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早春》躍入眼簾,令人陡然耳目一新。樸素、自然、清新,不乏蘊藉而雋永的文字,瞬間撩撥起閱讀的快感。純美的人性,因為細膩的筆墨探幽發(fā)微的心靈描摹與真實、樸質(zhì)且傳神的細節(jié)刻畫,突現(xiàn)得入木三分。從頭至尾洋溢著令人沉醉的藝術(shù)魅力。決定刊發(fā)《早春》后,得知李澈是李準(zhǔn)的兒子。大家感到驚詫與欣喜,這是一對文學(xué)父子與《長江文藝》的緣分。李準(zhǔn)的發(fā)軔之作《不能走那一條路》,1952年1月在《長江文藝》嶄露頭角,李準(zhǔn)從此走向文壇,成為茅盾文學(xué)獎得主的文學(xué)大家。難怪《早春》筆致氣定神閑,圓熟練達,頗顯小說功力,原來有家學(xué)的支撐和濡染。
為了重點推出作品和作者,讓李澈趕寫了短篇小說《細雨蒙蒙》,我們在“新推薦”欄目一并刊載,以饗讀者。
1_
聽說師娘要來,王全有和同學(xué)們高興得跟過年一樣。師娘是城里人,又年輕,又好看。就是不太好看,同學(xué)們也想看看。學(xué)校里老師、員工和學(xué)生,沒有一個女性。
王全有跑到住室,在瓦盆里洗洗臉,洗洗手。又蹲下身,在水里照照。脖子有點黑,頭發(fā)亂得跟雞窩一樣。他洗洗脖子,用手抿抿頭發(fā),站起身,拿著濕布擦著棉襖。不知道為什么,學(xué)校里飯菜沒一點油水,可棉襖卻穿得油光發(fā)亮,跟賣油饃的一樣。
蔡老師走上土坡,站在路口,往洛陽方向看著。他穿一件深灰色長棉袍,西裝褲子,腳上的布鞋也換成了皮鞋。盡管他不動聲色,黝黑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有時候,還故作平靜地咳嗽幾聲,同學(xué)們都能看出來,今天他最高興。
學(xué)生們都聚在蔡老師身后。他轉(zhuǎn)過身奇怪地問:“你們來干什么?”
“來看看洛河?!蓖瑢W(xué)們笑著說。遠遠看去,邙山腳下,洛河像一條綢帶閃著亮光。大伙等得著急,都伸著脖子瞪著眼,往南邊看著。陳旺拉拉王全有的衣袖,指指郭玉青,小聲說:“看那點出息,見個女人,眼珠子恨不得掉出來。這還沒見著呢!”
“你就愛挑人家毛病。也不看看自己,那么大個子,還踮著腳,脖子伸得像抱窩的老母雞。”王全有嘲諷地說。
陳旺趕緊把腳后跟放到地上。他瞪了王全有一眼,擠到人群里,急切地往遠處看著,腳后跟不由得又踮起來。
太陽就要落山,朦朧縹緲的暮靄中,隱隱地出現(xiàn)個黑影,像是飛來的一只鳥。那鳥越飛越近,變成一輛黃包車。同學(xué)們興奮地喊著:“來了,來了!”
蔡老師又趕忙咳嗽兩聲。黃包車飄過來,拉車的是個年輕人。他快步跑著,帽子抓在手里,頭上冒起騰騰熱氣,像是剛掀開的蒸籠。車子在人群前停住。那年輕人掀開布簾,車里先伸出一只腳,那腳不大不小,不胖不瘦。穿著帶襻的藏青色布鞋,上邊還繡著花,顯得優(yōu)雅素凈。兩只腳落地,師娘從車里下來。同學(xué)們眼前一亮,都驚呆了,張開的嘴好長時間沒有合上。
王全有瞪眼看著,眼睛本來就大,瞪起來更是可怕。師娘慢慢走過來,她穿著帶大襟的紅襖,黑褲子。雖說都是棉衣,看著卻有種飄逸的感覺。王全有聞到陣陣異香,聽到呼呼的風(fēng)聲,覺著她是從云彩里飛下來的。他抬頭看看天。明亮絢麗的彩云里,王全有看見了送行的人群,錦衣玉佩,高車大馬,看得他眼直花。師娘走到他身邊,清清的香氣飄散著。她看著王全有,微微一笑,流露出一種溫柔和優(yōu)美的力量。
王全有覺得臉上發(fā)燒,心跳得棉襖都亂動彈。他不敢看師娘的眼,低下頭看看她的手,又看看自己的手,趕忙把手背到身后。
2_
學(xué)生住室是挖的窯洞。同學(xué)們躺在地鋪上,興奮得睡不著覺。平時這時候,呼嚕一個比一個響。王全有半夜醒來,像睡在豬圈里一樣。今天,都覺著熱血涌動,想跑到操場上蹦蹦。郭玉青感嘆地說:“人家也不知道怎么長的?臉蛋嫩得能滴下來水。蔡老師真有福氣。那么大年紀,瘦得一陣風(fēng)就能刮跑,娶這么好個媳婦?!?/p>
“什么福氣?老婆娶得越小,罪受得越大?!标愅p輕說了一句。
“就會瞎說。痛快還來不及呢,受什么罪呀!”趙土根有點不服氣。
“你知道什么?蔡老師日子不好過。磨太小,壓不住麩??人砸宦暎驼鸲喔?,兩口子怎么親熱?”陳旺不緊不慢地說著。
同學(xué)們在麥秸窩里翻著身,翻來翻去,還是睡不著。郭玉青試探著說:“就是,咋親熱呢,說話不說話……”
“說話不說話礙你什么事?”王全有不耐煩地喊。
“咱不是關(guān)心嘛!要不,去聽聽?!惫袂嘧鹕怼?/p>
“不行。聽師娘的房,師娘是什么?娘就是媽,聽你媽的房,能去嗎?”王全有心里急,話說得也難聽。
住室里靜下來。奇怪的念頭像一根火柴,點燃了年輕人心中的欲望,怎么也按捺不住。郭玉青穿好棉襖:“天這么黑,誰也看不清誰。”
“就是,不吭聲就行?!壁w土根聲音顫抖著。
“走,聽聽去。什么媽不媽,看著還沒有我大。”陳旺穿好衣服,領(lǐng)著幾個人偷偷溜出去。
李長安沒有跟著去。他在被窩里翻個身,起來披上棉襖說了一句:“我去解個手?!闭f著快步跑出窯洞。
王全有喘著氣,他不能容忍這種舉動,真想跑出去,把他們拉回來。想想也不合適。他嘴里輕輕念叨著:師娘,早點睡吧。不管干什么,千萬別說話。
王全有身上又熱起來。他瞪著眼,師娘甜美的笑容又浮現(xiàn)出來。那么多同學(xué),她為什么光看我?我好看嗎?公平地說不算好看,眼睛有點大,鼻子有點塌,兩只扇風(fēng)耳朵也不順眼。除了一口小白牙,別的什么地方都看著別扭。長相不好,打扮也不行。帽子有點小,戴在頭上,像頂個碟子。大腰褲子老棉襖,加上那張洗不凈的黑臉,真讓人沒法睜眼。人是衣裳,馬是鞍裝。他也想買頂新帽子,做條制服褲,有件新棉襖更好。但他知道想也白想。家里太窮,肚里省嘴里挪,能來上學(xué)就不錯了。
學(xué)校是孫校長請幾個鄉(xiāng)紳捐錢蓋的,都是新房子,一排老師住室,兩間伙房,還有四個教室。教室窗戶上沒有玻璃,用報紙糊住。房頂上瓦太薄,夏天熱得恨不得脫光脊梁。孫校長原來在洛陽教學(xué),日本鬼子侵占鄭州以后,經(jīng)常派飛機轟炸洛陽,尖厲的警報聲,沉悶的轟炸聲,攪得城里人心惶惶,為了師生們的安全,才把學(xué)校辦到邙山上。
學(xué)生們年齡差別很大。王全有這班,他年紀最小,十二歲;陳旺年紀最大,二十歲,去年娶的媳婦,都快當(dāng)?shù)?。他胡子拉碴地坐在教室里,基礎(chǔ)太差,不是上學(xué)的料。老師問啥啥不會,鬧出不少笑話。陳旺來上學(xué),是為躲壯丁,在校學(xué)生可以不當(dāng)兵。他家里有地,生活也算富裕。雖說學(xué)習(xí)不好,可很講義氣,你要借鞋,他連襪子也脫給你。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陳旺領(lǐng)著幾個人跑進來,有的咳嗽,有的打噴嚏。陳旺氣呼呼地說:“趙土根,你怎么領(lǐng)的路呀?”
“天這么黑,都是一樣的窗戶?!?/p>
“一樣的窗戶,你不識數(shù)??!明明是第六個窗戶,你領(lǐng)到第八個……”
“都怨郭玉青。早不咳嗽,晚不咳嗽,偏偏那時候咳嗽?!壁w土根小聲嘟囔。
“喉嚨癢得實在憋不住,天太冷……”郭玉青說。
“嫌冷你去干什么?被窩里暖和?!标愅鷽]好氣地說。
“趙土根,別強詞奪理。就是沒人咳嗽,你領(lǐng)到魏老師窗戶底下,他是老光棍,能聽見什么?”聽著他們的吵鬧,王全有真想笑出聲,這就是裝孬的報應(yīng)。他幸災(zāi)樂禍地說:“不虧,挨罵了吧!”
陳旺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也沒有怎么罵,魏老師就說了4個字?!?/p>
“哪四個字?”
“低級趣味?!?/p>
3_
王全有早上起來,去伙房找張鐵锨,想看看師娘的廁所。昨天剛整好,臨時用用,也很簡陋。栽幾根木棍,用蘆席圍住,沒有頂,里邊窄窄地挖個方坑。老師的廁所在學(xué)校西北角。學(xué)生廁所就在后邊溝里。解手也沒有規(guī)矩,屙得到處都是。味道熏人不說,下點雨,紅的、白的、綠的、黑的,什么顏色都有。要不是肚子餓,上趟廁所,三天都吃不下飯。
聽說城里廁所也講究,他沒有別的能耐,只有多操操心,讓師娘少受點委屈。王全有圍著廁所轉(zhuǎn)了三圈,席圍得嚴嚴實實,沒有縫。從住室過來,要上個土坡,坡不算高,有點陡。王全有在坡上挖了五個臺階。
王全有剛挖好臺階,師娘端個搪瓷尿盆,從屋里出來,看見他,又是微微一笑,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他想多看幾眼,覺著不是時候,扛起鐵锨走了幾步,聽見師娘在身后輕輕喊了一聲:“別走?!?/p>
他停住腳步。師娘走過來,看看新挖的臺階,又看看他。王全有低下頭,一種從未有過的甜滋滋的味道,涌上心頭。
“你是一年級的?”師娘笑著問他。
“是?!?/p>
“你叫什么?”
“王全有?!?/p>
“全有,這名字好。你們家真的什么都有?”
“我們家……什么也沒有?!?/p>
師娘又笑了,目光里閃出快樂和戲謔:“好,咱倆算認識了。王全有,這名字好記,忘不了。”
師娘走了,王全有站著沒動。他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掐掐腿上的肉,有點疼。師娘對他真好,見面就笑,王全有三個字,從她嘴里叫出來,親切柔情,格外好聽。
王全有又看看師娘。她正一步一步走上臺階,步履快捷,體態(tài)輕盈,像是要飛起來,回到她來的地方。他抬頭看看,天空掛著燈籠,鋪著五顏六色的彩綢,像是歡迎什么人。王全有真怕她在眼前消失,瞪大眼睛看著,直到師娘走進廁所,才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身。
王全有回家拿伙食費,走到村頭,看見大黃搖著尾巴跑過來,那是一只狗,年齡比他還大,王全有叫它黃哥。走在村街上,老少爺們都笑著打招呼。十二歲考上明德中學(xué),全村就他一個,鄉(xiāng)親們看得起。
王全有回到家里,看見院里挖了兩個坑,枝葉茂盛的楸樹不見了。他心里一緊,知道家里又沒有錢了。母親看見他,拉住手說:“你看看,瘦得就剩倆眼了?!蹦赣H從缸里撈點酸紅薯葉,要給他搟面條。王全有跟在她身后,想要件新棉襖,嘴張了幾張,話說不出來。他清楚家里供他上學(xué),什么都擠干凈了。不夠秤的豬賣了,沒長成的樹賣了,現(xiàn)在張嘴要棉襖,也太不懂事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看著自己碗里面條稠,就端起碗,跟全有換,讓他多吃點。全有拿起筷子,討好地看著父親:“爹,校長、老師都說我是好學(xué)生。學(xué)校里背誦《論語》比賽,就我能倒著背,還讓我當(dāng)管學(xué)習(xí)的委員?!?/p>
“這話我信,從小記性就好?!备赣H笑了笑。
“爹,咱家里……”
“家里的事不用你管,只管好好上學(xué)。這是下個月的伙食錢,你放好?!备赣H把幾張鈔票塞到他手里。王全有知道,這就是賣樹的錢。
王全有覺著這錢有點燒手。他抬起頭,眼前又出現(xiàn)那兩棵楸樹,那么健康,那么漂亮,樹干筆直,葉子碧綠,干干凈凈,什么蟲也不生。它們木質(zhì)堅韌、綿軟,聽說還能做船。
楸樹長在院里,像兩把大傘。夏天,濃蔭蔽日,再熱的天,站到樹下也不出汗。他和大黃、楸樹,都是一塊長大的伙伴。兩棵樹像是弟兄倆,北邊的像是哥哥,南邊的像是弟弟。現(xiàn)在,它們?nèi)ツ膬毫??要是蓋到房子上,不管是誰家,還有機會見面;要是做成船,順著洛河,不知道要漂多遠?
王全有看著自己的棉襖,越看越不順眼。顏色是母親染的,穿了幾年,深一塊淺一塊,好像大黃身上的癬。他知道日子艱難,可是,穿這種衣服,怎么往人前站?想到這里,他故意把棉襖撕開條縫,掏出來棉花露在外邊。
母親正在喂雞。王全有走過去,拉著自己的棉襖說:“媽,你看這棉襖,還能穿嗎?”
母親抬頭看看:“喲,棉花都出來了,吃飯時候咋沒看見?”
“那是你眼神不好。媽,我知道家里難,可是,穿這破棉襖,實在出不了門。”接著他又編了個故事,說是去上學(xué),看門的橫豎都不讓進,說他是要飯的。母親聽了這話,身子一顫,眼里涌滿了淚水??此y受的樣子,王全有后悔不該說這些。他安慰母親說:“媽,要飯就要飯吧,我不在乎?!?/p>
母親看他一眼,眼淚流出來。她為難地低下頭:“要說也該換件新的,村里就你一個中學(xué)生。全有,不是媽舍不得,家里真沒有錢。要不,我給你拆拆、洗洗,再染染,跟新的一樣?!?/p>
“就一天時間,能來得及嗎?”
“能。媽一夜不睡,也得把棉襖做好?!?/p>
清早起來,母親跑到集上買包顏料,回家把他蓋到被窩里,就忙著拆洗、染色。正好碰上陰天,快黑的時候,衣服還沒有干。母親就點火烤,棉襖做好,雞都叫了??粗赣H滿臉倦容,王全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默默地說,媽,你放心。我要好好上學(xué),長大有出息,出去掙錢,不讓你們受窮。
4_
王全有回到學(xué)校,穿著新棉襖,還帶來一條新毛巾。他們住室,同學(xué)們都有洗臉毛巾,就他是條粗布手巾。每次回家都說這事,母親買不起,到姨家找了條舊毛巾。毛巾太臟,怎么也洗不干凈。她染棉襖時,干脆把毛巾染成黑的,沒想到干了以后,跟新的一樣。
洗臉的時候,王全有拿出那件意外收獲,美美地洗著。你們有毛巾,我也有毛巾。你們見過黑顏色毛巾嗎?想到這里,又是撩水,又是吐氣,弄得動靜特別大。沒想到毛巾掉顏色,臉染得跟唱戲的包公一樣。同學(xué)們看見,都笑得肚子疼。陳旺說:“平時穿一身黑,臉還有點白,這么一洗,扔到煤堆里都找不著?!?/p>
第二天,王全有的臉還是洗不干凈。他抱著作文本,要送給蔡老師,走到住室門口,猛地停住腳步。臉黑得像鍋底,怎么去見師娘?她那么白,白得像煮熟的雞蛋清。看見這張臉,真怕嚇著她。這事都怨母親,沒有就沒有吧,就愛窮對付!這下可好,黑顏色要長到臉上,日子怎么過?別的不說,老婆都找不著,誰愿意跟個黑臉門神過日子?
作文本不送不行,不能耽誤大伙學(xué)習(xí)。他想躲起來,等師娘出門再去送。剛轉(zhuǎn)過身,就聽見師娘喊他:“王全有,干什么呢?”
他沒有吭聲,也不敢轉(zhuǎn)身。你說巧不巧?越怕什么越來什么。
師娘不解地看著他:“怎么,理都不理,得罪你了?”
“沒有……沒有得罪……”
“沒有得罪,咋不照臉?。俊?/p>
王全有心里急,不是不照臉,是沒法照臉。師娘慢慢走過來。王全有頭越來越低,恨不得鉆到褲襠里。師娘看看他的臉:“喲,這臉是怎么了?”
“煙……煙熏的。”
“啥煙這么厲害?”
“柴火煙?!?/p>
“你沒有洗洗?”
“洗不掉?!?/p>
師娘仔細看看,用指頭摸摸他的臉。她離得那么近,呼出的氣都是香的。王全有渾身不自在,手沒地方放,腳也沒地方放。臉紅得直冒火星,幸虧有黑顏色遮著,師娘沒看出來。她又摸摸他的臉,看著看著笑起來:“傻孩子,不能光用水洗,得用香皂。”
師娘把他拉到屋里,洗了一遍又一遍。那雙手摸在臉上,像綢子一樣光滑細軟。師娘遞給他毛巾。他看著太干凈,說什么也不用。師娘拿起毛巾要給他擦,王全有轉(zhuǎn)身跑出去。
王全有知道上學(xué)不容易,讀書格外用功。課本都是生活書店出版,鄒韜奮先生編的。孫校長嫌教材太新,又辦個國學(xué)專修館,讓學(xué)生們背誦《論語》。他拿著教鞭來回轉(zhuǎn),誰不會背敲誰。陳旺東躲西藏,還是挨了不少敲。在同學(xué)面前,他是英雄好漢,看見孫校長腿就發(fā)軟。王全有沒有挨過敲。孫校長看見他,笑得嘴都合不上,教過多年學(xué),能倒著背《論語》的,還真沒見過。好多學(xué)生不愿意學(xué)國學(xué),孫校長理直氣壯地說:“國學(xué)有什么不好?學(xué)國學(xué)就像吃你媽的奶,比牛奶強多了。”
王全有看伙房的飯單,中午該吃熗鍋面。他不知道啥是熗鍋面,就問郭玉青。郭玉青笑了笑:“咳,熗鍋面都不知道?”問到最后,他也不知道。既然說面,可能是種面條。熗鍋是干什么?不管是什么,總比家里的酸菜面條好吃。想著想著,覺得肚子特別餓,上課時,老師在黑板上寫的字,他看著都像是面條。
下了課,王全有拿著自己的大黑碗,排隊擠到最前頭。聽見伙房里“吱啦”一聲,油炸蔥花的香味飄過來,王全有差一點流出口水。兩個炊事員抬著大木桶走過來。學(xué)生們看見吃的,蜂擁而上,去搶盛飯的勺子,飯場亂成一團。
王全有本來在最前邊,擠來擠去,擠到了外邊。身強力壯的學(xué)生擠到里邊,有的盛一碗面條,擠不出來,站著趕緊吃兩口;有的剛盛好,被人一碰,面條又倒進桶里。
王全有抱著大黑碗,拼命往里擠。都交一樣的飯錢,為什么他們吃稠的,我連湯都喝不著?吃奶勁都用上了,還是擠不進去。那一條條腿,像是栽在地上的木樁,搖晃不動。他怨自己又瘦又小,要是高點胖點,也許能沖開一條路。
王全有想側(cè)著身子擠進去,找來找去,找不著一條能過去的縫。他又怨自己太高太胖,要是低點瘦點,擠過去的縫也好找點。他看見郭玉青擠到里邊,好不容易搶住勺子,在飯桶里轉(zhuǎn)幾圈盛不住面條,掛住兩根又掉了。
王全有擠出滿身汗,他搶住勺子時,飯桶里只剩下一點面條湯。他盛了半碗,本來肚子就餓,又出了大力,覺著兩腿發(fā)軟,只好坐到地上。他端起碗喝了一口,一個蔥花吃到嘴里,味道真香。
王全有放下大黑碗,對著它發(fā)愣。大黑碗很大,比他洗臉的瓦盆小不了多少。這是母親拿高粱在集上換的,說是他吃飯慢,盛一碗就夠吃了,不用回碗。他看著看著,大黑碗變成一張臉,雖說很黑,黑得滋潤,黑得干凈。只是情緒不好,皺著眉,撅著嘴,滿臉都是不高興??粗蠛谕雴蕷獾臉幼樱氚参堪参克?。老伙計,別生氣,委屈你了,自從跟著我,就沒有見過像樣的飯菜。稠的好的輪不著咱,都是些湯湯水水。怨我個子低,長得又瘦,擠不過人家。等我有了錢,盛一大碗肉,讓你好好享受享受。到那時候,想要什么,只管跟我說。大黑碗聽了他的話,微微露出笑意,臉色好多了。
看著大黑碗不生氣了,他想跟母親說幾句話。媽,這碗真好,盛一碗飯,松松褲腰帶才能吃完。晚上吃黃面饃,一人一個,不用搶。小米湯隨便喝,雖說有點稀,肚子能撐起來。媽,別掛念我。只要能上學(xué),什么苦都不怕。上學(xué)是希望,是想頭。媽,你信不信?想頭也能當(dāng)飯吃。蔡老師說這是精神,這是心勁。
王全有說到這里,覺得渾身發(fā)熱。想去掉帽子涼快涼快,伸手摸住了面條,不知道誰撒上去的?他去掉帽子,把上邊的面條一根一根送到嘴里,又喝了口湯。這一天,王全有總算吃上了熗鍋面。
5_
昨天,陳旺的老婆來看他,走到學(xué)校門口,正好碰上王全有。她長得溫順善良,除了胖點,別的沒什么毛病。王全有把陳旺叫出來,當(dāng)天晚上,陳旺和他老婆住到羅村親戚家里。上體育課時,陳旺又是揉眼,又是打哈欠。同學(xué)們偷偷笑他。郭玉青追著問,“旺哥,跟老婆睡覺到底是啥滋味?”
“啥滋味?好滋味。要不累得大喘氣,出那力干什么?”
“你細說說,那滋味怎么個好法?”郭玉青用急切的目光看著陳旺。
“這話得悄悄說,你聽可以,年紀小的不行?!标愅蚬袂嗾姓惺帧?/p>
郭玉青忙把臉湊過去,陳旺趴到他耳朵上大喊一聲:“低級趣味?!?/p>
郭玉青擦著臉上的唾沫,同學(xué)們都笑起來。王全有沒有笑,農(nóng)村的孩子早熟,兩口子的事,他也知道一點。到時候娶個好老婆,啥滋味自然知道,用不著聽別人說。想想自己的年齡,今年剛十二歲,什么時候才能娶老婆呢?
體育老師姓肖。他講究風(fēng)度,注意穿戴。頭發(fā)整天抿得明晃晃的,跟狗舔過一樣,天再冷也不戴帽子。還鑲了兩顆金牙,從早到晚,嘴咧得像褲腰,生怕人家看不見。陳旺說他:“分發(fā)頭,不戴帽;鑲金牙,自來笑?!毙だ蠋熖貏e愛干凈,吃飯前,碗刷了又刷;他的床誰也不讓坐,生怕掉上一根頭發(fā)。
學(xué)校沒什么體育器材,體育課就是跑步,圍著操場轉(zhuǎn)四圈。同學(xué)們沒有興趣,說說笑笑,松松垮垮,跑步比走得還慢。肖老師看著不像樣子,大聲喊:“快跑呀!來,跟著我?!毙だ蠋煷┮簧戆捉q衣、白力士鞋,遠遠看著像個雪人。他沖到前邊,快步領(lǐng)跑。
同學(xué)們腳步更慢,跟原地踏步差不多。肖老師跑了一會兒,回頭看看,距離越來越遠,只好停住腳步,無奈地搖搖頭。這時候,師娘從屋里出來。同學(xué)們看見那紅棉襖,大聲歡呼,飛一樣地跑起來。他們使出渾身力氣,前邊腿長的拼命跑,想得第一;后邊腿短的得第一沒指望,都拿出看家本事,有的打馬車轱轆,有的翻跟頭,有的扭秧歌。露能賣乖,比比誰有能耐。
王全有跑不快跳不高,馬車轱轆也打不圓。他心里著急,想讓師娘看見自己,只好伸著脖子唱起來。他個子小,嗓門大,陳旺說他是個蛤蟆。一腔喊出來,校園里每個角落都能聽見。同學(xué)們看看他,不知道上的體育課還是音樂課?
師娘往這邊看著,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又往操場邊走了幾步。同學(xué)們像瘋了一樣,跑步的拼命跑,翻跟斗的使勁翻。王全有也不示弱,聲音大得像驢叫喚。肖老師看看師娘,又看看學(xué)生們,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神情。
6_
這幾天特別冷。同學(xué)們躺在被窩里,還感覺到陣陣涼風(fēng)。陳旺小聲問同學(xué)們:“你們冷不冷?”
“冷?!贝蠡锂惪谕暋?/p>
“咱買點醋喝吧,喝下去就暖和?!标愅f。
“都說喝酒暖和,喝醋管啥用?”郭玉青有點不相信。
“喝酒是暖和,你買得起嗎?喝醋也行,酒是辣醋是酸,喝下去都暖和。”陳旺說著掏出錢,讓王全有跑腿。醋買回來,大伙喝下去,有的說暖和,有的說不暖和。王全有端起醋罐子,猛喝兩大口,酸得頭上直想冒汗。覺著很是過癮。
吃過午飯,王全有想找蔡老師問個問題。問題不難,翻翻注解,也能查出來,他還是想去問問。王全有推開屋門,看見師娘正換衣服,棉襖扣子還沒扣好。他轉(zhuǎn)身要走,被師娘喊住:“全有,別走。幫我看看,這件衣服怎么樣?”
王全有只好扭過臉。那是件天藍色綢子棉襖,上邊繡著粉色小花。他看了一眼,忙點著頭說:“好看?!?/p>
“真的假的?”
“真的,師娘穿什么都好看。就是不穿衣服,披塊麻袋片也好看?!?/p>
“哎喲,這話說的,嚇我一跳。”師娘臉色微微發(fā)紅。
王全有不知道那句話嚇著了師娘。他又說:“長得好看,不用打扮也好看;長得不好看,越打扮越不好看?!蓖跞休p快地說著。他想不明白,平時話那么少,為啥見了師娘,話這么多?
“沒看出來,還挺會說話。王全有,你是臉上老實,心里不老實?!睅熌锊[起眼睛看著他,溫柔的目光里露出愉悅的神情。
“我臉上心里都老實?!蓖跞械拖骂^。
“說句笑話,你臉紅什么?”師娘笑著說,“全有,正想問你,那天在操場跑步,你們喊什么呢?跟瘋了一樣。”
“沒……沒什么?!蓖跞胁恢涝撛趺凑f,有點不好意思。
“別遮遮掩掩,跟師娘說實話?!?/p>
“真沒什么?!?/p>
“看見我就喊,那么大聲音,不是罵我吧?”師娘故意說。
“不是,師娘這么好,誰也不會罵。學(xué)校里就你是女的,長得那么齊整,那么水靈。同學(xué)們看見,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別編了,好聽話師娘不稀罕。歌是你唱的吧?嗓門真大?!?/p>
“是我唱的,村里人都說我嗓子亮。小時候叫我爹吃飯練的,站在院門口喊一聲,村里哪一家都能聽見。”王全有以為師娘夸他,話更多了。
“你喊一聲我聽聽?!睅熌镉信d趣地看著他。
要是換個人,王全有說什么也不會喊。師娘提出的要求,他沒法拒絕,也不想拒絕。就扯開嗓子喊了一聲:“爹,吃飯了!”
師娘笑得彎著腰。王全有也陪著她笑。他看見床上堆著好幾件衣服,趕忙問:“師娘,你要走?”
“上哪兒走?。∥野岩路鰜?,自己穿穿看看,消磨時間,打發(fā)日子。”她皺著眉頭看看窗外,臉上掠過郁悶的陰影。
王全有能看出來,這些天師娘心里不高興。他真想不通,有什么不高興的?這么年輕,這么好看。蔡老師又那么喜歡,把她看得跟命一樣。錢也不缺,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穿什么。想來想去,可能是地方太荒涼。城里長大的人,來到山溝過不慣。他家鄰居在洛陽做生意,哪次回來,都沉著臉。冬天嫌冷,夏天嫌臟。說在城里喝碗稀湯,也比鄉(xiāng)下吃肉強。
王全有看看師娘,試探著說:“師娘,咱這里春天可好看了,粉粉的杏花,紅紅的桃花,綠綠的柳葉,青青的小草;夏天也好玩,小河里有螃蟹,大樹上有鳥蛋;冬天下點雪,黃的白的,干干凈凈,看著比吃肉都高興。說實話,就眼下不好看,除了地里麥苗,黃黃的一片,誰看著心里都煩?!蓖跞锌粗鴰熌铮痪o不慢地說著。師娘剛來時,他不敢看她的眼。現(xiàn)在才體會到,看著眼睛說話,真是一種享受。
師娘默默地看著他。他能感覺到,師娘聽懂了他的話。王全有還想說什么,師娘搖搖頭制止他:“全有,謝謝好心,知道你想說什么。人要知足,有吃有喝,就不錯了。我也想高興,就是高興不起來。你太小,不懂大人的心思。”師娘嘆口氣,慢慢抬起頭,用沉思的眼睛看著他。目光里有些哀怨和憂郁,比平時更美、更動人。
7_
王全有半夜醒來,屋子里響得正熱鬧。說話聲、母雞叫聲、悶雷聲、喝水聲、放屁聲。王全有聽著聽著,獨自默然地笑起來??纯撮T縫,黑乎乎的,沒有一絲光亮。他掖掖被子,想再睡一覺,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他想見師娘,聽她說話看她笑。王全有瞪大眼睛,師娘的面容,又在窯洞里浮現(xiàn)出來。哀怨的神情,閃動著別有深意的目光。
半個月來,王全有發(fā)現(xiàn)師娘的態(tài)度有變化。剛見面對他笑,那是善意的戲弄,好心的憐憫?,F(xiàn)在,變得越來越親近。雖說年紀小,還是把他當(dāng)成能說知心話的人。師娘為什么不高興?到底有啥心思?這個隱秘深深地困惑著他。她是嫌蔡老師年紀大?大點有啥不好?母親經(jīng)常說,女婿大幾歲,知道疼人。困惑和疑問像一團麻,越扯越亂。不想了,再睡一會兒,他剛閉上眼,聽見了邙山嶺上第一聲雞叫。
第二天,王全有把心里的疑問告訴陳旺,他想找個人幫幫師娘。陳旺聽了全有的話,皺皺眉頭:“我就知道他倆有麻煩。”
“什么麻煩?”
“說你也不懂。”
“你懂的我都懂。”
“那可說不定,哥是過來人,你算那棵蔥?蔡老師是好人。師娘也是好人。就是不般配。”陳旺搖搖頭。
“怎么不般配?我看著可般配。”
“你能看出來什么!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也是要那個的?!?/p>
“要哪個?”
“別問了,跟你說不清楚。全有,這事咱得管,能幫多大忙幫多大忙。先別跟玉青他們說,那幾張嘴都是漏水瓢,說出去對蔡老師和師娘都不好?!?/p>
陳旺說的“那個”,王全有真沒有聽懂。這世上,還有他不明白的事,真讓人郁悶。他還想再問問,嘴張了幾張,話沒有說出來。他了解陳旺的脾性,不想說的事,再問也沒用。問得多了,也嫌著自己淺薄,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王全有上去大坡,看見村里的柳樹梢。他的心跳起來,家境不好,偏偏又遇上天旱,不知道什么在等著他。李長安退學(xué)了。他父親上山拾柴禾,掉進溝里,雖說命保住了,躺在床上得喂吃喂喝。同學(xué)們把他送到羅村西頭,陳旺還硬塞給他兩塊錢。蔡老師很痛心。他在課堂上說:“長安是好學(xué)生,實在沒有辦法,不得不退學(xué)。你們都記住,越窮越要上學(xué)。你不上學(xué),孩子也不上學(xué),孩子的孩子怎么辦?”
看見家里的房子,王全有心里有些沉重。楸樹兄弟走了,倆姐姐也走了,家里越來越冷清。大姐去年出嫁。二姐今年才十七歲,父親跟母親商量,讓她也嫁出去。母親說,“年紀太小,做飯鍋都端不動?!备赣H說,“咱家連人帶牲口,還有雞、狗,嘴接起來有幾尺長,都要吃要喝。人家的人,還是讓人家養(yǎng)活吧?!?/p>
二姐為了這個家,為了他能上學(xué),什么話也沒說。出嫁前的日子,她心事重重,即將離開從小長大的家,到一個陌生環(huán)境。女婿怎么樣?公婆厲害不厲害?端不動鍋怎么做飯?母親看她不說不笑,呆呆的樣子,渾身都軟了。
王全有回到家,母親柔柔地看他一眼。他心里“咯噔”一下子,知道要出什么事。母親打打他身上的塵土,又端來干凈水,讓他洗臉。他不安地盯著母親:“媽,有什么事你說吧!”
“全有,為了供你上學(xué),全家什么勁都用了?!蹦赣H低著頭,不看他的臉,“天越來越旱,什么東西都貴得燙手,洪水街的高粱漲到五塊錢一斗。家里實在拿不出飯錢了……”
“媽,我要上學(xué)?!蓖跞锌粗赣H,眼里蒙上一層淚水。
“學(xué)還讓你上,交不起飯錢,咱跑灶吧。”
只要能上學(xué),王全有顧不上那么多,跑灶就跑灶。母親從箱子里,找塊棗紅色洋布,縫了個口袋。又用紅薯面、玉米面,烙了十幾個厚餅,里邊夾上咸蘿卜絲、韭菜花,讓王全有背到學(xué)校。開飯時,王全有避開同學(xué),找個沒人的地方,吃點餅,喝點開水。大黑碗真管用,一碗開水勉強才喝完,用不著回碗。
8_
王全有掂著壺,給蔡老師送開水。走到屋門口,聽見里邊吵得正熱鬧。他不敢進去,趴到門縫上看看:師娘坐在椅子上,繃著臉,大喊一聲:“把那個壞蛋押上來!”
蔡老師背著手,肩膀上搭著麻繩,慢慢走到師娘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師娘厲聲喝問。
“蔡東海?!?/p>
“男的女的?”
“大老爺,男女你還看不出來?”蔡老師無奈地看師娘一眼。
“老爺我眼神不好?!睅熌锊[著眼睛仰起臉。
“眼神再不好,也能看出來我是大男人。
“少廢話,問你呢!”
“是,大老爺。小人是男的?!?/p>
“你知罪嗎?”
“不知道。大老爺,小人沒有罪呀!”
“還敢強辯,跪下!”
蔡老師“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王全有嚇了一跳。開始以為倆人吵架,看著看著,看出來是鬧著玩。他輕手輕腳,趕忙離開,開水也不敢送了。走在路上,他忍不住想笑。真沒想到,不茍言笑的蔡老師,戲還演得這么好。
王全有幾天不見師娘,想去看看她。他在屋門口轉(zhuǎn)了幾圈,想來想去,找不著進去的理由。見不著面,聽聽說話也行,他往窗口走了兩步。師娘端著洗好的衣服走出來,看見他就喊:“全有,來幫幫忙?!?/p>
師娘遞過來一條濕毛巾,讓他擦擦晾衣服的繩子。王全有接住毛巾跑過去,用勁太大,差一點把繩子擦斷。師娘看他一眼說:“全有,聽說你家里……”
“沒什么?!?/p>
“那就好。有什么難處,只管跟我說,師娘幫你?!?/p>
聽了這話,王全有差點掉下眼淚。他不敢讓師娘看見,使勁睜睜眼,讓淚水流回去。他有主意,再苦再難,拉棍要飯,也不能麻煩師娘。為什么要這樣?也說不清楚。他不能讓喜歡的人,看見自己的窮困和窘迫。
衣服搭完了。他不想離開,好不容易見回面。就在這時候,師娘說了一句:“走,去屋里坐坐?!?/p>
兩人回到屋里,師娘問他:“全有,你長得像爹還是像媽?”
“誰都不像,我媽說是路上撿的。小時候去村外找過親媽,樣子長得太怪,叫聲媽嚇人家一跳。”
“長再好,也得嚇人一跳?!睅熌镄ζ饋恚叭?,你爹大還是你媽大?”
“我媽比爹大三歲。人家都說,女大三,抱金磚。我媽命苦,啥也沒有抱住?!?/p>
“抱住好,沒有抱住也好?!?/p>
“好什么?”
“好就好唄!”師娘看他一眼,臉上露出羞答答的隱秘神情。
王全有猜不透她的意思,猜不透就猜不透吧!他看看師娘,郁悶的心情,在她眼角描上了細細的皺紋,雪白的臉色透出一點點黃。他有點心疼,鼓足勇氣說:“師娘,你還是不高興?”
“誰說的,痛快著呢!”師娘笑著說。
王全有從那不自然的微笑里,看出了相反的意思:“你高興不高興,我能看出來?!?/p>
“你怎么看的?”師娘歪著頭,微笑地看著他。
“用心看的?!?/p>
師娘慢慢低下頭,臉上露出無法掩飾的失望。“……對我很好。沒有人打你,沒有人罵你,也沒有人說你。就是坐那兒光想掉眼淚……”師娘說不下去,被一種不愿意顯露的情緒哽住,眼睛里深深隱藏著無處傾吐的嘆息。他猜不透她的心事,也幫不上忙。師娘要能舒心地笑笑,他情愿在地上翻個跟頭,學(xué)幾聲狗叫??上?,這些都沒有用。
王全有跟陳旺幾個人商量,想排個戲宣傳抗日,也想讓不高興的師娘解解悶。演出那天,操場擠滿了人。王全有化好妝,探頭看看,師娘站在人群里。陳旺演日本兵,耳朵上搭著王全有的黑毛巾,頭上扣個瓦盆,黃澄澄,也像是鋼盔,就是怕掉下來,走路都不敢邁大步。他身上披著借來的黃大衣,手里拿根木棍,就算是槍。他先拉個姑娘是黑龍江,又拉個姑娘是吉林,最后要拉住王全有,他演的是遼寧。
王全有男扮女裝,他光著腿,穿著陳旺的大棉襖,怎么看都不像是旗袍。他往人群里瞟一眼,看見了師娘。那張臉遠遠看去,還是那么嫵媚,那么動人。師娘踮著腳往這邊看著。王全有覺著她沒有看別人,就是在看他。
王全有心里一熱,自作主張改了點戲。排戲時說,陳旺一把抓住王全有,就算占領(lǐng)了遼寧?,F(xiàn)在陳旺要抓他,王全有又是打又是踢,不讓陳旺靠近。日本鬼子想占領(lǐng)遼寧,沒那么容易。他趁機又看師娘一眼。她仰著臉,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王全有更來了精神,上躥下跳,就是不讓陳旺抓住。陳旺跟著追來追去,頭上頂著瓦盆,又不敢快跑,氣得又想哭又想笑。
王全有跑來跑去,還嫌不過癮,又伸著脖子唱起來。唱的什么?事后他也想不起來。大概就是日本鬼子休猖狂,姑奶奶讓你見閻王這類詞。陳旺沖過去,攔腰抱住王全有,頭上的瓦盆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郭玉青領(lǐng)著幾個學(xué)生沖上去,把陳旺打倒在地。他們是義勇軍,要消滅日本鬼子。陳旺躺在地上,演完戲,身上幾個地方都是青的。
這幾天,王全有心里不舒服。他看見肖老師去找?guī)熌?,今天就碰上兩回,肖老師笑著從蔡老師屋里出來,金牙一閃一閃的。師娘還親熱地把他送到門口。昨天晚上,他半夜起來拉肚子,聽見操場有人說話。仔細聽聽,是一男一女。男的是肖老師,女的是師娘。深更半夜,有什么好說的?師娘會不會喜歡他?和蔡老師比起來,姓肖的有很多優(yōu)勢。師娘心里正煩,這時候鉆空子,是個機會。
沒那么簡單,說幾句話就好上了?師娘不是那種人。這也難說,好多不可能的事,都成了現(xiàn)實。想到這里,他可憐蔡老師,也可憐自己。爹媽呀,你們也不難看,我為什么長成這樣?那天回家他問母親,母親笑著說,女大十八變,長大就好了。他說我不是女的,是男的。母親說男的也會變,你看那半大小公雞,毛掉得露著肉,長成大公雞,紅身子綠尾巴,多好看。
9_
幾天不見師娘,聽說去了洛陽,王全有覺著整個校園都失去了活力。傍晚,他站在邙山嶺上。藍天像一塊畫板,彩云變幻著顏色,繪出各種各樣的圖畫。有的像海;有的像山;有的像高聳入云的大樹;有的像水花四濺的小溪。忽然,一朵彩云飄過來。王全有瞪大眼睛,看見了師娘的臉,那么明凈,那么鮮艷。師娘來到一所房子前。那房子建在山上,黃色的瓦,紅色的墻,四周玉樹瓊枝,流水潺潺。師娘跳下云朵,房子所有的門都為她打開,那些門又高又大,她正要進去。王全有忍不住大喊一聲:“師娘!”
師娘轉(zhuǎn)過身,微笑地看著他:“全有,是你呀!”
“師娘,我想你,想見你。”
師娘低下頭,羞怯的神氣,在漲紅的臉上透露出來。她看王全有一眼,目光里洋溢著無限溫存:“想來……你就來吧!”
王全有正想上去,那房子所有的門都關(guān)上了。他正在納悶,師娘不見了,紛亂的云團也不見了,只剩下一片藍天。王全有低下頭,心里充滿了遺憾。他多想緊緊地擁抱一種現(xiàn)實,而不是夢境?。?/p>
師娘沒有在洛陽長住,很快就回來了。那天,王全有吃過午飯,想去操場玩玩,碰上師娘喊他:“全有,下午有課沒有?”
“沒有,《論語》早會背了?!彼p松地回答。
“跟我去地里轉(zhuǎn)轉(zhuǎn),看有野菜沒有?”
王全有爽快地答應(yīng)著。他知道地里沒有野菜,跟著師娘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機會不能錯過。
春風(fēng)掃蕩著冬天的氣氛,在樹梢上唱起歡樂的歌。王全有領(lǐng)著師娘走上田間小路,身上輕快得像長了翅膀。抬頭看看,晴朗的天空笑得那么甜蜜,真想跟師娘一塊飛上去。師娘扭臉看看他:“全有,你的眼真大?!?/p>
“師娘,眼大好看不好看?”
“好看,大眼雙眼皮嘛!”
“人家的眼,大得好看;我的眼,大得嚇人。陳旺說我的眼像……”
“像什么?”
“不好說?!蓖跞屑t著臉低下頭。
“眼大有啥不好說的?”
“他們說我的眼像牛蛋,秤錘鼻子牛蛋眼?!蓖跞锌粗鴰熌锏哪樥f。
“瞎說,人眼怎么會像那?!睅熌镎f著笑起來,臉上泛起一陣難為情的紅暈。王全有看著那羞怯、甜美的笑容,渾身的汗毛都舒坦。師娘還是原來的師娘,還是那么溫存,那么純潔。和姓肖的也就是說說話,熟人見面說話,這很正常。王全有覺著錯怪了師娘,有點對不住她:“師娘,你有點瘦了。”
“是嗎?”
“不是吃不飽,是心里不痛快?!?/p>
“誰說的?”
“我媽說的。人要是心里憋屈,扔到面缸里也吃不胖。”
“憋屈什么?每天一個太陽,每晚一個月亮,樣樣都不少?!睅熌锫卣f著,臉上蒙著一層凄然的神色?!坝谐杂泻?,生活也不錯。就是覺著太悶,死氣沉沉的。有個男人,就是打,就是罵,日子也是活的?!?/p>
“那蔡老師……”王全有用不解的目光看著師娘。
“他是好人。給我當(dāng)過爹,當(dāng)過媽,當(dāng)過哥,就是沒有當(dāng)過……”
她說得很慢,顯然是想著心事。王全有聽了這些話,心里像打鼓一樣。蔡老師怎么了?他不是男人?脾氣好順著你,覺著太悶,非要打罵心里才痛快。他真弄不懂,師娘是怎么想的?
兩人走了好遠,誰也沒有提野菜的事,看起來,她不是出來挖野菜。師娘接著說了很多話:她父親也是教師,跟蔡老師同過事,前年因病去世。母親跟著哥哥。哥是老實人,嫂子特別厲害,回娘家住幾天,總要找茬跟她鬧一場。師娘不會吵架,只好流著眼淚回來。她輕輕嘆口氣:“過日子就這樣,像河里的泥沙,流到哪兒算哪兒吧!”師娘從回憶里跳出來,忽然停住腳步:“全有,這近處有茅房沒有?
“沒有?!彼麨殡y地看看四周,這是塊平地,不遠處還有條小路。
“這可咋辦?我怕口渴,臨出門喝了兩杯水?!?/p>
“師娘,快回去吧!”
“這么遠,回不去了?!?/p>
“咱去那邊找個村子,有棵大樹也行。”王全有比師娘還著急。
“哎喲!來不及了,都怨我,這回可丟大人了?!睅熌锛钡谜静蛔∧_。王全有眼看著也幫不上忙。她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紅著臉說:“全有,你轉(zhuǎn)過身,幫我擋擋。”
王全有轉(zhuǎn)過身。知道師娘要干什么,覺著渾身發(fā)熱,心里充滿了激情的戰(zhàn)栗。身后就是他日夜思念的人,離得這么近,她還要……王全有咽口唾沫,聽見衣服■ 聲,接著是水聲。他真想回頭看看,瞟一眼也行。師娘臉白,身上肯定比臉還白。媽和姐姐都是身上比臉白。不能看,那是師娘,是長輩。說是長輩,不是親長輩,比著也大不了幾歲。水聲依然響著。他知道,響不了多長時間,想看就看吧!要不,就沒機會了。不能看,你是學(xué)生,心里都想些什么,也不覺著臉紅?臉紅什么?好看的東西誰都想看,也就是看看,別的沒什么想法?,F(xiàn)在看一眼,往后見不著面,也能留點美妙的回憶。說這種話,還有臉見人?有臉沒臉,你管不著。王全有心里兩個人扭打在一起,有時候這個人占優(yōu)勢,有時候那個人占上風(fēng)。最后,這個人把那個人打倒在地。師娘這么信任你,偷偷摸摸干那種事,還算個人嗎?
王全有直挺挺地站著,像是栽在地上的木棍。水聲沒有了,他又聽見衣服■聲。師娘喊他走的時候,他沒有看師娘,往地上斜了一眼,看見濕濕的一片,中間還有個好看的小坑。
10_
王全有走到村頭,看見大黃不高興,知道要有麻煩,沒想到麻煩會這么大。父親把他叫到堂屋里,溫和地說:“全有,爹這輩子不識字,吃了多少苦,作了多大難。我跟你媽商量,砸鍋賣鐵也供你上學(xué)。”
“爹,這我知道。”
“你是好材料,上學(xué)用功,花錢儉省。全有,你都看見了,年好過,春難熬。爹沒本事,就會土里刨食,實在掙不來錢。那幾畝地,是祖?zhèn)鞯募覙I(yè),說啥也不能賣,我看……學(xué)就不上了吧?!?/p>
王全有聽了這話,眼淚流出來:“爹,讓我上學(xué)吧,放假我去臨汝下煤窯掙學(xué)費。”
“撐不到放假了。跟鎮(zhèn)上雜貨店說好了,回來去學(xué)徒弟,除了管飯,一個月還有幾塊零花錢?!?/p>
父親幾句話就安排了他的命運,毀滅了他的希望。王全有覺著眼前一黑,像掉在深水里,氣都喘不過來。什么都完了。當(dāng)個人物,住進城里,吃好的,穿好的,找個師娘那樣的人過日子。這些想頭變成肥皂泡,轉(zhuǎn)眼消失得無影無蹤。明天,他就得離開學(xué)校,離開書本,離開那種植希望的地方,回到這山溝里,重復(fù)父親的生活。師娘、蔡老師、陳旺,再也見不著面了。還有大黑碗,他答應(yīng)讓它享福,也辦不到了。王全有不甘心沉下去,他要爬上岸,兩只手拼命掙扎著,抓住什么是什么: “爹,我要上學(xué)。學(xué)校里,我年齡最小,學(xué)習(xí)最好。”
“我都知道。你有那能耐,沒有那命。全有,要有一點活路,也不會讓你退學(xué)。聽爹一句話,人總得吃飯,不能用棒槌支住牙吧!”
王全有的心越來越?jīng)觯袷莾龀闪吮?。往日慈愛的父親,今天為什么像兇神一樣。他知道,父親不是跟他過不去,是日子過不去。過不去也得過,天塌下來,我也得上學(xué)。父親見他咬著嘴唇不吭聲,又說:“就你們那學(xué)校,一時半會兒也學(xué)不成狀元。學(xué)徒弟也有前程,只要你有眼色,不怕吃苦……”
“不學(xué)徒弟,我要上學(xué)?!?/p>
“你也不小了,一點都不懂事?!备赣H生氣地繃起臉,“為你上學(xué),家里能賣的都賣了。還要上學(xué),把你爹賣了,把你媽賣了……”
“不管賣什么,我要上學(xué)?!?/p>
“說了半天,還是這句話。你要上學(xué),你上不成!”
父親走過來,一把奪走他的書包,“咣當(dāng)”一聲鎖到箱子里。
王全有飯也不吃,躺到草屋里,越想越委屈:我花什么錢了?衣服沒買一件,棉襖棉褲又黑又臟,跟拉煤的一樣。作文本是老師獎的,蘸水筆是拾麻繩頭換的。吃飯要背著人,黑饃也只能吃半飽,肚子空著,睡覺都不敢臉朝上。這些我說什么了?
母親端著碗面條,輕輕推門進來,碗里還有個荷包蛋。王全有看都不看,一把打翻在地上。母親什么話也不說,對著他偷偷擦眼淚。王全有把母親推出去。他關(guān)住門,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淚忍不住涌流出來,哭著哭著,哭出聲來。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他覺得渾身發(fā)軟,好像身上的力氣都隨著眼淚流走了。他昏昏沉沉,耳邊傳來幻覺般的女人聲音:“全有,別哭?!?/p>
“師娘,你怎么來了?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蓖跞姓酒鹕恚纯此闹?。
“我不坐。全有,回學(xué)校吧,師娘幫你?!?/p>
“不用了,爹媽都不容易。我是家里的男人,該幫幫他們。”
“那你不上學(xué)了?”師娘吃驚地看著他。
“我想上,真想上,可是上不成。農(nóng)村這么多沒上學(xué)的,也都過了。上山彎腰,過河脫鞋,一輩子就這樣了……”
“全有,別這么想?!?/p>
“上學(xué)有希望,不上學(xué)也有希望,盼著明年有個好收成。攢點錢蓋三間房子,買頭牛。過年吃頓大鍋菜,里邊有粉條、豆腐、豬肉……”
“全有,別說了,跟師娘回學(xué)校。”師娘淚汪汪地看著他。
“師娘,別管我。往后,心里悶了,去山上轉(zhuǎn)轉(zhuǎn)。蔡老師是好人,有話跟他說,別理那鑲金牙的,他不懷好意。師娘,往后再也見不著了,多保重。你高興,我也高興;你好,我也好?!彼f著又流下眼淚。
王全有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時,臉上緊緊的,都是淚痕。母親拿著書包走進來,把錢塞到他手里:“快走吧,別耽誤上課了?!?/p>
王全有搶過書包就往外跑。后來才知道,母親賣了出嫁時的玉鐲子。
11_
王全有回到學(xué)校,經(jīng)常見到師娘和肖老師的身影,學(xué)校外邊田地里,羅村的打麥場上,還有肖老師住室里。他的床親爹都不讓坐,就讓師娘坐。那天清早,王全有看見他倆走出校門。肖老師看見前邊路上有幾個小石頭,趕忙跑過去踢開,怕硌住師娘的腳。肖老師說著,師娘笑著,看樣子挺快活。上坡時,肖老師想扶她,師娘看看四周,把手伸給了他。
王全有氣得想跺腳。師娘啊師娘,姓肖的那點心思,我們都清楚,就你看不出來。我要是你,那種男人,看都不看一眼。你還跟他拉著手,又是說又是笑,比唱戲都熱鬧。師娘,長兩只好眼睛不是讓人看,是用來看人的。
過了兩天,陳旺跑過來問他:“知道不知道?師娘不理那個人了。那個人厚著臉皮求了半天,門都不讓他進?!甭犃诉@話,王全有感到一陣松快,眼睛里閃出興奮的神采。師娘,好樣的,井水河水總算分清了。
王全有沒高興幾天,師娘又跟肖老師走到了一起。那天夜里,他從肖老師住室窗口經(jīng)過,聽見一陣說笑聲。仔細聽聽,師娘確實在里邊。他的心像斷了井繩的水桶,往深處沉去。師娘,他到底有什么好?惱上來真想一拳把窗戶砸個窟窿。他也知道,就是真砸了,也沒什么用。
王全有想跟蔡老師說說,不好明說,暗示一下也行。這種事沒人跟他說。有句話說得好,有些事只有他知道,有些事只有他不知道。王全有走進老師住室,看見他正改作業(yè)。他看見全有,親切地問:“全有,有事嗎?”
“沒有,想幫老師干點活?!?/p>
“沒什么活,你坐吧。”
王全有默默地看著蔡老師,毫無邪念的一身正氣,于世無爭的和藹態(tài)度,生出一種讓人嘆服的魅力,使王全有激動不已。他覺得自己的使命很神圣。公正像一棵樹,需要很多人培育、呵護,才能長起來。蔡老師是好人,不該有這樣的遭遇。老師正在改作業(yè),不能打擾他。可事情重大,不能不說:“蔡老師,這些天,師娘對你怎么樣?”
蔡老師抬起頭,用奇怪的目光看著他:“全有,你想說什么?”
王全有沒想到會這樣,下邊說什么?他沒有想好。不想說的,說也沒用;想說的,又說不出口。只好站起身,離開這種尷尬。臨出門,他又看老師一眼。人應(yīng)該善良。課堂上,蔡老師多次講過這個詞:人要有最基本的品德,那就是善良。要愛人,同情人,幫助人。老師想把學(xué)生培養(yǎng)成善良的人,沒什么錯??墒?,王全有覺著善良太軟弱,像個文雅的女孩子,那么忍讓,那么溫和。他漸漸明白,為什么有些時候,善良打不過邪惡。
12_
晚上,王全有正在住室里看書,陳旺悄悄跑過來,小聲說:“全有,走,看看去,鑲金牙的正跟師娘膩歪呢!”
王全有心里煩,不想去。陳旺說蔡老師跟菩薩一樣,這事只有咱倆管。王全有聽他說得有理,跟著來到肖老師住室窗前。聽見男的正在里邊唱歌,聲音大怕人聽見;聲音小又唱不出來。捏住嗓子哼著唱著,聲音忽大忽小,有時候粗,有時候細。兩人聽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倆伏到窗戶上,聽不清什么詞,就聽見幾個字,也覺著肉麻。男的剛唱完,就聽見有人輕輕拍手,那是師娘,小聲叫著好。有什么好聽的?跟貓叫春一樣,還拍手叫好,真是沒聽過什么。
王全有趴到窗戶縫上,嘴上說不想看,心里還是想看看。屋里燈光昏暗,兩人背對窗戶,緊挨著坐在床上。男的推推女的說,你也來一段。女的不好意思。男的又推推她說,來一段嘛!女的扭捏著唱起來,唱的是戲。王全有沒想到,師娘河南梆子唱得這么好。再想想自己,整天吹著嗓子好,跟師娘一比,那不是唱戲是喊叫。女的剛唱完,男的捏著嗓子拼命叫好,看不見臉,王全有也知道他啥鱉形。男的又想出新花樣,拉住女的說:“咱倆來段《天仙配》吧!”
“不行,怕人聽見?!迸恼f。
“你放心,沒人聽見。這么冷的天,哪個傻蛋會站在外邊。”
陳旺和王全有互相看一眼,舉舉拳頭表示憤怒。
男的把女的拉起來,兩人走著扭著,扭著走著,男的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女的肩膀上。
陳旺和王全有看不下去,一口氣跑到操場上。陳旺喘著氣說:“這小子,欺負人你也睜睜眼。蔡老師好惹,還有我們呢!全有,你說這事咱咋管?”
“修理修理他?!?/p>
“怎么修理,打他一頓?”
“咱不打也不罵。他不是愛干凈嗎?就讓他好好干凈干凈。”
王全有伏到陳旺耳朵上,小聲說出自己的想法。陳旺笑起來,接著又沉下臉:“全有,這不算缺德吧?”
“不算,這是修理缺德?!蓖跞幸婈愅貌欢ㄖ饕猓澳阋ε?,就算了?!?/p>
“我怕他?把哥看成什么人了?文的武的奉陪到底。全有,他要追出來怎么辦?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都快?!?/p>
“你放心,他出不來?!?/p>
“你怎么知道?”
“我說他出不來,他就出不來?!?/p>
“嘿,能掐會算,快成諸葛亮了。”
王全有和陳旺說干就干。半夜時分,他在前邊探路,陳旺臉上蒙著黑毛巾,擔(dān)著兩桶糞水,往肖老師住室走去。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像是被人捂住了眼睛。糞桶里有稀有稠,味道沖得陳旺差點吐出來。
走到住室門口,陳旺一把推開王全有,輕輕敲門。
“誰呀?”屋里問了一句。
“我?!标愅笾ぷ哟稹?/p>
“你是誰呀?”
“我都聽不出來?!标愅b著女人的聲音。
肖老師披上棉襖,穿著褲頭跑來開門。門剛開條縫,陳旺掂起糞桶就往屋里倒。稠的推著稀的,稀的沖著稠的,往里邊流去。肖老師睡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回事,聞見味道,才知道進來的是什么東西。他想堵住,沒有工具;想跑出去,又怕踩到糞水里,嘴里“哎哎”地叫著,在屋里蹦來蹦去。陳旺和王全有沒跑多遠,聽見他“哇哇”的嘔吐聲。
13_
事情鬧出來以后,師生們議論紛紛,都說肖老師干了缺德事。肖老師覺著丟面子,見人就躲著走。王全有找蔡老師問問題,順便探探消息。走到屋門口,聽見師娘在里邊說:“這些人真壞,把肖老師整得跟害大病一樣。你幫著查查,什么人干的?”
王全有聽了這話,心里有點酸。人最怕分不清好壞,害你的,笑臉相迎;救你的,橫眉冷對。什么人干的?好人干的。要拉你出泥坑,伸過來手,還咬人家指頭。王全有看見師娘,和往常一樣激動。那驚人的俏麗,美妙的神態(tài),像一陣風(fēng),把心里的怨意吹得無影無蹤。真是奇怪,人要長得好看,恨也恨不起來。師娘看王全有一眼,急切地問 :“全有,你聽說沒有?”
“聽說什么?”
“肖老師的事。誰這么缺德?人家招誰惹誰了?”師娘忿忿不平。
還用問嗎!招你惹你了。為了保護師娘,我們才冒這個險。王全有心里說。
“這么整治人,真是壞良心?!睅熌餁鈶嵉卣f。
到底誰壞良心?這個人想欺負蔡老師,壞你的名聲,就得整治。師娘,到這時候,還幫害你的人說話,罵我們沒良心,知道這些人的感受嗎?王全有心里說。
“全有,你也幫著打聽打聽,到底誰搗的鬼?”
“師娘,你也幫著打聽打聽?!蓖跞姓嬗悬c生氣。他轉(zhuǎn)身離去,把霧水和詫異留在屋里。
事情越鬧越大。孫校長發(fā)了脾氣,在辦公室喊著說:“這種事傳出去,我這臉就不是臉了?!睂W(xué)校先是懷疑王全有,他跟肖老師頂過牛。又看他身量太小,擔(dān)不動糞桶。接著懷疑陳旺,同學(xué)們都說,當(dāng)天夜里,他沒離開過住室??搓愅菢幼?,也想不出這種餿主意。查來查去,沒有名堂。孫校長讓全校停課,肇事者不開除,永不復(fù)課。
王全有這才知道害怕。家里咬著牙供他上學(xué),為這事開除回家,怎么向爹媽交代?所有認識的人,都會嘲笑他。事情出來了,不管多大壓力,自己都要扛起來,不能連累同學(xué)。他找著陳旺說:“哥,主意是我出的,我應(yīng)該承當(dāng)?!?/p>
“你承當(dāng)可以,糞桶是誰擔(dān)的?還得把我揪出來。不如哥一個人……”
“那不行,是我讓你干的?!?/p>
“我也想干。別爭了,老弟,要么我一個人,要么是咱倆。你是聰明人,看怎么辦劃算?”
不能讓開除陳旺。怎么保住他?讓蔡老師去說說?孫校長動了真氣,他說也沒用。求肖老師講講情?他是受害者,說話也許有用。姓肖的是什么人?恨不得把這些人掐死,他會去講情?只有找?guī)熌?,讓她勸肖老師去講情。上次不歡而散,見面怎么說?利用這種關(guān)系也太丟人。王全有想來想去,也沒有好辦法。他對不住陳旺,心里像塞了塊燒紅的鐵,感到灼熱難受。
禮拜天,他們兩人都沒有回家,王全有想送送陳旺。沒有錢買酒,買了一罐醋,又買了十幾個干炸丸子。兩人坐在地鋪上吃著喝著。陳旺感動地說:“謝謝老弟,還有這心思。醋喝著真不錯,比酒強多了?!?/p>
王全有雙手端起碗,遞給陳旺:“陳旺哥,先敬一杯,這輩子都欠你的情?!?/p>
“不能這么說,咱也是辦好事。哥不是上學(xué)的材料,走了正好,省得挨孫校長敲?!标愅攘丝诖?,神態(tài)黯然地低下頭?!罢f要走,還真舍不得。倆叫驢拴一塊,時間長了,也有感情,別說人了。”
王全有看著陳旺,想起來他倆剛見面時的情景。那天陳旺先打招呼:“哎,小老弟,叫什么名?”
“王全有?!?/p>
“字?”
“什么字?”
“劉備,姓劉,名備,字玄德?!标愅χf。
“沒有字。”王全有搖搖頭。
“我有。姓陳,名旺,字永順?!?/p>
當(dāng)時,意氣風(fēng)發(fā),躊躇滿志,沒有想到會有這一幕。他心里一陣難受:“陳旺哥,都是我連累你……”
“別說了,這話哥不愛聽,咱倆誰跟誰呀。全有,咱班這些同學(xué),我最看重你。還是那句話,再苦再難,學(xué)也得上下去。”陳旺傷心地看看王全有,“說心里話,哥也不想走,說來說去,還是上學(xué)有前途?!彼f著流下眼淚。王全有心里一熱,也忍不住哭起來。兩人都不說話,窯洞里響起一陣一陣擤鼻子聲。
陳旺一把擦去淚水,挺起胸膛說:“這是怎么了?送別也算是喜事,不能辦成喪事。全有,喝酒說酒話,喝醋說醋話。咱弟兄倆不是外人,肚里有一句,嘴上說一句。你是好人,就是心太大。往后,管不了的事,別硬管,沒有哥護著,怕你吃虧。”
王全有忍不住,眼淚又流出來:“哥,有空我去看你?!?/p>
“有什么好看的?別耽誤功課。往后發(fā)達了,記住還有陳旺這個同學(xué),哥就知足了?!标愅似鸢胪氪祝鲋樅认氯?。
喝完一罐醋,兩人都醉了。陳旺搖搖晃晃站起來,披上被子,把瓦盆扣到頭上。王全有用黑毛巾包住頭。兩人在地鋪上跑來跑去,大聲喊叫,鬧得筋疲力盡,倒在麥秸窩里睡著了。
陳旺離開學(xué)校后,兩人再也沒有見面。聽說回去不久,就抓了壯丁,一根麻繩拴了十幾個。王全有昨天夜里夢見陳旺,胳膊上拴著繩,還回頭看他一眼,目光悲楚迷茫,讓他終生難忘。王全有心里難受,早上起來,跑到學(xué)校外邊的土坡上,祝福陳旺平安無事。
14_
晚上,王全有正在住室里看書,趙土根進來說,師娘找他。王全有趕忙跑出來,師娘看見他就說:“站了半天,又不好進去。全有,有件事麻煩你?!?/p>
“什么事?”
“這封信送給肖老師。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他。”師娘把個信封遞給他。微弱的燈光下,她深情地看著他,眼睛里流露出期待、希望和溫柔的光芒。王全有接住信,沒有去找肖老師,跑到學(xué)校外邊的土坡上。這件事他得想想。
四周靜悄悄的,月亮把微弱、模糊不清的光線灑在小路上。又寫信干什么?離了那個人,日子就不能過了?不能光想自己,也得想想別人,想想蔡老師。這信不能送。陳旺說過,男女的事得趁早割斷,要對上眼,棍子都打不散。不送怎么交代?師娘從來沒求過他,鼓足多大勇氣,才說出的話,能讓掉地下?信上寫的什么?肯定是不好說的話。他想拆開看看,又不能拆,蔡老師講過,偷看別人的信犯法。
到底怎么辦?內(nèi)心的風(fēng)暴襲擊著他。為了分開這兩人,費了多少心思?到現(xiàn)在陳旺還不知道死活。不見面才幾天,又要拉拉扯扯,他們辦這種事,讓我跑腿送信。王全有成什么人了?就是再糊涂,也不能缺德壞良心。師娘的信,姓肖的肯定想看,越是想看,我讓他看不成!王全有惱上來,掄起胳膊把信扔出去。那封信像一片雪花,趁著風(fēng)勢,飄飄悠悠掛到了崖頭上。
王全有看著那白色信封,躲在枯草叢里,又有點后悔。寫信是有急事,師娘心急火燎地等著。她也有苦衷,跟著蔡老師不痛快,有不痛快的理由。她不是那種沒事找事的人。師娘想找點舒坦,找點幸福,有什么不可以?非要把她和不痛快捆在一起?她這么做是傷害蔡老師,可是聽陳旺的語氣,蔡老師也傷害她。他還聽見蔡老師親口說委屈了師娘。
事情的真相,他弄不明白。朦朦朧朧地覺著,道理不全在蔡老師一邊。師娘讓他送信,那是看重他,信任他,他把這種信任甩手扔了。王全有喜歡師娘,美麗發(fā)出不可想象的光輝,讓怨恨無處藏身。還是那句話,師娘高興,他也高興;師娘好,他也好。這封信得送去,要不,師娘會恨他一輩子。寧肯讓別人恨,也不能讓師娘恨。
王全有拿定主意,那封信卻怎么也弄不下來。土崖陡得跟墻一樣,山羊都上不去。用棍子搗吧,哪來現(xiàn)成的工具?只好用土坷垃扔。那些土坷垃像是故意作對,飛上去扔不住信,掉下來卻砸住頭。眼也瞇住了,他揉揉眼看看,那封信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坐在崖頭上,就是不下來。這麻煩可大了,王全有坐在地上,眼淚都急出來了。就在這時候,一陣風(fēng)吹過來,那封信飄飄悠悠落到他頭上。
第二天,王全有聽說師娘跟肖老師跑了,才知道闖了大禍?,F(xiàn)在想想,信上肯定寫著出走時間和見面地點。早知道這樣,他會把信撕得粉碎,扔到深溝里。辦了這種窩囊事,王全有覺著對不起蔡老師,想去看看他。走進屋里,看見老師盤腿坐在地上,臉色呆滯蒼白,脖子上的血管像繩子一樣。看見王全有,他嘴歪著,竭力想裝出微笑的樣子。王全有拉住老師的手,心里沉甸甸的,他覺著衣服太緊,壓得透不過氣來。
“蔡老師……”他喊了一聲,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蔡老師看看王全有,招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全有,別難受。有些該出事,擋也擋不住,躲也躲不開?!?/p>
該他說的安慰話,蔡老師說出來了。他能看出來,老師不是不難受,他是強撐著。看著老師臉上的笑容,他忍不住問:“老師,你不怨她?”
“怨什么?雖說沒有白頭到老,總算走了一段路,也知足了?!?/p>
“我恨那姓肖的,都是他……”
“別這么說,該叫肖老師。這條路是你師娘選的,只要她好,我就放心了?!?/p>
師娘能好嗎?王全有到現(xiàn)在也猜不透,她是怎么想的?人真是個怪物。師娘、蔡老師,還有父親,他們的心都像一座迷宮,想了解全貌,根本辦不到。仔細想想,他心里也沒有幾條直路?,F(xiàn)在還是孩子,就有那么多曲曲彎彎,長大以后,恐怕也是座迷宮。
15_
沒過幾天,王全有學(xué)也上不成了。父親得了重病,說是心口疼。嚴峻的現(xiàn)實像一座山,擋住了去路,只好收拾行李回家。他不敢跟蔡老師告別,怕自己流淚,讓老師傷心。住室里人越來越少,他把大黑碗留給趙土根,擠進去能多盛點飯。
王全有背著被子,走上學(xué)校外邊的土坡。深灰色的云彩茫茫一片,風(fēng)在樹枝上吹起空洞的嘯聲。他回頭看看,晨霧繚繞中,郁悶的寒意籠罩著整個校園。那操場,那教室,寄托著多大希望。他像一只鳥,想從這里起飛,直沖天空。真沒想到,還沒有飛起來,翅膀就斷了。他低下頭,淚水涌滿了眼睛。忽然,一片薄霧中,師娘從屋里走出來,滿臉笑容,還是那么溫存,那么光彩照人;陳旺站在操場上,胡子長得很長,他用手無奈地摸著;趙土根拿著大黑碗,走到食堂門口,緊緊褲腰帶,準(zhǔn)備搶飯。三個人都向他招招手,嘴里說著什么,他聽不見。王全有使勁眨眨眼,人都不見了,朦朧縹緲的夢境化作憂傷的回憶,深深印在腦海里。
云彩慢慢散去,太陽露出鮮紅的臉。王全有走得滿臉是汗,一條沒有名字的水溝擋住去路。來上學(xué)時,他背著被子,一步就能跨過來;現(xiàn)在試了幾試,都沒有把握,只好把被子先扔過水溝,自己再跨過去。走上■大坡,眼前變得開闊起來。遠處土崖上,一片淡淡的綠,一抹隱隱的紫,春天的氣息輕輕飄過來。
他看看身邊的土崗,陽光把枯草莖上的絨毛照得一片蒼白。他彎腰仔細看看,枯草下邊,新生的草芽像針尖一樣探出頭來,鋒芒初試,生機勃勃。草芽給了他力量,給了他希望。他挺直身子,看著遠處。前邊路上,沉重的擔(dān)子在等著他,盡管肩膀稚嫩,咬咬牙也得擔(dān)起來。王全有越走越熱。他干脆脫了棉襖,頂在頭上,光脊梁背著被子,大步往家里走去。
責(zé)任編輯王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