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澈
連著下幾天雨,胡小春的心都涼了。昨天她看見嫂子和徐有杰在一起,那親昵的神態(tài),曖昧的笑容,像沉甸甸的石頭,和著連綿的冷雨砸在她心里。徐有杰是個殺豬的,對嫂子早有意思。小春雖說年紀不大,也能看出來。當初,她把這擔心告訴嫂子時,嫂子輕輕拍她一巴掌,笑著說,別惡心我了,就他那樣子,跪地上磕仨頭,我也不看他一眼。想起來這事,小春苦笑著搖搖頭,才多長時間,說變就變了。
嫂子長得好看,別說男人,她見面都想多看兩眼。嫂子心眼也好,家里省吃儉用供她上學,嫂子從來沒有說過二話。后來是怎么變的?小春不清楚。徐有杰剛下手時,嫂子不含糊,橫眉冷對,把他送的豬下水扔到院門口。小春碰上過一回,看著那沾滿泥土的豬肝,她又狠狠踢了一腳。回到家里,小春把嫂子按到凳子上,做飯、刷碗什么都不讓她干。夜里,還把洗腳水端到床前。嫂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急著問她。小春說來說去就一句話,嫂子,你真中。
嫂子別的沒啥毛病,就是好吃。買不起肉,過些天總要攢錢買點豬下水。她說吃啥補啥,吃心補心,吃肺補肺,吃眼眼不花,吃舌頭會說好聽話。
嫂子對徐有杰的誘惑,沒有堅守多長時間。那天小春放學回家,嫂子看見她,正嚼東西的嘴繃起來,慌亂中一塊煮熟的豬肝掉在地上。小春看了一眼豬肝,又看看她那紅得發(fā)紫的臉,知道這東西來歷不明,渾身的血一下子涌到頭上。她壓壓火故意說:“嫂子,你臉紅了。”
“沒……沒有……”
“什么沒有,紅得都紫了。嫂子,平常你老說吃啥補啥,今天吃了豬肝,怎么補到臉上了?”
父母去世早,小春是跟著哥哥長大的。哥哥沒有出去打工,蹬輛三輪車,在鎮(zhèn)上幫人拉貨。那天放學回來,正好碰上,哥非讓她坐上車不可。小春怕累著哥哥,說什么也不坐。哥說坐個人蹬著輕,硬把她按到三輪車上,笑著蹬得飛快,比開轎車都高興。哥哥不能沒有嫂子,家里不能沒有女人,沒有女人的家她呆過,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
哥哥喜歡嫂子,舍不得讓她出去干活。平時看她一眼,就咧著嘴笑,這就是愛吧!小春弄不清楚。不管咋說,得保住這個家。怎么保呢?她很為難,隨著年歲的增長,千奇百怪的事越來越多。有些人只圖實惠,不顧名譽,不講良心。她隱隱地覺著,像是有陣風,吹活了人們心底的邪惡。家庭越來越脆弱?;橐鼍拖駨埣?,一撕就破。再難也得保,像抗洪軍民保長江大堤一樣,只能死保,不能有別的想法。
小春想見見徐有杰,當面敲打敲打,讓他死了這條心。想起這念頭,她有點怕。那人油膩膩的,一臉橫肉,胳膊底下經(jīng)常夾把刀,整天牛得腳不沾地,他讓敲打嗎?這事不由他,想干缺德事,不讓敲打也得敲打。夜里,她想了一肚子話,那句先說?哪句后說?哪句聲音輕?那句聲音重?對著鏡子認真地排練著。她不愛說話,不是不會說話。真說起來,旁敲側(cè)擊,指桑罵槐,打著騾子叫馬聽,夠他徐有杰喝一壺的。排練到最后,她非常滿意,激動得滿臉通紅,真想自己給自己鞠一躬。
看見徐有杰,小春的腿抖起來。她使勁拍一巴掌,抖得更厲害。她輕輕念叨著,胡小春啊胡小春,這關(guān)口……可不能掉鏈子。她深深吸一口氣,想穩(wěn)住慌亂的心神。往前走,只能往前走,好好的腿,你抖什么?
徐有杰看見她,鼻子眼里都是笑:“大妹子,有事嗎?”
小春看他嬉皮笑臉的樣子,心里更來氣:“我有話說。”她喊了一聲,聲音大得自己都有點吃驚。
“好啊,有話說吧,哥聽著呢?!?/p>
“你說清楚,誰是你哥?喔,不,你是誰哥?”小春瞪大眼睛,用手指著徐有杰。
“好,好。說吧,說吧!不是哥就不是哥。”
小春張張嘴,喉嚨像什么東西堵住一樣,說不出話來,急得頭上冒汗,還是想不起來說什么。
“有話你說呀,我可是忙人……”徐有杰不耐煩地看著她。
“急……急什么,想得美,有……有話也不跟你說?!毙〈赫f完轉(zhuǎn)身就跑,像后邊有人攆著一樣。路上,她越想越窩囊,真想打自己兩巴掌。
小春跑到二嬸家,想讓她替自己出氣。二嬸沉吟著說:“要說也怨你哥,年輕輕的,不讓出去干活,非養(yǎng)在家里。狗閑著沒事,人閑著要出麻煩……”
“二嬸,哥的錯處往后再說。他娶個媳婦不容易,你要是不管,這個家就零散了?,F(xiàn)在只有你能管,別人都不行?!?/p>
“沒憑沒據(jù)的,怎么張嘴說人家?”二嬸為難地低下頭。
“要有憑據(jù),啥都晚了,還說什么?二嬸,明天請你吃水煎包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哥的事你得管,去一趟吧!”小春好說歹說,苦苦求告。二嬸看她淚汪汪的樣子,只好答應(yīng)。
二嬸以前是媒婆,現(xiàn)在開著婚介所。小春問過她,干這差事是不是騙人?她笑著說騙人算不上,確實說過瞎話。保媒說親,半假半真。不說幾句過頭話,能喝上喜酒嗎?她嘴特別會說,熱心腸,愛管點閑事。村里的混混見她都躲著走,再難纏的家務(wù)事,她幾句話就能擺平。
第二天,小春偷偷跟著二嬸,來到殺豬賣肉的地方。她躲到樹后,悄悄往院里看著。徐有杰看見二嬸,趕忙迎過來:“二嬸,來客了?”
“來客也不吃你的肉,嫌不干凈?!倍鹂纯丛豪镄律w的樓房,“日子過得不賴呀,有倆臭錢,美得有屁都掰著放?!?/p>
“二嬸,我可沒招惹你。今天張嘴不順,背后還有人吧?”徐有杰沉下臉。小春心里一緊,頭上冒出一層冷汗。二嬸不慌不忙地仰起臉,看看天:“說得不錯,今天就想管點閑事?!?/p>
“就怕你管閑事,落不是?!毙煊薪芎莺莸卣f了一句?!岸穑闶敲靼兹?,還讓人家當槍使……”
“我不是槍,是打狗棍。你那點毛病,誰不知道。跟二嬸說說,又看上誰家媳婦了?”
徐有杰看看二嬸,無奈地嘆口氣:“二嬸,知道你嘴皮子耍得美,有話你老直說……”
“那好,直說不中聽。良心長在啥地方,就該放到啥地方,不能扔到糞坑里。你說是不是?”
“二嬸,別聽有人嚼舌頭。我要干啥缺德事,你吐我一臉?!?/p>
“吐你一臉,你有臉嗎?有杰啊,你這人啥都好,就是人品不好;啥都不缺,就是缺德。二嬸說你是向你,往后管住褲襠里那二兩肉,別招惹是非,禍害鄉(xiāng)親,給你爹媽掙罵名。”
看著徐有杰喪氣的樣子,小春高興得心里直拍手。她看看天空,看看樹木,到處充滿快樂,透出笑意,那紛亂的云團,不再是灰白一片,也披上了美麗的霞光。她快步跑回家,渾身輕快得像要飛起來。她坐到鏡子前,心里還不住贊嘆,二嬸真行!怪不得靠嘴皮子吃飯。往后得好好學學,會說就是好,比心里憋得像團火,嘴上啥也倒不出來強得多。
那是誰呀?對面坐個姑娘,解開馬尾辮,披肩長發(fā),像黑色的瀑布,閃閃發(fā)亮。秀美的眼睛,端正的鼻子,豐潤的嘴唇,就是有些瘦弱,脖子顯得又細又長。她用手捂住脖子,好看得多;又捂住嘴看看,還不如不捂呢!嘴沒有毛病。小春仔細端詳著,要說真不難看,特別是那長頭發(fā),增色不少。從記事起,她就不讓動自己的頭發(fā)。考上初中,哥嫌梳著麻煩,讓她剪短。她又哭又鬧,說什么也不答應(yīng)。
二嬸見面就夸她長得出眾,說再長幾年,比嫂子都好看。誰娶她誰有福氣,到時候,不知道便宜哪龜孫呢!她紅著臉,不讓二嬸罵人。二嬸笑著說,喲,現(xiàn)在就心疼女婿了。
哥讓她專心上學,不許提媒的上門。她也把心思都用到學習上。功課擠得再滿,也有想這種事的時間。那龜孫……到底在哪兒呢?長得什么樣?她真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行,不說話,也不要手機號。他們成了家,生個孩子,男孩女孩都行。小春低下頭,看看自己的肚子,這就是小家伙的房子。她輕輕拍拍,喂,有人嗎?跟我說說,你爸叫什么名?住在哪里?離這兒遠不遠?小春輕輕地問著,沉浸在美好的憧憬里。
聽見母雞叫聲,她渾身一抖,趕忙低下頭,一團火辣辣的羞澀在臉上燒起來。說的什么呀!沒臉沒皮的。小春抬起頭,又往鏡子里看一眼,暗暗吃了一驚。紅撲撲的臉,深情的眼睛,渾身上下散發(fā)出青春的氣息和渴望的亮光。說老實話,從來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姑娘。
好景不長。嫂子收了徐有杰送的皮鞋,被哥發(fā)現(xiàn),兩人大吵大鬧,嫂子賭氣回了娘家。二嬸問清來由,說哥的不是。哥瞪著眼跟她吵:“還講理不講理了?她給我掙個綠帽子,我也得說合適。”二嬸氣得打他兩巴掌:“飯能胡吃,話可不能胡說。綠帽子在哪兒?拿出來我看看。沒風沒影的事,你先亂喊叫。她要是我閨女,我也不讓她跟你過?!?/p>
“不過就不過。人生在世,就得活個骨氣……”
“那不是骨氣,是傻氣。”二嬸看了哥一眼,口氣溫和許多?!昂⒆?,你還年輕,好多事都不明白。臉面不該撕破時,不能撕破。薄薄的一層紙隔著,也比不隔強。咱心里得清楚,家里條件不好。你要能掙大錢,啥都不說了,不是掙不來嗎?還是對付著過吧!二嬸是女人,也知道光棍不是人打的?!彼f到最后,逼著哥去接嫂子。哥說什么也不去。
“不去也得去!該低頭就得低頭。你去村里問問,誰沒有低過頭?脖子長這么細,就是讓低頭的?!倍鸩灰啦火埖卣f著。
小春默默地看著,她沒有插話,也插不上話??粗绺缈蓱z的樣子,她心疼得皺緊眉頭。二嬸也是好意,這個家無論如何不能散。她經(jīng)得多,見得多,大人的經(jīng)驗是用生命的一部分換來的。二嬸非讓哥去接嫂子不可。哥難為得眼淚流了一臉。小春看不下去,站起來說:“二嬸,別讓俺哥去了,我去?!?/p>
小春下午放學,拐到嫂子家。嫂子也是一肚子氣:“看他那樣子,拔毛沒毛,放血沒血,脾氣還不小。”
“嫂子,你說話真難聽,俺哥不是也掙錢嗎?咋沒毛沒血了?”
“那也算錢?他要是掙錢跟掃樹葉一樣,我天天把他當神敬?!?/p>
聽了嫂子的話,小春心里一涼。二嬸說過,兩口子要仰著臉看對方,日子才能過好。嫂子看哥哥,原來是仰著臉,現(xiàn)在是低著頭。她的輕蔑和失望,像石頭壓在哥哥心上。沒有本事不會掙錢這句話,整天掛在嘴邊,哪個男人也受不了。小春看嫂子一眼,不管怎么說,今天得讓她回家。嫂子是順毛驢,先說點好聽的。小春坐到嫂子身邊,笑著說:“嫂子,要說憑你的身材、長相,跟俺哥是有點虧?!?/p>
“小春,你算說了句良心話。不是有點虧,是真虧?!鄙┳优闹笸?。
“當初誰也沒有強逼,你為什么愿意?”
“當初覺著他人好?!鄙┳虞p輕皺皺眉頭,“妹子,你也看出來了,眼下這時候,人好有啥用?”
“不管啥時候,人好還是好。日子過得氣勢,過得明白,出了門沒人搗脊梁骨。光圖錢財,會上壞人的當……”
“有錢的不都是壞人。”嫂子不服氣地看小春一眼。
“好人壞人能看出來。兜里有倆錢,今天勾這個,明天勾那個,花錢大方對你好,那是引人上鉤。沒上鉤,你是心肝;上了鉤,心肝就不是你了。不小心一步走錯,掉進狼窩里,哭天都沒有淚。”
“有那么厲害?”
“厲害著呢!有人命都丟了。”小春繃起臉,眼里閃出狡黠的神氣?!吧┳樱汩]上眼好好想想,貪圖錢財?shù)模袭斒茯_的,沒臉見人的,聽說的,看見的,這事還少嗎?”
小春連說帶嚇把嫂子接回家。沒過幾天,嫂子又跟著姓徐的去了趟縣城。嫂子說,真的沒什么,就吃了頓飯。她也相信沒什么,可縣里飯就那么好吃?好好一個人,跟著了迷一樣,好歹香臭都分不清。什么都變了,變得太快,好多事小春想不明白。這事怨姓徐的,也怨嫂子,還怨誰呢?怨那種風氣,要不是它搗亂,都好好過日子,家里也不會出事。面對那涌動的暗流,她也沒有辦法。她是個農(nóng)村人,搖不動天,晃不動地。憑她的本事,不可能把社會整得清如水。那些風,那些雨,不是她能擋住的。環(huán)境無法改變,只能適應(yīng)。
夜里,她夢見一陣風,把自己跟好多人刮進泥坑里,黑壓壓的都是人頭,一眼看不到邊。人們擠著掙扎著,呻吟和呼喊化作一陣陣旋風。小春用盡全身力氣,想爬上岸,稀泥緊緊地抱著,讓她脫不了身。她看看四周,有的往上爬;有的不爬了,坐在稀泥里吃著東西,悠閑地說著話。小春心里害怕,轉(zhuǎn)過身拼命往上爬。醒的時候,嘴里還嘟囔著,幸虧是個夢,要不可咋辦?
嫂子不斷鬧出動靜,動靜雖說不大,攪得小春煩躁不安。像一只大手緊緊抓住她的心,使勁揉搓著。日益增長的擔憂,像是往脖子上套著繩索,逼她盡快做出選擇。小春找著二嬸,二嬸搖搖頭感嘆地說,“唉,這輩子咋過不由人吶!說來說去都是錢鬧的,兜里錢要一樣多,啥煩心事都不會有?!倍鹫f得有理。姓徐的除了錢多點,什么條件都不如哥。嫂子像是喝了迷魂湯,怎么說都勸不醒??磥碇挥绣X才能救這個家。
小春想來想去,眼前只有一條路,退學出去掙錢。想起來這主意,自己先嚇了一跳。正上著高中,再有一年多就要考大學。事不等人,別說一年多,堅守半年,嫂子都沒有把握。不說考不上,就是考上大學,不掙錢還得花錢,等過四五年找著工作,嫂子早就不是她嫂子了。
退學意味著要過另一種生活,在最底層摸爬滾打,穿地攤上的衣服,用廉價的化妝品,住簡陋的出租屋,孩子連好奶粉都吃不起。那連綿不斷的沉悶和煎熬,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是盡頭。不能退學,楊老師為她上學,花費了不少心血,幫她切過咸菜,熬過中藥。這么一走,老師的心該涼了。哥也不會同意,供妹妹上學,是他最大的安慰。要知道這事,非跳起來不可。
想跳就跳吧,跳幾天就不跳了。不退學怎么辦?家里最需要錢時,她不掙錢還花錢,因為自己把家攪散,往后怎么見爹媽的面?夜里醒來,看見有個人站在床前,高高的個子,白白的臉,不用問就知道是二嬸罵的那個人。她心里一熱,瞪他一眼:“看什么?也不幫幫我?!?/p>
“對不起,我現(xiàn)在幫不了你?!蹦侨宋⑿χ?,露出雪白的牙。
“那你什么時候幫我?”
“到能幫的時候。”
“你在哪兒?怎么找你?”
“別退學就能找著我?!蹦侨擞中α诵?。
小春還想問點什么,哥哥氣呼呼地闖進來。那人不見了。哥哥看見小春,喊著說:“不能退學,這個家我說了算?!?/p>
“不退學,就沒有這個家了?!?/p>
“沒有拉倒。只要你過上好日子,哥啥苦都能吃?!备绺绮豢葱〈?,用粗大的手掌揉著眼睛。
“哥,這個家……無論如何得保住。為了你,為了我,為了爹媽。什么都別說了,讓妹子盡點心吧!這輩子咱們同一個媽,下輩子還能同一個媽?”小春擦擦眼淚,哥哥也不見了。想想前前后后這些事,想想再也見不著那個人,她用被子捂住臉,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退學的事,小春不敢跟哥說,也不敢跟嫂子說。二嬸聽說這消息,瞪大眼睛看著她:“閨女,你是瘋了還是傻了?”
小春笑了笑,沒有說話。
“父母骨里親,兄妹路上人。女孩子要先顧自己,不能管那么多?!?/p>
“二嬸,我什么都想了。手伸出來,骨頭跟肉能分開嗎?”小春輕輕地搖搖頭,“沒有辦法,我把自個忘了,也忘不了俺哥。”
上路的日子越來越近,小春像生活在云霧中。破滅的理想,希望的翅膀,漫漫的恐懼,殷殷的牽掛,一切都朦朦朧朧地混在一起。她沒了退路,像一只飛娥,明知道前邊有火,也要不顧一切撲過去。這次出去,不知道啥時候才能回來?她想跟父母告?zhèn)€別。站在父母墳前,小春什么也沒說。她覺著自己心里想的,爹媽都知道。那墳頭搖晃著,搖晃著,像是顫抖,又像是哆嗦。一陣輕輕的抽泣聲傳進耳朵,她知道,老人心里也不好受。天色越來越暗,無邊的夜幕籠罩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臨別她想給父母磕個頭,遺憾的是,地上全是稀泥,使了好大勁也沒有磕響。
早上起來,小春覺著自己長大很多。楊老師說過,只有不幸才能讓人長大。要這么說,她還得感謝那個徐有杰。不,不感謝他,永遠不感謝他。她還想當學生,過那平靜的校園生活,她不想長大。昨天夜里,二嬸把她叫到家,摟在懷里問:“閨女,去哪兒想好沒有?”
“想好了,去廣西找我表姐。”
“想出去就出去吧!村里這么多小姐妹,天南地北地跑,也沒見出什么事?!倍鹂粗〈海伴|女,出門在外,嘴甜一點,腿勤一點。要渾身是眼,渾身是心……明白二嬸的意思吧?”
小春點點頭。二嬸掏出來一卷錢遞給她,小春說什么也不要。二嬸硬把錢塞到她兜里:“拿著吧,窮家富路,用得著。跟你媽妯娌一場,二嬸說啥也得給閨女添添箱?!彼檬植敛裂?,“閨女,記住,不管走到哪兒,二嬸的心都跟著你。”
為了先穩(wěn)住家,小春賣了自己的頭發(fā)。盡管有思想準備,剪子一響,眼淚還是下來了。小春買了一摞碗,藏到柴火屋里。她把賣頭發(fā)的錢交給嫂子:“嫂子,哥對你好不好?我對你好不好?你應(yīng)該知道。”
“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知道?!?/p>
“知道就好。眼下咱家是窮,窮的能變富,富的也能變窮,眼要看遠點。往后想吃什么,想穿什么,自己花錢買。不干不凈的錢咱不要。”小春看嫂子一眼,嫂子沒趣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仰起臉問:“妹子,這錢……”
“這錢干凈,你只管花,過些天還寄……”
“還寄?”嫂子用疑問的目光看著小春。
“喔,不……”小春掩飾著,“過些天還有,往后,咱家的錢就像不斷流的洛河水,怎么都花不完?!毙〈嚎瓷┳幽谴舸舻臉幼?,想提醒提醒她,“嫂子,我說的話記住沒有?”
“記住了?!?/p>
“要記死。”小春不想說太多,怕她記不住。想了想,還得說兩句,“嫂子,男人有脊梁,女人也有脊梁。該挺住就得挺住,腰一彎,再想挺起來,就不容易了。我買的碗在柴火屋放著。往后,哥要是發(fā)火摔碗,能勸住勸?。粍癫蛔【妥屗?。心里有火不發(fā)出來,讓他憋死呀!”
天蒙蒙亮,小春背著行李,悄悄走出村。雨紛紛揚揚,又下起來。她看看天,心里又緊張又激動。走上土坡,回頭看看,高大的白楊樹,濕漉漉的房頂,村子籠罩在蒙蒙的雨霧中。離開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到一個陌生的沒有家的城市,一種尖銳的孤獨涌上心頭,生出濃重的悲涼。她覺得眼里蒙上一層模模糊糊的東西,在輕輕飄動。再想想,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她自己問自己。不,不能走回頭路。既然邁開步,就得走下去,再苦再難,用頭頂也得頂出一條路。胡小春轉(zhuǎn)過身,快步往前走去。迷蒙的細雨中,濕淋淋的泥路上,留下一串堅實的腳印。
責任編輯 王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