曾是民初北京兩大謎壇之一菊社的召集人??梢哉f,這是一位集文人、畫師、報人等多種身份于一身的人物。有人以為他“極具傳統(tǒng)繪畫的工細與傳神,形成了與當時南方《吳友如畫寶》所代表的‘西洋派畫法鮮明對照的北方‘傳統(tǒng)派畫法”{1},評價可謂不低。

若專論畫報事業(yè),據(jù)筆者所考,菊儕在民元前后北京報界的活動約略為:于1908年創(chuàng)辦《菊儕繪圖女報》(十日刊);其后,繼來壽臣任《燕都時事畫報》的編輯,《燕都時事畫報》屬日刊,創(chuàng)辦于宣統(tǒng)元年四月二十九日,菊儕約在宣統(tǒng)元年七月參與繪畫并任職編輯;是年底,任《醒世畫報》(日報,宣統(tǒng)元年十月二十日—宣統(tǒng)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之繪圖;之后,于宣統(tǒng)三年九月初一日自創(chuàng)《菊儕畫報》;民國二年,為《黃鐘日報》繪制附張《金玉緣圖畫集》。除此之外,菊儕參與編輯的畫報尚有《日新畫報》、《中實畫報》、《正俗畫報》等{2}??梢钥闯觯罹諆娫诒本┊媹蠼缃?jīng)歷頗豐、多番輾轉(zhuǎn),算得上民元前后北京畫報界的一名元老。但也必須指出,李菊儕雖有若干創(chuàng)作實績,卻并非當日北京報界的風云人物。不過筆者以為,借助于觀察菊儕或者與他類似的文人、報人在大時代中的奮起和挫敗,或更可感受當時中下層社會的風氣。

李菊儕的留存資料甚少,《舊京醒世畫報》等相對常見,而以他自己名字命名的《菊儕畫報》和《菊儕繪圖女報》③則鮮為人知。本文希望通過考證、考辨這兩份菊儕以自己名字打招牌的畫報,試圖廓清李菊儕在民元前后北京的活動,嘗試觸摸他的精神與思想。

二、《菊儕繪圖女報》考

姜緯堂、劉寧元兩位先生所主編的《北京婦女報刊考》,資料完備,考辨細致,實為研究1905-1949年間北京女報的必備讀物。其書后附錄《北京婦女報刊待訪錄》,列舉了18種未得編者寓目而有待查訪的報刊,其中第三種為《菊儕女報》。在這一條下,編者注明:

天津《大公報》第2148號(光緒三十四年六月初十日,1908年7月8日)《時事·北京》載《核準女報出版》之消息,謂:“《菊儕女報》本為李蔭林君所組織,日昨特將該報宗旨及章程,呈送內(nèi)城總廳查核立案??桃延蓮d核準,令其出報,并飭即日赴廳領(lǐng)取《報律》矣。”按,今知李氏辦有《菊儕畫報》,創(chuàng)刊于宣統(tǒng)三年(1911年)九月,罕知其先有《菊儕女報》。諒《大公報》之報道必非空穴來風,無端虛構(gòu)。惜此后并無《菊儕女報》出版之報道。該報之果否出版,俟考。

而筆者恰于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覓得該刊,可見《大公報》的報道并非“空穴來風”,《菊儕女報》也確實得以出版問世。因其稀見,現(xiàn)特將該刊的相關(guān)情況略述如下,以饗讀者。

確切而言,該報的刊名并非《菊儕女報》,而是《菊儕繪圖女報》。它不僅是份女報,亦是畫報。這對于報館主人李菊儕而言,正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因為菊儕本以畫知名,之后的《醒世畫報》、《菊儕畫報》等,均是菊儕以畫為報思路的具體展開。目前為止,筆者親見的《菊儕繪圖女報》有三期,為第一期到第三期。在創(chuàng)刊號上刊有立強女校校長張亞雄的祝詞,立強女校創(chuàng)辦于1908年4月;再根據(jù)上引《大公報》的新聞,可推知《菊儕繪圖女報》創(chuàng)辦于1908年7月后。該報的人員構(gòu)成和基本情況如下:

發(fā)行人:李菊儕

編輯人:李菊儕繼折臣

繪圖人:劉炳堂陳敷民李翰園李菊儕

黛林女史

印刷人:項德齋

價目表:本京:每本大洋一角,每月大洋三角,全年者九折,先付報資。

外埠:每本大洋一角,每月大洋三角,全年者九折,郵費在外。

其中,劉炳堂自第二期起不任繪圖一職,但仍有畫作見于報端。而從“每本大洋一角,每月大洋三角”的價目,可知《菊儕繪圖女報》為十日刊。

至于《菊儕繪圖女報》的宗旨目的,我們可從《本館謹答》{1}中略窺端倪。菊儕在文中首言:“不過是我們既然生長在中國,食毛踐土,當此之時,我們就是盡一盡一點國民的義務(wù)吧咧。至于凡遇見有益社會的事,極力維持,維持個不成不休;有害社會的事,極力的驅(qū)逐,驅(qū)逐到不盡不止,誠然是我們的目的嘔。”這番論述可以看出一份公共報紙、而非純女報對于社會的關(guān)注和啟蒙的立場。隨后就是凸顯女報的當行本色,專門論述了女子與國家之關(guān)系:“若是國家力(勵?)精圖治,就得仗著國民。國民得仗著有教育。要說叫他有教育,非從在幼稚的時候規(guī)訓(xùn)不可。……然而人在幼稚的時候,是那耳鬢廝磨的人,可就不自己的娘母嘍?”從中可看出《菊儕繪圖女報》的女性觀,總體而言,仍不脫“賢妻良母”、“國民之母”等在晚清偏于保守的女性定位;也就是說,女性本身缺乏存在的價值獨立性,其價值仍多體現(xiàn)于“妻”、“母”的身份意義上。此話并非菊儕的泛泛而論,各個欄目也忠實地體現(xiàn)了這種宗旨。

因為創(chuàng)刊伊始,奉送附張,所以《菊儕繪圖女報》最初三期的篇幅并不統(tǒng)一,約為5—6頁,即10—12面,一面即一圖或一文。欄目依次為:類社論欄、家政、新聞圖畫(包括北京和外省新聞,約5—6幅)、女性主題圖畫、靜物畫或諷畫等。其中,就篇幅論,新聞圖畫實為《菊儕繪圖女報》的大頭,而且并非以女性為主角。在新聞圖畫這一欄目中,報館編輯、繪圖同人更著力于社會之怪現(xiàn)象和世俗民情,傾向啟蒙教化的立場,但相對溫和。在女性主題圖畫這一欄目中,第一期題為“女佐圣人”,描繪的是娥皇、女英;第二期畫的是涂山氏,名為“家庭教育”;第三期的“少康受訓(xùn)”,傳頌的是有仍氏的事跡。在晚清尋找、建立女性典范的過程中,《菊儕繪圖女報》選取的是中國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這與菊儕在《本館謹答》中所體現(xiàn)的“國民之母”女性觀相吻合。

殊可注意的是,《菊儕繪圖女報》無論在報紙宗旨或是欄目安排上,都與當時的《北京女報》體現(xiàn)出某種一致性?!侗本┡畧蟆废涤蓮堈乖朴?905年8月創(chuàng)辦,該報以“開女智”為宗旨,持溫和的啟蒙立場,積極推動北京地區(qū)女學(xué)等諸項女性啟蒙事業(yè),在北京及華北地區(qū)影響頗廣,稱得上是北京女界第一報。《北京女報》在篇幅、語言、欄目分類上,幾乎照搬了彭翼仲于1904年創(chuàng)辦的《京話日報》,與之稍異處,就是突出了一個“女”字?!毒諆娎L圖女報》又以《北京女報》為仿效目標,只不過強調(diào)的是“畫”。作為晚清女報中唯一的一份日報,《北京女報》的報面上不僅有女界新聞,更多的倒是社會新聞,其“演說”欄亦非純粹談?wù)撆?。如上文所示,《菊儕繪圖女報》亦如此,全報以新聞圖畫居多。這種一致性,更直接體現(xiàn)于《菊儕繪圖女報》的新聞來源。如第一期中的“外省新聞”之“逆子”就錄自《北京女報》,而專幅的《杭州惠興女士殉身圖》,其圖上亦注明“其事詳見第一百四十號《女報》”。從根本而言,這種一致來源于北京的整體文化氣候和北京報人的近似立場,《京話日報》、《北京女報》、《菊儕繪圖女報》雖對象不同、方式不一,但實同氣連枝、宗旨為一,所以,報面上常有彼此呼應(yīng)之文章,此起彼和,好不熱鬧。當然,《北京女報》興起于前,又堪稱北京女報之翹楚,對于后來的《菊儕繪圖女報》更有直接而顯著的影響力。

如果說《菊儕繪圖女報》只是對于《北京女報》亦步亦趨的追摹,那么,《菊儕繪圖女報》的驚喜度實近于零,好在《菊儕繪圖女報》“說得不好畫得好”。單以女報視之,《菊儕繪圖女報》可謂平常;若從畫報著眼,卻饒有風味。尤其是《菊儕繪圖女報》所刊的諷畫,既一針見血,又微妙婉轉(zhuǎn),所以,畫有余蘊,百看不厭。如第一幅諷畫,所畫為一蹺蹺板,上站有兩持旗小人,互相叫囂,小人所持旗一書“滿”字、一書“漢”字,而蹺蹺板之中心下方劃線寫一“清”字。寥寥數(shù)筆,將有清一朝滿漢之間微妙的平衡關(guān)系刻畫得淋漓盡致。這就是畫的好處了。

不過宗旨雖如是,細究起來,處于啟蒙、傳統(tǒng)、新女性、舊美人等種種傾向的縫隙之間的《菊儕繪圖女報》,更像一個奇幻的“文本”或“圖本”。比如,《菊儕繪圖女報》第三期,有四幅女性為主角的圖畫。其一“有傷風化”,畫的是婦女街上看戲匣子,遭人圍觀的不雅之狀;其二“刺殺嫡妻”,則是一外省新聞,一夫刺殺熟睡中的嫡妻,畫面上,男子執(zhí)刀,而兩女子橫臥于床上;其三是“少康受訓(xùn)”,這是女報喜好宣傳的傳統(tǒng)女性美德代表;最后則是一幅無題畫,類似于美人閨閣圖,芭蕉窗下,美人獨倚。四幅圖,有國民之母,有舊式美人,還有獵奇;有男性對女性母性的宣揚,也有對美人的思慕愛憐,還有對女性的限制和管控——在堂皇社論之下,內(nèi)容其實花樣百出。其實,這正顯示出報人自身的某種不穩(wěn)定。菊儕的啟蒙理念、道德準則、女性觀念、個人趣味本就糾葛不清,再考慮到他對于讀者的教化意圖、以及商業(yè)上對讀者的心理揣摩,這些傾向彼此纏繞,就會生產(chǎn)出這一奇幻之象:對于女性的各種不同的注視和想象。這些不同,難以用《菊儕繪圖女報》“國民之母”這一辦報宗旨一言以蔽之;而且,這些不同,將會在《菊儕畫報》上得到更為明顯和夸張的體現(xiàn)。

只是,不管《菊儕繪圖女報》是對《北京女報》“開女智”的宗旨蕭規(guī)曹隨,還是自家獨有奇幻面目,它依然被緊緊裹挾在北京一地報紙旋起旋滅的風潮中。筆者相信,《菊儕繪圖女報》雖然得以問世,但其壽命并不長久,因為我們現(xiàn)在可看到的就僅有這三期的實物,而有關(guān)于此的記述幾近為零。所以本文就作這一小小考證,并略加評述,希望這樣的工作可以填補當日《北京婦女報刊考》編者寫到“該報之果否出版,俟考”時的小小遺憾,也以此向前輩學(xué)人致敬。

三、《菊儕畫報》的兩副面孔

在《菊儕畫報》第十號的封面上,赫然有一則“聘請花界訪員”的廣告:

本報門類甚多,內(nèi)有“花影”一欄,本館擬敦請久在花界、具高上之閱歷(者?),各(名?)花歷史必須確實方能評定。如愿就此席者,祈連寄稿。如能合格,必有相當之酬勞。{1}

從這則直接刊登于封面的廣告似乎可以推知,《菊儕畫報》是一份留戀花叢、蠅營狗茍的小報,熱鬧一陣即會風流云散,無聲無息地消失于歷史塵埃之中,甚至都不值得記起。只是剛剛從《菊儕繪圖女報》中走過來的我們,無法適應(yīng)這區(qū)區(qū)幾年的大逆轉(zhuǎn),同一個菊儕怎么就從宣揚“國民之母”轉(zhuǎn)向謳歌名花歷史,從社會啟蒙淪落到捕風捉影?而細查下來,筆者發(fā)現(xiàn),更為令人驚訝的是,這種轉(zhuǎn)變并不是緩慢地醞釀于從《菊儕繪圖女報》到《菊儕畫報》的幾年中,而只是瞬變于《菊儕畫報》創(chuàng)刊的一年之內(nèi)。也就是說,《菊儕畫報》如同川劇變臉一般,截然不同的兩副面孔瞬間變換——這兩副面孔就是宣統(tǒng)三年的十日刊和民國元年的日刊,這個瞬間就是辛亥革命后北京的第一年。

宣統(tǒng)三年九月初一日(1911年10月22日),《菊儕畫報》第一期出版,本擬每月逢十日出版,從第二期開始改為每月逢一日出版,但其實在宣統(tǒng)三年所出各期日期并不十分固定,基本維持在十天一期,可算十日刊。宣統(tǒng)時期共出報十三期。該報的發(fā)行兼編輯為李蔭林,即李菊儕;經(jīng)理者是張嘯竹。價目為:每月三本售銅元四十五枚,每本售銅元十五枚,代派處均按三成酬勞,外埠郵費在外。從第六期開始,增繕寫一名,張鶴山;繪圖兩名,即李翰園和陳敷民,這兩人在《菊儕繪圖女報》時期已是菊儕的合作者?!毒諆姰媹蟆匪O(shè)欄目有:演說、典故、笑林、小說、燈謎等,文字、繪畫互相配合,相得益彰,基本上是溫和啟蒙的路線。該報甫一創(chuàng)刊,就連續(xù)刊登過聘請訪員的廣告:

本館現(xiàn)大加擴充,擬聘請訪員數(shù)位,以品行端正、文理通順為合格,薪水格外從優(yōu)。愿任此席者,請先寄稿三條,開明住址,以便通函。

廣告之后緊跟另一條告示:

諸位訪友臺鑒,所寄稿件必須確實,似娼寮淫邪者免寄。{2}

此時的《菊儕畫報》對訪員的要求是“品行端正、文理通順”,并且概不收受“娼寮淫邪”的稿件。而且這種廣告絕對不是一個姿態(tài)問題,宣統(tǒng)時的《菊儕畫報》也確實以啟蒙教化下層民眾為己任,諷刺現(xiàn)實的稿件和畫作時有出現(xiàn),新聞圖畫也多有對時政的描摹和批評。比如第三期的演說《勢力》、第五期的演說《國事淺說》等均為關(guān)乎時政之作。

在辛亥革命之后,北京的第一個春節(jié),各家報紙例行休息,《菊儕畫報》也不例外。只不過在年后,重新恢復(fù)出版的《菊儕畫報》卻發(fā)生突變。就形式而言,民元后的《菊儕畫報》另起爐灶,改為日刊,重新從第1期開始發(fā)刊,出報19期。{1}但更為重要的變化在于,伴隨著版式的調(diào)整,《菊儕畫報》的立場、定位、主題和內(nèi)容也全部發(fā)生逆轉(zhuǎn),消遣媚俗代替啟蒙教化一躍成了報紙的主調(diào)。換言之,從十日刊轉(zhuǎn)向日刊的《菊儕畫報》,也從啟蒙讀物搖身一變,成為一份花邊小報。雖然同名《菊儕畫報》,雖然同由李菊儕主持,但宣統(tǒng)和民元時期的《菊儕畫報》,實屬兩個系統(tǒng),而這是我們之前討論《菊儕畫報》時從未注意到的。

這種變化,最直接地體現(xiàn)于本文前引的兩則廣告:求聘訪員從“品行端正、文理通順……娼寮淫邪者免寄”,一變至“擬敦請久在花界、俱高上之閱歷”者,這簡直是求聘兩類完全相反的人群。而從此端轉(zhuǎn)向彼端,其時間不過半年而已。對訪員的要求變化,是因為報紙導(dǎo)向的變更,與此廣告變化相呼應(yīng)的就是整個《菊儕畫報》內(nèi)容和主題的轉(zhuǎn)換。民元后的《菊儕畫報》應(yīng)開始于1912年3月10日,因改為日刊,價目為每月售銅元三十枚,零售每張銅元一枚。欄目基本為:新聞、花影、新笑林、圖畫、小說,篇幅減少,每期基本兩至三頁,也就是四到六面。文字社論大幅度減少,以畫為主。至于內(nèi)容上,休閑娛樂占了上風,比如,第10期刊有《花界圖》,第12期登載蟄公的《青樓名花對聯(lián)》。整份報紙就是一份輕松的乃至故意討喜的讀物。

可意外的是,這樣討巧討好的轉(zhuǎn)變并未獲得讀者歡迎,僅僅在十九天后,《菊儕畫報》第19期又刊載了一則聲明:

閱報諸君注意:鄙人心內(nèi)苦衷,原本打算停辦年前之十日報。今改為當日畫報,逐日出版,讓諸君可以多閱鄙報。不意屢次閱報諸君來函責問,不認可當日畫報,還認可十日一期之畫報。準于二十日出版,接續(xù)年前十三期。當日報由今日取銷,從此十日一期之鄙報必力求達到完善之地步,以副諸君之希望,專此預(yù)先達知。李菊儕通告。{2}

這一段話交待了《菊儕畫報》由十日刊到日刊變化的前因后果,前因在于“心內(nèi)苦衷”,本擬停辦;但后果顯然不盡如菊儕之意,讀者并不買賬。只不過這里的前因后果,菊儕均未深談,值得仔細推敲。

首先,就后果而言,菊儕雖然指出了閱報諸君的不認可,并紛紛來函責問,但并未指明這種不認可的實質(zhì)。其實,從上文的對比分析就可以看出,十日刊和日刊的本質(zhì)差別不在于刊的形式,而在于報紙本身主題的大變化。所以,那些老讀者的不認可,是對報紙突然轉(zhuǎn)型的不承認,他們不愿接受的是“菊儕”這塊招牌染上花柳之氣,而這是菊儕并未言明或羞于提及的。可惜的是,筆者到目前為止都未看到《菊儕畫報》“準于二十日出版”的民元十日刊,而且我們也無從判斷這是由于時間久遠資料不得留存,還是因為它根本沒有復(fù)刊,從未問世。

至于前因,也就是菊儕所言的“苦衷”,雖然他也未曾明言,但筆者揣測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報紙的銷量問題?!毒諆姰媹蟆返?8期上有一則插畫,似乎預(yù)言出《菊儕畫報》19期??拿\。這幅畫名為《報界之難受》,畫的是一群報界中人聚集一堂,口吐苦水,分別說的是“我的報銷不了”、“報房錢不好要”、“我沒有主筆錢”、“吾沒有印價”、“我敲不著竹杠”和“我沒有畫師工錢”。想來這幅畫展示出菊儕的切身之痛?!毒諆姰媹蟆芬桓脑俑模瑥男〉母牧嫉酱蟮母陌?,內(nèi)容漸趨商業(yè)化,可仍改不了報紙停辦的命運。其中引人深思之處在于,菊儕將報紙引向通俗消遣的商業(yè)小報,但并沒有使《菊儕畫報》起死回生,反倒成為致命的一擊,導(dǎo)致老讀者們紛紛不滿。筆者以為,這一小小的案例,也許可以幫助我們揣測清末民初讀者對報紙的期待;或者推而廣之,重新促使我們反思媒體/商業(yè)/啟蒙之間的錯綜關(guān)系——當報刊一廂情愿地商業(yè)化下去之時,反倒并不能獲得其預(yù)期的商業(yè)效果。

最后,要稍作補充的是,宣統(tǒng)時期的《菊儕畫報》并非毫無消遣內(nèi)容,民元之后的《菊儕畫報》也并非全無時政消息,本節(jié)所敘主要關(guān)乎大體。比如宣統(tǒng)年末的《菊儕畫報》雖然在演說、新聞圖畫等欄上,依然秉持關(guān)心時政、啟蒙教化之立場,但在個別欄目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各種消遣內(nèi)容,《畫報》第六期就新增一欄“百美圖”;而到第九期的圖畫欄,已開始專畫各處花叢中事;第十期演說的內(nèi)容是《今日之袁世凱》,隨即就是一幅圖畫《色藝雙絕》,畫的是德樹堂之榮仙。雖然這些消遣內(nèi)容并未攻占《菊儕畫報》的演說等欄,但它一點一點地出現(xiàn),無疑已使《畫報》的啟蒙教化立場有所松動、傾斜。而民元之后的《菊儕畫報》雖以消遣為主,仍會有一些新聞諷畫;正如民元之前的《菊儕畫報》以啟蒙教化為己任,但也會出現(xiàn)一些消遣圖畫。這些事實表明,民元前后報紙的變動并非毫無路徑可循(甚或可以追溯到《菊儕繪圖女報》的奇幻之象);可是,這并不能動搖報紙改版前后巨大差異這一事實。我們可以打個更直接的比方,菊儕善畫女子,只不過其筆下的女主人公從娥皇、女英、涂山氏、惠興女士,慢慢變成百美圖、仕女圖,最后落腳于德樹堂的榮仙。同畫女子,這是報紙轉(zhuǎn)變前后共有之路徑;而所畫是完全不同乃至相反的女性典型,呈現(xiàn)女性不同的身份意義(以及與之直接相關(guān)的男女關(guān)系),這就是菊儕之變——變教化為消遣,變國民之母為南班名花。《菊儕畫報》的兩副面孔,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一份報紙慢慢滑落的頹敗趨勢,窺測出清末民初北京報界的艱難。

無論是《菊儕繪圖女報》、《燕都時事畫報》、《北京醒世畫報》,還是宣統(tǒng)期《菊儕畫報》,李菊儕雖然多涉及世俗民情,八大胡同之風流韻事也流于筆端,但從未正面宣揚、公開認可,仍以啟蒙教化為己任。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菊儕畫報》在民元重新復(fù)刊之后的大逆轉(zhuǎn),才讓當日的讀者和百年后的筆者都吃了一驚。由于直接資料的缺乏,我們無從判斷《菊儕畫報》的轉(zhuǎn)型是由于本身的經(jīng)營問題,還是受制于辛亥革命后北京城內(nèi)局勢不明、人心惶惶的社會大環(huán)境。換言之,我們可以觀測到轉(zhuǎn)變的發(fā)生,卻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有鑒于此,筆者更愿意相信,菊儕變至此,或許有其不得不變的苦衷;只是相隔久遠的我們不得知其情。菊儕從晚清啟蒙老報人一步步淪為民國花邊新聞作者的一員,這談不上多光彩,但在當時亦屬平常。何況從菊儕繪圖之愛好,亦可推測他并非毫無此類清賞雅鑒的趣味,嗜京戲、好猜謎、善畫女子,這些都是與他本來的啟蒙理想并存的個人趣味。只不過世易時移,在菊儕這里,啟蒙理念、個人趣味在數(shù)年之間互有爭斗、妥協(xié)與升降,而這些都忠實地反映在菊儕的畫作之上。

晚清以來,中國社會、文化似乎以某種高速旋轉(zhuǎn)的方式前行,產(chǎn)生出巨大的離心力,本處中心的大人物一批批被甩到外圍,本在外圍的小人物自然更會被甩出。這種“甩出”不代表不發(fā)言,而是已經(jīng)占據(jù)不了發(fā)言的主動地位或強勢地位,乃至可能與當時的主流發(fā)言或自身曾經(jīng)的啟蒙理想格格不入、背道而馳。回看清末民初北京一地的輿論界,曾經(jīng)風頭無雙的《京話日報》,民國后的二次復(fù)刊也終歸沉寂,更不用提菊儕和他手頭的幾份小畫報。從當時全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眼光來看,辛亥革命總是一件新事物,是鼎革,亦是新生;但對于當時北京的一個啟蒙小文人、小畫師而言,菊儕等輩的辛亥實際,卻是從女學(xué)生畫到了青樓女。這些小人物的經(jīng)歷,似乎反復(fù)印證了這一歷史的循環(huán):曾經(jīng)的啟蒙者,搖旗吶喊地迎來了啟蒙的結(jié)果,但果實落地之后,往往“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1};菊儕雖然照舊畫他的煙花、臉譜、美人,可到底被歷史甩出了。

【責任編輯孟慶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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