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可訓
1936年,魯迅在《中流》半月刊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死》的文章,有一段屬于遺囑性質的文字,其中的第五條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眻筝d,魯迅之子周海嬰生前接受記者采訪,表示自己一直謹遵父訓,不敢有違,并說:“‘不做空頭文學家,我想父親的這句話至今還有其社會意義?,F在這個‘家、那個‘家多如牛毛、數不勝數,到底有幾個是貨真價實的?所以我建議大家,特別是年輕人,不要急著成‘家,多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心里面最踏實?!濒斞父缸铀f的“空頭文學家”,自然是指那種名不符實或徒有虛名甚至名實相乖的文學家,這樣的文學家固然不足取,但在正式的文學隊伍中,卻有另外一種情況,也常常會讓人想起魯迅所說的這“空頭”二字,所以我就拿這“空頭”二字來做了這篇文章。
創(chuàng)作界的事,我不知道,因為搞了一點文學批評,所以,批評界的事,還略知一二。在說觀點之前,先容我舉一個例子。這個例子不是援引別人的,而是我自己經歷的。某年,著名作家劉震云出了一個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名叫《故鄉(xiāng)面和花朵》,據說是作者積八年之功,潛心創(chuàng)造的一部力作,總計二百萬字。因為向來喜歡劉震云的作品,當即找來一讀,以圖先睹之快。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卻發(fā)現自己有許多心理障礙。仔細想了想,這個心理障礙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作者的立意和敘述方式。這種立意和敘述方式,究竟有什么問題,我也說不清楚,只知道沒有以前讀劉震云的作品那么順溜,那么暢快。粗粗地瀏覽吧,很難讀得進去,細細地精研吧,卻把你纏得緊緊的,脫身不得,心中甚是苦惱。這邊廂好不容易把全書讀完,那邊廂卻聽得好評如潮,苦惱之余,又禁不住平添了幾份疑惑。于是就想從這些評論文章中尋找答案,也想借此測驗一下自己的智力和欣賞水平。待到我認真拜讀了幾位著名(不是“空頭”)批評家的評論文章之后,仍覺不解。思之再三,這才發(fā)現,這些評論文章,稱贊作者甘于寂寞,潛心創(chuàng)作,八年磨一劍者有之,認為作者敢于創(chuàng)新,作品構思奇特,不同凡響者有之,說作品在思想和藝術上有新的重大突破,甚至譽為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壇一樁盛事,世紀之交一部具有承上啟下意義的真正的長篇小說者有之,如此等等。雖然眾口一辭地都說作者有創(chuàng)新精神,作品是創(chuàng)新之作,但究竟新在何處,如何新法,真正要結合作品的創(chuàng)新之處作思想藝術分析,卻語焉不詳。頂多歸納了一些諸如傳統與現代雜糅,文學與非文學拼貼(現在叫混搭),和時空交錯、立體交叉、戲謔、反諷、復調、狂歡之類的,似乎并非全是作者在該作中新創(chuàng)的思想藝術“特色”。于是就懷著惡意猜想,大約這些批評家因為時間匆忙,暫時還來不及細讀作品,或像我一樣,壓根兒就沒有讀懂作品,這才心下釋然。但事后又轉念一想,倘純屬個人的閱讀評價,這事倒不打緊,如果是頂著個批評家的名份,面對讀者的期待,負著引導的責任,卻在尚未弄清諸般情況之前,就匆忙地拋出自己的意見,豈不像在股市上做了“空頭”,多少總有些投機的嫌疑。想起自己也干過這一行,真禁不住要出一身冷汗。
像這樣的事情,對一些已成名的批評家來說,總可以找到托辭,諸如新作評介和跟蹤式評論,難免粗疏之類,再說,這些批評家既已成名,就相信他有能力在未來的日子,對該作的評論研究會循序漸進,深入堂奧。但如果遇到一些新手,或將來要做批評家的年輕人,如果他們也做這種空頭批評,或有意無意受著這種風氣感染,朝著這個方向發(fā)展,也學著做這種空頭批評的話,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由此,我接著就想起了職業(yè)生涯中與此有關的一些事情。近些年來,本專業(yè)博士生面試,常見有才思敏捷的考生,在面試時口若懸河、高談闊論,說某作具啟蒙意識,某作屬現代性范疇,某作是新寫實主義,某作有后現代氣息,如此等等,都是一些高端概念或宏大命題,常令我們這些考官刮目相看。初始尚覺該生理論功底頗深,水平不低,繼而發(fā)現,該生所論,皆凌空蹈虛,并未深入作品。于是就向該生提問:某同學剛才點到過的作品,主人公姓什名誰,從事何種職業(yè),家中尚有何人;作品所敘故事,何時何地發(fā)生,經過和結局如何,等等,大抵是新聞報道所要求的幾個W范疇的問題,但結果卻常常讓考生張口結舌,無言應答。方知該生對所論作品只能“點到為止”,并未認真細讀。便又想起評閱研究生試卷的經歷,常見考生答題,說某作是生活的反映,有眾多人物形象,語言生動,特色鮮明,但究竟是什么生活的反映,人物實有幾許,語言如何生動,特色怎樣鮮明,卻多付闕如,如此等等。此等答卷,實在不好判錯,又確乎不得要領,如上述面試諸生,一樣做的是空頭之論。
拿學生作例說空頭批評,似乎有欠厚道,但我的厚道之處,卻在于,不指名道姓,只說一種現象。這種現象,倘流為普遍,則我們的文學教育,真不知要造出怎樣的空頭批評家,要造就怎樣的空頭批評。我所憂慮者,即在于此。中國的文學批評,本來十分講究細讀作品,對抒情類作品的感悟,對敘事類作品的評點或點評,都是建立在作品細讀的基礎上。元好問說:“文須字字作,亦要字字讀;咀嚼有余味,百過良未足?!标P于細讀作品,前人還有許多具體的方法,如朱熹主張讀詩先不要看注,等到熟讀了詩句后,再參讀注解,如此再三,就能達到融液浹洽的程度。古人對文學的許多精辟見解和具體作家作品的精當評論,都是在這種細讀作品的過程中,反復品嘗、玩味的結晶。這樣的批評傳統,雖然在新文學興起之后,隨著對舊文學的批判而廢棄不用,或無用武之地。但現代文學批評史上,卻也有李健吾輩的印象式批評,用西人的方法,延續(xù)了中國這一脈批評傳統的生命。甚至到了文革結束后的上個世紀80年代,仍有年輕一代的批評家愿意深入作品作思想藝術的探險,企圖讓這一脈傳統在新潮中復活,故而這期間重視細讀作品、解析作品的批評,確也行時了一陣。
然則好景不長,盡管這種復活的努力有西方印象主義批評傳統的支持,和諸如英美新批評的細讀方法的聲援,但終究敵不過盛氣凌人的啟蒙、現代之類的宏大觀念,和居高臨下的結構主義之類的方法。重視批評的感性經驗,倡導印象主義的批評方法,本來是為了對抗長期以來從宏大的革命觀念出發(fā)的極端政治化的批評,奈何這種批評在遭到唾棄之后,卻由同樣宏大但卻更顯緊迫的啟蒙和現代觀念,替代了革命的政治理念,而批評的方法則一仍其舊。這樣,剛剛復活的批評主體,又不得不從個體的經驗感悟中抽身出來,加入新啟蒙和嗣后的現代性追求的大合唱,對文學作品的闡釋、判斷,隨之也由革命和反革命二元對立的政治囚籠,轉向文明與愚昧、現代(性)與反現代(性)的二元結構的文化班房。加上在批評的觀念熱和方法熱中,從西方引進的以結構主義為代表的,以演繹的方法和模式的構造為特征的批評方法的影響,號稱宏觀研究和模式批評的觀念,風行一時,論眾趨之若騖,竟左右了一個時代的批評風氣。影響迄今,流風仍在,不絕余響。
不能說這樣的批評,就是空頭批評,或一定會走向空頭批評,但近三十年來,由這種批評日漸演變,至于末流,便成這種空頭批評,卻是實情。譬如武功,無論何門何派,初始,何嘗不是真?zhèn)?,但到了江湖藝人手里,便成花拳繡腿。尤其是在當今這個心浮氣躁的時代,創(chuàng)作一日千里,大放衛(wèi)星,新作層出不窮,汗牛充棟,批評家縱目瀏覽,尚且不及,遑論精研細讀,且因受傳媒影響、利益誘惑,為應報刊之約,文友之托,或為參加新作研討、走穴趕場,如此等等,應急之務,速成之法,莫若從宏觀入手,縱覽全局,將某人某作歸入某類,定為某性,或用若干宏大觀念、普遍模式,在某人某作中按圖索驥,請君入甕,結果雖未及要害,隔靴搔癢,但總不至于離題萬里,不著邊際。偏偏這種演繹觀念、構造模式的批評,有一個先天的強項或優(yōu)勢,是便于用預設的觀念,駕馭作品的闡釋和評價,用先在的模式,統攝文本的結構和要素,所以,在某種情況下,即使不曾細讀作品,仍然可以“取精用宏”、“提要鉤玄”,從作品中攝取那些有利于觀念演繹和模式構造的思想藝術元素。筆者曾著文談“批評的感悟”,指出這種批評的弊端,或“以西方某家某派的學說為依據,居高臨下、高屋建瓴地構造某種理論框架,往里填充具體的作家作品,或從某種新潮的社會學、文化學、哲學和宗教神學抑或藝術學的理念出發(fā),從文學作品中尋找具體的例證。這樣的文學批評,不論作者的主觀愿望如何,最終只在證明某種先在的或預設的理論學說(前提)的正確性,并不在乎也不可能對具體的作家作品作出正確的判斷和評價,因而也就無須顧及也不可能得到對文學作品的審美感悟和感性經驗”,這就為凌空蹈虛的空頭批評,大開了方便法門,同時也讓批評家墮落成了一種:“非之無舉”、“刺之無刺”、“同乎流俗”、“眾皆悅之”的文化鄉(xiāng)愿。
責任編輯 吳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