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書敏1968年生于沈陽。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生死之間》《界線》。中篇小說《遠(yuǎn)去的蝴蝶》《債》《幸福城》等。有作品入選年度排行榜?,F(xiàn)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我是被我哥叫醒的。我哥說,弟。起來別睡了,你還得去站崗呢。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洗臉?biāo)⒀勒甄R子,吃我哥給我煮的面條。然后戴上大蓋帽,穿上草綠色制服,當(dāng)然了,還要在腰間扎上寬寬的武裝帶。臨要出門的時候,我哥走過來,捏捏我胳膊上的衣服,問我毛衣怎么沒穿。我說忘了。他說趕緊去穿上,早上冷。中午愿意脫再脫。我穿好了衣服,哥又過來正了正我的大蓋帽,幫我把窩在里面的衣服領(lǐng)子拽出來。最后哥拍拍我的肩膀,說:記得就在那個十字街口呆著,別的地方哪也不許去。
我站崗的十字街口,是平安鎮(zhèn)最為繁華的地方,也是平安鎮(zhèn)唯一一個有紅綠燈的路口。我來到這里的時候,紅綠燈還沒有開始工作,兩邊都是黃燈,就那么一閃一閃的。那時過往的車輛也很少,倒是騎車和走路的人多一些。我往路邊一站,用棍子指點著那些闖黃燈的人,喊:那個那個你,靠邊!那個那個誰,干什么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很可惜,這些人都拿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他們該說說該笑笑,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樣。一個扎著朝天辮的小女孩看見我,扭頭對她媽媽說:媽媽你看??!那個傻子又來了。我看見她媽把她的手使勁地一頓,嘴里說,不許看,傻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的確是個傻子,但我不是天生的傻子。我讀過高中,考過大學(xué),可惜兩次都沒有考上。第三次還想再考,可我爸不讓,他讓我像我哥一樣學(xué)點手藝,然后靠著這個手藝去掙錢,他說,技可以養(yǎng)身,有了一技之長到什么時候都不愁吃穿。這話我還聽得進去,可我爸后面的話我就不愛聽了。他說:你就長點下水吧!別竟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了,我可不能養(yǎng)你一輩子。說這話時,我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確實該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可我什么也不會,也什么都不想干,一心想著考上大學(xué)改變命運。那天我給我爸描述了我的未來,我說,等我念完了大學(xué),一個月怎么也能掙個幾千塊錢,要是干得好,提拔快,一個月掙個萬八千的不是問題,到時候我就買個大房子,讓你們都跟著我去享福。我爸當(dāng)時氣得臉都青了,好一會兒才忍無可忍地呸了一聲。我一直都記得我爸那天說出的話。他說:不是我眨你,就你這個笨樣兒還想考大學(xué),告訴你!傻子能考上大學(xué)你也考不上大學(xué)!我被激怒了,拍著桌子沖我爸吼:我考上怎么辦?我考上怎么辦?我爸把兩個手指朝下,交替著在桌子上邁步,你要是考上大學(xué)我倒著爬出去!我管你叫爹!
那天我們父子大吵了一架,過后,我蒙頭大睡,結(jié)果醒來后就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時而糊涂時而清醒。清醒時,我非常非常的痛苦,為自己的人生,為自己的將來,為我拖累的家人。糊涂時,我非常非常的幸福,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什么也不用想,像孩子般天真單純。漸漸我體會到了當(dāng)傻子的好,于是糊涂的時間越來越長,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直到成為大伙兒公認(rèn)的傻子。
我爸很自責(zé),帶著我四處求醫(yī),可惜,沒有一個醫(yī)生能醫(yī)好我。這不怪醫(yī)生,怪我自己,我沒有好好配合他們,我從心里愿意做傻子。我很享受當(dāng)傻子的日子。真的,當(dāng)傻子很好!
一轉(zhuǎn)眼我當(dāng)了六年的傻子,六年來我送走了母親,送走了父親,如今家里只剩下我和哥哥兩個人。我哥對我很好,就如同現(xiàn)在,他明知道他一個人勢單力薄卻還是把我支出來。他不想我有什么閃失。
關(guān)于動遷的事情我是從認(rèn)祖哥嘴里知道的。那天晚上,認(rèn)祖哥來到我家,進門就說:這回我聽得準(zhǔn)準(zhǔn)的,你們這里要動遷,要把你們統(tǒng)統(tǒng)遷走。我當(dāng)時正幫我哥燒火,聽到他的話一下子跳起來,我不走,我喜歡這里,我喜歡玫瑰湖。沾著一手面糊的我哥馬上過來安撫我,說我們不走,我們不走啊。認(rèn)祖哥怪笑一聲,說:不走得行,不走就把你抓進去蹲監(jiān)獄!說著他還做勢張著兩只干爪子向我撲過來。我哥趕緊把我擋在身后,上去一腳踩在他的腳尖上,沒好氣地說:再嚇?biāo)?,小心我和你急眼?/p>
見我哥真的生氣了,認(rèn)祖哥馬上賠了笑臉,說我這不是逗他嗎?你還真生氣呀!認(rèn)祖哥邊說邊討好似的附下身來,像只大蝦米一樣幫我往灶炕里填了一把柴火。
認(rèn)祖哥原本是平安鎮(zhèn)里的一個菜農(nóng),土地被征用后一下子得了十幾萬塊錢,這家伙從此喝酒抽煙耍大錢兒,兩年沒到就把錢敗得精光。于是皮糖一樣粘上我哥,讓我哥教他修理家用電器。可無論我哥怎么認(rèn)真教,他怎么認(rèn)真學(xué),就是學(xué)不會。別看他在這方面弱智,其他方面卻精明得很,去年玫瑰湖改造,要修環(huán)湖景觀帶,景觀帶內(nèi)有一座無主的老墳要平。認(rèn)祖哥聽到消息,連夜買了兩丈白布,做了全套的孝衣孝帽,然后帶上香燭紙錢跑去認(rèn)祖,硬說墳里的人是他的曾曾曾祖父。人家那邊要趕工程進度,他這里哭天搶地祭祖宗,連警察都拿他沒辦法。后來人家到底給了他一萬塊錢了事。認(rèn)祖哥的名號從此在平安鎮(zhèn)叫響。認(rèn)祖哥得了錢,買了酒肉跑到我家里來慶賀。他妹妹王玉華也隨后跟了過來,當(dāng)著我和我哥的面和他大吵,說他把他們老王家的臉都丟盡了。就是那次我哥和王玉華不知怎么擦出了火花。也是他們兩個太般配,一個有個傻弟弟,一個有個不著調(diào)的哥。
我哥和王玉華戀愛后,認(rèn)祖哥來我家的次數(shù)更多了,不時的就在我們家院子里指手畫腳。從認(rèn)祖哥嘴里,我們知道鎮(zhèn)里已經(jīng)決定把我們都遷到離平安鎮(zhèn)五六里地的安居樓去,然后好開發(fā)我們腳下的這塊地皮,蓋別墅和河景洋房。聽了認(rèn)祖哥的話,我哥當(dāng)時就發(fā)起了牢騷。他說:愛誰搬誰搬,反正我是不搬,這玫瑰湖我還沒看夠呢。
玫瑰湖原來不叫玫瑰湖,而是叫墳頭大坑,墳頭大坑在我和哥哥小的時候也不是墳頭大坑,而是一片田地,種玉米和高粱。每年夏末秋初我和哥哥常去那里藏貓貓摘天天兒。后來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這塊田地的下面全是細(xì)密的黃沙,于是這塊田地就被一塊塊地承包出去辦了一個個的沙場,再后來沙場連成了片就變成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大沙坑,大沙坑?xùn)|邊的壕楞上曾有過幾個無主的老墳,因此我們平安鎮(zhèn)的人就管這個大沙坑叫墳頭大坑,而我們住在附近的幾十戶人家也都有了一個別樣的稱謂:叫大坑沿兒。像我就叫大坑沿兒文傻子,我們后院的女主人就叫大坑沿兒老狐貍,她旁邊的人家就叫大坑沿兒老朗家。
田地都變成了沙場,農(nóng)民沒地可種,就都去賣沙。自己開不起沙場的就給沙場打工,或者買個大貨車往外拉沙。挖沙,賣沙,拉沙成為我們平安鎮(zhèn)的一大產(chǎn)業(yè)。后來坑越來越大,沙也越來越少,直到有一天沙終于被挖光了。被挖光了沙的坑底兒慢慢地蓄滿了雨水,成了一個好大好大的湖。湖里有了魚有了蝦有了田螺和王八,也有了城里不斷來放生的人。湖的名聲越來越響,后來連市里都知道了,就開始在報紙上為這個湖征集名字,把動靜搞得挺大。于是就有了現(xiàn)在的名字:玫瑰湖。兩年前市里開始撥款規(guī)劃,引了河水穿湖而過,讓原來的一潭死水變成了活水。又在岸邊建造了亭臺樓閣,栽種了花草樹木,修建了環(huán)湖公路。還成立了玫瑰湖運河管理處,把玫瑰湖變成了這一帶有名的景觀湖??梢孕写梢該P帆,還舉行過龍舟大賽。玫瑰湖改造后,我們住在附近的人家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心里別提多高興了??烧l知好日子才過上幾天就讓我們搬走,誰的心里能平衡呢?
認(rèn)祖哥的話說了沒幾天,讓我們搬遷的大告示就貼了出來,巨幅的售房廣告也打了出去。依照告示上的標(biāo)準(zhǔn),有房照的正房一平方米給一千七。沒房照的廂房一平方米給五百,當(dāng)然要是想要房也可以,那就是去安居樓,有房照的一米換一米,增加米數(shù)的要額外加錢。
沒有一家同意搬遷。但不搬也得搬,這是鎮(zhèn)里的決定。更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有一次,報紙上說臺風(fēng)梅花要來,執(zhí)法隊有了借口,跑到幾戶人家,說臺風(fēng)馬上就到,你們的房子屬于危房,大風(fēng)一刮就倒,讓他們馬上轉(zhuǎn)移,說罷不由分說,把人拽上車就走。結(jié)果人剛剛轉(zhuǎn)移出去沒有多遠(yuǎn),房子就被鉤機抓個大窟窿。這回想不走也不行。拆遷由此打開了缺口。
雖然有一百個不情愿,但人們還是陸陸續(xù)續(xù)地搬走了,當(dāng)然不搬也不行,他們或有親戚在政府部門當(dāng)差,或有子女在學(xué)校里上學(xué),如果不搬家,他們的親戚就要被連累,就要被停止工作。子女也會被學(xué)校格外照應(yīng),將來不能考警校不能考軍校。不像我哥除了我這個傻弟弟什么人也沒有。沒有任何的把柄可抓,沒有任何的軟肋可捅。
我哥成了一塊最難啃的骨頭。每天提著一根大棒子,擺出要拼命的架勢,幾次把執(zhí)法隊擋在門外。這都是認(rèn)祖哥跟我說的。從執(zhí)法隊成立的那天開始,我哥白天就不讓我在家待著,讓我上街上去站崗。讓我在大伙的眼皮底下呆著。
中午的時候,大坑沿兒老狐貍家的小孩跑過來告訴我,說我們家里進去壞人了。我一愣, 撒腿就往家跑,剛跑到我家門口,迎面就看見認(rèn)祖哥慌里慌張地從我家里跑出來,差點和我撞上。一看是我,認(rèn)祖哥頓了一下,還是腳下抹油一樣跑走了。我進了院門,眼前的一切讓我驚呆了,只見原本規(guī)規(guī)矩矩擺放的幾樣?xùn)|西都胡亂地扔在院子里。水桶是倒著的,里面的水把磚地洇濕了一片,原本水桶里養(yǎng)著的幾條泥鰍和金魚都在那片水漬里臥著,一動不動。一只鐵鍬被摔斷在地上,它的把上還沾著血。哥……我大叫一聲向屋里沖去,我可不想我哥有什么事,從小到大,哥一直很照顧我,把我當(dāng)寶兒一樣哄著。
我們家的房子是三間,中間一間是廚房,東邊是我和我哥晚上睡覺的屋子,西邊一間是我哥的電器修理部,自從我爸因為我的事著急上火患了腦出血半身癱瘓后,我哥就把他原本開在平安鎮(zhèn)街里的電器修理部搬到了家里,這樣既可以照顧父親和我,又可以不誤生意,后來父親去世,我哥也沒有把修理部搬走,每天照樣給我做三頓飯,應(yīng)時應(yīng)晌。
我直接沖進西屋的修理部,屋里的電視機,收音機,破電腦摔得亂七八糟,可就是沒有我哥的影子。我又沖進東屋,哥正在地上坐著,背靠著坑沿兒,臉上手上都是血,我嚇得一下子哭起來,哥看清是我,馬上換上一副笑臉,說沒事,弟別害怕,哥沒事。我蹲下來,伸手去擦哥額頭上的血,眼淚怎么也止不住。疼得直抽冷氣的我哥還得反過來哄我。
這時,認(rèn)祖哥和他妹妹王玉華沖進屋來,王玉華在前,認(rèn)祖哥在后,王玉華顯然是嚇壞了,進屋就抓了我哥的兩個肩膀,說你怎么樣啊,???你怎么樣??!邊說邊把我哥的身子往她懷里摟,好像這樣我哥就不疼了似的。偏偏王玉華長得嬌小,我哥高大,她這樣一摟,倒像是一個孩子撲在大人身上撒嬌一樣。我哥努力地從王玉華的摟抱中掙脫出來,說我弟在跟前呢,我弟在跟前呢。
還是認(rèn)祖哥冷靜,他說,這回好了,你弟也回來了,現(xiàn)在讓他看家,我和玉華送你上醫(yī)院。哥一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不行,我弟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那伙人萬一再殺個回馬槍,我弟就遭殃了。認(rèn)祖哥翻翻眼皮,說那就把門一鎖,我們都去。我哥更不同意,他說,你沒看見這周圍停著好幾輛抓鉤機,說不定人家正等著我們出門呢,我們一走,他們過來只消一下我的房子就沒了。到時候還不是他們怎么說就怎么是。
我哥到底沒有去醫(yī)院,而是由認(rèn)祖哥把在鎮(zhèn)里開診所的劉大夫找到家里來。劉大夫是個男的,鑲著兩顆大金牙。他說他認(rèn)識一個腿腳有殘疾的人,得了晚期癌癥,眼看沒了幾個月活頭,偏偏趕上動遷,給的補償太少,他們家就堅決不簽字,結(jié)果兩個兒子都被抓起來,后來這個人就自己做了個炸藥包,要和來家里強拆的人同歸于盡,誰想,沒把別人炸著,到把他自己給炸死了。結(jié)果你猜怎么樣?強拆的人害怕了,把他的兩個兒子都放了,不算房子的補償另外還賠了四十多萬。你說賺不賺?劉大夫的話讓認(rèn)祖哥深受啟發(fā),吃飯時,他端著飯碗,一個勁兒地唉聲嘆氣,說啥也別說了,就是你家大姨夫走早了,要是晚走兩年……
我爸因為腦出血,在炕上躺了兩年多,去年才去世。認(rèn)祖哥現(xiàn)在把我們已經(jīng)過世的老爸抬出來不能不讓我哥生氣,我看見我哥腫了半邊的臉嘟嚕著,很難看,王玉華也看出來了,沖他哥一個勁兒地使眼色,還用腳在桌子下面踢他??烧J(rèn)祖哥毫不知趣,齜著牙看他妹妹,說我說錯了嗎?現(xiàn)在要想和他們斗,就得家有老頭老太太,就得跟他們死靠,看誰靠得過誰。認(rèn)祖哥扭頭看見我,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兩眼放光,像一只饑餓的老狼盯著一只肥大的兔子。我這時正在啃一塊大骨頭,我用一根筷子把里面的骨髓捅出來,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我的肩膀被認(rèn)祖哥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拍了幾下,認(rèn)祖哥說:唉呀呀呀!真是的,我們怎么就有眼無珠呢,把你這么有用的人給忘記了,這不是浪費資源嗎?
我哥的火氣終于竄上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摔,你還有完沒完?那天,我哥和認(rèn)祖哥吵了起來,還差點動了手,幸好有王玉華在中間把兩人隔開,要不那天兩人真得打起來。后來認(rèn)祖哥摔門走了,一邊走還一邊罵我哥不識好人心。說我們家的事他再也不管了,愛死死愛活活都與他沒關(guān)系!
不能說認(rèn)祖哥的話對我哥一點影響都沒有,從第二天開始,我哥就不再讓我出門了,他讓我和他一樣守在家里,他還問我是不是男人,我說是,他就說,是男人就應(yīng)該和他一樣保衛(wèi)自己的家園。他還告訴我如果有人來強拆就和他們干,不要命地干。
很快我們家周圍就被人堆上了一車一車的磚瓦石塊,像小山一樣把大門都堵住了。而且一車車的殘土還在不斷地拉來,堆在我家周圍,看那架勢好像要把我們活埋起來。生意自然是沒有了,我們哥倆需要的東西都是由王玉華送過來。王玉華每天來看我們時都要手腳并用地翻過門前的那座小山,每次都搞得灰頭土臉。家里的電也早就被掐了。沒有電,晚上就看不成電視,只好聽半導(dǎo)體,聽那些老評書和性病廣告。白天的時候我就從周圍的小山上往院子里搬磚頭和石塊,壘在房子周圍,像戰(zhàn)爭時期修筑的工事。我哥呢,他把家里存的一些玻璃瓶子都找出來,裝進汽油。我問他這是什么,他說是炸彈,我問他里面裝的是不是汽油?他還騙我說是尿。有一天,王玉華送飯過來,我得意地把那些瓶子指給她看,你看我們有炸彈,我們誰也不怕。王玉華卻哭了,她抱著我哥的腰,說我們認(rèn)了吧,反正又不是就我們一家。安居房就安居房吧,別人能住,我們也能住。我哥說,想得美,我就要原地安置,他們蓋別墅我就要別墅,他們蓋狗窩我就要狗窩。我家這么大的房場兒,別說一棟別墅,就是蓋三幢也綽綽有余。王玉華說不動我哥,就反過來做我的工作,當(dāng)然是背著我哥。她說,弟,你就幫姐這一回,啊!算姐求你了,只要你和你哥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強。論年齡王玉華比我還小一歲,可自從他和我哥搞對象那天起,她就像我哥一樣管我叫弟。
這天早上,我爬上門前的小山,擺出孫悟空的造型,手搭涼棚往四下里觀看,就見西北方向煙塵滾滾,濁氣沖天,好幾輛大小車輛都向我們這里開來,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妙,回頭沖我哥大喊:哥,敵人上來了!聽到我的喊聲。我哥忙叫我下來。我偏不,我是男人,是男人就要保衛(wèi)家園!
幾輛車在山下停住,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來不少人,有幾個還穿著制服,戴著大蓋帽,我一看,忙連滾帶爬地從小山上下來,翻過工事,跑進屋里,找到我的大蓋帽,扣在頭上。然后重新端起棍子威風(fēng)凜凜地沖出去……
我站在小山上,用棍子指點著下面的那幫人,學(xué)著評書里的樣子朗聲說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這些強盜竟敢私闖民宅,難道你們就不怕王法嗎?我義正言辭的樣子反倒把他們給逗笑了,他們一邊用手指點著我一邊向后退去,然后我就看見了那輛紅色的抓鉤機,它像一個怪物一樣轟隆隆地開過來,那個長長的可以拐彎抹角的大爪子顫顫悠悠地忽上忽下。很快這怪物就把它的大爪子搭在了半山腰上,就那么重重地一撓又一撓,我腳下的石頭就開始紛紛向下滾落,我嚇壞了,一步一步往后退,并大聲喊我哥快來救命。危急時刻,我哥沖上來,拖著我就往山下跑。當(dāng)我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小山已經(jīng)被抓鉤機鉤出了一個大口子。那些個人就從那個口子里呼呼啦啦地沖進了我家院子。
這伙人是來強拆的,為首的是一個黑臉的大個子,說話嗓音洪亮得像是在打雷,震得我耳朵嗡嗡直響。他說我哥的行為已經(jīng)觸犯了法律,已經(jīng)嚴(yán)重地影響了平安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按理應(yīng)該被繩之以法,但是考慮到我哥是農(nóng)民不懂法,所以決定暫時不追究我哥的刑事責(zé)任。但前提是我哥必須馬上搬家,今天就搬,否則出現(xiàn)一切后果都由我哥負(fù)責(zé)!就在這個黑大個比比劃劃慷慨陳詞的時候,我哥已經(jīng)授意我把他的那些個炸彈都搬出來擺在工事里。那人果然有經(jīng)驗,看我一趟一趟地往外搬瓶子,當(dāng)時就警告我哥:不要玩火自焚!還說我哥所做的不過是螳臂擋車以卵擊石起不到一丁點兒的作用。他要我哥識時務(wù),重大局,不要與人民為敵。他說這些的時候,我哥一言未發(fā),自己回身進屋取了椅子,然后大爺一樣坐在上面,很不把黑大個放在眼里的樣子。只有我看得清我哥的腿在抖,手也在抖,整個身子也在抖,我扶著椅背感到椅子都在抖。而那個黑大個只看到我哥抱著肩膀冷笑。
黑大個說了一堆,見我哥仍不給面子,頓時火起,只見他投降一樣把雙手往后一擺,刷!他身后的那些人便齊刷刷地退到后面去,那黑大個又把雙手有力地向前一推,那臺巨大的抓鉤機就被他的手勢推到了我們的近前。只一下,我們家的大門垛就被它削掉了一半,抓鉤機繼續(xù)向前,左邊的廂房跟著遭殃。與此同時,黑大個一聲令下,幾個人便向我們哥倆撲了過來……我哥再也沉不住氣,騰地站起來,順手撈起腳下的一個玻璃瓶子,像要投擲手榴彈一樣舉過了頭頂。那幾個沖過來的小子反應(yīng)相當(dāng)快,刷地一下轉(zhuǎn)身就跑,比兔子都快。黑大個卻沒有退,他冷靜地盯著我哥手里的玻璃瓶子,用手指著我哥,你不要胡來呀!我可警告你,暴力抗法是要進監(jiān)獄的……我哥沒有胡來,他手里的炸彈并沒有扔出去,仍然那么高高地舉著。
我哥手里舉著的是一個老抽醬油的瓶子,蓋子不是擰得很緊,這時已經(jīng)有東西從里面流出來順著我哥的手腕往下淌,黃澄澄的。我哥猶豫了一下,順手把瓶子往我手里一塞,小聲說:他們敢過來你就往外扔,沒事,他們不敢把你怎么樣。
見我哥把瓶子遞給我,黑大個以為我哥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猛地一揮手,帶頭向我哥沖過來,我哥一愣,用腳在下邊踢了我一下,這是我們事先定好的暗號:他用腳一踢我,我就往外扔瓶子。我哥當(dāng)時還說,弟,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傻子,打死人都不用償命。對呀!我是傻子!我是傻子我怕誰!想到這兒,我不再遲疑,把手里的瓶子猛地甩出去。黑大個果然訓(xùn)練有素,喊一聲臥倒,人已經(jīng)咣地一下匍匐在地,整個動作干凈利落。他身后的那些人也隨即撅著屁股往下趴。但已經(jīng)晚了,我甩出去的瓶子已經(jīng)落地了,就在黑大個的旁邊,只聽啪的一聲響,黃色的液體濺了黑大個滿頭滿臉,黑大個愣了一愣,既而咳嗽了兩聲,又呸呸地吐了幾口,然后才張大嘴巴罵:他媽的,是尿!
不錯,我拋出去的的確是尿。是我聽了王玉華的話把汽油換成了尿。反正是尿,那就扔吧,最好把這些家伙都熏死,我突然來了興致,把瓶子一個一個地甩出去……
后來我們哥倆就被人按在了地上,他們用穿了皮鞋的腳踢我們的頭,踢我們的臉,踢我們的襠,他們嘴里罵著難聽的臟話,就差沒有當(dāng)眾掏出家什沖我們臉上澆尿。開始時我哥還嘴硬,說我沒讓他扔,我沒讓他扔!后來就開始求饒了,再后來就只剩下了呻吟,再的后來就像個死狗一樣被人拖上了一輛面包車。
我則被扔進了一輛大卡車,整個車廂里只有我一個人,我從車的這面滾到那面,又從那面滾到這面,身上臉上沾了厚厚的一層水泥灰。我害怕極了,怕他們走到?jīng)]人的地方殺了我。我不停地哭喊,卻沒有人管我。
像那些去上面告狀又不適合被關(guān)到拘留所里的老弱病殘一樣,我被扔到了離家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到底有多遠(yuǎn)我也說不清,只知道車從早上一直開到中午。
在一個小山溝里,我被拽下車,然后他們在我身上踢了幾腳就把車開走了。我躺在路邊的草坡上,口渴得要命,卻又不知道哪里有水,后來我看見草坡下面有一小片玉米地,就掙扎著過去,把玉米稈按倒,趴在地上嚼里面的甜水。我實在是太累了,竟然不知不覺地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久,感到有人摸我的臉,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只羊正伸出舌頭舔我,好像我的臉上長了玉米粒兒。我忽地坐起來,那羊嚇得往后退了幾步,我這時才看清它長著一對好大的犄角,彎彎的盤在頭頂。身子也很高大,像小牛犢一樣。羊繼續(xù)向后退著,眼睛正對著我,頭微微地低下,像是要對我俯首稱臣……
快滾到旁邊去!不知是誰在喊。我轉(zhuǎn)頭去找喊話的人,那人已經(jīng)跳到我的身旁,把我一把拽過去,那羊也忽地一下從我身邊沖過去,一股的腥膻味。
喝走了那羊,拽我的人這才轉(zhuǎn)過頭來。
你傻呀?怎么不知道躲?羊要頂你都不知道?我眨眨眼睛,問他:你認(rèn)識我?他搖頭說不認(rèn)識。我說那你怎么知道我是傻子。他說看你就像個傻子,我笑了,得意地說:恭喜你回答正確!
我被這個人領(lǐng)回了家,他家里養(yǎng)了好多只羊,我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他說,你遇到我算是你的福氣,我年輕的時候出民工去過平安鎮(zhèn),在那里修過九號東溝……他說著說著又感嘆起來,說這一晃都多少年過去了,聽說你們平安鎮(zhèn)現(xiàn)在建的可好了,還修了個什么湖,景色可美了。他邊說邊在手邊的一堆報紙里翻找,終于找到了那則售房廣告,展開來,看了一下,又遞給我,說這不,叫玫瑰湖。我接過廣告看了看,整整一個版面,上面一個穿著曳地長裙的外國女人正優(yōu)雅地舉起一杯紅酒,她的對面一個騎在馬上的外國男人正對她舉手微笑,他們的身側(cè)是夕陽下一望無際的玫瑰湖。他們站立的位置正是我平時在湖邊玩耍的地方。那里有一個高臺,一直延伸到距湖邊十幾米的地方,站在高臺上可以看見湖里成群結(jié)隊的小白魚,偶爾還可以看見扭著身子的紅鯉子。為了看得清楚些,我常常趴在高臺上向前探出小半個身子,為這,我哥還吼過我一回,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了。后來高臺的旁邊就立了一塊大大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選玫瑰湖畔,享三亞一樣的海。下面是一行更加醒目的紅色大字:湖景豪宅、稀缺經(jīng)典、百年傳承……報紙上自然也是這樣寫的。氣得我把報紙一摔,說狗屁湖,要不是這個狗屁湖我們還不能被逼著搬家呢。
晚上我就住在這個人家里,他讓我管他叫羊大爺。羊大爺讓我不要著急,他說他一個兄弟的朋友每年秋天都往平安鎮(zhèn)販羊,十天半個月一趟,到時候他幫我說說,讓他們捎我回家。
我在羊大爺家里一住就是兩個多月,天天幫他出去放羊。有一天晚上,天都黑了。我們剛把羊圈進圈里,羊大爺?shù)囊粋€兄弟就氣喘吁吁地跑來,說快快快!二寶都快裝完車了。我被羊大爺拉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村頭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一輛大卡車停在一戶人家門口,前后都打著大燈,幾個人正借著燈光很大聲地說話。羊大爺把我推到前面去,對著一個矮胖得像豬頭小隊長的家伙說:兄弟,麻煩你點事兒,你這不是要去平安鎮(zhèn)嗎,這小子家就是那兒的,求你順路把他捎回去。這幾天他想家想得直哭呢。豬頭小隊長扭過頭來,先看我再看羊大爺,然后把嘴一撇,說這回求到我了,你看買你羊時你那個損樣兒,好像我要占你多大便宜似的。羊大爺陪了笑,說:哎呀!你這做大買賣的人怎么還這么小肚雞腸呢,下回你說多少錢就多少錢,我不還價行了吧!豬頭小隊長這才把嘴正倒回來??蛇€是兩手一攤,說:不是我不幫你,你看我這車今天都坐滿了。我、司機、裝車的,哪還裝得下他呀!我一聽他不想帶我走,伸手就抓住了車廂板,帶著哭腔說:我拽著車跑還不行?。课易е嚺苓€不行嗎?豬頭小隊長咯咯地笑起來,像老母雞剛下完蛋一樣。告訴我,你怎么跑?他一邊笑一邊把臉湊過來問我。我雙腳原地邁動起來,說就這樣跑,就這樣跑?。?/p>
最后豬頭小隊長終于動了惻隱之心,答應(yīng)帶上我,不過不是讓我坐在駕駛室里,而是要和羊待在一起。只要能回家和老鼠待在一起我都愿意。在羊大爺?shù)倪B托帶拽下,我爬上了裝滿羊的汽車,那羊們一見了我,都像見了怪物一樣紛紛往旁邊擠。我咩地叫了一聲,想拉近和它們的距離,結(jié)果適得其反,那羊們反而更躲了。豬頭小隊長不樂意了,說把羊擠死了你賠呀!一只一千多塊呢。一邊說一邊把那些羊往我身邊拉。我不敢再言語,任那些羊往我身上靠。車要開了,羊大爺握住我的手,說小子,我看你還沒傻透腔兒,回去好好跟你哥說說,想開一點,人不能和命爭,再說錢財這東西爭來更好,爭不來拉倒,可不能做什么傻事,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
我是在王玉華家找到的我哥。我哥瘦了,也黑了,腦瓜剃得光光的,上面有兩道傷口剛剛喻合,縫針的印兒一道一道的。見到我,我哥馬上一瘸一拐地迎出來。我哥拉住我的手,問我這些天都去了哪里。我簡單說了我的遭遇,問他腿怎么了,我哥說斷了,不過已經(jīng)接上了,落不下殘疾,頂多以后不能干重活。我哥還說等以后有時間得去羊大爺家好好謝謝人家。說了一會兒話,我就提出要回家。我哥的臉立馬陰了,他說家,我們哪還有家!我一聽,馬上想到那天強拆的情景,想到我身上臉上挨的那些拳打腳踢……越想越委屈,于是蹲在地上大哭起來。我哥拽我不起,就大吼一聲:哭頂個屁用,跟我走!我哥很少這樣吼我。我嚇得趕緊站起來,跟在我哥后面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平安鎮(zhèn)里兜圈子。后來我哥把我領(lǐng)到一座高樓的樓頂,我哥似乎早有準(zhǔn)備,從懷里掏出一卷白布來,往下那么一甩,那布便飄飄忽忽地垂下去。我站在上面,看不見那布上寫的是什么,只看見下面聚了越來越多的人,他們都仰頭看著我和我哥,在人群里,我看見了王玉華,她拼命地向我們揮手,喊著我一句也聽不清的話。哥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站在樓邊上。我們的褲腿兒已經(jīng)碰到了樓邊的水泥臺。我有些害怕,問我哥我們一會兒是不是要跳下去?哥說,是要跳,不過是假的,我們只是嚇嚇?biāo)麄儭R麄兇饝?yīng)我們的條件。
一陣風(fēng)吹過來,我站立不穩(wěn),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樓下的人嚇得一陣陣驚呼。
在大家的驚呼聲中,我哥扯開嗓子喊:我們不想搬家,聽清楚沒有,我們不想去住安居房!我們只要我們原來的家,還我們原來的家!
我不是啞巴,于是也學(xué):還我們的家,還我們原來的家!
哥說:我們?yōu)槭裁淳筒荒茏≡诿倒搴吷希覀儜{什么要把好地方都讓給你們?我們不想去住安居房!安居房什么質(zhì)量你們最清楚!還打著照顧我們的口號,啊呸!
哥喊得很快,我的嘴怎么也跟不上。索性也不學(xué)了,只一個勁兒地喊:憑什么!憑什么!啊呸!啊呸!
我哥越說越激動,把胳膊也揮舞起來,我在旁邊看著他,覺得他好像馬上就要跳下去。
有人在下面拿著大喇叭沖我們喊話,讓我們不要沖動,說有什么事下來商量。我扭頭看看我哥,問他我們是不是下去。我哥說不下,他們要是不答應(yīng)我們的條件我們就真的跳下去。
我哥讓我再往前站一站,說站在邊上下面的人才能真害怕??勺詈ε碌娜耸俏遥彝芭擦艘恍〔?,只有幾厘米,我哥說不行,再往前一點兒,站到水泥臺上去。
我聽了哥的話,狠狠心真的站到了水泥臺上,現(xiàn)在只要風(fēng)一吹,我就得真的掉下去。我努力保持著身體的平衡,不敢看下面的人,心里盼望著這一切快些結(jié)束。
突然,我聽見我哥說:弟。我喊一二三。我們一起跳下去!
一……二……我哥開始數(shù)起來,三!跳!
我沒有跳,我想起吳大夫說的那個人,想起他的兒子因為他的死得到的那四十萬,四十萬,多大的一個數(shù)目??!一般人一輩子都掙不來,我呢,幾輩子也掙不來。這是認(rèn)祖哥跟我哥說的,被我聽見了,他們以為我不知道錢的好處,看來,他們真是小看我了,我知道有錢可以買好東西,可以住大房子,可以過好日子,還可以娶到好媳婦。我什么都知道。
我哥也沒有跳。我扭頭看他的時候,他也正看我,眼神慌慌的。此時,我的頭腦出奇的清醒,我猜到了我哥陰險的用心。也許這只是他的一念之差,但我已經(jīng)被他徹底地傷害了。我想起他說過的那句話,你是傻子,打死人都不用償命。是的,我是傻子,打死人都不用償命,同樣我的過失一樣可以被原諒。想到這兒,我便向我哥靠過去,嘴里學(xué)著電影‘追捕里的經(jīng)典臺詞:糟糠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塔也跳下去了,所以請你也跳下去吧!我伸手向前一推,我哥便像個木樁一樣直直地栽了下去……我的心也似乎被他拽走了,疼得要命。我啊地大叫了一聲,醒了。幸好只是一場夢??蓧衾锏囊磺卸颊嬲媲星?。
凌晨的時候,我終于回到了平安鎮(zhèn)。接羊的那家告訴我,我哥也是前幾天才剛剛被放出來的,現(xiàn)在可能在王玉華家里。
我去了王玉華家,剛走到院門口,我哥就迎出來,他的腿真的瘸了,人也很瘦。待我看見他頭上傷口的那一刻,我真的要崩潰了,于是轉(zhuǎn)身就往外跑。我哥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在后面一瘸一拐地追我,弟!弟!你回來!我們不能就這么完事。
(責(zé)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