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以亮 譯
亞當·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wski 1945- ),
波蘭具有國際影響的詩人。
1945年出生于利沃夫(今屬烏克蘭),
隨即全家遷居格維里策。
克拉科夫雅蓋沃大學(xué)哲學(xué)系畢業(yè)。
1960年代“新浪潮”詩歌的代表人物。
1982年移居巴黎。
出版詩集:《公報》(1972)、《肉店》(1975)、《信》(1978)、
《多重性頌》(1982)、《去利沃夫》(1985)、
《震驚》(1985)、《畫布》(1990)、《火地島》(1994)、
《神秘學(xué)入門》(1997)、《無止境》(2002)、
《永恒的敵人》(2008)、《無形之手》(2011)等;
散文集:《團結(jié),孤獨》(1990)、
《兩座城市》(1995)、
《另一種美》(2000)等。
現(xiàn)居克拉科夫。
給 你
這不是為你寫的惟一的詩——此刻
你睡在夢織的云團里嗎——我不僅為你
寫勝利的,微笑的,可愛的詩
也為你寫被征服和被制服的詩
(但我從來不知道
誰能打敗你?。?/p>
為你,我寫疑慮重重
不安的詩,一首接一首
仿佛希望有一天——如烏龜
——通過我拙劣的言辭
和意象,到達你至今所在的地方,
那里,生活的閃電背負著你。
西蒙娜·薇依注視著羅納河谷
我在房子前發(fā)現(xiàn)她,坐在一棵樹樁上,
沉浸在對羅納河谷的沉思里……
——居斯塔夫·蒂蓬
突然她不再理解,
只是注視:
羅納河谷敞開在地球上,
古老的村子出現(xiàn)在它上面,
廣大的潦草分布的葡萄園,干渴的井,
懸鈴木緩緩覺醒,
雄雞繼續(xù)它們固執(zhí)的行軍,
鷹又升上天空,
此刻她幾乎看到了云雀輕盈的呼吸,
黑色的防波堤抬高的土墩,
農(nóng)場的屋頂,胡桃樹,
教堂的塔如煙絲卷起,
黑色的成熟的谷田,鐮刀閃爍著光芒,
成筐的葡萄。
在落葉松的陰影里,死亡盤桓,
戰(zhàn)爭近迫。
寬闊的羅納河如水銀計,隨駁船與小舟
漸漸向下游淡去。
寬恕的片刻,
至福的瞬間,
虛無的橄欖樹。
給M
我躺在另一塊天空的星辰下
在午夜漆黑的青草中。
午夜呼吸著,緩慢而懶散,
我想起你,我們,
想起從我的想象里拔出的
鋒利和閃亮的時刻仿佛荊棘
從一個運動員窄窄的腳上取出。
這一天大海變得黑暗而
猙獰,風(fēng)暴的蘭花沖過
皺縮的水的床單。
它也可以是童年,簡單的
狂喜的土地和無盡的渴望,
正午嘴唇里紅紅的罌粟
和教堂的警覺如蜂鳥的塔。
士兵們沿著街道走過,但戰(zhàn)爭
已經(jīng)結(jié)束步槍開出花朵。
某些日子沉默是那樣虔誠
我們都不敢妄動。一只狐貍跑過田野。
我們試著品嘗葉子的滋味,令天真之人
目迷的光的滋味。
但空氣也有苦澀的滋味:康乃馨,
肉桂,塵土,和橡實,
冬天,秋季的第一個星期。
未流出的血的滋味。
我們長時間地站在鐵軌之上的高架橋上,
一列火車一定已經(jīng)從我們下面通過了;
惟有干燥的太陽反射在
它數(shù)不清的窗戶里。
那是笑聲,你說,那是鐵,
鹽,沙,玻璃。
而未來,
你的衣服的織料,我們共享的,生活,
像旅行中的一餐食物。
我們的世界
——紀念W·G·希博德
我從未見到他,我只知道
他的書和一些奇怪的照片,仿佛
自二手商店買來,而人類的
命運也如二手發(fā)現(xiàn),
一個聲音靜靜地敘述,
一次凝視看到那么多,
一次凝視轉(zhuǎn)過頭來,
避免了恐懼
也避免了狂喜;
而我們的世界在他的散文中,
我們的世界,那么平靜——但是
充滿被徹底忘卻的罪行,
即便在可愛的小鎮(zhèn)
在這片海或那片海的岸邊,
我們的世界布滿空空的教堂,
縱橫鐵軌,古老塹壕的
傷痕,高速公路,
被無常劈開,我們盲目的世界
你走了它更小了。
譯注:W·G·希博德(W.G.Sebald 1944-2001),德國作家、學(xué)者。作品大多關(guān)于大屠殺和戰(zhàn)后德國狀況。1966年移居英國。2001年罹于車禍。
暴風(fēng)雨
暴風(fēng)雨有著金黃,飾以黑色斑點的頭發(fā)
單調(diào)地呻吟,如一個簡單的女人
正在生下一個未來的士兵,或暴君。
巨大的云塊,多層的大船
包圍了我們,而閃電鮮紅的束帶
不安地四散。
高速公路成為了紅海。
我們穿過暴風(fēng)雨宛如一道真正的河谷。
你駕駛;我懷著愛注視你。
希臘人
我愿生活在希臘人中間,
與索??死账沟牡茏咏徽劊?/p>
學(xué)習(xí)玄秘的宗教儀式
但我出生時滿臉痘痕的
喬治王依然在位,他的統(tǒng)治
學(xué)說嚴厲,親信冷酷。
那些記憶和悲傷的歲月,
嚴肅談話和沉默的歲月;
很少歡樂——
雖然只有很少的鳥
兒童和樹不知道。
就是說,我們街上的蘋果樹
每年四月歡快地開出
白色的花朵
并爆發(fā)狂笑。
平 衡
我自高處望著北極風(fēng)光
想到虛無,可愛的虛無。
我看著云彩的華蓋,廣袤的
不會找到狼的蹤跡的區(qū)域。
我想起你和虛空唯一能
承諾的一件事:充足——
我想起某種積雪的荒原
從過度的快樂中忽然出現(xiàn)。
當我們距離著陸越來越近,
云層里浮出易被損壞的大地,
被主人遺忘的喜劇般的花園,
被冬天和風(fēng)摧殘的黯淡草坪。
我放下手中的書有一瞬感到了
清醒和夢之間美妙的平衡。
而當飛機接觸水泥地面,在
機場的迷宮不倦地兜著圈子時,
我再次感到自己一無所知。每日里
漫游的黑暗重又出現(xiàn),白日里甜蜜的黑暗,
那計算和度量,記憶和忘卻的
嗓音的黑暗。
老年馬克思
我試圖想象他最后的冬天
倫敦,潮濕寒冷,雪花唐突地吻著
空蕩蕩的大街,泰晤士河發(fā)黑的水面
挨凍的妓女在公園點燃了篝火
夜里巨大的火車頭在某處嗚咽
工人們在酒吧的談話太快
他一個字都沒聽懂
歐洲也許更富有了,硝煙終于散盡
而比利時還在蹂躪剛果
俄國呢?那里的暴政?以及西伯利亞的荒原?
他整夜瞪著窗子
無法集中思想重寫過去的著作
只好重讀青年馬克思以打發(fā)時日
而暗自佩服那雄心勃勃的年輕人
對自己美好的理想仍然信心滿懷
懷疑的時刻
他也曾想到過自己不過是給這世界
增添了一個絕望的新版本
然后他閉上眼,什么也不看
剩下一雙猩紅的眼瞼。
一只鳥在傍晚歌唱
在巨大的城市上方,深陷黑暗之中,
緩緩呼吸,仿佛它的土地被炙烤,
你,曾經(jīng)為荷馬
和克倫威爾歌唱,甚至曾在
圣女貞德灰暗的遺骸之上,
你又一次抬高甜蜜的哀悼,
嘹亮地慟哭;無人聽見,
除了丁香樹幽暗的葉子里,
看不見的藝術(shù)家們隱藏,
一只夜鶯被喚醒,帶著一絲嫉妒。
無人聽見你,城市正在服喪之中,
為它已逝的輝煌日子,偉大的日子,
那時,它以近似人的聲音
也曾悲悼。
詩歌責任編輯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