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聰
老梁站在麥田地頭,望著自家麥田里黑綠黑綠的麥浪,美滋滋地吸著煙。一會兒他用嘴叼著煙,彎下腰伸手撫摸著靠近地頭的麥穗,手從麥穗的莖桿一路兒往上,輕撫到麥穗頂端。他那粗糙的大手此刻溫柔無比,與麥穗的碰觸似有若無,因為他知道,正是小麥揚花結籽的時節(jié),擼掉了麥花會影響結籽兒哩。春天的麥芒子還有點柔嫩,但麥芒子從手中滑過的細微觸感,還是讓老梁從心窩子里迸發(fā)出了無盡的歡喜和希望。那是一個真正的莊稼人對土地的珍愛和對豐收的憧憬。
老梁的村子地處一個大的盆地中央,氣候宜人,歷史以來都是風調雨順的,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災荒。但農耕時代的優(yōu)勢很快就被工業(yè)文明比下去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更喜歡城市里快節(jié)奏的“上班”的感覺和喧鬧的車流,他們并不滿足于種地——每人只能分到那么一畝地,而且種地風吹日曬的,無論怎樣豐收,也只能保證吃飽飯而不能讓人富裕。所以年輕人大都是雇個旋耕機把地犁了,化肥一撒,種子一下就到三十里外的城市里打工去了,春天回來噴灑一次除草劑,到麥收時節(jié)再回來,雇個收割機把麥子一收,再種上玉米,然后又走了。如此年來年往,他們像候鳥一樣順著農時和傳統(tǒng)節(jié)日回家。老梁的兒子也帶著媳婦打工去了,后來在城里開了個電焊鋪,生意挺紅火的,就把孫子也接城里上學了。老梁不舍得讓孫子走,但是他和老伴連小學的作業(yè)都輔導不了孫子,也只能讓孫子走了。
孫子去城里了,老梁種地更上心了。經(jīng)常會騎自行車去城里給兒子一家送糧食,自家產的糧食,省錢,還沒有加這精那粉的,吃著放心。老梁相信“春天糞堆密,秋后糧鋪地”。他家的地不但上化肥,而且還上農家肥,所以那地肥得流油,種啥莊稼都是黑綠黑綠的,看著比光上化肥的莊稼黑旺渾實哩。
“早看東南,晚看西北。”老梁下意識地朝西北望了望。霞光映紅了半邊天,他想,麥揚花的時節(jié)就怕連陰雨,真好,明天一定又是一個大晴天!有墑有肥,今年麥子收成一定很好,再過一個多月,孫子就能吃上爺親手種的新小麥面啦!
突然,身后一聲高亢的喇叭聲打斷了老梁的思緒。老梁朝高速公路上看了看,一輛帶拖掛的大卡車疾馳而過。老梁不由地皺了皺眉頭。那是去年剛修好的高速公路,高高地橫亙在梁莊和北街兩個村莊之間。北街是梁莊方圓十里之內惟一的集鎮(zhèn),離梁莊只有二里多地,以前趕集步行就行了,順路還能看看自己家的莊稼,修高速公路卻沒有留下梁莊到北街的通道口,趕集得騎自行車繞四五里。修高速公路時還占了老梁家二畝地呢。老梁雖然心疼,但是“要想富,先修路”的道理他也明白,他對老伴說:“國家的好政策咱得擁護!”辦完征地手續(xù)后老梁的心里像是被淘空了,硬是沉默寡言了一個多月才慢慢緩過勁來。
老梁剛到家,高音大喇叭里支書大成的聲音響起來了:“三隊的老少爺兒們聽著,今兒晚上七點到大隊部院兒里開會,討論耕地問題?!?/p>
老梁就是三隊的?!安判薰氛髁说?,又咋著啦?”老梁的老伴好奇地嘟囔說。老梁也有些納悶,所以晚飯后早早趕到了大隊部。
會還沒開完,老梁的臉黑得像要下雨,心里一陣凄慌一陣憤懣。支書大成說,市里兩年后要開一個什么全國性的運動會,這是我們這個農業(yè)大市的發(fā)展機遇,大家要全力扶持全力配合;運動會場館已開始建設了,城區(qū)綠化也開始干了,外圍綠化同步要干。半年后國家的什么部門要來市里檢查驗收。梁莊相臨的這條高速公路是省城到市里的必經(jīng)之路,市里要借運動會的東風植樹造林綠化高速公路兩側,公路兩側各100米都要種上四季常青的樹,不但能美化環(huán)境,還能遮擋高速公路兩側田間林立的墳頭。為了保證樹蔭效果,保證檢查驗收合格,各級負責人都立下了軍令狀,15天內無條件完成植樹任務。綠化植樹涉及到梁莊三隊15畝地。青苗補償費10天內就給,一定比高速公路征地的補償高。大成的話被大家七嘴八舌的質問打斷了無數(shù)回,但大成無奈地說:跟我吵吵也沒用,我只是傳達上面的指示,我也沒辦法,這是硬任務。
老梁跌跌撞撞回到家里,悶聲不吭就躺下,但是睡不著。他家的麥田與高速公路平行,全部都在支書說的“紅線”以內。好端端的麥田啊,再有一個多月就豐收了,說毀就毀了?麥田礙著運動會啥事了?
老梁最后這塊麥田就這樣沒了。聽說種樹時用的是機器挖的坑,不一會兒就能挖出一個圓圓的樹坑,很快就種完了。老梁沒見過挖樹坑的機器,也不想去看熱鬧看種樹。一想到那黑旺旺的麥苗,老梁的心就顫悠悠的,酸得不行,人也很快蔫了下去,四五天過去,已然像老了十歲。
老伴看著有點怕了,背著老梁打電話告訴兒子,讓他把他爹接走散散心。兒子很快就回來把老梁接到城里去“看鋪子”了,媳婦在超市工作,兒子出去給人家安裝焊好的門窗護欄時鋪子就得關門,也的確需要一個看門的。老梁又能天天看到孫子了,可還是歡喜不起來。
一個多月后,老梁在兒子的電焊鋪里看電視,看到新聞說梁莊毀麥種樹的事兒。新聞里沒有說毀掉的麥田、現(xiàn)在的樹林咋處理,只說什么網(wǎng)上報道,什么重要領導批示,市里縣里鄉(xiāng)里有幾個頭頭兒受處分了。老梁望了望外面的艷陽天,只覺得太陽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又想起了那黑綠黑綠的麥浪,本來現(xiàn)在就該割麥了,他的眼淚刷地就涌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