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萊山
月主祠
天一亮就開始登山。直接從北坡登上了萊山主峰。這座山峰相對高度很高,因而
顯得非常挺拔,實際上它的海拔還不足一千米,東西綿亙二十華里。萊山峰巔上樹木蔥蘢,山陰樹木尤其茂密,最多的是松樹,油松和赤松。我在離這里不遠黿山那兒還曾看到很多黑松,它們大部分長在沙土地、河灘和海灘上。這里的赤松樹皮發(fā)紅,球果剛剛形成。松樹下面是灌木,植被很好,幾乎沒有露出山石和土壤。這些樹木不像是人工栽培的,因為樹種很雜,有加拿大楊和鉆天楊,還有不多的河柳。我甚至發(fā)現(xiàn)了一株野核桃,這棵落葉喬木的果實還沒有成熟。
有一株樹木的樣子很怪,它很秀麗,因而在眾多的灌木和小喬木當(dāng)中顯得十分出眼。原來是一棵堅樺,一種小樺木,只有兩三米高,長在山的半坡。這是很少見的一種樹,大概在北方樹種中它的木質(zhì)算是最硬的之一了,聽人說過去的車軸都是用它做的——在古代,幾千年前秦始皇東巡的時候,他們修造車輛一定會取材堅樺。我在樹下看了一會兒,又掏出本子做了標(biāo)記。旁邊還有川榛,也屬于樺木科。川榛上結(jié)的堅果可以吃,也可以榨油。與它差不多的就是鵝耳櫪,也屬于樺木科——一種可愛的小喬木,種子同樣可以榨油。距它不遠的是幾種不同的柞木,有蒙櫪和柞櫪。這些橡樹的種子都富含淀粉。五十年前異族人入侵時,山里人沒有東西吃,就從這里采了大量橡籽磨成橡子粉,做窩窩。
萊山也叫“芝萊山”,又叫“萊陰山”。它在當(dāng)年與西岳華山和東岳泰山齊名,并列為海內(nèi)“三大名山”??墒堑竭^泰山的人就會知道,萊山比起它簡直微不足道。可這會兒站在山巔看去,會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它的確在群峰之中顯得最為挺拔、英俊、秀麗。眾多丘陵蔥郁一片,莽莽蒼蒼,在早晨的霧靄里時隱時現(xiàn)。朝陽升起來,腳下的峰廓變得光芒四射。從這里望去,各種各樣的山塹、懸崖、溝壑都呈現(xiàn)眼底;那些彎曲閃亮的是溪流:在這個干旱季節(jié),溪流仍舊流向北方,匯集起來就形成了河的源頭。我辨認著那些河流:界河,欒河和降水河——對,在山嶺面前拐成一個直角的就是蘆青河了……
也許當(dāng)年《史記》上記載的那個為秦王采藥的徐福,真的就從這里乘船,往北,先到了一個村子——那村子就叫“登贏”;然后再往前,在欒河營港口匯集了幾百艘大船,從那里駛向“三神山”……
想象的情景讓人神往。
當(dāng)時的童男童女就在那條河里沐浴,施行沐浴禮,再到“登贏”去集合。這是一種儀式。
我開始尋找月主祠的原址。這個祠建得很怪,不是建在山的主峰,而在一側(cè)那個矮小的山頭上。究竟為什么建在這里還需要研究??赡苁恰霸聦訇帯卑桑徒ㄔ诹松疥?。
找到破亂不堪的一處廟址。從基底可以看出,這個祠并不大。如今到處都是荒草殘石,不過一眼就可以看出古建筑的周界。
記載中秦始皇東巡時就在這里祭祀了月主。后來的漢武帝、漢宣帝,還有唐太宗,都來這兒祭祀過月主,登過這座山。唐太宗東征凱旋,在這里重修了月主祠,而且還鑄了兩米多高的銅像,有一噸多重……
徐福很可能是在秦始皇第一次東巡的時候見過他。那一次秦始皇南行瑯琊,在瑯琊臺召見過一些方士,徐福應(yīng)該是其中之一。秦始皇第二次東巡,從瑯琊趕到萊山,再次召見了徐福。那已經(jīng)是徐福第一次或第二次出海歸來了。秦始皇為徐福遲遲沒有采回長生不老藥惱怒了,徐福這次見他可能要冒殺頭的危險。就在萊山腳下,秦始皇與之有過長談。還好,徐福保住了性命。接著他們又一起乘船順欒河北游,入海射大鮫……之后去芝罘,登成山頭。秦始皇就在那里寫下了“天盡頭”三個大字……
如上簡單的梳理不完全是想象,而是依據(jù)典籍和諸多研究資料的求證。有趣的是:國內(nèi)徐福研究機構(gòu)共有二十一個,日本徐福研究機構(gòu)同樣是二十一個。
留下的是“倔種”
不知不覺二十多天過去了。我每天夜晚整理筆記直到深夜,白天就和農(nóng)場那些老人待在一起。我開始把這里的故事一一記錄。這片偏遠的土地當(dāng)年一滴滴滲入的隱秘,如今像種子一樣開始萌發(fā),一簇簇鉆出了地表。它們在向我昭示和講敘,透露出越來越多的細節(jié)。而這些年來我正在自覺不自覺地尋覓,如此固執(zhí)地追溯一些特殊家族的不幸故事。旅途上,我的心中常常閃爍出一個個問號,它們跟隨我走遍這片平原,南南北北,讓我不厭其詳?shù)刈粉?。我要一遍遍轉(zhuǎn)述這個家族的不幸和遭遇,告訴在那個年代里,在不同的世紀里,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悲歡離合、生存和死亡……是的,如果把人類的生存看做一根綿綿不斷的鏈條,那么這里,這片偏遠的荒涼之地同樣散落了一些銹蝕的環(huán)節(jié)。
從所有的跡象看,這里被最終遺棄的日子已經(jīng)不遠了。老的一代遙遙遠去,新的一代正火速撤離。留下的只是一些“倔種”,是不可救藥的一類。這樣的人說到底是時尚的死敵,是令一個消費時代厭惡的、真正的不受歡迎者。他們韌忍而固執(zhí),盯住一點不再移動。
在不眠的夜晚,我傾聽著樹葉嘩嘩抖動,想著正在遠方的朋友,以及正在經(jīng)歷的愛的悲傷。
巨大的李子花
港灣往東大約幾華里遠,是呈弧形環(huán)繞的丘陵末端,漸漸隱入浩渺之中。從這里望去,丘陵上一些矮小的灌木,就像稀稀落落的毛發(fā)。我需要繞過海灣到達丘陵那兒。
踏著沙岸往前,水浪拍得結(jié)實平緩的近水沙泥非常好走,就像踏在柏油路上一樣。這里的海岸屬于平原沙礫質(zhì)海岸,由于地處海灘平原,沿岸風(fēng)積地貌發(fā)育,形成了腳下這段開闊的沙積海岸。沙灘寬度在百米左右,全部由石英質(zhì)中粗沙組成。灘外的水下坡岸分布有水下沙堤,海岸線看上去非常穩(wěn)定,看來許多年都沒有太大的變化。漸漸走近那些延伸到水邊的丘陵了,這才發(fā)現(xiàn)它們面向大海的一邊,在海洋動力作用下已成為海蝕崖,上面分布著一些海蝕穴和海蝕平臺。巖礁平面上有一點殘留的海蝕柱,從這個角度看上去很美。這段海岸現(xiàn)在仍在后退,只是后退速度極其緩慢罷了。
這一段向大海延伸的丘陵對于那個海灣的形成有著重要作用。站在這里往西望去,那片海灣就像一個巨大的月牙。古海灣東邊的邊界,最早可能就達到丘陵那兒,這樣整個古港就很大了。可以設(shè)想:從丘陵到西段七百多米遠的整個一片海岸布滿了航船,那該是怎樣壯觀。
回頭再看大海,不禁驚訝:海浪頻頻拍擊沙岸,雪白的泡沫濃稠得像一簇簇巨大的李子花,一層層推近了綻放了。細看海水,已經(jīng)不是藍色和綠色了,而是醬油色……我馬上明白了,這里肯定受到了嚴重污染,因為這一側(cè)的海浪上方?jīng)]有了一只海鳥,也沒有了一只打魚的船。
我知道不遠處有一個造紙廠和兩個化工廠,它們正往大海里日夜排污。渾濁的海水,白得讓人生疑的泡沫,這都是兩三年內(nèi)造成的……真是可惜。這兒的近?,F(xiàn)在除了有一點貝類之外,幾乎什么活物都沒有了。
身上一片灼熱
從那個大廳里出來時身上一片灼熱。強烈的節(jié)奏仍然在腦子里炸響。我和同行的人又要了一杯冷飲。我們一邊走一邊把這兩杯冷飲處理掉——“三四十歲不狂,你就再也沒有工夫狂了。”他把煙蒂吐到地上。在那個大廳里的時候、在路上,他都在勸我一塊兒去那個聚會一次,為此他已經(jīng)商量了我好幾回。我有些猶豫。因為我越來越覺得沒什么意思。跟他一起的全部時間,在這座城市的纏磨,還有類似的一些聚會,都毫無意思。不過他一遍遍勸我的時候,我又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盡管心里大不以為然,甚至有些藐視。
朋友不知道我正處于彷徨和沮喪的時刻。
冷飲喝盡了,我們把杯子拋到垃圾桶里。
其實這不過是一次野餐宿營,事后想起來就像一場夢——最荒唐的夢里也不會有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天知道從哪兒糾集起這么一幫奇奇怪怪的人,這一伙兒當(dāng)中至少有三分之一穿了千奇百怪的衣服,留著特異的發(fā)型。其余的說不上是什么特征,反正臉龐的顏色或者一個眼神都會讓人記住。我對這一類人并不陌生,知道與他們在一起時最好的表情就是漠然,是進入某個家族內(nèi)部的那種隨意性,要有一種隨遇而安的勁兒才成。不要露出驚噓噓的模樣,不要舉止夸張。沉默也可以,但不要過了頭。但我很喜歡他們帶來的那些五顏六色的簡易帳篷,還有其他一些摩登器具。這次聚會中,我還有機會見識了好幾種牌子的獵槍,其中有一支并排雙筒獵槍以前從未見過。這種槍現(xiàn)在大約要幾千元才能買到。由于時下對槍支查得緊,擁有槍支是一種膽量或者特權(quán)的標(biāo)志,是一些另類“玩酷”的一部分。一個持槍者長得精瘦,頭上總要捆扎一根紅布條。他說自己已經(jīng)不止一次死里逃生了:他的腿上至今還帶有一個燦亮的大疤。他挽起褲腳給大家看,說這是有一次到西部打獵跌傷的。不過那個傷疤有點像刀傷。有人說這小子不知做了什么缺德事,被人狠狠地砍了一刀罷了——人家當(dāng)時也許是想砍掉他的一只腳……摩托車嗚嗚響,現(xiàn)代狩獵離了摩托車不行。槍聲在水庫邊上的松樹林里噼噼啪啪炸響了。這看上去有點像圍剿什么。傳說這個地方有狐貍,還有個把狼,最多的當(dāng)然還是野兔。大家從四面八方向山上圍,結(jié)果最后野兔逼急了躥跳出來,就在我們帳篷邊上一躍而過。沒人打下一只野兔。
夜里,一伙人圍在那兒聽看一疊疊光盤,點上篝火。一個姑娘從挎包里取了老式旗袍換上。她的那件旗袍做得奇特,開衩很高,差不多開到了肝部。一個滿臉胡須的家伙拍著胸脯要跟她跳一曲——這個家伙能喝酒能罵人,在這伙人當(dāng)中被稱為“假豪放”?!凹俸婪拧焙退艘粫?,拉著她坐下吹牛,說他曾經(jīng)一口氣搞掉了五個對手。他在好長時間里拍著胸脯,兩眼直勾勾地盯視對方。
第二天起得很晚。頭上捆紅布的人喝醉了,站都站不穩(wěn),還非要提著獵槍再次上山不可。幾個朋友攔他,結(jié)果被臭罵了一頓。他在山上什么也沒有獵獲,只不過開槍時把跟在身邊的那條狗誤傷了……
令人作嘔的兩天總算過去了,我的腮部有些腫脹。
野營狩獵回來要路經(jīng)一個小城,按計劃人分兩路,其中的幾個要參加一個聚會,在小城再耽擱一天。
很久沒有參加這樣的聚會了。我因為疲憊正想半路溜掉,可朋友說我絕不能這么“孤傲”。我最后總算答應(yīng)下來,因為突然想起一個朋友的老家就是這個小城。
由于特殊的原因,我和那位朋友已經(jīng)許久沒有見面了。這個朋友是省會的一個電腦專家,我的一點點電腦知識都來自于他。他在一家開發(fā)公司管微機,后來又受雇于一家有名的網(wǎng)站,平時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假期才回老家一趟。這一天正好是放假的日子,我希望在這里遇上他。
小城那么淳樸,小城的人大半也都樸實無華。可惜朋友不在。沒有辦法,我只得跟上去那個聚會了。許多人鉆到一個低矮的茅屋里去:茅屋在小城郊區(qū),屬于一個孤寡老太婆。天知道他們怎么跟她接上了關(guān)系。我們進門時老人一聲不吭,只用眼角小心地瞥瞥我們。我相信她肯定是被這一伙人嚇著了。來的這群人在我看來是再熟悉沒有,他們當(dāng)中照舊有一些五花八門的裝束:女的大多留了小子頭,而且常常在半邊或正中染一撮金色或綠色;男的長發(fā)披肩,再不就扎了小辮子;其中一個還學(xué)印第安人用紅土在額上抹了一兩道顏色。每個面孔都有些陰郁,目光低垂,雙手莫名其妙地顫抖……老太太燒好茶,把吃飯用的一張彤紅的木桌擺在大炕上。一伙人跳上炕去。先是一一做了介紹,然后就是怪異而艱澀的談話。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這同樣都是老一套。一開始總要這樣:一個個語焉不詳,吞吞吐吐,像干土末上的水流一樣緩緩滲流……但我知道,這種情況不會拖上太久,因為沖決的時刻馬上就會來到。
一個剃了禿頭的男孩從肚臍那兒抽出一卷紙,大聲讀了起來。一些極為費解的話。他念了有十分鐘,我相信在座的人誰也沒有聽懂。男孩好像愈來愈憤怒地咒罵著什么,臟字連篇。最后是一段有韻的文字,突兀地、令人瞠目地敘說著一個奇特的經(jīng)歷:他家的鍋子裂了一道縫,他母親要攤一張餅,澆上一勺油全部從裂縫里漏掉了——結(jié)果一下就使鍋子下面的木炭烈焰騰騰……他的聲音剛停,就迎來一陣熱烈的掌聲。
接上去發(fā)言的是一位畫家。這位畫家的頭上捆了一根白布條,上面用濃墨寫了幾個大字:“天山畫俠”。他特別加以說明的是,他今天攜來的一幅畫是用腳畫成的。一個小姑娘忍不住問:
“你的手怎么了?”
“這是‘腳的過程?!?/p>
他說今天本來要把另一個好朋友請來,可惜那個人太忙了——忙著舉辦自己的第十四次畫展:在全國最大的城市、最好的美術(shù)館,來賓有慕尼黑的,有圣彼得堡的什么洛夫和諾夫,有前女王的外甥?!爸饕牵@個會上要散發(fā)在巴黎剛剛出版的一本藝術(shù)概論……”
這時坐在他旁邊的人立刻問:你那個朋友的絕招是什么?
他說那可是個了不起的人——每一次作畫都先來一頓狂飲,然后就在地上滾動,帶著滿身塵土和墨,從地上滾到紙上,那就是一幅了不起的作品……桌邊的人都張著嘴巴。他說那人最了不起的一幅作品就是這樣畫成的:畫了一座大山,上面有文物古籍,有碑帖,有亭子,畫得那個鮮亮;然后再裱好掛起來——不過你們認為這部作品完成了嗎?沒有!他說著把手在耳朵那兒一揮:“他把它掛在那兒,回頭看看就解了褲子,走過去,照準(zhǔn)自己這幅杰作就是一泡尿,然后又從衣兜里摸出一把飛快的剃胡刀,在畫的正中割了一個三角形口子——至此為止,這幅作品才算是完成……”
大家都舒了一口長氣。
“我們應(yīng)該記住,藝術(shù)之所以是藝術(shù),它不是去制造適當(dāng)?shù)哪P秃蛷?fù)制某些外在的實體,而只是簡單地制造了更多的工作、產(chǎn)生新的科學(xué)理論或聲明,使你有新的理念;這是因為舊式科學(xué)合法化的理論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jīng)土崩瓦解了,迫使我們不得不采取這一不得已而為之的方法,一種極其特殊的、最后一分鐘的求援行動?,F(xiàn)存的兩大合法化神話或敘事原型是相當(dāng)復(fù)雜的……把定義性論點引伸出來,形成一種外延性、自動指涉性的螺旋體。”一個嗡聲嗡氣的胖子站起來插話,但沒有多少人聽到心里去,又被另一些喧嘩給打斷了。他于是頑強地揮動手掌說下去:
“科學(xué)知識只需保留一種語言游戲規(guī)則,那就是定義指稱性的,其他都可以排除在外!但在需要以定義指稱性說法為辨證論證當(dāng)中,疑問句式或診斷式的手法,只是被用來作為轉(zhuǎn)折點……如果有人能針對他所研究的指涉物提出一種確實的說法,如果一個人能以證明法或偽證明法來證實專家的結(jié)論正確與否,那么……”
一個頭上戴了針織紅條杠小帽的家伙咕噥一句:“博士?!比缓笊焓窒蛞慌宰隽艘粋€猥褻的動作。胖子垂下頭來。場上安靜了許多。有人指指點點,另一個人開始朗讀。這是一個少女與一頭豬的有趣故事,是它們之間入迷的連綿不絕的對話……耳邊老有一頭蠢豬在哼哼呀呀。時間已經(jīng)不早了,我看了看窗戶,想馬上離開這里。一旦涌起這個念頭就再也坐不住。我簡直想飛出這間小屋,身上滲出了汗珠兒。朋友見我不安的樣子就問怎么啦?“沒怎么,我想……立刻回去?!?/p>
“到哪兒去?回家嗎?”
“回家?!?/p>
“對,要走就突然離開,出乎意料,這也是一個絕招——就像我這樣?!?/p>
說這話的是旁邊的一個家伙,他突兀地插話。這個人額頭抹了紅土道道、四十歲左右。他滿臉橫肉,整個聚會中一聲不吭。這時他突然站起,然后把門狠狠一關(guān),走了。
我愣住了。
剃禿頭的小伙子說:“這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一個‘過程……這就是意義……有人預(yù)言式地宣稱,自我分裂并播散于一大片組織和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之中,播散于相互矛盾的語碼和互相糾纏的訊息網(wǎng)絡(luò)之中,求取價值定位。當(dāng)前的知識與科學(xué)所追求的已不再是共識,精確地說是追求‘不穩(wěn)定性,然而我們……”
“然而我們……”一個額上青筋突暴的家伙夸張地癟著嘴,站了起來。
我只想離開,只想走;可又怕他們把我的這一舉動也看成了“追求不穩(wěn)定性”、看成“作品”。我非常害怕……但我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許多。我鼓了鼓勇氣站起來。
我飛快逃離了這個倒霉之地。
改天再談
好像有人故意搗蛋似的,我剛剛拿定主意要出門,朋友就來了。這個家伙一進門就左看右看,好像有什么詭秘似的。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后還跟了一位中年人。
我正有些吃驚,那個人就喊了一聲。這聲音低沉厚實,一下就把我的記憶喚醒了:他!
我們握手。他比我少不了一兩歲,可看上去比我年輕多了。他是一位真正英俊的男子,正在東部城市的一所大學(xué)里工作。我們有過一面之識,還在電話里做過一次相當(dāng)重要的談話??墒谴蚰莾阂院笪覀兙驮僖矝]有見面。
朋友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他在這座城市里已經(jīng)呆了好多天,一直要見你。我瞞了他,說你還在去萊山的路上呢。”
朋友搓著手。我還沒有說什么,他又說:
“可是他去過那兒,他知道你早就回來了。你看,我瞞不過,只得把人領(lǐng)來了。”
那個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說話。我知道這是一個沉靜內(nèi)向的人,是典型的學(xué)者坯子。這種性格就像他那對清澈明凈的眼睛一樣,是那個著名的母親遺傳給他的。
我很早以前就讀過他母親的著作,從扉頁的一幅照片上見過她。一個至美的形象從此駐在心中。那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翻找一些陳舊資料時得知了她的故事——令人震驚的不幸,三口之家的生生分離,血與淚的交織……她的男人,就是眼前這個人的父親,最后竟消失在一片茫茫大山里。那也是一個著名學(xué)者。就是這樣一對不幸的人,織成了一部悲慘的傳奇。也許類似的故事太多了,可是當(dāng)我作為一個后來者突然面對這一切的時候,還是感到了震驚。
朋友說:“他這一次來找你,是要和你談一些事情的?!?/p>
我發(fā)現(xiàn)對面的這個人不安地動了動身子,那對漂亮的眼睛里有什么飛快地一閃。他的眉頭之間有了一道豎紋。他問:
“還記得幾年前我們在電話里的爭執(zhí)嗎?”
當(dāng)然記得。那是很多年前了,而不是“幾年前”。那時我與朋友為了別的事情,不停地翻找一些資料。我們無意中觸及了他的父親和母親的一些冤案記錄。我在這些紙片面前驚異、痛苦,不能自已。我在想自己的父母——整整一代人的苦難……經(jīng)過了幾個不眠之夜,我終于設(shè)法與這個正在大學(xué)埋頭搞研究的人取得了聯(lián)系。我想與他談?wù)?,同時也想進一步了解那段歷史。可是后來一切都讓我始料不及:他竟然拒絕與我談?wù)摳改傅耐?。他以為一切都該過去了——當(dāng)年以及現(xiàn)在的種種爭執(zhí),在他看來只不過是令人厭煩的一段往事,它毫無意義。這激起了我的憤怒,也引起了陣陣驚訝。我簡直不能相信這是帶著屈辱死去的著名學(xué)者的后代。當(dāng)時我在電話上說:“好啊,你真了不起!一個不足四十的人就活得這么‘明白。你這輩子肯定能成仙?!闭f完我就把電話扣上了。那時我的激動和憤慨無以言表……可是時下,面對眼前的這個人,那種憤憤的情緒卻一絲都沒有了。時過境遷,多少年過去,我們彼此都經(jīng)歷了很多,一切都淡化了。
“我這次來找您,就是想與您說說上次電話上提到的事……”
我心里打了個冷顫:老天,你可千萬別提那個;你如果……多么奇怪呀,當(dāng)我遠離了它,而且實在是沒有絲毫興趣的時候,你竟然一路追來了。而且我一眼就看得出,你帶著如此激憤的情緒,專門從遙遠的東部城市追到了平原、去了萊山,最后又尋到了我城里的小窩。
我苦笑了一下。他看我一眼,皺皺眉頭:
“真的。很久了,我一直在考慮您電話上說的,還有……”
他遲疑了一下,看了看朋友。我抬頭望了望窗外,又看看手表。他說:
“也許我們來的不是時候,那就改天再談好嗎?我還會來找您的……”
他伸出了手。
他們走后,我立刻動身出門。離開屋子時我在想:這一對不速之客!但我心里明白,朋友是不會輕易把一個人領(lǐng)到這里來的。
不過我還是覺得懊喪。多少年過去了,你偏偏闖來了。好吧,這一切對你才剛剛開始……
沒有權(quán)利忘記
回到屋里,立刻覺得氣氛有點異樣。朋友先一步迎上來,向一旁點點頭。原來還是那家伙,他在這兒等待很久了。
我馬上注意到他手里有一摞東西。朋友告別說:“你們談吧,我走了。”
我沒有挽留。
“讓我們個別談一下好嗎?”他強調(diào)說。
我點點頭。我發(fā)現(xiàn)這個十分英俊的小伙子有點憔悴,頭發(fā)好像也黯淡無光了。不過他的那對眼睛仍然富有神采。這雙眼睛盯著我,越來越焦灼,最后轉(zhuǎn)向了一邊。
我在想我們多年前電話里的爭執(zhí)。我說:“幾年前我有一位好朋友,他像你一樣,也是一位年輕學(xué)者。就因為有人折騰他,我們在一起想了很多辦法。那當(dāng)然是設(shè)法保護自己……我扯遠了。我要說的是,就在那段時間里,我們很偶然地接觸到關(guān)于你母親的一些材料。我們知道了她的遭遇。那時候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與你母親面對著的可能是一個共同的惡棍。這真是太讓人吃驚了!我當(dāng)時差不多是懇求你站出來……哪怕你只講一句公道話也好。可你沒有。而且你還對我們產(chǎn)生了一些誤解。當(dāng)時我很氣憤,我想再也不會理你了。你不知道,就在我們那次電話吵架不久,我的那位朋友死去了。他死得很慘……”
他一下子攥住我的手,抖得厲害。
“先生,求您不要說了。您要說的我都知道了……”
我有些后悔。他低下頭,開始敘說。
原來他從那次爭執(zhí)之后,一直處在自責(zé)和不安之中。他開始打聽父母生前的一些事情,后來又找到了他們生前的摯友。他終于在這許多年里弄明白了父親告別人世前的詳情,前不久又看到了父親的一些遺物、一疊疊記在黑紙上的密密麻麻的日記。他再也無法安寧了?!拔译S身都帶著它。我覺得自己對不起父親。我明白,忘記了父親,忘記了母親,我這輩子將一錢不值?!?/p>
我同意他的話。但我沒有表露什么。
“我想我該做點什么。做點什么?我想不明白。我只想請你看一下這些材料——如果我不能做點什么,那么今生就算完了。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坎,我一抬腳就碰到了這個坎上。我想起以前我們的爭吵,心上發(fā)疼……你對我的父親還了解不多,我想你會看看這些遺物的——眼下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再關(guān)心這些了。好像那全是些令人討厭的記憶。而我們都知道,我們沒有權(quán)利忘記……我明白,我的意思你會理解。你愿意把這些材料留下來看一看嗎?”
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沒有說話。我只是把他帶來的資料收下來。
紅 手
這是一個混血姑娘。月光照亮了她高高的鼻梁,深眼窩兒卻在暗影里。她正向一個不太高的男人哀求:“你快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我不敢在家里睡覺,就和別的姑娘呆在一塊兒,這樣村頭兒才不敢來找……”
男的咬著牙:“你爸呢?你爸不敢攔他嗎?”
“我爸不敢,我爸要躲還來不及呢。有一天他磨好了一把斧頭,準(zhǔn)備那個人從墻上跳下來時砍斷他一條腿。他蹲在墻下,那人跳進來,他就把斧子砍進了土里……”
“窩囊廢。”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你知道我媽媽是外國人,她死了;我爸前些年為這些受了多少罪,他是怕了。我真恨我的頭發(fā)和眼睛,恨我這模樣……我怎么不能長得像我爸一樣啊。村頭兒一天到晚嚷:‘俺從來沒吃過外國菜。他說早晚要把我一口吞下。有一回他還領(lǐng)來鄉(xiāng)里的一個頭兒,一進門就對我擠眼,還伸手捏我,說:‘你看看她身上的肉就是不一樣。那一天我哭著跑了。他在后邊喊:‘早晚囫圇不了。這幾天他老去砸我們的門。我爸把墻上栽了玻璃片兒,他就不爬墻了。說起來你不信,他把梯子豎在后屋檐上,從屋頂上揭了瓦,用腳跺了個洞,一下跳進我們屋子里……”
這一切是我在暗中看到的。我吸了一口冷氣。
男人一聲不吭。月色里看去,發(fā)現(xiàn)他有四十多歲的樣子,長得有點丑??墒悄且粚γ济苡辛α?,嘴巴棱角分明。他臉上的胡子被精心地修過,不過那樣子還是很顯蒼老。這個又年輕又漂亮的姑娘怎能喜歡上他呢?這個男人一聲不吭,最后把拳頭握起來,又做成一個小喇叭,像害冷似的放在嘴邊哈著氣。哈了一會兒,他說:
“你回去睡吧。明天的這個時候,你在前面的那棵松樹底下等我。”
“怎么?”
“不怎么?!?/p>
就這樣他們分手了。
我的心撲撲跳。
這一天我是在河畔小村里度過的。出于好奇,還有其他,我要等天黑下來……夜深了,月亮再一次出來時,他們就該出現(xiàn)在松樹下面了。
大約等了一刻鐘的時間,我聽到了那個姑娘像小貓似的走動聲。她兩手按在樹上等待。
又呆了一會兒,那個男人來了。
男人去摟抱她,她喊了一聲。她把男人的手腕握住,舉起來放在自己臉前看著——這時我也看清了,他的手是紅的,彤紅彤紅。
“天哪,怎么啦?”
男人嗓子沉沉:
“我把村頭兒殺了。我給你爸留了一些錢,寫了一個條子,上面只說你沒事……我們得快走,天亮?xí)r趕到那個碼頭,我們坐船?!?/p>
“到哪去?”姑娘渾身顫抖,快要站不住。
“下關(guān)東。”
她往樹上縮著,樹在晃動。男人扯上她的手,不由分說,拉著就跑。姑娘說:“俺爹,俺爹……”
男的不容分說,拉著她繼續(xù)跑。
“就這樣嗎?就這樣嗎?”她一直在喊。
黃土是年
輕的土壤
大李子樹啊,你此時一定還會記得幾十年前的另一個孩子,因為他也是在你的注視下長大的……不知大李子樹如今會不會記得起那個游子:他當(dāng)年攀在你的肩上,在你銀白的頭發(fā)間捕捉蜜蜂,蜜蜂蜇了他的手,他哭著叫著,后來用力捶你的肩膀……你一次又一次原諒了他。你用手撫摸他的頭發(fā),讓其安靜……我?guī)еt腫的手去找外祖母,外祖母找出一點鹽水抹在傷口上。我哭著去找媽媽,媽媽剛從外邊回來。我給媽媽看被蜂子蜇腫的手,媽媽把我的手含在嘴里吸吮。我在媽媽懷里急急地尋找——媽媽說會走路的孩子再也不能這樣了。“媽媽,媽媽,”我這樣叫著、乞求著。外祖母說這是生了個什么孩子呀,這么大了還一時也離不開媽媽!她跟媽媽商議了好久,下決心要給我“斷奶”。怎么“斷奶”呢?外祖母看看媽媽,笑了。
晚上媽媽抱著我睡,我每一次都要吸吮著睡去??墒沁@天晚上我的嘴沾了一下,就感到了巨大的辣味兒,它使人難以抗拒。我大哭起來,用力地推搡媽媽。媽媽安慰著我。我哭啊,哭啊,覺得受到了莫大的捉弄。我在炕上滾動,媽媽不得不把我重新抱起來,可我一挨上媽媽竟然把什么都忘了,不顧一切地再次伏上去……又是同樣的辣。我哭得驚天動地。這樣直到外祖母過來,把我赤身裸體抱走……
從此外祖母總想把我留在她的身邊,而我只想回到媽媽那兒。外祖母開始給我講故事,這些故事沒頭沒尾,沒完沒了——用它代替媽媽的乳汁。她想用故事把我喂胖長大。后來,在寂寞的夜晚,當(dāng)媽媽再次把我抱回她的床上時,半夜里她溫暖的胸部使我覺得有一種額外的幸福。我不知不覺就哭起來?!澳阕鰫簤袅??”“媽媽,”我把臉緊貼在她身上,淚水一次次把她打濕。
可是后來我終于不能呆在媽媽身邊了,我要一直躺在外祖母的身旁。就是說,從此我的幸福也就完結(jié)了。
我一天到晚跟在外祖母身后,到林子里去玩,采蘑菇、揀干柴。到后來我所有的故事都跟外祖母連在了一起。我們在李子樹下的磚井旁種了一叢菊花兒,到來年它們就變成了更大的一片。我相信這輩子也看不到那么好的菊花了。它們的藥香味兒老遠就聞得到。
我曾經(jīng)折了大捧的菊花,送給我喜歡的女老師……這菊花就是我童年的顏色,童年的故事……
后來,成年的我曾多次嘗試著培植這種菊花,可惜它們都長得可憐巴巴,單調(diào)平庸瘦骨伶仃——我明白離開了那片土地,就無法培育出真正的好菊花;況且,在城市,再好的菊花也不必折下來——折下的菊花送給誰呢?誰會接受這一大捧金黃色的菊花?
大李子樹啊,你溫煦的目光看著我,直到把我送向一個遙遠。我這一生好像永遠懷抱著一大束蓬勃怒放的菊花……
只要是手捧菊花的,就是當(dāng)年的那個孩子??墒俏胰匀缓ε聦淼囊惶?,老師會認不出昨天的那副面容。因為我長大了,我的目光太沉了。黑夜里,當(dāng)一切都被夜幕遮住,我才可以更輕松地做自己的事情。在夜色里我常常想:快讓我變成另一種人吧;也許我早就變了,變得猥瑣丑陋,不值一提,臟到了極點——我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孩子了……難道在日復(fù)一日無休無止的歲月中,這一切都如此輕易地被改變、被銷蝕、被夜幕遮罩嗎?在極其悲傷和無聊的日子里,在漫長的銷磨中,在無一例外的競爭和生存的絕望之中,我曾一遍遍地重復(fù)一個歐洲詩人的悲吟:“勝利的鐘聲敲響了,嫉妒的鐘聲敲得比勝利的鐘聲還要響?!蔽覄倮^嗎?或者說我“險勝”過嗎?不知道。我只聽見兩種不同的鐘聲在交替回響,震耳欲聾!即便在中年的午夜里,在這沉沉的人生長夜里,我也不能忘卻自己童年所蒙受的屈辱和不幸。誰給我憐憫?我給誰憐憫?是我欺騙了別人,還是我們一塊兒被欺騙?我們大家,所有的人,終將在某一天被丑惡所埋葬嗎?我只是擔(dān)心不能夠再生,因為我從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踏向了未知的道路。大約就因為這惶恐、這蒼茫的張望,我才要不停地追趕……
天上有一只蒼鷹,它一動不動懸在空中。它看到了一座小泥屋,還有孤零零倚在樹干上的我嗎?它在想什么?它還是當(dāng)年的那只大鷹嗎?
昨天的痕跡藏入泥土,但我似乎還可以準(zhǔn)確地指認每一個故事的發(fā)生地。這些故事啊,離我是那么遙遠又那么切近。我真想永遠趴在這片泥土上。這片泥土是黃色的——我看到一本地質(zhì)學(xué)著作曾經(jīng)講過:黃土是一種年輕的土壤。多么好的黃土啊。我的一切故事都化為粉末摻在了面前的黃土里。昨天就這樣誘惑著我,它哺育了我又埋藏了我,讓我既追逐又告別。我在這追逐和告別當(dāng)中一會兒生氣勃勃,一會兒又急速衰老——轉(zhuǎn)眼年近四十,胡茬濃旺,兩眼變得像頑石一樣堅硬,卻對一切不再那么輕信,有時甚至是無動于衷,冷漠得不可救藥。就在上一個秋天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是一個與昨天漸漸割斷了聯(lián)系的人;可我的雙腳剛剛沾上這里的黃土,又發(fā)現(xiàn)身上有一根臍帶牢牢地系在了這兒,以至于每一活動都有掙扯般的撕疼……
他正是我的昨天
秋天,我又迫不及待地歸來了。
這一年的分別對于我來說真是一種煎熬。我對自己說:必須回去了,回到我自己的地方。在秋天的熏風(fēng)中,我?guī)缀跏潜灰恢粺o形的手牽到了平原上。
我在暮色里登上沙崗,循著夕陽去尋找——還是那美麗的海灘,還是那片薄霧……可是我卻覺得那里透著深深的寂寥和清冷。我?guī)状蜗胱呓謳状瓮藚s。我也不明白在恐懼什么。
不知是錯覺還是一種真實,我隱隱地聽到:整個平原都在哭泣。
這聲音一陣陣揚在秋風(fēng)里,竟越來越清晰,讓人揪心。
我的眼前閃電一般亮過一對目光,那是清澈而羞澀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我在沙崗上久久佇立。這兒沒有一個人。
我坐下來。此地真是太安靜了。天空呈現(xiàn)紫藍色,這樣的天空多么適合百靈的歌唱——我記憶中這兒總是有著很多的百靈;可是這時的確一只也沒有了。這兒多么適合安睡啊。這兒掩埋了可怕的安睡的幸福。
遠處的灌木叢中,一個小小的人影在徘徊。他是誰?我抬起眼睛——真有一個小小的身影在徘徊。
我一直望著他。
這是一個少年。我的眼睛不再離開他,直到望得兩眼發(fā)酸……你為什么在灌木叢中徘徊?你為什么要在這條小路上徘徊?你為什么一直在這兒走來走去?
這樣過了許久,他終于順著小路走過來,一直走到我的面前。我看著他,一時有點不知所措。眼里很快滲滿了淚水。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他正是我的昨天……
他在哭自己的手
讓我們傾聽一段往昔故事,它就發(fā)生在此地:
有一個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里的鋼琴家——聽說那人參加過外國比賽,還得過什么獎——有人親眼見過他在這里砌水渠,整天搬運石頭,沿著渠底跑來跑去。他搬石頭的時候總戴著手套,監(jiān)工的就呵斥,讓他摘下手套。他解釋說這雙手可要保護好,如果碰傷變形,他就再也沒法彈琴了……管理人員一開始嘲笑他,再后來見他還是戴著手套,就威脅說要剁去這對“狗爪子”。他真是害怕了,可是死也不摘手套。一個家伙當(dāng)著大伙的面扭住了這人,罵著粗話。鋼琴家知道要摘他的手套,就叫啊跳啊用力撕掙啊。可他到底沒那個人有力氣。對方把他用膝蓋頂在地上,臉都憋紫了,罵:“日你媽你再較勁兒……”他們硬是給他摘去了手套:大家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兩只手掌都磨出了水泡和血泡,有的地方開始潰爛……不忍去看。管理人把手套撕成了條條扔在地上,說:“你這個臭東西還戴著手套做活,臭美!”鋼琴家嘴巴那兒被一個石刃子刺破了,流了血,他擦也不擦,就用那雙打了水泡的手端起了石頭,一邊端石頭一邊流淚。只一天的工夫,他的手就磨得血淋淋了。
他在哭自己的手……
這條大渠快要砌完的時候,這伙人又被命令去擔(dān)水。就是這么窮折騰。大家要到西河那兒擔(dān),來回走五六里的路。那時候天旱,砌的渠又放不過水來,為救急也只有擔(dān)水了。擔(dān)水主要是磨肩膀,所以半個月過去,鋼琴家的手也結(jié)疤了。那些大疤瘌累疊著長,骨節(jié)都變了形,一個個鼓得有煙斗那么大。這手看一眼就讓人害怕——他過去拼命保全這雙手,這會兒倒弄成了這樣……鋼琴家看著兩只握不攏的手,嗚嗚地哭出聲來。他哭啊哭啊,坐在渠邊上拍打石頭。你想想這是什么心情吧。結(jié)果只過了小半年,大伙兒都發(fā)現(xiàn)這個鋼琴家神經(jīng)不正常了。原來這是個富家子弟啊,人家打小就嬌貴慣了,哪受得了這番折騰,結(jié)果真的瘋了。他一犯病就沿著水渠不歇氣地跑,兩手大張著,有時候十根指頭都插進頭發(fā)里,笑一陣哭一陣,彎腰抓一些石塊到處扔,大伙兒都得躲著他……他一跑開就不知道吃飯,也不知道回來睡覺。管理人員的呵斥他再也不怕了,那些人要去逮他,要把他綁送精神病院,可他變得像猴子一樣機警哩,夜里還學(xué)狗那樣,把耳朵貼在地上睡覺,這樣老遠響起腳步聲他就能聽見,只為了在那些捉他的人到來之前躥跳奔逃。他常常一口氣跑到林子深處,讓抓他的人空著手,垂頭喪氣……不一定什么時候他又會輕手輕腳來到宿舍區(qū),隔著窗戶向里面的人尖叫。大伙跑出去時,他又逃了。誰也不知道他在外邊吃什么——后來人們看到莊稼棵里有不少地瓜被扒走了,花生棵下邊剛長成水泡的果兒也被嚼了,還有那些剛剛生成的玉米也被毀過,這才知道他靠吃地里的生東西挨下去。夜晚,只要聽見野地里有什么唰唰響,都說是那個鋼琴家!我們喚他,讓他回來,有時他真的聽到了,就在野地里哈哈大笑,發(fā)出一些奇怪的動靜,嚇人……
眼巴巴地
看著他
他從調(diào)來的那天起,就開始與知識分子打交道了。他當(dāng)然永遠也做不成這一類人。他先是很費力地識了一些字,然后又學(xué)著寫短小的文章。自從他學(xué)會了讀書寫字,也就開始變成了一寶,變得越來越珍貴了。在后來一場連一場的運動中,他都是多種“領(lǐng)導(dǎo)小組”和“批判小組”的成員。后來提倡“學(xué)哲學(xué)用哲學(xué)”,他又是哲學(xué)小組的骨干。大概就在那個時期,他竟然搞通了一整套“哲學(xué)”,并且在兩個寫作班子里擔(dān)任組長或副組長。而那兩個寫作班子一口氣搞出了幾本“哲學(xué)普及讀物”,著者的名字都簡化成了他一個人。幾年后他又從報社調(diào)進了文化管理部門,從此如虎添翼,君臨一切。
也就在這個時期,所有的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只要牽涉到文化工作的,他都要掛名。大約與此同時,他又迷上了書法:寫大字報,抄語錄,寫來寫去,最后懂得選用最好的宣紙。所有接待上邊一些領(lǐng)導(dǎo)的事情都要他從頭陪下來,那些領(lǐng)導(dǎo)故地重游,到山區(qū),到海邊,回來時就要留下一些詩作,他如獲至寶,總是把它們拿到報紙上發(fā)表。在這個過程中他也受到了感染,于是開始模仿起來,寫出了一些懷舊的五言或七言。這些詩句第一次發(fā)表時令他何等欣喜!除了偶爾發(fā)表,積累幾年之后,竟然還出了兩本詩選:每一本都薄薄的,取名《詩抄》。這些“詩抄”一律請名人作了長序,后邊又附了長長的后記,因為是大字印刷,所以看上去很像本書的樣子:其中有少量做成了緞子封面、燙金特制精裝的,由他簽名送給一些領(lǐng)導(dǎo)和名流。從此都知道他是一個詩人了。
他擔(dān)任文化部門領(lǐng)導(dǎo)的時候,幾乎很少對工作人員笑過,也很少出現(xiàn)在他們中間。他幾乎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接待和陪伴上級首長。他像一個影子一樣跟在這些人身邊,他們上車他開車門,他們題字他裁紙端墨。幾乎歷次運動中他都是一個積極參與者,直接向有關(guān)部門提供名單,搜羅運動所需要的各種言論,但絕少走到前臺參與辯論。誰只要上了他擬出的名單,那也就等于有了結(jié)局。大多數(shù)人盡管不全了解這一切,但他們本能地懼怕他,誰也不敢招惹他。在大家眼里,他是一個真正不可動搖的人物,因為那些嘗試過反抗的人,結(jié)果都敗得很慘:不是被遠遠地趕離了文化中心,驅(qū)出這座城市,就是到更邊遠的地方做苦力去了。
奇怪的是,當(dāng)年那些參與《詩抄》、參加過那幾本哲學(xué)小冊子的寫作者,差不多都前后遭了殃。其中幾個最賣力的人結(jié)局最慘,有的改行,有的最后就死在了農(nóng)場。那些一輩子與筆和紙打交道的人,面對著莫名其妙的暴力,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他們連驚訝都來不及,根本想不到從何反抗、怎樣反抗。也就在這樣的年代里,他卻不斷地花樣翻新,把那兩本詩抄又改成了《詩畫》,還讓全城最優(yōu)秀的畫家給他繪制成大幅畫冊——甚至進而改編成一部奇怪的“詩劇”,這部詩劇前后經(jīng)過好幾位戲劇家和詩人的訂正補充,最后一演再演。那時候書籍很少,可演的劇更少,所以只要一提起這部詩劇,大多數(shù)人都非常熟悉。它成了他一生最好的通行證,無論走到哪里,只要一提起那幾部東西,大家立刻就有些莫名的慌促,一腔敬重,眼巴巴地看著他。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變得更加肅穆少言。時至今日,一些報刊只要發(fā)表一首他的小詩,都要放在顯著位置,有時還要加幾句編者按。他常常和城里城外的一些高級人物互致信函,以詩作答——報刊上偶爾也把他們十幾年前或五六年前的這一類詩和信發(fā)表出來,接著就會有一篇篇評論。評論把它們說得高深莫測,是詩壇文壇了不起的收獲;而且不要多久,這些小詩和信件之類,連同那些評論文章,又必要重新結(jié)集,出一些精裝本,讓他再次題簽送人。
他的聲望就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重,終于變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怪物,只有令人敬仰的份兒了。
哭了,
抹眼了
在他的出生地,即那個海邊小村里,提起他的名字大多沒人知道。只有老一點的人才知道那人原名叫“狗剩兒”,是他的乳名。提起“狗剩兒”,村里的老人能講出一大段趣事。他們小聲說:“那可不是個好孩兒啊,打小不務(wù)正啊!小時候誰得罪了他,他就往誰家的井里解大小便。誰家的草垛子突然起了火,那么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狗剩兒干的。如果不是族里合計要把他處死,他早晚也要害在外村人手里。哪個村能容下這樣的人?想不到人家如今出息哩!”那些沒有牙的老鄉(xiāng)哈哈笑著,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有一個人說:“有一年上邊呼啦啦來了一溜大汽車,扛著機器,俺還以為做么哩,原來是給‘狗剩兒拍電影來了,還要把他們家當(dāng)年的那個小土屋拍上,俺也跟著‘狗剩兒沾了光。上邊來的一個戴黑眼鏡的人讓俺坐在‘狗剩兒邊上,‘狗剩兒給俺敬煙,俺就大模大樣往后一仰抽起來。那個機器把俺也照進去了。如今的‘狗剩兒吃得好了,長那個白胖哩,戴著眼鏡,還留起了背頭,年紀不大拄上了文明棍兒,你說笑人不?”
這如果僅僅是一個滑稽故事該有多好,可惜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在此地發(fā)生了……
“拍電影那天,所有人都呼拉拉擁到街頭,‘狗剩兒就迎著他們邊招手邊往前走哩,拍電影的人就把這些人都給照進去。后來放片子了,里面說的是:‘他們光榮的兒子歸來啦!鄉(xiāng)親們流著眼淚擁出來歡迎他!不知怎么,咱看的時候,真的也跟上哭了——咱哭了,抹眼了……”
車子顛簸著,這樣一直開到十幾華里之外的又一個石碑前。
石碑上標(biāo)明了“某某古城遺址”的字樣。石碑的一側(cè)有一道橫著剖開的土丘。
我知道博物館中的很多文物,就是從這里出土的。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乾山”。
我曾經(jīng)看過關(guān)于乾山的記載,知道它的名氣大得了不得,可是這會兒實地看一下,真讓人大失所望。原來就是一個矮矮的土堆子:在戰(zhàn)國時期,一直到秦代,這個土堆子比現(xiàn)在要高不知多少倍。當(dāng)時許多重大的祭祀活動都要在乾山頂上舉行,那些有名的帝王都到這里來過。原來剖開的地方就是前幾年一些考古人員的工作現(xiàn)場……
那片平原的東邊一點,有個小小的村莊,據(jù)說有遺留的一部分人,他們是從不遠的那座古城逃出的后裔……像書上描述過的,古城在當(dāng)年是一座知識之城、學(xué)者之城。研究者推斷它是秦王東進的結(jié)果——天下一大批最杰出的學(xué)者不得不一路規(guī)避,從齊國到東萊,最后匯聚在夷地邊緣。后來,大約是漢代中期吧,這座古城才開始衰敗——因為這里的頭兒起兵攻打王莽,結(jié)果兵敗城廢,開始衰落,城里的人四散潰逃。考證者認為,現(xiàn)在遍及這個平原上的徐姓大致都是從古城流散出去的。后來世道稍微平定一點,才有一部分徐姓家族陸續(xù)遷回,他們來“尋根”,在這里形成了一個小村……
我久久地站在這個遺址上。世事變遷,滄海桑田,一切都無從預(yù)料。
一些有名的大學(xué)者,比如說稷下學(xué)派的那些代表人物淳于髡、鄒衍,應(yīng)該都來過這座城吧。當(dāng)時這兒也算得上海內(nèi)輿論中心之一了。這里有各種各樣的人物,各種各樣的思想,他們都在這里。如果說徐福就是在這樣一種復(fù)雜開放的學(xué)術(shù)氣氛中成長起來的一個人物,那么他與當(dāng)時的某一類學(xué)者還會有些不同,他遠沒有那么迂腐,也從來沒對那個秦王寄托什么希望。很明顯,尋找長生不老藥不過是他長期醞釀的一個計謀。他心里不難預(yù)測,也完全會有這個料想:秦王統(tǒng)一中國之后,“百花齊放之城”很快就會坍塌,它必定會從這片泥土上消失殆盡。這兒既然是一座知識之城,自由思想之城,那么就絕對不會在一位暴君的陰影之下存活。怎么辦?他當(dāng)然知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出逃,就是遠遠離開秦王統(tǒng)治的這片疆土。他以尋找“三仙山”和長生不老藥為由,連續(xù)兩次出海,最后一次帶著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和弓弩手同行——其實主要是一些重要的思想者、一些學(xué)士、珍藏的典籍——結(jié)果再也沒有回來!這就是《史記》上說的“止王不來”。
徐福當(dāng)是一位老謀深算、萬無一失的人物,這與一般的知識人士大概差別很大。他竟可以指揮一個龐大的船隊,沿山東半島、廟島群島、遼東南海和朝鮮半島西岸行駛,最后渡過對馬海峽,到達濟洲,而后是——日本九州。這是當(dāng)時唯一的一條安全通道。因為當(dāng)時還沒有羅盤,只能靠星辰定位,而且他們的船也不可能貯備那么多淡水——從古航海的角度看,只有走這樣的一條路線才能不斷地補給……
我的背囊中有一張海圖,我常常要面對那些密密麻麻的標(biāo)記,直看得眼花。
我還保存有一首宋代的“日本刀歌”——它是這樣寫的:“傳聞其國居大島,土壤肥沃風(fēng)俗好,其先徐福詐臣民,采藥淹留童老;百工五谷與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
喜歡一些
“怪人”
那一天他領(lǐng)來了一位全城最有名的“天才畫家”。這個人出過非常氣派的大畫集,賣過很多畫,不僅有名,而且有錢。這家伙身上有各種各樣的風(fēng)流韻事,有些簡直算得上現(xiàn)代傳奇??晌业谝淮我娝陀X得失望:尖下巴、黃胡子、高顴骨,不太像個有才華的人。我不明白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人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顯擺,傲慢,令人討厭。不過大概正由于他談鋒犀利,常常出語驚人吧,竟有人被他唬住了,很有些不錯的姑娘喜歡他。是的,好像契訶夫就說過:姑娘總是喜歡一些“怪人”。那些“企業(yè)家”也喜歡他,常常為之慷慨解囊。他有了錢就沒完沒了地在我們這座城市舉辦個人畫展、開研討會,大概還嫌崇拜者太少。有一次朋友告訴:他在畫展上認識了一個剛來的女布展員,一下入了迷,為她整整多半年放棄了工作,丟棄了一切嗜好,只專心致志地追求她。據(jù)說她是個走起路來擰成三截的圓臉小姑娘,一雙眼睛空空洞洞,可是不巧惹了畫家。畫家流著淚水對別人說:
“我受不了,我不行了,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p>
這座亂哄哄的城市啊,洶涌如同河水的人流啊,很快就把一切都淹沒了。畫展仍在一場接一場地舉辦……
全都“紊亂”了
連我自己也弄不明白,對于人人渴求的一種安定日子,我這些年的奔波到底是為了尋找還是為了破壞?好像我與安逸的生活有仇似的。這些真說不清楚。據(jù)一些人的觀察,我所有的一切都“紊亂”了,包括我的生活、工作,當(dāng)然主要還是精神,全都“紊亂”了。它的根源,來自一種好高騖遠和不求實際的浪漫氣質(zhì)?!皬母现v,”有人眨著一對眼睛,“你就是這樣的人,不知干什么才好,四邊不靠?!敝劣诮甑耐纯?,我自己以及給全家人造成的痛苦,全部責(zé)任都在那片平原上。
是的,誠如斯言,我發(fā)覺自己這會兒仍然急匆匆的,心里發(fā)躁。再到哪里去呢?走在街道上,我不知為什么要一個個端詳著從身邊走過的那些人。我覺得每一張臉都那么熟悉,每一個人的神氣似乎都有一點共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我講不清。好像我在別的城市也見過這樣的一張張臉——他們都同樣地急切、匆忙和或多或少的倦怠。我覺得他們的臉,與平原上的臉是絕然不同的。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過去的朋友,于是幻想起來——或許這些人當(dāng)中會突然出現(xiàn)他們的身影……
我往前走著,不知不覺間拐進了一家書店。
原來我想看一下有沒有新書?沒法仔細瀏覽,滿目迷離。所有的書都是一張花花哨哨的封皮,上邊不是畫了半裸的女人,就是那些兇巴巴的男人;最多的是武俠書和卡通漫畫……在另一個柜臺上,我看到了一排排政治家的著作。這些書的裝幀越來越精美,可是冷清地呆著,幾乎沒人在這里駐足。
從書店出來,我又踱進了旁邊的一家咖啡廳。門口揚聲器放出的迷人音樂把我吸引了。進去兜了一圈,里面黑漆漆的。大白天窗簾低垂,若隱若現(xiàn)的、嘀嘀咕咕的聲音從一些陰暗的角落里傳出來。這里有一些地下情人。
“腎”是生命之本
我在圖書館,一個安靜的空間里。久久地佇立。一本一本的書,精裝的,燙金的,更多的是一些樸素的簡裝本。一排排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抽取哪一本呢?我聽人講,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像樣的書”。那么我應(yīng)該讀很久以前的那些書了。只有真正的哲人和詩人才會讓我入迷,讓我流連忘返。不知怎么,我的腦子老要回到那個清代遺老留下的莊園里。想想那石拱小橋,發(fā)黑的一灣灣死水里或許還藏下了一條魚吧?卵石小徑旁開滿了木槿花。那真是一個好去處。安靜,還多少有點神秘。那里本來游人就不多,僅有的幾個人也給吸引到所謂的藝術(shù)跟前了,留下了那么幽靜的一個環(huán)境。
我的目光這時瞄到了二十世紀上半葉一位叫黑塞的老人,接著翻開了他的詩集。他曾經(jīng)被稱為浪漫派的最后一位騎士?!膀T士”兩個字令人神往。老人曾經(jīng)寫了一首著名的短歌,叫做《流浪者致死神》?!澳阋矔碚椅?,/你不會忘了我,/……你還顯得遙遠而陌生,/親愛的弟兄,死神。/……你終究會來接近,/并滿懷火樣的熱情。/來吧,親愛的,我在此地……”
“我在此地,我在此地……”
“此地”是一座歷史久遠的城市。火熱而混亂,變化無窮。無數(shù)坍塌的房屋,無數(shù)高聳云端的樓房,汽車像蜂群一樣嗡嗡鳴叫,海關(guān)鐘樓上的大鐘日夜敲打破鑼,市長喜歡跳舞,秘書腋下夾著皮包,土老帽進城之后的瘋狂啊,瞪著一雙“我說誰便是誰”的眼睛……美女們一個個描好了長眉,涂紅了嘴唇,在大年三十的晚上急匆匆奔入舞廳。她們荒唐的丈夫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容忍。如果有人這樣,我非用滿是繭花的巴掌揍她不可。打老婆可是藝術(shù)家的怪癖。那個身后有了自己一座美術(shù)紀念館的老頭,不就有這個怪癖嗎?天才的怪癖格外誘人。我發(fā)覺天馬上就要黑了,應(yīng)該回家了。哦,晚上,一個又一個喋喋不休的、重復(fù)不盡的夜晚。夜晚哪夜晚,那個歐洲老人的夜晚呢?瞧他這樣寫道:“晚上情侶們/緩步穿過田野,/女人們解開頭發(fā),/商人們數(shù)著金錢,/市民們擔(dān)心地讀著/晚報上的信息,/孩子們捏緊小拳頭,/沉沉酣睡……”
我笑了。我想起應(yīng)該緩步穿過那一片田野——在離我們茅屋很近的那個國營園藝場里,有一位迷人的端莊的女教師——是的,我們倆曾經(jīng)“緩步穿過田野”,在蘆青河堤上走了很久很久??上覀儾皇恰扒閭H”。盡管我們曾經(jīng)一塊兒消磨過一個又一個黃昏……但是,真的,我們還不是“情侶”。
“……我于是走來走去,/內(nèi)心里跳著舞蹈,/哼著市井小調(diào),傻里傻氣,/贊美上帝和我自己,/我喝酒,又幻想/……我膽心腰子出毛病。”
這位老人擔(dān)心自己的腎臟?!澳I”是生命之本。我想起一個朋友有一次“腰子”真的出了毛病,疼得不敢走路,慌了,臉色發(fā)紫。我想他大概完了??烧l知這只是一場虛驚。原來他臉色發(fā)紫全是因為神經(jīng)緊張。到醫(yī)院里查了一下,又查了一下。最后弄明白不過是下邊有些發(fā)炎。用西方人的話說,他該悠著點兒。他說你不知道,有一天我畫畫,一滴水也沒有喝,“毛病就出在這上面?!?/p>
“水是生命的源泉,你怎么可以一滴也不喝呢?”
他的小愛人在一邊咕咕噥噥:“他就是這樣,他就是這樣?!?/p>
他的小愛人嘴巴撅著,很尖。小小的年紀就像一個老太婆一樣愛嘮叨了,此非吉兆。不過周圍的人都喜歡她,贊揚說:“真單純。”
我很想吃一點由這個小家伙燜出的一鍋牛肉。幾年前我吃過一次,印象深刻。我們當(dāng)時還喝了一點葡萄酒,就是有名的葡萄酒城出產(chǎn)的那種“瑪瑙紅”——當(dāng)時我不知道,后來才明白這是一位著名釀酒師的作品。
一本又一本的書讓我抽來插去。這樣倒弄著書籍玩,也不失為一件樂事。說起消磨時間嘛,我很想養(yǎng)一條狗,我想有一條乖巧的小狗,如同小兒繞膝,那該有多么好。那些資產(chǎn)階級少男少女就會玩這一套。資產(chǎn)階級是一個十分會享受的階級,我們不妨取其優(yōu)長。但是我們同時還要磨礪意志。
激 動
一種激動,淡淡地、緩緩地深入和升起,就像走在山路上、在上坡地一點一點攀登的那種感覺。真的開始漸漸接近那些高大的身影了。盡管有些人的感嘆沒有錯兒,可是畢竟該讓我試著尋找一下,比如過去,比如古代,至少是十九世紀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
我深入下去,不知疲倦。我開始變得興趣盎然。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發(fā)現(xiàn)在“巨人”身邊的亢奮正在消失。忘掉一切的暢想和創(chuàng)造的欲望,神秘的領(lǐng)悟力,都在消減。我于久久的猜測和疑惑中,合上了書頁。
我想好好剖析一下自己這個奇怪的存在:是我的心靈在變大、與巨人之間的比例發(fā)生了變化,還是我的情感磨糙了,因長久脫離書齋生活、奔波在東部山區(qū)和平原,而變得粗俗和愚鈍?好像都不是。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因為自己變得蒼老了。雖然剛屆中年,但一顆心的確老舊了。照一照鏡子,很容易就可以發(fā)現(xiàn)兩頰的皺紋、失去光澤的皮膚,更不要說那些雪樣的白發(fā)正在悄悄滲出。作為一個感受器官,歲月對它的磨損已經(jīng)足夠多了。哪怕是鐵制的物體,也經(jīng)不住時光這么有耐性、這么鍥而不舍地打磨啊。它如今終于銹跡斑斑,失去了光亮。接受這個事實真讓人痛苦,因為這一切都是不可挽回的。我們也可以偶爾相信什么“第二屆青春”之類的說法,可是誰都明白那只是一種幻想和安慰,至多是一種回光返照。青春是最不牢靠的玩藝兒,失去也就永遠地失去了。你沒法使陳舊的愛情變得嶄新,也沒法使衰老的軀體煥發(fā)生機。你接下去只是那種古怪的沉著、耐性,和或多或少有點令人生疑的經(jīng)驗。
記得小時候在山里來去的日子——那時我夠狼狽的了,衣衫破爛,整天忙著找一口吃食。但我還是有機會讀一點什么。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小書,這在今天也許是不值得大驚小怪的——它敘述的是一個動人的故事,讓我一遍又一遍地?zé)釡I盈眶,一遍又一遍地重讀。到后來竟然可以一字不差地把它復(fù)述出來。我一個人在河谷里,找一個背風(fēng)的地方生起篝火,隨身攜帶了一個大搪瓷缸,里面放了一點米,一點野菜和一點鹽,然后就煮起來。我對著火光,一次又一次讀著那本小書。有時實在忍不住,不得不站起來,在篝火旁邊來來回回地走。我至今還記得那時怎樣抑制著渾身的興奮——每一個毛孔都充填著悲壯和激昂……我望著遠處的夜色,望著天上閃亮的星星,想了許多許多。我想著怎樣走過了一段不太遙遠的人生之旅,想著我愛的人,我羨慕的人……就由于這本小書的引發(fā),前前后后的一切都讓我回想與沉浸,感動不已。我像欠了他們許多似的,想永遠地親近他們,愛護他們——我也想永遠地得到他們的庇護和愛護。我甚至想親吻一下腳下的石頭,身邊的樹木……天哪,那一會兒我是一個心腸火熱的少年,是一個了不起的泛愛主義者,慷慨無私,而且一點也不覺得所經(jīng)歷的那種苦難生活有什么不能容忍。我只是覺得,我屬于這大自然當(dāng)中的一個自由自在的生命,有過愛,有過不能忘卻的親情。我還將擁有沒有來到的、各種各樣的美妙生活哩,我將會擁有各種各樣的遭遇——除了能夠忍受之外,還會充滿感激。
小書里講的故事簡單而又簡單,可它在我心里引起的一切是那么豐富,真是難以言說。我莫名其妙地感激著什么,在河灘里面走啊走啊,走了很遠?;仡^看那閃亮的一堆篝火,我差一點要呼喊起來——它多美啊!我大口呼吸著夜晚清新的空氣,迎著親手點燃的那一堆火往前奔跑。我的腳步驚動了一邊灌木叢中的什么動物,它嘩啦啦把樹條弄響了,接著也飛跑起來。這時我倒駐足不前了,盯著它們悄聲問道:山野里的小家伙啊,你是誰?你是什么?你怎么不向我走來?我真想撫摸你,挨近你,與你交談和分享這個夜晚里不能遏止的激動……
那個夜晚我偎在篝火旁,興奮得吃不下飯。我真想在這兒遇到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一個好朋友,無論他是男是女:我們將共同翻閱這本美妙的小書,把這個故事從頭再咀嚼一遍,然后就傾其所有,互相講敘自己的過去……我想得太多了,想象中愈加愉快和幸福,也很渴念——渴念什么?不知道。我渴念美好的、令人神往的一切。它們像玫瑰花、像芍藥,像野草叢中的一個突如其來的紅色甘甜的漿果……反正只要是美妙的奇遇、是人間所能給予一個人的最好的恩賜,都在我的想象中擁有了。
我知道,這一切感覺和奇特的想法都源于這本不起眼的薄薄小書……
這就是那時候我面對書籍和一個好故事的情景。同樣的一本書,在今天看起來也許效果完全不同了。原因是我與書這二者之間,起碼有一方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他(它)變得或多或少令人失望,走入了平淡和庸常。像那個夜晚,一個人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熱忱、沖動和感激、美好地擁抱外物的那種情懷,它到底來自何方?它為什么那么急切而真實地在胸間翻滾?這在今天看起來,真是一個巨大的謎團了。
我現(xiàn)在就想把這個謎團化解——我隱約覺得它囊括了世界上所有的隱秘,這正是蘊含于天地之間的生命的隱秘??上也荒軌?。我也許傾盡全力也只能稍稍領(lǐng)悟其中的一絲一縷……閉上眼睛,盯視內(nèi)心,了解這顆從昨天到今天不停激躍跳動的心靈,將是多么有趣和有意義啊。給我這種力量、這種洞察的力量吧,我將用一生去接近這個秘密。生命的秘密才是真正的秘密。世界上的隱秘多極了,如果對那些沒有多少意義的微小趣味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致,就會對真正的秘密視而不見。
我此刻正因此而渴望,并首先從自己開始去探究。當(dāng)我感到疲倦的時候,就在窗前佇立一會兒。但我一直沒有走出屋子,我的想象令這個狹小的空間變得闊大,變得無邊無際,浩浩茫茫,與大荒星漢呼吸相接。
……漸漸平靜下來。剛才思索的全部恍惚間又退到了無形的幕布之后,一種感覺在回味中滯留——捕捉與消失,遠逝與回返,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處于極為特殊的瞬間。
一旦從這樣的瞬間走出,一個人掛記的事情可真多。
廚房、滴嗒的抽水馬桶,還有擱在廚房小桌下邊那個裝了食油的塑料桶。聽說食油長時間裝在塑料容器里不好……廚房的一角有一個鼠洞,我正考慮用什么辦法把它堵塞。還有養(yǎng)貓的問題,還有那個傳來嘆息聲的電話……我強迫自己把心思收回來,眼睛一直盯著前邊一點。蕪雜與瑣屑又開始淡遠。我翻書,聽著嘩啦啦紙頁合動的聲音……擔(dān)心離開這張書桌時,我會把那些瞬間感悟忘得一干二凈。我將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重溫和追究。這在許多人看來也許是自然而然的,可這會兒卻令我有點害怕——我完全能夠明白全部問題的癥結(jié)、它的嚴重性。
那顆必將衰老的心
在這個蜂巢似的城市里,我只需要一個很小的空間,借以回避北風(fēng)。我忠誠于自己的心聲,讓它成為自我印證之聲。關(guān)上窗戶,讓前前后后高大的樓房遮擋視線。我此刻也許需要擺脫那個遼闊的曠野,只是忘不掉那棵巨大的李子樹、李子樹下的茅屋、那一片雜樹林子、那一條灌木中的小路、星星點點的野花和紅色的漿果、我的金黃色的菊花、我面對的那一雙大大的眼睛……心中的歌,親愛的朋友,它是關(guān)于你和他的,是給我們的昨天和今天、給那些難以言喻的幸福和各種預(yù)感、幻想、企盼——給再生和沉默、等待和永恒,特別是給那顆必將衰老的心……
城里的流浪漢常在大街上以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他們竟能將我從這人流中區(qū)分出來,咧著大嘴問一句:“老哥你從哪里來?”我先是一怔,然后趕緊回一句:“老哥俺從鄉(xiāng)下來?!?/p>
好一個“鄉(xiāng)下老哥”啊,你知道今天的“鄉(xiāng)下”嗎?一個咧著大嘴、一邊揮動手臂一邊縱論四方的家伙,一開口就像放起了連珠炮:那一片片沉淪的荒原啊,你為它灑過一滴眼淚嗎?其實在這之前,各種兆頭就出現(xiàn)了——農(nóng)民種地大把使用化肥,生了蟲子就狂撒農(nóng)藥;收獲使用收割機,出門坐車提硬殼皮箱;二大爺家的三小子前幾年還流著兩淌鼻涕,現(xiàn)在出門也要坐軟臥,為女人舍得大把甩票子,嘴里叼著外國香煙,手底下啪啪推著麻將,一個大字不識,卻會說一兩句外國話,午夜三點爬起來看黃色錄像……聽聽鄉(xiāng)下老哥的這些話吧,它剛一出口就蒙上了塵埃,形同夢囈,瘋言和癔語,是讀三國掉眼淚替古人擔(dān)憂,是狗咬耗子,是不寬容,是變態(tài),是偏執(zhí),是保守,是昏昏然不知所以然,是酸秀才的臭毛病,是吃飽了撐的——像你這樣的人早該系上真絲領(lǐng)帶,抽健牌香煙,穿花格襯衫,沒事了到咖啡屋去遛一圈……瞧各方面比你差不知多少倍的,也有十個八個小姑娘在圍著轉(zhuǎn)了,她們流連忘返,川流不息。你注定了沒有希望,是的,你一輩子都是這座城市里的“鄉(xiāng)下老哥”……
想想你在這座城市里遭受的各種責(zé)難吧。你從來沒有乞求別人給予寬容。你知道這個年頭呼喊寬容的人越來越多,其實是睚眥必報。他們壓根見不得異類,只需要一種聲音、一種嘶叫的方式。他們嘲笑道德,嘲笑痛心疾首的人,嘲笑所有的關(guān)切和呼喚,絕不在乎有人餓死或撐死,不在乎姑娘遭到強暴,“干嗎要管她們那些浪貨?”藥店里新來了卡孕栓,制藥廠發(fā)了大財,經(jīng)濟發(fā)展,企業(yè)家恣了。有本事的人就滿面紅光,十年前的貧下中農(nóng)別想卷土重來。他們還想“管理學(xué)校”嗎?“我看大學(xué)還是要辦的——我指的是理工科大學(xué)”……調(diào)侃之聲蘊含了偉大的智慧、聰明的時尚——這些人一律頭發(fā)卷曲,戴著锃亮的戒指,吹牛無師自通。他們一概敵視父母,說對孝道不值得大驚小怪——“打倒三從四德,打倒孔家店!”什么“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什么“尊老愛幼”、“見了老師要鞠躬”,統(tǒng)統(tǒng)是誤國誤民。類似的還有許多,都是滋生民族之癌的根源。所有這些,既不能使人產(chǎn)生巨大的快感,又不能增添發(fā)財?shù)脑E竅,還不如灰不拉嘰的胡椒面,嗅一下起碼還能讓你打個噴嚏——對付你們這些古怪的家伙,秦始皇有個老法兒啦,就是埋掉殺掉燒掉,一股腦兒,痛痛快快。流著淚唱歌、喝著酒撒嬌、小姑娘臀部一撅一撅的,這樣大叔才喜歡。你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大叔啊,大叔二十郎當(dāng)歲就當(dāng)了處長,大叔一發(fā)火你可什么都完啦。一百萬在俺這兒不過是九牛一毛……
他們怎么搞來這么多錢,鬼才知道。這其中的一個是政府官員,在打擊賣淫嫖娼的大會上講話,一講三個鐘頭。有人說這家伙還有一支手槍,彈無虛發(fā)……
咧起的大嘴巴好不容易閉上了。
月亮從
山凹升起
我還是舍不得在半路停下。我想抓緊時間,最好在天黑之前翻過那道山嶺。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旅途上最好把那些山嶺河流,或是其他突出標(biāo)志作為某個界限。我總在心里默念:快點走吧,天黑以前到達那片樹林;在中午以前翻過那個山凹、涉過那條河,等等??墒俏矣袝r卻對更遠一些的目標(biāo)迷茫起來,比如這樣急急匆匆究竟要趕到哪里去?翻過那座山之后呢?
許多時候真的沒有更具體的目標(biāo)。
從河岸的露頭可以看出,這條大山主要由凝灰?guī)r和玄武巖構(gòu)成,它的倒影在潺潺水流中顯得很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居留地:藍天白云,山脈河谷,而我卻要窩居在一座亂哄哄的城市里,想一想真是太虧了。這樣的地方經(jīng)??梢杂龅?,它總是觸發(fā)心底的不安。我好像總有一個模糊而遙遠的誘惑、一個難以兌現(xiàn)的約定:走吧,到遠處去吧——此行何為?哪兒才是最終的停泊地?一切卻沒有明確的答案。可又必須走。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只有在路上,只有在路上,才不會睜著一雙空洞洞的、傻乎乎的眼睛。
這是一個溫煦的秋天。大地一片蔥綠,水汽絲絲縷縷騰起,山巒浮動,到處像春天般喜氣洋洋。一個人走入了真正的原野,會悄悄掩住心中的禮贊,緘口不語。這是什么地方???這是遼闊的東部,東部的山野,它通向故地,它包容一切,生長一切……
一條鐵路差不多橫穿半島,沿著著名的黿山山脈南麓蜿蜒向東;而我總是在它的中途下車,由此一直向北——跨越一百多華里的山地和丘陵踏上平原,徒步走進一片熱土。如果下了火車直接轉(zhuǎn)乘汽車,那么不久就可以踏上平原。像過去一樣,火車大口喘息著停在東部終點,我開始依仗雙腿穿越丘陵地區(qū),一步步踏著堅實的泥土,走向那片灼熱的平原。我仍然背著那個被風(fēng)雨洗白了的背囊,遠看像一只蝸牛那樣在山道上蠕動。背囊里有我用了多年的大搪瓷缸、一個小鋼鍋,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特別是一個輕巧的簡易帳篷。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在旅途上的寶貝。背囊看上去破破爛爛,如果扔在路邊,除了聰明的流浪漢再沒人會理睬它。可我知道它是一個多么重要的寶貝,相信它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擁有的東西。它的兩個背帶堅韌結(jié)實,經(jīng)得起小山一樣的沉重。這些年來它隨我走了多么遠的路、裝下了多少喜樂悲歡……
穿越山地,一直走向了丘陵的北部。看來這一天必得在山里過夜了。本來我完全可以找一個小村投宿,可是當(dāng)我穿過一條干涸的河谷,看見小村上空飄起的炊煙時,就穩(wěn)穩(wěn)地坐在了一塊大石頭上。讓我遠遠地注視著它吧,讓我一個人找個地方過夜吧。恰好天氣不冷,在這樣的夜晚,露天宿營是再好不過的事了。背囊里有一切過夜的東西,我再也不會像過去那樣忍饑受餓了。我想享受一下午夜里的寒露,傾聽在深夜里傳出的各種野物的聲息。這樣想著,尋到了一片干凈的沙土——不遠處閃動著一灣清水,這正是再好不過的宿營地。我揪一些干茅草鋪在沙子上,又把一些樹葉堆在上面,架起簡易帳篷。在離開小草鋪幾米遠的地方,我把小鍋支起來。淘了米,然后再揪一點野菜放進去?;鹛蛑″仯装椎恼羝傲顺鰜?。彎彎的月兒從山凹升起,眼前的一切簡直像夢境一樣。人哪,怎么能舍棄奔波和行走?怎么能舍棄尋找和奇遇?像你這樣一個野人,舍棄了這些怎么還能活得好?
一個黑色的世界
人是多么奇怪啊,人的情感完全被一段時間的視野所決定。離開了那座城市,我的眼前再也沒有了蜂擁的人群和密密麻麻的車輛,以及我熟悉的街巷、樓房和往日那些朋友,竟然可以長時間地把那一切都遺忘掉。我的一切牽掛、煩惱,絕大部分都圍繞著我的平原。那里的一些事情也讓人恐懼,我在心中將平原與那座城市對比著,突然覺得原來那座城市變得可愛了……那里也有恐怖,有惡性事件,可是它們好像離我十分遙遠……
那座城里的一切兇險故事,對于我來說大致還停留在傳說的層面上。但有一次我正要到公園去,有人阻止說:“不要去了,你沒發(fā)現(xiàn)公園里冷冷清清嗎?”好像有點兒,我問怎么回事?
朋友告訴:前天有幾個人在公園里被刺傷了,其中有兩人當(dāng)場就死去了。公園里不知為什么出現(xiàn)了兩個穿黑衣服的人,這兩個人不知是從哪來的,身上帶著一把刀,動不動就要把無辜的游園人刺上一刀……我不相信,我說被刺傷的人一定與他有什么關(guān)系,比如說吵過架、或者直接就是仇人。他們說可不是這樣——據(jù)人講那兩個人傷的全是素不相識的人,他們是一種變態(tài)狂,他們只想殘酷地報復(fù),只想殺、殺……
“報復(fù)那些無辜的陌生人嗎?”
“要不怎么叫‘變態(tài)呢?你想一想他們刺傷了很多人,他們怎么誰都不認識啊!”
就在朋友講過那個令人驚愕的事情第二天,又有人告訴:幾個人正騎在自行車上——當(dāng)時是一個夜晚——另有幾個陌生的騎車人從他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覺得后背上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沒當(dāng)回事,只是越往前蹬越覺得后背疼,再后來又有什么黏乎乎的東西流下來……他停了自行車到路燈下一看,原來流了那么多血!這時候他才明白,剛才那會兒是被重重地捅了一刀……
傷者與兇手萍水相逢,毫無宿怨。
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可怕的了,可這是事實。殺人者完全沒有固定的目標(biāo),他與受害者之間并不熟悉。受害者的遭遇只是一種猝不及防,一種極端殘酷的偶然。我寧可相信那些喪心病狂的家伙完全是抱定了決絕的心情——他們已經(jīng)告別了一個世界,走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黑色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沒有綠色的草地,沒有鮮花和漿果,沒有透明的水和可愛的湖泊、海洋,沒有一束陽光。那個世界無論對于我,對于大家,都是完全恐怖的黑顏色。
不過當(dāng)我冷靜下來就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任何人的心靈深處都有可能延伸出一條曲折的小路,它們正通向那一片漆黑……
我驀然想到了那些令人痛心疾首的人……我不知道你們在哪?在平原、山區(qū),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流浪嗎?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在這個充滿了追逐、陷阱和危難的土地上,你們怎樣得以保全,怎樣才能安然無恙。我為你們禱告,祝福,為你們向上蒼乞求了。你們可要小心啊,你們?nèi)绻庥隽巳魏尾恍遥瑢λ腥硕际亲顕绤柕囊淮螒土P!
我害怕想到這一切……關(guān)于旅人的消息給了我沒有盡頭的愧疚,讓我一生不再安寧。我想這是你們的決絕,也是一個可怕的回報。你們用這種方式離開了,走進了一個不可理解的選擇。你們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不過才二十多歲。你們真的在流浪嗎?
死亡
之霧
那是死亡之霧啊。如果它降落在莊稼地里,青苗立刻全完。不遠處那個化工廠已經(jīng)不止一次出過這樣的事:一團棕色煙霧冒出來,接著就是人群的嚎叫和奔跑……周圍幾個村子的人帶著抓勾和鐵鍬包圍了廠子,后來又到城里去告狀;除了毒煙還有廠子里流出來的水——放進溝渠滲到莊稼地里,苗兒就全枯了。那些村子里出毛病的人越來越多,一年里就有六戶人家生了怪胎,還有幾十口人得莫名其妙的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口吃、發(fā)呆,見了人胡亂點頭……
老鄉(xiāng)問城里有沒有這種事?我告訴他也有類似的事——那里最可怕的是酸雨,有一次下過雨之后路兩旁的樹木都死了——那天我正好上班,回來時潔白的衣服上全是黑點,就像下過一陣泥雨似的。可見空氣中已經(jīng)積滿了污垢。遇上氣壓不好的時候,煙氣升不起來,整個城市一連多少天都要罩在濃濃的煙霧里,所有的人走向街頭都嗆得連連咳嗽,有人一出門就要戴口罩。那樣的日子人們多盼一場大風(fēng)啊,盼著把這些臟東西全部吹離這座城市……
老鄉(xiāng)嘆著:“是啊,吹離你們的城市,吹到我們平原上來!還能吹到哪里去?南風(fēng)往北吹,北風(fēng)往南吹,反正是有人倒霉?!蔽议L時間一聲不吭。如今豈止是毒霧毒雨,還有扼人咽喉的水呢!過去再旱的天,平原上的人也不愁,因為井里總有用不完的水。過去人們用轆轤和水車澆地,再后來有了抽水機就更方便了。莊稼旱不著,再旱的天也能奪得一個豐收。可如今就不行了,幾十丈深的機井都沒有水。好不容易等來了一點水,開動抽水機,半個小時水就干了。沒有辦法,造紙廠、化工廠、電廠,還有那些開礦的人,都發(fā)了瘋地抽取地下水。到了夏天,正好是莊稼用水的季節(jié),可是眼巴巴要瞅著苗兒旱死。莊稼人急了就找到那些工廠埋在地里的抽水管子,把它砸了,給它截了流——結(jié)果所有砸管子的人都給抓起來了??墒前?,一片莊稼干死了渴死了,誰去抓起那些禍害這片土地的人?村里人恨恨地說:
“工廠要掙錢,可不能因為幾個錢吸干了地里的血。地血都干了,地上的人還能活嗎?”
我的心怦怦地跳著……這片土地真的無法再承受,無法承受一場空前的瘋狂了。
“這一段時間,到海邊上來的奇奇怪怪的人更多了。他們都是來打海灘主意的,因為海灘這兒的沙地不值錢,地皮便宜。還有,這里離海近,排放污水容易。不過這一下可就毀了咱海邊上的人啦,不知你信不信我的話,從今以后再也沒有咱的好日子過了……”
村里人張大嘴巴,望著蒼天。
忍住,一聲不吭
這家伙一會兒偽裝成天才詩人,一會兒又吹噓是腰纏萬貫的企業(yè)家,發(fā)了大財:上個月就一口氣賺了二百多萬。他說如今來往的人都不一樣了,身邊常有“曠世奇才”。
我只知道他前一段經(jīng)營珠寶和文物,倒賣過一張宋畫,買價是四千,竟賣了幾十萬——后來又連呼上當(dāng),說能賣得比這多好多呢,而且是外幣!他揮動手掌:“無論干什么,只要成功就需要天才,天才做什么都非同一般?!边€語重心長地對我說:
“老伙計,一失足成千古恨哪,人生的選擇多么重要!舉個例子講吧,你看到小城里那個拄著拐走路的老家伙吧?他是我們這一塊兒最有學(xué)問的人,什么都懂,從甲古文到溝邊上那些帶刺的小草,全能叫上名兒來。你看看多有學(xué)問!只可惜太窮了,到集市上買魚都不舍得買大魚??墒桥c他一塊兒讀書的那些同學(xué)呢?人家有的又無學(xué)問又‘不務(wù)正業(yè),現(xiàn)在都住上了小洋樓,老婆也年輕,還抱著帶斑點的小花狗……”
他這番話實際上是對自己欲望的最好概括。我不相信他如今會老老實實干點什么,大概是奔著“帶斑點的小花狗”去了。我以前曾跟他有過好多次徹夜長談,因為心里明白,與其讓其纏住,不如對他施展我的影響——我想運用自己的機智,把他改造成一個起碼的“同路人”。誰知實踐中這個想法一次又一次落空,可我偏又是不改初衷,極希望他安下心來做點什么,不的話似乎有點可惜。他有時也贊同我的話,有時又覺得我迂腐可笑。我記得最后一次交談時,他喝多了酒,紅著眼睛在炕上滾動著,不停地搔癢、拍膝蓋,到后來坐起,擦著眼角嚷道:
“伙計,時代發(fā)展到今天,很多事物就得重新評價了。老皇歷翻不得啦。從歷史上看,人們也只承認成功者。道德是一個歷史的概念——在今天,連同性戀也能登大雅之堂,連手淫也有人提倡。壞人好人全翻個兒了,誰有錢誰體面。我認識的一位老總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過去誰有他的丑聞多?如今人家成了億萬富翁,市長爭著跟他握手,最高級的宴會他才去哩。那家伙胖得屁股越來越大,一張大臉白刺刺的……”
我忍住,一聲不吭。
古遺址
調(diào)查
在這個平原上做任何事都難得超乎想象,關(guān)系網(wǎng)密密麻麻,有時不知怎么就會觸動一個地雷,引發(fā)麻煩。我們那時小心翼翼地行動,用盡了各種辦法才算是落定下來。最難纏的不是別人,而是那個小城“文化界”。本來是我們只是在當(dāng)?shù)馗阋稽c古遺址調(diào)查,可換來的竟是一片嘲諷和詛咒。他們希望我們按照他們的“成說”來注明和標(biāo)記,完全不顧起碼的歷史真實。他們罵我們是好大喜功的窩囊廢,自己卻連一篇通順的文字都寫不出;他們個個都想把自己的糟爛塞過來,當(dāng)然也只能引起我們的奮力反抗——這就是與其矛盾的根源。小城“知識界”為此恨得咬牙切齒。他們很久以來就偽裝學(xué)者,偽裝文化權(quán)威,卡著腰,戴著眼鏡,嘴角上斜插著透明的有機玻璃煙嘴,連說話時煙嘴也不拔下來。他們張口閉口就是半通不通的術(shù)語,再到后來竟然還摻雜進來幾個文學(xué)人士,張口閉口大談什么“先鋒派”,什么“后現(xiàn)代主義”、“卡夫卡”、“印象派”,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一天到晚在家撅著屁股扒拉從上海、北京訂閱的一些新潮翻譯刊物,回過頭來再唬人。有的還模仿起“垮掉派”,寫出了一些非驢非馬的東西,用一個手提包拎著,一下子扔到了我們的桌子上。他們振振有詞,說自己才是這里的真正主人,不僅要過問,還要和我們一起到考察地去看?!昂檬虏荒茏屚獾厝私o攪了?!?/p>
因為實在沒有辦法拒絕他們,我們簡直把最后的一點力氣也使盡了,窮于應(yīng)付一整天,到了深夜真想放聲大罵一場。
就因為我們心中的一團火還沒有熄掉……是的,我們對這個世界上的什么東西太愛了,太愛了。我們不能割舍,我們一生與之一起,緊緊相連……那時候無論夜里受怎樣的煎熬,第二天一早,用清水洗一把臉,洗去一臉的沮喪和疲憊,再精神抖擻地投入了新的工作。我們?nèi)淌苤蟮奈屯纯?,小城“文化界”還是往我們身上潑最臟的污水。他們的攻擊越來越尖刻猛烈,竟然罵我們是心懷叵測的狗崽子,是萬惡之源,是幾個有朝一日會顛覆社稷的叛徒特務(wù)、地下分子……所有時髦的詞兒全讓他們使上了,還不滿足,最后竟至于整出了一份材料,復(fù)印了亂寄一些權(quán)力部門——弄到后來他們也許才明白,這些材料大多都是無的放矢——因為我們不過是做一點古遺址調(diào)查。那些材料對我們已經(jīng)不起多少約束作用。不過它還是讓我們清楚地知道:人心真正險惡。
我每次歸來,首先要躲避著小城“文化界”。我曾經(jīng)總結(jié)過:人世間最令人惡心的,一是喪下良心的官,二是那些賣了良心的“知識界”——他們或者是窮兇極惡的狗、或者是斷了脊梁的狗,反正都是幫兇和無賴。
怕麻煩
不行
昨天他以天才自詡,而今卻有了新的崇拜者——三番五次要與一個“玩錢的天才”拉上關(guān)系,人家卻對他怠搭不理。他講了對方的很多秘密和故事,說這人是一個極其聰明又極其混賬的家伙,最大的本事就是會耍潑皮。比如說在這一圍遭人人都怕的一個厲害角色吧——不怕死,與人打賭時剁掉了自己的一截小拇指,跟人動刀子更是常事——可這人就是怕他!他隨便說一句,那人就得乖乖的。
他暗中罵這個“玩錢的天才”,兩人之間有解不開的疙瘩……不過在這些謾罵和詆毀之間,總流露出不可遏制的欽佩和崇拜。
他總認為自己的才華罕見之至,在這片平原上“幾百年才會出現(xiàn)一個”,可如今卻對一個混世魔王垂涎不已,愿絳紆屈尊一路尾隨,說:“這人發(fā)財?shù)拿孛芫褪堑教幉迨郑贿^先是看緊自己的老窩……頭頭腦腦的與他都有說不清的關(guān)系。多么慷慨大方,下手忒狠,一把抓下去就是千萬百萬。他走私還不過癮,干脆就直接挖煤炭賣。一些亂七八糟的企業(yè)都有他的股份。城里現(xiàn)在有了一個私人銀行,那是他的?!板X這個東西啊,越滾越大。不過你不能怕麻煩,怕麻煩不行……”
他斜眼看著我,抿抿嘴:“世上人花花色色,要分起來也簡單,就是一種人嫌麻煩,一種人不嫌麻煩。不嫌麻煩的人才能成,他們個個精力充沛、不問道德、重視女人、喜歡酒瓶,同時又拿得起放得下——人活著就是這樣。”他狠狠點一下頭,有點一言以蔽之的味道。
驕嬌二氣
務(wù)去
當(dāng)?shù)卮罄习宓囊晃慌貢谖葑永飦砘仵獠剑植逶谘澏道镞呑哌呎f:“告訴你吧,我們初次見面,我不太好意思——實際上我也是個粗魯?shù)娜恕>褪钦f,我說話隨隨便便,喜歡開過火的玩笑,有時還能在熟人面前罵人,說一兩句粗話。有時我直接就敢罵老板。這個家伙對誰都發(fā)火,動不動就解聘,對我不敢。當(dāng)然他是另有所圖。不過他從來不敢對我動手動腳。有一次我們參加一個宴會,對方的一個經(jīng)理喝醉了酒,伸著手說:‘我想摸摸你。我就把屁股挪近了說:‘你摸呀,你如果敢動手,我就敢用斧子把這只手給你剁掉。我當(dāng)時滿臉殺氣,那個經(jīng)理嚇得一哆嗦,酒也醒了?!?/p>
我忍不住一笑??雌饋磉@真是一個活寶,但是——我在心里告誡自己:別笑呢,實際上她正服務(wù)于這片平原上最黑暗的勢力。
吃飯時她倒了一點瓜干烈酒,我立刻把酒杯移開,我想年輕姑娘不能喝這種酒的。我正想給她添一點葡萄酒,誰知她一把將杯子搶了過去:
“驕嬌二氣務(wù)必去掉,不值一提的規(guī)矩何必遵守!”
說得朗朗上口,流利干脆。真是個古怪的女子!她又說:“我告訴你一個辦法,你不必害怕飲酒,也不必擔(dān)心身體不好。你沒事,就像我這樣……”
說著她把那個可愛的嘴巴張開,把舌頭頂住上顎:“你看,就這樣,看見了吧——你在什么時候都要舌頂上顎?!?/p>
“為什么要這樣?”
她把酒飲下才說:“這樣就能接通‘任督二脈呀。從中醫(yī)的角度講,這是人體最重要的兩條脈絡(luò),你只要把它們接通了,氣血也就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周流了,你就永遠不會得病、永遠年輕了。”
她連喝了兩杯酒,然后又大口地吞食粗糙的玉米餅和地瓜。這頓飯吃得很痛快。
最后她要告辭了,一擺手出了門,然后一頭鉆進了汽車。
月亮升起來了。月影下看著飛馳而去的車子,讓人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相守
之心
當(dāng)我真的徘徊在平原上,卻像一個孩子羞于見到大人似的,小心地繞開了那棵大李子樹。但我知道,沒有來到它的身邊,就等于沒有來到這片平原。關(guān)于它的無數(shù)回憶讓我心中顫栗,讓我有一種時時難以解脫的感覺。我無論在何方何地,只要一想起自己的來路,總會記得是從它的身邊走開的,并且還要回到它的身邊去……
我從童年起就開始得到某種暗示似的,從心底認為:這棵大李子樹長在了整個世界的中心,而不僅僅是這個平原的中心——大地就是從它的四周往外延伸,以至于無窮……我從東到西或從西到東、去南方北方,心中的座標(biāo)是不會改變的。我走向最遠的遠方,可最終也還是要歸來,這是無可懷疑的心念——當(dāng)我走近了它,離它越來越近時,就會感受它溫煦的目光。這像撫摸一樣的感覺。是的,它有無窮的魅力,有奇怪的磁力一般的吸引。
我靜默下來就易于回答一個問題了:我為什么要在此尋找一片田園?為什么要匆匆地奔向這里?一切都是因為它,一切都源于一種不可更改的景仰和相守之心。
我在平原上忙碌,常常一個人到鎮(zhèn)子上、小城里,到大海灘上。我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因為離開得太久了??墒俏伊侠淼米疃嗟倪€是自己的一顆心——那里面的荒蕪與瑣屑。我有時會默念、會想起它——大李子樹。是的,它的旁邊就是我的出生之地,那兒曾經(jīng)有一片小小的果園。去那兒是方便的,只要穿過那道起伏的沙崗、沙崗上茂密的雜樹林,踏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就可以一直走到那里。我站在園邊上就可以看到那棵巨大無比的李子樹。
不知多少年了,它一直在這兒守候著。它比我來到這世界上的時間要長得多,而且比許多人的年紀都大……我們尋到了它,在它的身邊筑起了一個小小的家園。我們在這里休養(yǎng)生息,躲災(zāi)避難,等待親人……多少年過去了,大李子樹旁邊的人一個個先后離去了,只剩下了樹旁的一座茅屋。
這兒到處都留下了過去的痕跡,一種難以言喻的氣息讓人沉迷。小小園林西邊是一行茂密的槐樹,槐樹外又是一片紫穗槐灌木……一些烏黑旺盛的馬尾松,一片在風(fēng)中發(fā)出唰唰響聲的雜樹林,還有潔白的沙土——這兒連結(jié)著我的全部。我的心無論飛多么遙遠,都有一線系在了這一端。
我在這片平原上留下了什么?有什么東西墜著我的心?到處漫游,走過了山嶺平原,再往前走去,直走到長江和黃河的源頭——可是仍要歸來,然后久久地徘徊在這片海濱平原,步履沉重地踏上那條通往大李子樹的彎曲小路,再次登上沙崗。
我只要望見了它的巨大身影,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視而不見了,只直直地迎著它走過去。我再次感受著它無所不在的目光,讓它的大手撫摸我的額頭……我就在它的目光下長大,領(lǐng)受著它的體溫、它的慈愛;從小到大,我一直攀伏在它的身上,我的生命與之難分難離。打我生下來的那天,我就看見它屹立在茅屋旁邊。后來星轉(zhuǎn)斗移,一切都凋零了,它還是那么屹立著,微笑如初。它俯視著大地,俯視著消失的歲月、人、一切的一切……
我走近它,靠在了它粗糙的皮膚上。我感到了它在輕輕地顫抖。我仰起頭看它密密的枝葉和剛剛結(jié)出的果實,再看四周:一片樹木還在,可是有的已經(jīng)枯了半邊;往年那修整得筆直的樹下田埂、水道,如今都已殘敗坍塌。
就是這片與我的根脈緊緊相系的園林,在遠方的那個城市里,在深夜,在我愉快和不愉快的時刻,是我總要想到的一片熾熱之地……對于我而言,人生的每時每刻,只要想到童年的這片園林,就會感到一種難言的幸福,有時這幸福大得令人無法消受。是的,它完美無瑕。
記得小時候,這里的每一棵樹木都被我取了名字,每一條枝椏都讓我親近過。包圍這片園林的那些雜樹、沙崗,灌木叢中開放的各種野花、長出的各種漿果,都讓我牢記在心。它們蘊含著永遠講不完的故事和唱不完的歌……
看著我
的昨天
這兒曾是一片多么肥沃的土地,一個多么誘人的地方。母親和外祖母把它修葺得多么完美……
離大李子樹十幾米遠就是我們的茅屋舊址。這里什么也沒有留下,只有一片黑泥,上面長滿了野草:馬齒莧,一兩棵地膚、幾棵金星蕨科的沼澤蕨、禾桿蹄蓋蕨——它們一律長得黑烏烏的,特別茂盛。我們茅屋的地基比周圍略高一些,因為坍塌的泥土墊得更高了一些。真是不可思議,從眼下的痕跡和界墻看它是那么小,小得不像是住過一家人……一個苦難的故事,一個折磨人的童話。不過這是真的,這兒有舊址為證。它的倒塌與新的護園人有關(guān),因為我把經(jīng)管這座茅屋的權(quán)力交給了他們,有一次回來,干脆又把整座茅屋送給了他們??墒撬麄?nèi)∽吡宋輧?nèi)的雜七雜八,壓根就沒有想過料理它,結(jié)果任其倒塌。
我感到了難忍的疼痛。
這是先人留下的最后一個居所啊,它盛滿了我的昨天,它是我的一切??墒菦]有了它,我還剩下什么?我還有可能真正找回昨天嗎?我不敢肯定。
好像冥冥中有什么告訴我,要讓我遠遠地離開這片平原,躲避著什么不祥和災(zāi)難……可這是我的故地啊,這兒有我的靈魂!我早就成了一個孤兒,早就舉目無親——讓我再往哪里走?!
我知道,這并不是一個中年人的多愁善感,不是——我真想趴在這滿是野草的地基上親吻、緊緊地貼住它……找到了這里,就找到了我的開始。我出生在這里,依戀在這里,奧秘和奇跡也在這里。
我四處看著,看著我的昨天……每一株樹每一棵草都不愿放過,直到看得兩眼疼痛……不知多少次了,我在這里駐足,不愿離去。我在努力探究著屬于我的一切。我覺得再也沒有比這塊腳踏之地更神秘的了:母親就在這兒生下我,我生下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小小的世界——再后來我可以移動了,可以奔跑了,不知不覺還是以這兒為中心;我走向四方,尋找著嶄新的朋友和嶄新的故事……陌生的世界變得熟悉,熟悉的世界又變得陌生;只有回到這里,才感到一種真正的歸來,真正的回避和真正的悄藏——無論是恐懼還是喜悅。好像我的一生只要有了這樣一座茅屋,再兇狠的力量也難以加害于我了。
在此地,我可以永遠躲避寒霜和北風(fēng),可以一直蜷在外祖母身邊,在被窩里、在深夜閃跳的油燈下,纏著外祖母講一個又一個故事……
從茅屋舊址走開,我一個個撫摸和注視著童年的朋友:各種各樣的果樹,包括其它植物。我差不多能感到它們在手下的脈動。有些樹木也像我一樣蒼老了。我想從它們的目光中感到一絲責(zé)備,可是沒有。我是一個最應(yīng)該接受譴責(zé)的人,因為我沒有守在它們身邊,沒有為它們付出。我的一腔懷念和牽掛并無有助于它們。我是一個脆弱的人,我的善良只在一個很小的范圍內(nèi)、在一個特別容易的時刻里才能顯現(xiàn),才被接受和理解。站在這里,我會想到,我已經(jīng)四十多歲了,應(yīng)該具有本能的詢問和質(zhì)疑:你生活的支點到底在哪里?你將由此出發(fā),邁向何方?
也許當(dāng)年就是在這聲聲質(zhì)詢中歸來了:不是做客,不是匆匆奔走,而是要在此駐足,與之長相廝守。當(dāng)我的愿望幾乎實現(xiàn)了的那一天,興奮無可比擬。它一直藏在心底。我找到了自己的根性,顯示了一個人的拗氣,多少變得像一個男人。這就是我今天的理解和感悟。
我不止一次地使用“根性”這個詞。因為舍去了它就不能表達。我的根扎在這片土壤里,是它決定了我的命性。我的來路決定了我的去路。還記得有個家伙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揶揄,攻擊說:“你的本事也就那么一點點,什么愛啊恨啊……”我回答:“你說對了。愛和恨可是了不起的事情;可惜你永遠都不會懂。”他瞪大了眼睛:“我不懂?老天,我不懂?”
他的“愛”只是那種男女的纏綿和傷感,是哼叫。而我有過傷感嗎?我更多的體驗是苦難和悲痛。它們包圍著我,轄制著我,使我步履維艱。
在大李子樹旁,面對無聲的童年伙伴,我明白人不能沒有心靈的叮囑,不能沒有幻想和渴念,特別是——不能哼叫呻吟;即便貧窮潦倒山窮水盡,也不能發(fā)出乞求。
我走開,向西,穿過那一行無精打采的槐樹,走過了紫穗槐灌木。馬尾松在風(fēng)中搖動。我只在心中默禱:安息吧!我的故園,我將永遠廝守著您,我將用身軀護衛(wèi)著您。
這里有我們家族繁瑣而神秘的歷史,我將在安靜的時刻里把這一切記錄下來。我需要好好地觀察自己、以及我所感到的一切。我還要不厭其煩地驗證和演算。
歌 者
我不想完全否認這個人的才華,可是要弄明白到底是什么把他害苦了,還真得花一番功夫哩。這家伙也很可惜。不要說弄懂一個人,有時要搞清一段小小的人生插曲也需要很長時間——本來我們很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在某一天早晨偶然相遇,我喊了一聲,他猛然回頭的一瞬,我才看出對方是多么陌生。
那一刻相互都很吃驚,可是我們已經(jīng)相識三十多年了。
三十年就這樣一晃而過,人事皆非。他已經(jīng)獲得了起碼有五十來個“大獎”,儼然一個大詩人。僅他一個人也足以使我好好想一想了:是否真的該脫離這一幫一伙?我后來雖然沒有走開,但最終跑開的卻是對方?!八豢赡艹蔀橐粋€歌者?!蔽以谛睦镎f?!案枵摺笔且粋€極其含混的概念,正像如今多如牛毛的“企業(yè)家”一樣——這其中既有奮斗者,也囊括了無數(shù)的混蛋流氓?!案枵摺边@個概念啊!世界發(fā)展到了今天,你已經(jīng)無法區(qū)分一個處女和一個妓女,無法區(qū)分是與非、白與黑、荒謬與真理。你眼盯盯地看著一個流氓變成了歌者,甚至變成了一個當(dāng)?shù)馗枵叩拇箢^領(lǐng),只能無可奈何地一嘆: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正像你在這片平原上只能眼巴巴地瞅著一個又一個惡棍成了百萬富翁、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靠著垃圾箱活命一樣,它們?nèi)且粋€道理。
這家伙也寫出了一二首像樣子的歌子。但他身上最了不起的一個本事,就是交往那些權(quán)勢人物,還有不道德的小姑娘。他把我引為知己,同時又特別起勁地攻擊我,惡毒的誹謗常常奏效。他那些所謂的“至交”——實際上只不過是些勢利眼、酒肉朋友——攻擊說:“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過是從山旮旯里爬出來的毛孩兒而已!”這一點他們差不多搞錯了一半——我其實是從海邊上來的,只不過后來鉆入了山旯旮;是的,我曾經(jīng)是一個“毛孩兒”,這名稱挺棒。我記得這樣攻擊我的家伙,戴著一個很大的潛水手表,時不時要抬起手腕看看,旋轉(zhuǎn)一下表殼。他當(dāng)時正在低頭咬一只蒸豬腳,咬到了一塊脆骨,發(fā)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
他們
沒有心
我在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鋪子里住下了。他們十分熱情,但得知我是從海邊來的時,就變得冷淡起來。原來那個男人直到如今還是一個村莊的頭兒呢,他被迫出來打工,完全是因為在莊子里實在沒有事情可做。他習(xí)慣了率領(lǐng)別人做點什么,所以這一溜山谷里很多人都聽他的話,就連這里的礦主對他也要高看一眼。散布在這條谷地里的打工者,大部分是來自其他的村莊,與他一起來的只有十幾個人。他告訴:在整個的平原上,受損害最大的,大概就是他們那一帶的村莊了——那里是煤礦最先動手開采的地方,所以土地下陷很嚴重,如今到處都高低不平,一眼望去滿是水洼和荒草。剛開始他們還試著將停止下陷的土地重新整修出來,可后來又發(fā)現(xiàn)這是很難的一件事:苦苦干上一個冬春才整出很少一塊地,可由于土層被打亂了,再加上地下水沒了,所以根本就沒法種,一連多少年也沒有一個像樣的收成。而且村莊由于土地下陷,接連搬遷過兩次,如今已經(jīng)是元氣大傷,總之全都完了。我問他怎么會接連搬遷兩次?他說人家說了算,想讓你搬就得搬,只要有誰看中了這個地方,你就得讓出來!結(jié)果好不容易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才把土炕燒暖呢,又要搬。莊稼人怎么經(jīng)得起這樣的折騰啊,折騰來折騰去,人都快死了?!爱?dāng)然啦,他們要給些搬遷費,土地也要給些賠償,不過這都是眼前的事兒,往后的事情多著哩,日子久了怎么辦?還有,那筆錢聽起來數(shù)目不少,可它也不能一下子全給你,那要像擠牙膏一樣一點一點擠給你哩,錢又一天比一天不頂用,誰受得了?最要緊的還不是錢,咱還要干活兒呢,那些王八蛋也不想想,沒了地,讓我們這一大村子人做什么去?”
我望著他,不知該怎樣回答。這個男人捏起紅紅的炭火按在了煙鍋上,由于專心說話,手不小心給燙了一下。他往手上抿著唾沫,不停地甩打手指,憤憤地嚷叫:
“我就這樣問了上級。他們說:礦區(qū)來招工,先招走你們莊子的人,等著吧,家家都要有人去做工。剩下來的可以用賠償費開個工廠,搞搞副業(yè)什么的。他還鼓勵我們到海邊去打魚。剛開始我這個村頭兒滿歡喜哩,心想天哩,東方不亮西方亮哩,興許是個好主意。弄到后來才明白,幾年下來我們村子里只招走了二十多個工人,剩下的一兩千口子人呢?做什么?開工廠?莊稼人哪有那么大神通,這也是說干就干的事兒嗎?搞副業(yè),前些年就不想搞副業(yè)了?什么勁兒都使上了,什么門路都找過了,難道地一折騰光了,莊稼人就能多生出幾個心眼嗎?開不了工業(yè),搞不了副業(yè),就聽上級的話,去海上打魚吧。不知花了多少錢才置了船置了網(wǎng),把賠償費也花去了一多半——到了海上才知道,打魚的人比魚還多哩。再說海也快完了,打魚的人都要躲開排污管那一圍遭,往東越走越遠——那兒別說魚了,連人都不敢下海洗澡,水都快臭死了。打魚的人擠成了一球。你想想,人家都是早就在海邊上混的人了,還有咱這些新手的好處?咱什么也不會,只得花錢雇了當(dāng)?shù)厝水?dāng)船老大。一個春天夏天過去了,打的魚啊,說來不怕你笑話,還不夠俺莊里嘴饞的娃娃吃的哩?!?/p>
男人說話時,老婆子就在一邊用一個木槌紡麻線。她紡一節(jié)就往木槌上纏幾下,用手轉(zhuǎn)動木槌。我覺得這個工作有趣,也巧妙極了,就長時間盯著旋動不停的木槌。老太太頭也不抬地附和著男人:“什么全壞在開礦的人手里了,他們哪,只顧挖走地底的好東西,就不管地上的人啦。他們把好生生的一片地弄成了坑洼,從地底掘出的土也堆那兒,一嶺一嶺黑乎乎的,刮風(fēng)下雨天里土堆子還要冒煙,大雨也澆不死。那股硫磺味啊,又臭又嗆,老往村里刮,躲也躲不開。有一陣全村的人都流眼淚、咳嗽。莊稼人又不是那些細皮嫩肉的嬌氣人,你想想莊稼人都受不住了,這日子該怎么過?”
女人的話讓我想起那一處處堆積起來的矸石山。那里面有一種硫化物會在空氣中燃燒。
男人又說:“我在一開頭的那工夫,跟礦上的一個頭面人物爭過,不爭不行啊,我得替咱這一村老百姓講話呢。我問他:‘我們這么大一片地哩,說毀就毀了嗎?那個頭兒攤攤手說:‘地嘛,也不是你們的。你們不過是在這里耕種的人,細講起來,土地都是國家的。我那會兒也不太明白,只得隨他點頭;不過我還是要問:‘土地是國家的,這大概不錯;不過我要問的是,我們莊里的人哪個不是國家的?國家怎么一下就不要俺了哩?那個人說:‘怎么不要你們了?不是給你們一些錢,讓你們另打譜過日子?我說:‘天哪,這是大孩兒糊弄小孩兒玩哩,那幾個錢管什么用哩!那個人吃吃笑:‘也不能讓國家一碰你,你就讓國家養(yǎng)起來呀,你還要發(fā)揮你們的主觀能動性兒。我日他娘,那一回我什么也沒記住,就記住個‘主觀能動性兒,我日他娘!開大會我跟全莊人講這個‘主觀能動性兒,越講大伙兒越糊涂。到后來,莊里的人都罵起來,說:‘鬼,摟住上級老婆睡覺就是能動性兒。你看看,難聽的話都是給逼出來的呀。”
老太太在一邊撥著木槌,看看男人,又看看我。
我想開采礦藏也是必需的,問題是怎樣保護家園?如果毀掉了后者,那前者又有什么意義?我們只有一個家園哪,他們不光是在踐踏家園,還在踐踏人心。他們沒有心。
隱秘的隧道
這個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一天星星無比明亮。這山谷里的夜晚多么可愛。在星空下,那被掘得破破爛爛的山谷只能看出一個輪廓。在一片朦朧中,人會感受到一種特別的寧靜和安逸。整個山谷都在沉睡。在這樣的夜晚,我不禁想起了平原上的朋友,想著那些守候在剛剛獲得、旋即又將失去的那片土地的好人。這個時代里的人各有不同的命運,但又有許許多多的人相去不遠:正在失去立足之地。我想著城里朋友,想著這些年的奔波,以及由于這奔波,家人忍受的勞苦——我覺得實在有點對不起他們,我總是一次次地匆匆上路。這時候我想的是,作為一個男人,我究竟被什么致命的東西催逼,以致不得不如此?我將失去什么?人哪,花花黧黧,各種各樣,你沒法鑒別沒法剖析,他們散布在不同的角落里,擁有著不同的世界——可是在這個安謐的山谷之夜,我只想到兩種人和兩種處境:一種遠離了泥土,一種匍匐于泥土。從根本上講,人世間真的只有這兩種人。我實在搞不明白那些遠離了泥土的人與一生都不曾離開泥土的人,他們到底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他們各自的意義?他們彼此都有深深的遺憾和人生的殘缺,哪一種才是最致命的?
這些問題也許窮盡一生都難以回答。
有的人因為一種不可忍受的痛疼和不安,不得不迎著徹骨的北風(fēng)走向廣漠。他們愈走愈遠,漸漸沒有了同路……面對著一個又一個不可詮釋的謎語,面對著無法容忍的困苦和艱辛,一個人就這樣走下去。人活得太難了。妥協(xié)、茍且、忍受、乞求,而后也能獲得一點點食物,但那不是人的日子。
我的行囊里總是帶有幾本書籍。它們是逝者的影子。我通過這些符號構(gòu)筑的隱秘的隧道,理解、觀察、追逐,進入一個個世界……我傾聽著各種各樣的辯解之聲、嘆息之聲。有人告訴我:偉大人物的堅韌和視死如歸、他們在迫害面前所具有的那種男子氣概,不見得要一律贊許,但你可以欽佩。在這里,欽佩和贊許竟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比如說大哲學(xué)家蘇格拉底在死亡面前拒絕逃離的執(zhí)拗故事;再比如離我們并不遙遠的那些懵懵懂懂、卻是堅韌驚人的死亡,他們臨終的目光如在眼前;可同樣是一個偉大的哲學(xué)家,比如那個被稱為“全巴黎最丑陋的人”、擁有一顆大心靈的伏爾泰,卻曾經(jīng)因為躲離巴士底監(jiān)獄,一頭扎進了情人的懷抱……人身上流著各種各樣的血,就因為血液的不同,抉擇才不同——每人心中都有那么一點點東西,它神秘、珍貴,一經(jīng)觸碰,立刻會全身顫栗——這或者是冒死一搏的前夕……
無法挽起
臂膀
“你,當(dāng)然更包括我自己,如果失去了自我反省和對話的能力,就將變得沒有任何力量——無論我們怎樣模仿英雄,都不會做出英雄的業(yè)績……”這是他那次談話的結(jié)尾。
我在想的是,我到底能否自省。說實話,我并沒有乞求富貴和吉祥的降臨,因為這永遠不該屬于我這樣的人。我如果是一個處心積慮地追求安逸和富裕的人,就會自斷來路,就是一種卑鄙和背叛。我將永遠記住自己是一個出生在小茅屋中的人,自幼流浪,走過了一個又一個村莊,并因為逃亡而進入大山,在它的縫隙里蠕動求生。正因為在險峻之地摸爬了那么長時間,我應(yīng)該確鑿無疑地認定并告訴自己——你將走的道路、你將索求的明天,你的真正需求。
你是這樣一個生命:吃著從土地上收獲的噴香的糕餅,喝著清澈的流泉,即獲得了最大的滿足。你衣衫破舊,可并未赤身裸體。你在春風(fēng)秋雨中來去不息,你奔波你攀越,你仰望你低尋,實踐著一份自由流暢的人生。
有人一生的志向就是為了獲得一份富貴,并孜孜以求。而我要告別的不僅是他們,還有那些虛偽的歌者——曾幾何時還到處標(biāo)榜自己是一個“天才”、“大師”者,一轉(zhuǎn)眼卻對昨天發(fā)起了最惡毒的攻擊,而且其火力比任何人都猛烈十倍。他們心懷叵測,有時卻能道出一點真實的內(nèi)容。他們從角落里吸取了一切污濁,端起來潑到朋友身上。他們罵昔日的朋友可憐得像蟲子又像乞丐,像一些沒有著落、汪汪亂叫的瘦狗。是的,如果這個年頭里連土狼都坐上了豪華轎車,連老鼠都標(biāo)榜為“詩人”,那么另一些人被稱為“瘦狗”也未嘗不是光榮。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眼巴巴地瞅著一個又一個惡棍變成了腰纏萬貫的富翁,同時也眼巴巴地看著一個仁者躺在水溝里呻吟。他們只能恐懼地嘆息:沒有辦法,命該如此。
一個人喪失了頑強堅持和貫徹下去的生命力,不能將意志和聲音揚手播散到四周,他的存在即等于零。實際上整個人類的蛻敗和不義,就是從這種萎縮和遺忘開始的。一個人不能夠最終占守真正的尊嚴,不能在最后發(fā)出一聲尖叫,宏大的眾聲即徹底喪失。
這只是最后的一聲尖叫,這是英雄主義嗎?也許;但尖叫同樣需要一種底氣……
歌中唱道:“讓我們挽起臂膀”——你挽起誰的臂膀?有時我面對蒼茫,真想問一句:誰是“我們”?它到底包含了什么?又有多少人?看看吧,就連我們兩人都無法挽起臂膀。
我不是一次次地讓你失望嗎?我不是一次次地離你而去,讓你牽掛和煩惱嗎?實際上你在選擇自己這份生活的同時,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使用了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規(guī)劃著別人的生活——盡管你一再地表現(xiàn)了自己的寬容,讓我這樣那樣,給我自由,給我時間,給我那么多的容忍,可是你仍然不知不覺地給了我那么多的束縛。也許你的“容忍”本身就是我不能夠忍受的。我今天終于發(fā)現(xiàn):我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里……
行走癖
我又想起了她對我的指責(zé)——她曾經(jīng)這樣概括我的一次次出行:“你只要有一個借口,就可以走得無影無蹤……”擊中要害。是的,重要的是“借口”。這個“借口”往往會是一次奔走的開始。她指責(zé)我有“行走癖”——又說對了。我的先輩,他們都有“行走癖”。不管因為什么緣故,他們總是從乙地到甲地,或者從平原到山區(qū),再從山區(qū)回到平原——在那兩個有名的港城之間來往奔走……他們一生的故事就是奔走的故事,這一生里安定的時刻太少了。
這種“行走癖”真的會遺傳。我可以將患有此癖的著名人物一一講述:從南北征戰(zhàn)的將軍到發(fā)現(xiàn)進化論的達爾文,還有那些為了幾個植物標(biāo)本考察茫茫大山的學(xué)者、地質(zhì)學(xué)家、野外操作者,這其中有勘察隊員、旅行家、動植物保護學(xué)家、紀實作家和一些有名的記者。
在我的歷數(shù)聲中,她一聲不吭。她那會兒只是抬起眼來輕輕地瞥我一下。她不以為然的目光告訴我:他人的“行走癖”成就了不朽的業(yè)績,而你呢?
我一事無成。
可是如今的時世啊,誰又“一事有成”?看看身邊,看看朋友……我簡直不知成功的界限在哪里了。怎樣才算“成功”?這是一個古典標(biāo)準(zhǔn),它越來越難以被現(xiàn)代人所掌握和認可了。那是個奇怪的界定與指標(biāo)。我用腳丈量了至關(guān)重要的土地和山脈,大概這就夠了。作為一個人,已經(jīng)不能有更大的奢望了。重要的是我的眼睛看到了,我的心靈記住了;我走了又走,看了又看——如果我能夠在這一切面前激動起來,那么這就是至為重要的了,這就是一個像樣的男人了——你想一想,這個年頭有多少人正把自己用團團俗氣層層包裹——他們這輩子什么也沒有看到,什么也沒有記?。凰麄冊诤栋说?,洋洋得意;他們在安裝了空調(diào)的小屋子里、在鋪了地毯的小房間里來往奔走,煞有介事地翻動著手掌,吵來吵去——或者是忙著用電話勾引別人的妻子。這就是他們正在做的,這就是那些像蜂巢一樣擁擠的大城市的生活。那里,洶涌的人流在黎明兩點才開始消散,可是他們告別了一種污濁,又回到了另一種污濁。攪弄了一天的城市塵土和汽車尾氣、各種各樣的人排出的廢氣,在街巷里流動,又從門縫里、從一些小孔中滲入內(nèi)室,把人圍籠——你敢說這不是現(xiàn)代都市的生活嗎?
一串瓷亮
的野棗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習(xí)慣了山野戶外一人獨處的生活;再后來我出門時頭戴一頂太陽帽,讓所有的山里孩子都追蹤著我,指點著我,直到消失在大山的背后……那種自由而奇妙的感覺,直到現(xiàn)在還能一一回想起來。而今天我是在追蹤另一些活靈靈的生命,再不僅僅是拷問山脈的秘密了。我急于看到的是一個個久別的朋友,而不只是這片貧瘠的山嶺。我想盡量使自己的行走避開來路,這樣就能避免重復(fù)探詢——這一帶太荒涼了,有的地方十分險峻,不記得以前有沒有走過。我的好幾次晚餐差不多都是靠了采集的漿果——它們的滋味是那些城里朋友怎么也想不到的,有的雖然很甜,但咀嚼到最后卻有一股澀味兒,使人難以下咽。我有意無意地節(jié)省下很多食物,故意要迎接那種山野獨處的考驗。我盡可能地采集野菜,即便離村莊很近了也不愿走入乞討——我并不認為乞討有什么不好,因為一個長年在外的人無論如何不能拒絕別人的幫助,不可能完全回避討要的生活。那在我看來是一種自然而然的、并非難為情的事情,類似于修行者的“化緣”。在這片山地,或者在我所去過的其他地區(qū),無論走到哪里,人們都樂意打發(fā)一個四處游蕩的人。他們把食物遞給你,看著你饑不擇食地捧在手里大口吞食,會感到極大的寬慰和滿足。當(dāng)你離去時,有的人還追上幾步問一句:“要不要喝湯?”那時候你就擺著手說:“不要了,不要了。”
實際上人在野地里很容易就能搞到水喝,但不能那么嬌氣。游蕩的人不要拒絕生水,也不要拒絕流浪漢黑乎乎的粗瓷缸。如果踏上旅途的頭幾天,你對那些骯臟的衣衫不整的旅伴還有一絲厭惡的話,那么在一起走上幾天,就會把他們當(dāng)成自己人了,共用一個臟膩膩的瓷缽不算什么;你與之伏在同一口鍋上吃飯,會像那些老得沒有牙的流浪漢一樣,張開嘴巴吹氣,趕開湯上面的一層草屑和浮土,然后幾大口把湯喝盡。這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是大地給你的一種犒賞,它會使你一次又一次地變得生氣勃勃,心里充滿了希望。那些經(jīng)多見廣的流浪人所講出來的各種各樣的神妙故事,是那些拒絕與他們?yōu)槲榈娜擞肋h也聽不到的。有些故事是相同的,但它們又經(jīng)過了多次融合滲透,變得愈加完整動人。有些故事是完全聞所未聞的。
即便是一個人的時候,你也會得到一種酬勞:一支從綠叢中探出的彤紅的漿果,一串瓷亮的野棗,或是一只從未見過的彩色大鳥、一潭清水中慢慢游動的幾條魚……你將設(shè)法逮到一條,然后撒上鹽,在野地里搞一頓真正的美餐??傊欠N愉快是任何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生活的人所不能體味的。在山間走久了,一個人很容易就會知道哪里才是一個幸福的去處,哪里沒有傷人的野物。即便是陰森森的山嶺之間,如果嗅覺好,看得準(zhǔn),悟力強,也很容易就會弄明白這里是否有什么危險……實際上流浪漢很少遇到傷人的野物,也很少能遇到加害于他的什么人,因為活動在山嶺間的所有人有一點差不多是共同的,那就是貧窮的、漫游的命運。他們一塊兒走向田野又走向山嶺,無論出身如何,都在游蕩:或者是急匆匆地尋找,或者是以此來打發(fā)寂寞,背負著愧疚。只要漫游在山野之間,就會立刻懂得互相安慰、互相詢問、互相借光。給一個陌生的流浪漢幾把米,幾支火柴,一口酒,都會讓對方真正感激,相互之間立刻就是朋友了。如果分手之后有幸在路途上重新相見,那一刻會是非常感人的,那時候兩人之間就沒有什么秘密不可以交流了。
那匹三歲
小馬
我這時唯一覺得缺少的就是那匹三歲小馬——不錯,即那個穿著皮革短裙、無恥而又美麗的女秘書擁有過的美好生靈??上砩系碾鐨鈿庥彩窃闾A艘黄ズ枚硕说男●R。我該將它奪走。那是一匹多么好的小馬,跑起來四蹄生風(fēng),發(fā)出踏踏的聲音。這馬呀,很久以前外祖父就曾經(jīng)擁有過。它是紅色的,像一團火在平原上滾動。這團火最終燒毀了一個陳舊的平原,最后他自己也在馬背上燒成了灰燼。有人在傳說中把外祖父的馬描繪成會騰空而起、在午夜里奔波不息的神駒,一副鐵騎。那只是幻覺。我知道它一旦消失了,也就永遠不能再生。那是一匹過去的馬,而今天的馬騎在一個軟綿綿的、謊話連篇的、涂了藍色眼影的少女胯下……它本來是一匹駿馬,可是卻要忍受那樣一副最騷的屁股??●R背上曾經(jīng)騎過那樣的傳奇英雄,如今又一顛一顛地坐著一個酸臭的美人兒。父母給了她一副秀美的面龐,卻沒有給她一顆像樣的心靈。
這個在富翁身邊服務(wù)的小家伙,宛若一朵鮮花在膿瘡旁邊開放,再濃的芬芳也蓋不住惡臭。沒有蜜蜂,只有蒼蠅——我的漸漸惡劣起來的情緒也許來源于一種嫉妒——我嫉妒那個富翁嗎?有那么一點兒。不過我不是嫉妒他的百萬錢財?!澳腥松響咽姑倥疅釟怛v騰/英雄無一例外/需要整頓作風(fēng)……”這一段滑稽歌謠實際上是有感而發(fā)。我在漫長的閱讀和觀賞生活中,發(fā)現(xiàn)那些電影戲劇,還有小說,無論是古典或現(xiàn)代的,它們所贊賞的所有英雄在生活作風(fēng)方面往往都不太過硬。
產(chǎn)生英雄的年代也許真的過去了,所以我們只能踏著英雄途經(jīng)之路走來走去,結(jié)果最終沒有任何一個成為英雄,卻不由自主地染上了英雄們才有的那些酸臭毛病——他們的情感粗放而又纖細,既像豺狼一樣兇狠,又像小貓一樣溫柔。他們從來不曾懼怕那些穿皮革短裙的姑娘——那些姑娘啊,濃妝艷抹,弱不禁風(fēng),卻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她用以包裹屁股的東西,不久以前還是一些動物的肌膚,它們被生生地剝下來,然后再經(jīng)熟皮匠整一下,縫一縫就圍上了她們的屁股。的確,現(xiàn)代的愛美少女往往連接著殘忍和鮮血。
粗魯?shù)?/p>
歇后語
我走在山路上卻覺得一點兒也不危險。無論在絕望中還是在希望中,只要是大地上的行走都不危險。最危險的地方總是那些從來沒有接受過風(fēng)和陽光的角落,那里正滋生真正的毒菌,一朝擴散就會危害一大片世界。一個經(jīng)常奔走在陽光和土地上的人是感不到危險的。我當(dāng)然要記起幾千年前在山路上、在魯西平原上不停奔波的孔子。這個東方數(shù)一數(shù)二的圣人,有人說他悲涼的晚年大約就來自一個錯誤,那就是他只忙著布道,而忘記了尋找——人們終于對一個不斷教誨別人的人感到厭煩了,于是就蔑視他,驅(qū)逐他。弄到最后他只是一個正人君子,卻算不上一位傳奇人物。他起碼在眼下這一片廣大的地區(qū)里,名聲遠遠比不上一位土生土長的武夫。我這時不由得在想:孔子怎樣才能被后人更加珍惜和熱愛呢?也許有一個重要途徑,就是他該留下更多一點的風(fēng)流韻事。如果這樣他就會笑口常開,而且也會被當(dāng)代年輕人喜歡。有人認為:一個被年輕人喜歡的英雄才是真正的英雄,只在老年人口中打旋的那些大人物,總是或多或少帶有一股鐵銹味兒??鬃邮俏覀儢|方人的珍愛之物,是國寶??墒鞘窌嫌涊d的孔子有些丑陋,頭頂凹陷,穿皮革短裙的姑娘見了一準(zhǔn)會嚇跑。于是我們就有了嶄新的結(jié)論,會覺得一切皆事出有因。他喜歡美食,那是因為他有眾多的弟子給他獻上精肉。他喜歡趕路,那是有人給他駕車。他目光恍惚,那是因為他見過了美麗的南子。
我還想起了一個西人,即同樣奔走不停的盧梭。他的做法正好與孔子相反,他不斷地懺悔,喃喃有聲;沉溺于溫情,期待于后世,到后來他竟然赤身裸體在山嶺和田野間奔波,讓人嘆為觀止。“人人有體/穿上彩衣/剝下彩衣/認識自己……”我突然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首滑稽歌謠。它堂而皇之地印在了一本精制的裸體藝術(shù)攝影集上。那是新出的一本時髦圖書,這是序言里的詞句,我一下就記住了?;奶聘柚{。他們當(dāng)然是很有眼光的,寫得不錯。后來風(fēng)聲緊起來,所有的裸體繪畫攝影書以及作者都遭了難,出版者受了重罰,發(fā)行者也難逃干系。那個寫滑稽歌謠為序的人呢?因為四處奔跑,來去無蹤,他們也就無從指責(zé)。后來我的一位朋友,一位不錯的姑娘對我說:“那也不要太高興?!蔽艺f:“你怎么知道他高興?無所謂的事兒?!彼竟緡亣仯骸澳且膊挥锰吲d。這是剃頭刀子揩腚——好險!”
我笑得難以自制。不知怎么,時至今日,她當(dāng)時還說了些什么、甚至是她這個人,我都有點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句粗魯?shù)男笳Z讓我記憶猶新……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是十幾年了。往事像霧靄一樣模糊。它們在陽光下閃動,一會兒聚攏,一會兒飄失。它們是纏繞在時光中的一層薄霧。它們并不能成為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裝進我的背囊。
以為
然否
早晨醒來,我覺得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愉快與和諧。山路與路邊陡崖上出現(xiàn)的一個野物,一只鳥或是一只心慌不安的草兔,我都要與它們打個招呼。它們或者應(yīng)答,或者不吭一聲地躲開。
多么好的野地,多么好的游蕩。
一位得過諾貝爾獎的北美人,他叫“?!笔裁窗桑f過了一段機智而又風(fēng)趣的話:人是不應(yīng)該到處亂動的,如果他真的需要行走,那么上帝就不會把他造成高的,比如說像樹木、煙囪;推而廣之,電線桿、房屋之類,都是高的,所以它們就要呆在一個地方不動——而那些需要行走也應(yīng)該行走的東西,上帝就會把它們造成長的,像道路、火車、馬車等等……我在路上看到一條蛇,就往往要想到如上的聰明話。是的,蛇很長很長,它本來就該到處游動。而上帝故意造成了高的東西,如煙囪,要經(jīng)常移動就必然倒塌或死亡——死亡就是倒塌。
盡管我時時面臨著“倒塌”的危險,還是要不停地移動。也許在我上了年紀時才會感到那種恐懼吧。比如說我認識的一位流浪漢朋友,準(zhǔn)確點說是一個知識分子大玩家,他是在六十歲之后才在城里安居下來的,這之前甚至把原來的那座小屋也賣掉了,也就是說毀了自己的窩,斷了后路。他回城后我們有過一次難忘的對話——那一次我們一起到泳場去,我一口氣游了很久很久,上來后一身水滴閃亮,他就盯著我濕淋淋的身子說:“你早晚還會到處去走一走,去找點什么;我差不多走了一輩子,老想到再遠一點的地方去——后來才知道,前邊什么也沒有……我就這樣回來了……”
他的話常引起我的深長思之。我原以為只有年輕人才有到處奔走的沖動或毛病,可后來很快就推翻了這個推斷,因為我不止一次在旅途上遇到那些上了年紀的流浪漢——他們神色莊重,步履遲緩,不愿言語;而更多的年輕人卻選擇了迥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一直蜷在螺殼似的小窩里。我認為不停行走的欲望可能是血脈里的東西,如此而已。
那個朋友有一次來家里玩,說:“行走只不過是一種游蕩、一種周游、漫游,”他說到這兒,伸出了被香煙薰烤得焦黃的食指,往前用力地指了一下說:“最重要的是心靈上的周游。這個你足不出戶就可以做得到,”他到書架上抽出了幾本書,彈去了上面的一點灰塵:“你可以去結(jié)識這一個又一個心靈,你會發(fā)現(xiàn)這也是一種周游。”
我說:“不,你這是在說讀書?!?/p>
“就是讀書。你要尋找什么嗎?幾千年的文明史了,書庫里各種著作堆成了山,一代又一代人咕咕噥噥說個不停,他們的想法都印在了紙上。別人早已完成了一切,你只需要去尋找他們。就是這些。”他停了停又質(zhì)詢一般問道:“你為什么不讀羅素?”
“你怎么知道我不讀羅素?”
他嘆了一口氣:“唉,你應(yīng)該讀讀這些人的東西,”他喋喋不休地把摩爾、詹姆士、劉易斯,把科林伍德、海德格爾和薩特都數(shù)叨了一遍,最后還特別談到了艾耶爾:“這個人本來要寫一部羅素之后最重要的哲學(xué)史……”
我沒有接他的茬兒,只問:“莊子和孔子呢?”
他把手用力一揮:“你還應(yīng)該讀一讀墨子;還有,你如果讀過了《六祖檀經(jīng)》,你的頭就得垂下來?!?/p>
我問他怎么垂下來?他不吭聲。好長時間我都弄不明白他到底說了些什么。
接著我讀《六祖檀經(jīng)》,深奧晦澀。他說你該背下來。我做不到。
“你應(yīng)該重視心靈的周游。你是一個伏案的人,該懂得這個;而且你的整個過程就是一次又一次周游……”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心靈的周游與肉體的周游畢竟不同。到底哪里不同我講不明白。我只認為,任何人的周游,都取代不了你自己的實際經(jīng)驗;任何心靈的周游,都取代不了你肉體的周游。也就是說,你得腳踏實地,你得感覺到腳趾下邊的泥土,它們的溫度、濕度,它們怎么硌你的腳板;你應(yīng)該去尋找與你同時活著的那些人、各種各樣的人……這些想法只在我腦子里旋動,我沒有把它們講出來。我當(dāng)時只是滿懷欽敬地看著這個足智多謀的、這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呐笥?,不知如何是好。我搓著手,在他面前總有點自愧不如??墒俏覂?nèi)心里的一股拗氣使我老想把他推出這個小小的屋門。因為他的自我感覺太好了,而且已經(jīng)在我面前過早地叼上了一支直桿膠木煙斗。我知道他在模仿某一位大人物,盡管這位大人物惡貫滿盈。他在我和朋友面前總想裝裝樣子,可惜總也不太像。他花費了好長時間追求一位混血姑娘,但總未得手。他長了一副扭動不止的水蛇腰,看上去像個鄉(xiāng)間女人端著水盆在街巷上走動,這樣就把好不容易裝進腦瓜里的那些學(xué)問、把它們帶來的全部威嚴都給抵消了。有一段時間他可以整段整段背誦西方哲人的話,只為了顯示自己的確是學(xué)貫中西的,背誦的同時還一口一個“墨翟、墨翟”。他每說一個字就用力地捅一下我那張可憐巴巴的書桌。
“‘社會過程的基本單位是個人,是個人的欲求和恐懼,個人的激情與理性,個人的樂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以為然否?”
我趕緊點頭,我承認這是一段妙語,妙得深不見底。
他接上說:“你也該好好讀讀弗羅姆,就是這個人找到了所謂的‘死本能。”
我說:“是弗洛伊德吧?”
他臉紅脖子粗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誰說的?誰說是他?”
我話語遲滯,不敢應(yīng)答。我把兩手合起來,像作揖似的一擺一擺,表示歉意和告饒。這樣好久他才平息了自己的憤憤不平,接上說:“一切都來自‘死本能,你從這里出發(fā),可以弄明白好多事情。人的毀壞、歇斯底里、瘋狂,都來自它了……”
我有點將信將疑。他又說:“比如說你的到處奔走,不愿停止的‘行走欲,也是因為潛意識的作用——你自己明白來日無多……”
我打斷他的話:“我剛剛?cè)说街心辍?/p>
“我這是著眼于一個更大的范疇??傊阏J為、你潛意識地認為,你的活動空間和觀察空間都是極其有限的,因為你的生命突不破一個大限,所以你就要盡可能地在這一段有限的時間里進行開拓——開拓原本有兩個世界呀:一個是外部世界,客觀世界,就是你所看到的這個世界;還有一個世界,就是你的內(nèi)心世界,就是你心靈的周游,你的精神生活。人的外部空間的開拓靠什么?就靠你旅行,到處行走,人這一生不停地行走,他所看到聽到的也就那么多,不可能再多了!可是人在這個世界上,他的好奇心永遠也得不到滿足,于是就要漫游,就要不停地奔走——哪怕是走馬觀花,也要看一看更大的世界。你看,這是與生死對決,是生生死死聯(lián)在一塊兒的道理。而向內(nèi)開拓呢?它就不像向外開拓那么吃力、有限和令人沮喪了。因為心靈的周游是無限的。同樣是兩個人,一個人的內(nèi)心世界可以像宇宙一樣寬廣,而另一個一生都不過是小肚雞腸,所以我總是強調(diào)一種心靈的周游——以為然否?”
我點點頭??墒俏蚁胝f的是,如果肉體的周游不能取代心靈的周游的話,那么起碼它可以有助于心靈的周游。我想任何周游最后都要回到心靈上來:對一種事物沒有感覺,那就等于沒有發(fā)生,什么都沒發(fā)生。它們能否合而為一?或者說能否并行不悖?
那時候我皺著眉頭,面對著這個深奧的朋友。
我不能
沉默
是的,他們?nèi)缃裾娴膶W(xué)會了“無言”,一聲不吭。
為了醫(yī)治這種集體患上的痼疾,也許只有跟我一塊兒來到這條山路上,在這茫茫蒼蒼的山野間入住帳篷,或到山地和平原上去呆一呆——那時他們就不會滿足于什么“無言”了。他們應(yīng)該多聽聽很久以前那位中國老人的大聲呼號:“我不能沉默!”……
恐怕我一生也達不到那種“無言”的境界了——我長期欽佩的一位朋友仿佛一度達到了,可是后來又不幸愛上了一位比他大十多歲的歌手,竟然在一個月里寫下了二十多封求愛信,并找到了她所有的劇照,每天喃喃自語,激動得兩頰赤紅。他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無言”的境界。而另一個“無言”者,如今一談起生意口吐白沫,圍繞金錢有永遠說不盡的滔滔話語。
我在山地和平原上的經(jīng)歷、聽到看到的一切、和那幫流浪漢在一塊兒度過的時光,卻讓我無法忘記無法平靜。我常常想起的是那群滿臉污垢的朋友、他們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睛……一切活生生地擺放在大地上。
有一位出門打工的少女,老板竟然要像對待馬匹那樣,用烙鐵在她的臀部烙上編號;當(dāng)我設(shè)法施以援手時,一伙人竟污我為“人販子”——多么險惡的計謀??!不過這一帶真有不少人販子,他們個個令人深惡痛絕。講起來也許沒人相信,各色各樣人販子都有,他們手中的“貨物”有貧窮的山區(qū)少女,有生下了好幾個孩子的中年婦女;有外省人、西部人甚至異族人——異族女人眼淚汪汪,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語……為了防止女人逃跑,他們竟然在她們的腿上、脖頸上扎上了鐵環(huán),用鏈子鎖起來,即便與剛剛找下的男人同床共枕時也不許解下鎖鏈。這些女人大多失身于人販子手中。人販子的本事越來越大,竟能從大學(xué)校園里設(shè)法誘出一些肌膚雪白、戴著眼鏡的女大學(xué)生和研究生。一個名牌大學(xué)來的女研究生被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山民買下,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里關(guān)了好幾個月,腳腕上的皮膚都被鎖鏈磨得長了老繭……
“我不能沉默!”……
“正義”的誘惑
這會兒我把目光移開,這大概才是比較聰明的一種辦法——促使我做出這個選擇的,是因為許久以來,總要為所謂的“公平”去奮力一搏?!肮健睂τ谖覀冞@種人是最大的一種誘惑,我得承認,在我很長的一段時間里,許多痛苦其實就來自于它。我可以藐視金錢,可以放棄常人難以舍棄的一些東西,卻難以放棄“正義”的誘惑。當(dāng)年,當(dāng)我真的有了一大筆錢的時候,曾經(jīng)毫不猶豫地拿出來花掉,辦了所謂的“更有意義的事業(yè)”;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說,我用一部分金錢買取了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這里面仍然存在一個交換的原則——我最終沒有脫離這種“原則”,無論我購買的東西看上去有多么高尚和純潔,這種“原則”仍然在起作用。所以活該,也就有了后來的痛苦。我的躊躇、猶豫、憤憤不平,小心翼翼地維護的自尊,一切恐怕都與那個交換的“原則”有關(guān),與金錢的誘惑有關(guān)。看來一個人要真正擺脫它的誘惑是困難的,從俗人到哲人,從流浪漢到溫柔可人的少女……我漸漸明白,此刻,自己心底深處已經(jīng)不是在珍惜和維護一片凈土了,而是其他。
“正義”和“不義”只有一紙之隔。是的,人在最后的時刻里會拋棄什么,而他和它曾經(jīng)在精神上是結(jié)為一體的。如今,一個特殊的季節(jié)中,一個最危難的時刻里,兩者之間開始有了裂隙。
在一種巨大的誘惑面前,在不能擺脫的厭煩之中,我的頭腦往往變得異?;罱j(luò)。我仍然在自我辯解,比如,我會說要利用一份收益來援助極其崇高的事業(yè),并進而安放自己的靈魂——可是一個人即便變得一貧如洗,他在匱乏的生活中同樣可以形成偉大的思想,從古至今都有過數(shù)不清的先例……我還將怎樣辯解呢?我真的不知怎樣回答自己。我知道,我如果陷入了這種尷尬的狡辯之中,也就真的沒救了。是的,這會兒我身上已經(jīng)很難尋找那種決絕的勇氣:多少人可以忍受獨自低徊的孤單,可就是沒法忍受貧困。他們寧可孤獨,卻要拒絕貧困——但是沒有貧困會有真正的孤獨嗎?不經(jīng)歷匱乏會產(chǎn)生真正的崇高嗎?我還是不知道,還是沒法回答。但我這會兒似乎可以說,一個人既然藐視悲壯決絕的行為,也就沒有資格去談?wù)搮T乏生活、沒有資格談?wù)撛谶@種生活中形成的偉大思想、沒有資格去談?wù)撊说挠職饬恕?/p>
眼下我的狀況就是這樣。
我這樣想著,翻著書。我讀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那些千百年來一直閃射華光的詩章。這些睿智的詩章,這些癲狂的詩章,一次次地讓我沉浸和癡迷,讓我得以緩緩地拉上一扇簾子,將眼前這個世界的污臟和荒誕隔開,使我暫時離開迷亂無緒又毫無意義的所謂的生活。正像有人所說的,詩章使我產(chǎn)生了一種美好的“距離感”。沒有了距離便沒有了一切。我在想那些參與管理我們生活的一群得意而無知的莽漢,就由于從來沒有這種“距離感”,所以他們最終還是以自己的愚蠢而葬送了一切,包括他們自己參與和追逐的那部分生活。一個人只要冷靜一下,公允一點,就會承認:再也沒有比這些燦爛的詩章更能夠使人忘卻和幻想的了,它們是確定無疑的一份真實,是給予人生的真正的安靜和完全生鮮的激動。只有它們的世界才有足夠的魅力,把你從眼前的不幸中勸離。雖然這只是暫時的,也許只是片刻,但也就是這種短短的別離,或許將使人對當(dāng)代生活有一份完全清醒和真切的看法。
簡直是糟蹋自己
“一個漂亮的姑娘學(xué)著犯賤,那是不務(wù)正業(yè),大材小用。”
我引用了他人的一句話。這樣說過之后,她眨眨毛茸茸的眼睛站起來:“先生說得很對,那可能叫做‘靈與肉的分離。先生,也許我最恐懼的就是這種分離——所以我才……才到你這里來,來尋找真正有意義的東西,來使我的‘靈變得充實。也許我身在老板的那個公司,靈魂卻交給了真正喜歡的事物,我喜歡純潔,喜歡精神生活,也慢慢變得有點喜歡歌了,更喜歡那些生活在韻律和節(jié)奏中的人。我懂得了怎樣才是有意義的生活……”
也許這些陳詞濫調(diào)吐露得太快太流暢了,它一下就讓我厭煩了。我想的是,你把豐腴的“肉”留給了老板,卻把虛無縹緲的“靈”送到這里,這對于我們這個一貧如洗的世界而言,是于事無補的。這里的“靈”已經(jīng)很多很多了。這里有著游動的各種各樣的“靈”。我忍不住對她說:
“我們是唯物主義者,所以,我們強調(diào)物質(zhì)才是第一性的?!?/p>
她像瞌睡似地張大嘴巴,往后仰了仰頭,鼻涕眼淚差一點都出來了。她咕咕噥噥像嚷叫又像自語:“多么荒唐啊,多么奇怪啊,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我怎么也不會相信,你竟然對我有這么大的誤解!天哪,誰像你們一樣……對于那幾個錢我早不放在眼里了。你把我看成了多么可憐的人,你把我看成了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謝天謝地,幾年以前我還是這樣的人。我現(xiàn)在有錢了,我不會圍繞幾個錢打主意……你這樣說話傷害了多么純潔的友誼,多么寶貴的……那種東西。我真替你惋惜,我真想不到,也許我看錯人了,也許是這樣。不過好在來日方長……可是盡管如此,我想我不會過多地來找你了,我害怕了。你竟然對我有這么深的誤解……”
我看著她。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是什么誤解。我說:“眼看著一種誤解把一個漂亮姑娘搞得這么狼狽,我真高興哩。”
她真的滲出了眼淚,發(fā)出了哭泣聲??墒撬匀辉谌陆校骸袄仟N的不是我,我一點也不狼狽!真正難看的是你!是你!五尺高的男子漢,竟然首先可憐巴巴地想到錢,去誣陷一個崇拜者,而且對方還是一個姑娘……”
“是啊,一個黃色的姑娘,祖國和人民的珍寶。”
我想我的這句話該激起她的一句粗話了。我想聽聽,那很好玩。可是她終于沒有吐露,而是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繡著蘭花的精致的小手巾,擦了擦臉,然后嘆息一聲。她嘆氣的時候,潔白的脖頸往上揚了揚,讓我看到她的下巴豐滿而細嫩。那是多么好的下巴,我想。
她失態(tài)了。因為我給了她猝不及防的一擊。我很高興。這個事件,簡直成了一種奢侈的娛樂活動了。我想,憑我這個年齡,在智力上與這樣一個小家伙兜圈子,太不公平了??晌覍嵲谑浅鲇跓o奈,因為她雖然幼小單薄,初出茅廬,卻是依靠在一個可怕的怪物身上。她等于是老板延長了的手臂。沒有辦法,忍痛割愛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這樣呆了一會兒,我漸漸覺得有點無聊,站了起來,望了望窗外。是的,應(yīng)該結(jié)束這一場游戲了。
可她卻不算完。好像她是一個難以發(fā)動的機器,一旦發(fā)動起來,又很難停止。它的慣性很大,必須等待它最后的旋轉(zhuǎn)。她擦著臉,一陣哼哼聲從鼻孔里發(fā)出,說:“這個年頭流行多么世俗的看法,它們總以為給那些暴發(fā)戶做事情的統(tǒng)統(tǒng)都是一些壞人;如果是個姑娘,那么她就一定是個不正派的女人,是個見錢眼開的人,她會為一點錢可以把自己的貞潔也出賣。我不知道這種誤解毀掉了多少企業(yè)家,也毀掉了多少姑娘!我從沒想到像你這樣的人,也會懷著跟他們類似的一些粗俗看法。我很失望,也許我看錯了人,不過我并不后悔。我重視你,我也算知道你,知道你有一顆不平凡的心靈,就是它吸引了我。我只是想探索一顆心靈的秘密。也許我走出校門、踏上社會的時間太短了,也許你的誤解是自然而然的。好啦,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這次完全把我看錯了?!?/p>
她大概想結(jié)束自己的一番表白了。而她在這種辯解中卻仍然讓我覺得可笑。這個小家伙的腦殼里仍然在旋動著一些邪惡的想法。她的表演就等于是一邊賣淫,一邊在間隙里忙著寫一部“貞潔紀要”。我想起了她和依附者一起作惡的那些事實,在心里說:“你這個可憐巴巴的、喪下了良心的小人兒!”這時候我真想直接說出來,可是我忍住了。
接下來她在屋里走來走去,把我扔在一邊。她好像在仔仔細細地看我房間里的一切,最后在那幅色彩絢麗的織錦面前停住了。她久久地看著。那幅織錦上面有雪白的羊、草地,一座小木頭房子。看來她同樣喜歡它。原來任何人都喜歡這種美好的田園。可是他們最終的選擇卻是如此地不同。誰會想得到,一個喜歡草地和潔白小羊的女孩子,會使著心眼兒算計一個滿臉胡茬的四十多歲的漢子?我仍然覺得這不可思議。你本來應(yīng)該是一個好姑娘的。
我遠遠地端量著她秀挺的身影,仍然為她惋惜。那些心靈高尚的人也想把她據(jù)為己有,這是肯定的……我再也不想跟她講什么了,可她這時候卻轉(zhuǎn)過臉來,淡淡地說了一句:
“你簡直是在糟蹋自己?!?/p>
我也用淡淡的語氣說:
“是啊,你簡直是在糟蹋自己……”
就像
睡刺猬
“是的,你從來沒偷別人的東西,可是,”接下去我想說:你的確是個“小偷”,因為你真的不配享有更高級的稱號了。可是我沒有這樣講,我不愿在這時候刺激他。
他眨著那對小豇豆眼:“也難怪,你盡聽那些蠢驢的話,這些家伙,總是想方設(shè)法糟蹋貧農(nóng)……”
他說到“貧農(nóng)”兩個字,變得語重深長。接下去他又一聲連一聲地罵起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罵他是一個卷毛公羊,一個舔老婆屁股舔出了毛病的人,一個自大狂,假鬼子,會說外語的白癡;最后還莫名其妙地加上一句:“我與這個狗娘養(yǎng)的呀,簡直是又親又恨,心連著心……”他伸手點點我的胸口,又點點自己的胸口。
我覺得這個人難以琢磨。因為在我的印象中,他最怕的人就是那位朋友了。那人身高體壯,面色紅潤,卷曲的頭發(fā)都有些嚇人,一雙大眼盯著這個哆哆嗦嗦的人,有時一聲厲喝,他正走著路就站住了。朋友的大手在他的脖子那兒使勁一拍,問:“你來干什么?”他就囁嚅起來:“我,我,以文會友哩。”他如果留下來吃飯,朋友就命令他喝酒,他不喝,朋友就捏著他的鼻子從口里給他灌進去。他很快爛醉如泥。所以那位朋友在的時候,他很少敢來這里。因為后來他聽說朋友經(jīng)常出差,也就趁工夫溜過來一趟,背后說:“那個家伙不過是個武夫,胸?zé)o點墨。只是長得壯,我打不過他。不過我會有辦法羞辱他。下一步我準(zhǔn)備認認真真地把對付他的事兒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蔽覇栠@是什么意思?他說簡單點說,就是給那家伙戴上一頂綠帽子?!澳敲弊友?,在陽光下閃著鮮艷的顏色,做工精致……”
這人太無恥了。不過我當(dāng)時還是向他指出:人家早已辦了離婚手續(xù)。
“你懂什么?只要一個人摳心挖膽地愛一個人,那就成。做這事要有耐心,就像睡刺猬……”
他曾經(jīng)炫耀著一個姑娘寫給他的一封淫穢而邪惡的信。信中寫道:我愛你那一對小豇豆眼,至死不渝!我可以為你死,可以為你發(fā)瘋地唱歌,可以跟你到地獄里去過日子,可以為你一百天不穿衣服……多么邪門,但它的確出自一個姑娘之手。大約二十天之后,他竟然領(lǐng)著那個姑娘出現(xiàn)了。結(jié)果又大大出乎所料:那是一個極其安靜的、文雅的姑娘,而且那么內(nèi)向。她長得不太漂亮,可是絕不難看,四方臉,臉的中部稍微有點凹。她的那種柔和的語調(diào)一下就使人想到溫厚和純潔,是一個好女性。可也就是她的那雙可憐巴巴的小手,寫下了那樣的一封信,一篇骯臟的縱欲的供詞。后來,當(dāng)他一個人來到這里時,我不得不對此表示了自己的震驚和難以理解。他馬上說:“這有什么,你經(jīng)歷的還太少。由此可見你并不成熟,雖然你寫了那么多歌兒謠兒的。生活就是這樣。很可能一個極其正派的女人走到哪里都招到性騷擾,走到哪里都有人想收拾她;也可能一個女色癆千方百計要接觸男人,可是那種肅穆的眼神把大酒徒都能嚇跑——這就叫‘懷才不遇呀?!?/p>
他哈哈大笑,為能有一個開導(dǎo)我的機會而興奮不已。那天他摟著我的膀子在屋子里走、走,又出了門,用力掀也掀不開。他瞇著眼望望西邊說:“多好的晚霞呀,勝似朝陽!”
一封信
朋友神經(jīng)錯亂了。夜里我一遍遍展讀這些潦草的字跡:
……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遠處望著你笑了。因為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給你提個醒,道個別。我與別人就沒有這么多的話。那個家伙也是個好人,這年頭好人可太多了。就是一個又一個好人毀了我。我是指自己的內(nèi)人。只有你一個人窺視了我們的美妙生活。我一開始說要向你提個醒,就是指與此有關(guān)的一些奇怪事情。我是指你有可能纏到一起桃色案件里去,或者受到一些難言的傷害。你有難言之隱,比如……算了,以往的故事不再復(fù)述。如果傷害了一些人,又將如何是好?我注意了你說的“睜著一雙大眼/讓我愛不釋手”這句話。我將提醒你……我多少次告訴你新酒中只含有純的二氧化碳,而老酒中含的二氧化碳則要少得多,它只含有大量的氮——你就說一句“氮,扯淡。”我曾經(jīng)教給你怎樣品酒,你在舌尖上感到的那股苦味和澀味,不知何故。那是一種“過氧化味兒”。酒在同期條件下可以產(chǎn)生氧化物質(zhì),它的大部分芳香物質(zhì)與零點幾毫升的氧氣一結(jié)合,香味就會遭到破壞,那時你就會感到苦澀。不過這樣一來,白葡萄酒還會帶出馬德拉酒味,這種變化過程在悶熱的夏天幾個小時就完成了。所以說酒不能從一個罐子傾入另一個罐子,那就給它通了氣,產(chǎn)生了“過氧化味兒”。你必須用管子輸送……好啦,輔導(dǎo)停止。有一段時間我專注于研究我與內(nèi)人——湖南人稱之為‘堂客——結(jié)合之后,我的身體內(nèi)部所引起的一些變化。我是一個敏感的善于捕捉細枝末節(jié)的人,我發(fā)現(xiàn)我的眼睛有了變化,眼結(jié)膜有點水腫。當(dāng)眼睛盯住鏡子的一個方向輕輕轉(zhuǎn)動時,就會看到眼角的結(jié)膜打皺。那皺越來越大,擠成一個小疙瘩,多么可怕。它與性愛的關(guān)系以及偏頭痛、腹部隆起……我懷疑這是腎臟和心臟的利水功能遭到了破壞。那些穿白衣服的人,特別是那個禿頂?shù)募一铮靡粋€器具罩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注入一些黏稠的液體,它們暖乎乎地圍著旋轉(zhuǎn)。我仿佛聞到了內(nèi)人的氣味。這種氣味使我得到了安慰。心比天高,命如紙薄。旋轉(zhuǎn)的過程使我愉快,這是唯一讓我盼望的一個治療。地獄變成了天堂,朋友換成了仇敵,老婆化成了鬼影。若給你一個不可企及的目標(biāo),你又有各種各樣的選擇,其中最主要的有兩個:一是將其殺死,二是遠遠地躲開。你最好把一切都忘掉。
我的遭遇等于一位少年雇工的遭遇。我看見一位大夫撫摸著我的下巴說:“你們看哪,他的第二性征還沒發(fā)育好?!笔裁唇小暗诙哉鳌?,我不明白。在金錢的誘惑下他們就會反咬一口。你應(yīng)該明白,如今人們在喝的水里滲入了幾滴酸液,使人人發(fā)生了酸化反應(yīng),于是再睜眼看人就酸溜溜的了。你怎么會幫助人同情人?老兄,你看到我這封信的時候,你也該捫心自問:你同情我嗎?你同情這位度日如年的朋友嗎?你回答我,你回答我!
社會
渣滓
我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看了一下面前的這位“老板”。他可算是這個平原上的一位著名人物,我還是第一次見呢??赡苁鞘芤环N厭惡心理的左右,我第一眼看到那張大臉,馬上想到了一個粗糙的屁股。眼前這人就是一個億萬富翁。誰也不知道這樣的人該是一種什么形象?!袄习濉笔沁@一帶人對他的專稱,好像比起他來,其他的老板就不成其為老板了。這家伙結(jié)了領(lǐng)帶,襯衣領(lǐng)子雪白雪白,西裝也還講究。他盡力裝出一副不亢不卑的樣子,把傲慢或是自卑收斂起來,微笑著向我伸出手:
“久聞大名,請坐,請坐。”
他那口濃重的平原土話還摻進了極其古怪的聲調(diào),一時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后來,我坐下去一會兒才弄明白,那是摻雜了粵語的發(fā)音。老板旁邊的一個長沙發(fā)上還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稍大一些,一個年紀很輕。年紀稍大的人可能是秘書之類,這時在本子上不停地寫著。年輕人五大三粗,一件花格襯衫扎在筆挺的褲子里,還束了金屬腰帶,可能是一個保鏢。
接下去老板一直沒有說話,好像有點無精打采的樣子,兩手合在一塊兒,注視自己的一雙皮鞋。一旁有便攜電話響起來,年輕人“喂喂”了兩聲,老板就厭煩地擺手。那人趕緊到外面對話去了。
我覺得老板裝出來的矜持和肅穆透著一種虛偽可笑。我想他在極力掩飾什么,他的內(nèi)心并不像外表這么沉著。我心里明確地感覺到,他對我發(fā)生了某種興趣。天,他早暗暗地伸出了那雙貪婪之手。他已經(jīng)是一位億萬富翁了,可惜聚斂財富業(yè)已成癖。
他喝著水,把玩著茶杯,偶爾干咳一聲。
年輕人回到客廳,對在老板耳邊咕噥了一會兒,老板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們?nèi)グ?,兩個都去吧。”
兩人站起來。外面響起了引擎聲,大概兩個駕車走掉了。
客廳里只剩下了我們倆。他點上一支煙,慢悠悠地吸,迎著我笑了笑,站起來在客廳踱步,搓著凸起的肚子,哈哈笑了。笑過之后臉就一下子拉長,手里剛剛吸了幾口的香煙也用力擰碎了,扔在地板上。后來他又回到座位上,端起茶杯喝了幾口,又開始踱步。
我不想讓他這副戰(zhàn)地指揮官的架式老擺下去,就站起來,也踱起步來。因為茶幾中央的空間已經(jīng)很少了,這樣兩人煞有介事地踱來踱去,無論如何也是非常別扭的。老板發(fā)覺了這一點就站住了。可是他的手仍然倒剪,扭過脖子看著我:“老伙計,聽說你不想‘出局?有這事嗎?”
這家伙在長達半年多的時間里糾纏我朋友的妻子,弄得對方痛苦不已——我嚴厲警告過這個混蛋。我說:“是的?!?/p>
他對這個回答略為意外,咬了咬下唇,嗯了一聲。這樣呆了一會兒,又說:“老伙計,不用騙我,說明白一點吧:你那是‘耍少爺脾氣?!?/p>
我不明白。我想眼前這個人大概不了解我的出身,或者是另有他意。
他重新點上一支煙:“我和你一樣,過去也愛耍?!贍斊?,覺得這挺好玩嘛。一賭氣,一剛強,讓別人瞪眼去。后來吃一塹長一智,知道這并不怎么好玩,也沒有多少意思。還是老老實實,該怎么就怎么?!?/p>
“是啊,該怎么就怎么。”
他“嗯”了一聲,轉(zhuǎn)過臉來嚇了我一跳——剛才還是白刺刺的一張屁股似的大臉,現(xiàn)在變得紅一塊紫一塊,額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不知什么時候,他系得挺規(guī)矩的那條領(lǐng)帶已經(jīng)松下了一截。他把扣子解開,大口呼氣,又咕咕喝水。他點煙,拿打火機的那只手老抖。這多有意思。
“日她媽的下賤坯子,騎上她死也不下來!”他小聲咕噥,咬著牙。
我忍不住發(fā)出了笑聲。
他火辣辣地問:“你笑什么?”
我還是笑。
他一直看著我。我覺得這眼睛很怪,層次極多,很像螞蚱的“復(fù)眼”。就這么看了一會兒,他突然也笑了,咯咯笑。他這一笑倒把我笑愣了。他問:“老伙計,你以為能把我玩住是不是?”
我搖搖頭。
他的腰略微弓了弓,盯住了我。這就讓我看到了他臉上細小的皺紋和粗脹的毛孔,一副嘴唇使勁咧著,拉出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他發(fā)黃的牙齒使勁咬緊了,就為了讓我聽得更清,嘴巴挪到我的耳朵那兒,壓低了聲音,卻是惡狠狠地說:
“你這一套把戲我見得多了,你知道我弄不明白你?我告訴你,在這一周遭我沒有做不成的事兒!我讓你光著身子走,你連條褲衩也穿不成。我只要高興,花錢能買下一個市長來;我請公安局的頭兒來吃飯,他就得按時按點到。市長親手給我掛的獎?wù)挛叶既釉诹丝魂戈估?,保不?zhǔn)明年我就當(dāng)個什么代表,去年我還去了趟新加坡、歐洲。高鼻子的外國人跟我談生意我都瞇著眼。我現(xiàn)在不是過去了,你該把眼皮用火柴桿撐起來,好好望個清楚。那鬼日子讓我打發(fā)掉了,誰也不能把我怎么樣。我想收拾你倒是容易得多。我能從根上把你毀了,讓你在監(jiān)牢里一蹲就是七年八年。我能讓你患上精神分裂癥,青光眼,找人把你那玩藝兒烙上一個疤。你不是文縐縐不笑不說話嗎?我讓人把你的左腮幫子上劃一道口子,縫上七針八針,長好了望上去像爬了一條蜈蚣……明天我就可以對公安的人講,你對女人動手了,強奸未遂——挺好的一副奶頭都被你給抓傷了……用不了一個鐘頭,你就得給锃亮的銬子一銬押到拘留所里,讓你和小偷、強奸犯、拍人家磚頭的那一伙兒擠在一個小黑洞里。半夜里他們剝光了你的衣服,往你身上撒尿,再好好地收拾你一頓,等于是按摩……”
他咬著牙,說得又慢又狠,非常流利非常清晰。當(dāng)然我都聽懂了,使我更加不會懷疑:眼前這人的確是個下流坯子。由于他一口氣說得太多,有點憋氣,轉(zhuǎn)身大口呼吸。這會兒我也學(xué)他的樣子,使勁咧著嘴巴,咬緊了牙關(guān)對在他耳朵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說得真不錯,句句都是實話,我聽明白了。我越來越明白你是這樣的人——什么時候都是這樣的人。”
他瞪了瞪眼:“什么人?”
我故意四下看了看,然后用手攏住嘴巴,對在他的耳朵上小聲說:“一個社會渣滓。”
現(xiàn)場
筆錄
海灘平原的沿岸堤非常發(fā)育,高程在五米左右,寬度各處不一,從上百米到幾十米,因岸段而異;有的岸段有數(shù)條沿岸堤平行分布,構(gòu)成了所謂的灘脊平原,形成了有規(guī)則的數(shù)條東西向的巨大沙崗。這里還有從陸地連接西部海蝕崖的聞名全國的大型連島沙壩——東西走向,長約九公里,最寬處達三公里。沙壩北岸平直,南岸是弧形彎曲。由于北岸海洋動力較南岸更強,所以沙壩的北部比南部高出一米多。它的組成物質(zhì)主要為中粗砂,西部含有礪石。沙壩以東的大片地區(qū)屬于古代瀉湖平原,屬于混合成因的一種地貌類型:原屬古代淺海灣,后來由于沙嘴圍封,使海灣逐漸脫離海洋環(huán)境,并漸漸被沉積物淤塞,形成了眼前的平原。它的底部主要為沖洪積相粘土、亞粘土;中部為海相粘土,含有大量的牡蠣貝殼;上部為含蛤蜊的含沙亞粘土的瀉湖相沉積,頂部為含田螺泥炭層的陸相亞粘土層。
海灘遍布風(fēng)積沙丘,最高可達海拔二十米,大多為東西向、東北西南向排列、呈新月形的沙丘鏈。每座沙丘的北坡都比較平緩,南坡則顯得陡峭,因為強烈的海風(fēng)正推動它們逐漸南移。其組成物質(zhì)主要為中細砂,具水平層理和斜層理。
蘆青河和界河中下游已先后建起不同類型的化工廠,排放大量廢氣廢水,其中危害最大的有鹽酸吸收塔放空尾氣,次氧酸鈉吸收塔排放的含氯氣體,以及滾滾不停的鍋爐煙塵。氯氣洗滌塔日夜排出含氯水、蒸發(fā)大氣冷凝器排放的含堿水、氫氣冷卻塔排放的堿性廢水,以及各種各樣的沖洗設(shè)備排出的酸堿液體,這一切全部排入蘆青河和界河等大小河流。僅在蘆青河下游地區(qū),每年的耗煤量可達千萬噸,產(chǎn)生的煙氣量九百多萬標(biāo)立方米,煙塵二十萬噸,二氧化硫十一萬噸,氮氧鋁化物四千六百多噸。較小的欒河工業(yè)廢水年排放量已達一千三百萬噸,直接排入海灣的廢水九百萬噸,主要污染物為化學(xué)耗氧量、生化需氧量、揮發(fā)性酚、懸浮物和更為可怕的氰化物、六價鉻等。蘆青河每年排放的化學(xué)耗氧量為二十一萬三千多噸,生化需氧量為一千八百多噸,懸浮物六千七百多噸,揮發(fā)性酚高達十一噸。
市聲
緩緩流過
深夜,聽著家人均勻的呼吸,怎么也睡不著。孩子圓圓的小巴掌揮動了一下,碰到了我滿是胡茬的面龐。我覺得一陣癢絲絲的舒服。我不失時機地攥住了他小小的、軟綿綿的小手,在嘴里把他的手指一個一個含了一遍。他不知道父親正遇到了怎樣的尷尬。趁著無知,好好睡吧,長大以后就沒有這樣香甜的睡眠了。
無法入睡。天下沒有一味良藥能祛除這種頑疾……長長的夜晚,我聽著舒緩的、海潮一樣的市聲在緩緩流過。我被這潮水淹沒,可又不能沉到底部,與之混為一體。在這漆黑的夜色里,我掛念最多的還是那片平原,總聽見有一個聲音,那是它發(fā)出的長吁……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我從什么時候開始了這樣的傾聽?我像一個孤兒,奔跑著、逃離著。只要有一點機會,總是一次次返回那片平原和山地。我覺得從童年和少年開始,就在尋找屬于自己的那片山地和原野,這好像一首無窮無盡的長歌……現(xiàn)在,似乎正在接近一生中最為關(guān)鍵的一個時刻、一段光陰。
今夜特別想念那些在大地上流浪的朋友——此刻他們也許正在一片野地里睡去。漆黑的夜色漫來徐徐潮聲,那是市聲……如果在清澈的秋夜,如果站在大海邊上,就可以看見一片星星怎樣閃爍。那是無數(shù)不眠的眼睛,宇宙的眼睛。我在它的注視下,充滿幻想。
北方平原啊,我又一次聽到了你的長吁……
如果能夠沉入夢中,我就會尋找那片孤獨的園林、看到林中的茅屋——童年無數(shù)次攀爬過的那棵大李子樹矗立著,它就像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看著一個歸來的身材單薄的青年,目光慈祥。
我在心里說:我一定要歸來、歸來。
天亮了。
炎熱的八月
沒有辦法,只用想象解暑。這可是逼人于死地的暑氣啊。我想起了走出這座城市,在東部平原和山區(qū)打發(fā)掉的那些涼爽的日子。那是多么誘人的經(jīng)歷啊。那些夜晚睡野外帳篷,在河灘和山壑里迎接曠野露水,聽野物們碰落石子。那時利利索索,只有帳篷、隨身攜帶的背囊。那真是了不起的一個假期。那時的夏天多么清涼,那才是人過的夏天呢。
可惜那樣的好時光再也沒有了,一輩子都不會有了。人一旦在城里扎了根,日常的繁瑣就攫住了他。煩惱、埋怨、誤解,難以忍受的亂七八糟,這些鬼東西一樣都不會少。人活著真不容易,人生下來原本就是來倒霉的。
我時不時就冒出這樣一個念頭:用什么辦法擺脫現(xiàn)在,回到昨天、回到最有意義的那樣一些場景,并且不再回返?
從昨天到今天,時間不長也不短。只說眼下,只說這個夏天吧,將怎樣迎接一個接一個的火辣辣的城市長夜?
在這座巨型蜂巢,最炎熱的八月,人人都在苦熬。
汗水淋漓??墒沁@會兒家家用電,我們所在的這個城區(qū)往往是拉閘限電的首選目標(biāo)。即便有電,電壓低得也無法使用空調(diào)。如果換一個地方,比如在另一個區(qū),那里根本就沒有限電這回事,因為那里居住著全城的要人。再比如在那片平原上,我們會有更多的辦法對付這樣的夜晚:跳進河里和海里。
一股柏油味兒從窗縫擠進。那是旋轉(zhuǎn)了一天的城市熱流攜來的。我們沒法驅(qū)除這種氣味,正像我們沒法驅(qū)除這座城市可怕的嘈雜一樣。這氣味會把人喚回更真實的世界。
在沒有盡頭的酷夜,沒法入睡,就只好伏到寫字臺上。在臺燈一圈桔紅色的光里,我看到自己裸露的胳膊上又有了一片灰污。這座城市到處都是灰塵。寫字臺、書架,剛剛擦過一會兒又會撲上滿滿的灰塵。
八月里誰都得忍受,忍受汗塵、臟膩,忍受摻和了柏油味的熱辣辣的氣流。烘烤了一整天的樓房、水泥地面燙得可以用來烙餅。我白天在街上不止一次看到干渴悶熱致死的小鳥;搖搖晃晃的螞蟻最后被烙得虬成一個小小的逗號。這些小生命總是無聲無息、不引人注意地完結(jié)。
而與此同時我卻在想那樣一個好地方:在出生地,那個海邊平原上,正有一個個涼爽的夜晚。那兒水汽充盈,一陣微風(fēng)就能搖下滿樹露滴;從樹木空隙可以看到一片濕漉漉的星辰。樹下是一片節(jié)節(jié)草,躺在上面可以聽故事。小時候我就這樣依偎在外祖母身邊,她一邊撫摸我的頭發(fā)一邊講故事。今天看,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沒能在那兒度過一生。
只想逃開。人這一輩子大概總有一段時間是要逃的,問題是逃向哪里、最終在哪里落籽生根。
多么傻啊。到底是一只什么樣的命運之手牽著我,讓我在四十多歲、滿臉胡茬的時候,孤苦伶仃地蠕動在這座巨型蜂巢里?
“孤苦伶仃”四個字一下蹦到腦際,嚇了我一跳。
夜晚,左邊的牙齒又開始疼痛,那是一顆愛傷的牙。我遲早要把它除掉。這顆壞牙很折磨人,我知道非除掉不可。沒有辦法,人就是這樣,今天從這兒搞掉一點,明天從那兒搞掉一點,還要修修補補,直到最后全完……
苦夏之夜是人的一關(guān)。夜晚,我不知要去水龍頭跟前多少次。水管熱得像烤紅薯。每一次擰開都是空的。又停水了。在我的記憶中,在最需要水的炎夏和初秋,這個城市總是缺水。樓前的那一片青楊樹每天中午都要打蔫,而在東部平原,夏日水汽恰恰是最充盈的時候……我凝望著那棵大李子樹/還有它身旁矜持的小人兒/揪一揪紅色的裙子和/又小又緊的長筒襪/它濃密的蒼蒼白發(fā)/給平原和孩子許下了保證……
非人的早晨
我越來越害怕夜晚。入睡成了最困難的一件事??膳碌膼灍帷⑧须s,屋里屋外沒有一點風(fēng)。如果打開窗戶透氣,那么車輛的轟鳴聲和濃烈的城市濁汽就會一齊涌入,那就更難入睡。悶得要死,隨時都想逃出去。好不容易熬到半夜,再也忍不住,就走上陽臺;但也只是一會兒的工夫,又趕緊抽身回屋。我發(fā)現(xiàn)這個小屋比起外面還是要好得多,因為眼不見心不煩,呆在這里多少還可以有一種掩耳盜鈴般的快樂。
午夜的燈火仍然從四處圍攏過來。隆隆的車聲震得玻璃嗡響,使人想到駛向前方的是一個龐大無比的車隊。一會兒又是警車的鳴叫……這午夜鳴叫不由得使我想起平原上貓頭鷹的凄厲長號;不過它比貓頭鷹的叫聲更加令人毛骨悚然。這是一座永遠不會安息的城,即便到了后半夜,立交橋人行道上還仍然涌著人流。各種聲音交混成大海的潮聲——與之不同的是,真正的潮聲給人另一種感覺,那是大自然的一種力量。有時候我一個人呆在黑影里想,人會有許多奇怪的創(chuàng)造物,而我們所置身的這座城市就是最奇怪最荒誕的東西了,它讓我們每個人都屈服、沉湎、驚訝和不知所從。它放肆地煎熬我們卻又讓我們心懷感激。我們像對待一個無所不知的妖精一樣小心翼翼地服侍它,就等著有一天它來了脾氣把我們一口吞掉,連點骨頭渣都不剩。所有能夠在這兒發(fā)出歌贊的人都是行將死亡的人,我知道這是他們最終的囈語。
我坐到外間屋,然后又輕輕挪動。我的手一觸到沙發(fā)扶手立刻沾了灰塵,拍打一下四散飛揚。空氣中充滿塵粒,煤油味、鉛味、焦糊味,曬了一天的柏油味濃得化不開……
困倦之極可又不能安睡。我揉著眼睛,揉到快要出血。我害怕眼睛四周的肌膚正在變得沒有一絲水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開裂。我走出去。
我想盡快穿過嘈雜的街巷,到街心公園去挨過這難眠之夜——那里畢竟有踏爛了的草坪,有松樹,還有幾條石凳。
可我忘記了大家同處炎熱的八月之夜:讓我大為驚訝的是,深夜里這個地方仍然擁擠了這么多人,石凳上、松樹下,到處都坐得滿滿的。他們咳著,熱得呼呼喘。草坪早沒了綠色,在這個干旱的季節(jié),它們照例像患了斑禿的頭皮。一株株松樹就像是大街上行走的老人,在所剩無幾的時光里蒙受塵埃。各種各樣的喧囂圍攏過來,仍然在壓迫著這個小小的公園。它像一盆洗濁了的水。我不得不再一次離開,一直往南走下去。
南邊有個小山包,每天早上這座小山上吸引的人足足有好幾千。山包頂部已經(jīng)削成了一個俯瞰全城的平臺。小山上的松樹比公園要密得多。我迷戀那種濃郁的松脂味兒,起碼在記憶中它是永遠不會消散的。
這個夜晚小山包上同樣擠了很多人,差不多像早晨的人一樣多;他們蹲著,游動著;有的登上山頂觀看一城燈火。燈火隱在濃濃的煙塵后面。有人在黑影里不停地咳嗽。我也咳起來。一連許多天,我頦下的淋巴結(jié)腫大,耳鳴,口腔發(fā)炎,整個腮部都脹,眼睛總是莫名其妙地干澀發(fā)癢。我知道這都是長久的失眠、悶熱、濁劣的空氣造成的。有人曾勸我堅持晨跑,可那樣就要張大嘴巴喘氣,更多的煙塵就會涌進肺部。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心愛的東西,像書籍、案幾、稿紙、筆、打開的一本書,任何時候都要蒙了一層灰塵。每一天,早晨剛剛來臨就立刻變得陳舊了。四周沒有嶄新的東西,它們無一不是被灰塵覆蓋。屋子里明顯缺乏氧氣,常常讓人感到呼吸困難,胸部憋悶……就在這一夜連一夜的煎熬中,我覺得自己正在經(jīng)受無力承受的磨損,而且再也不能復(fù)原;皺紋在眼角聚攏,嗓子沙啞,皮膚過早地失去了光澤,頭發(fā)以令人懼怕的速度脫落……
從這個小山頂上看去,整座城市好像到處都在燃燒,熱氣騰騰地擺在我們面前。一個小窗洞就代表著一個小巢,不敢想象小巢里的人怎樣喘息。我想貼近松樹去尋找美妙的松脂味兒,可是剛一抬頭就迷了眼睛。樹葉上的塵土被我碰落了。我揉著眼,忍著一陣刺疼。在這個夜晚、這座城市,更多的時候最好還是閉著眼睛。這會兒沒有了聲音,人們都在用力止咳。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像我一樣,蜷在某一個角落里注視這座城市。我相信,此時此刻,無論是這個小山包還是街心公園,其他一些角落,都有人在尋覓。人人都在找一個能夠下腳的地方停留和喘息,都在盡可能地振作自己,以迎接這個城市的黎明。
我在這座城市里的那些好朋友,他們此刻就分處于一些燃燒的小巢中,正用自己的辦法度過這個夜晚。他們大多像我一樣,已經(jīng)在這兒生活了許多年,有了自己的家,好壞是一個個蟈蟈籠似的小窩。我與他們有什么不同?比較起來,好像我更難于在這里扎下生命的根須。我覺得這兒的泥土又干又硬,或者干脆就是石板和水泥……天一亮,人們都會急匆匆吃過早飯,然后趕緊回到自己那個地方去上班。我則要搓揉著困倦的、因為一夜未眠而弄得滿是血絲的眼睛……我一定要掙脫這個囚籠,我發(fā)誓。
小山頂上沒有一絲風(fēng),一陣陣的咳嗽又響起來。整個城市的人都在艱難吐納,他們的喘息正和城市濁氣混到一起。幾乎每個早晨都是這樣——往前看沒有盡頭,一個接一個的可怕的早晨……就是這樣的早晨,往前看沒有盡頭的、非人的早晨。
野性藏在烏黑的頭發(fā)下
一連幾天我都呆在屋子里,甚至不愿走出一步。這個窩太小了,書房也太小……沒法讀書。悶熱再加上嘈雜,我只得把窗戶關(guān)得緊緊。只一會兒身上就汗津津的了。這期間有人敲門,我沒有開。腦際又閃過朋友不經(jīng)意說出的那句話:這兒既是前方又是后方。懶散的生活、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和按部就班,都足以讓人想起荒擲人生的“后方”。可是這兒的拚掙和努力、這兒的搏斗,只有真正的“前方”才有。
一個人經(jīng)過了遙遠的跋涉,卻踏上了一片沼澤。下陷的感覺來臨了,恐怖,害怕窒息,害怕遭遇一場沒頂之災(zāi)。一個人只能拚抵掙脫,大汗淋漓。這是城市沼澤啊,這沒頭沒尾的人流、這鋼筋水泥的叢林。你沒法把這絕望推開,使用空調(diào)器、電視機,還有高級的組合音響。全都無濟于事。它們只是緩解藥,并漸漸使人上癮。你只有機械的操作或毫無意義的忙碌,沒有真正稱得上勞動的那種健康生活。什么才是勞動?它必須面對大地、面對一個興趣盎然的世界。它必須是人類心靈的渴望,是希望的汗水,是驚喜和欣悅。與勞動相挨為鄰的,有村路上的少女,灌木中的甘果;有河邊的歌,叢林的鳥,大海里的帆——它們才和勞動連在一起。還有,那些哲人在勞動,斯賓諾莎在勞動,孔子在勞動。如今鑒別勞動真是一件困難的事。
我總是夢見兒時攀爬的那棵大樹!每人都有那樣的一棵大樹。我記得我的大樹離我們的茅屋只有幾米遠,我一口氣就能爬到它的最頂端。我伏在枝椏上一聲不吭向南眺望,眺望那重重大山,那里面藏了永久的秘密。
而今,我的全部野性就藏在烏黑的頭發(fā)下,藏在長久不見陽光而漸漸變得蒼白的皮膚下,這野性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暴發(fā)。
……少年的野性摻進海灘的白沙/閃光的石英斑折射在眼中的光點/尋找汗臭的衣衫/伸長五指辨認這雙乞討的手/它折斷過一只小鳥的脖頸/你聽它在另一個世界的咒語/有人形容枯槁/鳶尾花翩翩開放/葉片上有一個人在僥幸逃亡/腳板上帶著釘子/血色染遍叢叢花蕾的山崗……窗戶關(guān)得嚴嚴的。
半語子 這座城市的一個商店旁,擺了兩個垃圾箱——像所有垃圾箱一樣,它也守候著一個固定的流浪漢。商店里每天都有顧客隨手把一些商品包裝剝下丟到垃圾箱里;還有每天商店打掃衛(wèi)生時,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要傾在垃圾箱里。流浪漢之間有一個心照不宣的約定:只要有人守住了某一地段,那么另一個就不再光顧。他們只有在黑夜才湊到一塊兒,擠在一起睡覺,冬天互相取暖,夏天則講述白日見聞。守在商店門前這兒的,是一個說話含混的流浪漢,叫“半語子”?!鞍胝Z子”一直呆在這個垃圾箱旁,很少離開。過路人漸漸都很熟悉這個滿面笑容的人了。他兩手烏黑,臉也烏黑;雙手因為滿是老繭,所以在垃圾箱里嘩啦嘩啦翻揀碎玻璃都不會劃破。他走路很快,像跑一樣,有人把什么投在人行道上,一疊紙、一個廢棄的塑料袋,他都要跑去揀回來。他把所有可以賣的東西都裝在一個大尼龍袋里,每天去廢品站一次,至少能換來五元錢。有時他還可以得到一張嶄新的十元票子。他用這些錢到小吃店買一點簡單的食物,極少向人討要。
這樣久了,店內(nèi)一個瘦瘦的員工就把他盯上了。這個員工估算了一下,認為流浪漢腰包里至少已經(jīng)積攢了二三百元錢。一天下班后他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心里打定主意:這個半語子講不清一句完整的話,而且矮小瘦弱,搞走那幾個錢是很容易的。天黑了,他瞅準(zhǔn)了一個機會,三兩步躥到流浪漢跟前,先搭訕幾句,然后就準(zhǔn)備動手。流浪漢還以為他來逗趣呢,立刻笑了——幾乎所有的流浪漢都喜歡陌生人、喜歡朋友,他們見到有人過來打招呼,從來都是滿懷喜悅。眼前這個流浪漢笑吟吟地迎接這個陌生人。陌生人衣冠楚楚,大約有二十五六歲,不容分說就一下抱住了“半語子”?!鞍胝Z子”大惑不解,仍然笑著。對方抱住他,撫摸他,“半語子”癢得咯咯笑。他不知道對方正在尋索臟衣服上的每一個衣兜,這時找到了,就用力一撕。到“半語子”明白過來已經(jīng)晚了,瘦子已經(jīng)把錢抓到手里,轉(zhuǎn)身就跑?!鞍胝Z子”嚎叫著去追,揪住了瘦子的衣襟。對方回身就是一腳,蹬在他的下身,讓他疼得倒在地上。可是他顧不得呻吟,爬起來還是追。那個瘦子飛快拐到一個胡同里,正好一群人從小胡同里擁出,那個瘦子就沒了影子?!鞍胝Z子”腳下是包錢用的那個黑乎乎的破手絹,他拾起來,哇哇大哭。一些人照常往前走,沒有一個注意到有一個流浪漢坐在地上大放悲聲。
第二天,第三天,這個“半語子”都死守著商店大門。他認得那個瘦小子。只要那人從門旁走過,他就指著搶劫者,發(fā)出一連串的呼喊。沒人能聽懂他的話,瘦小子罵一聲“瘋子”,往外轟趕他。后來的日子,“半語子”一直坐在垃圾箱旁,瞅著傾倒在垃圾箱里的各種各樣的東西,一動不動。這樣不知過了多少天,他不見了。
從來沒人注意一個流浪漢的走失,直到有一天大早:過路的人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怪事,這個百貨店的大門口突然坐了黑鴉鴉一片流浪漢。他們就坐在這兒,不吃不喝不說話,滿臉烏黑,穿著各式各樣的破衣服,手按膝蓋,直盯著百貨商店……
這一下驚動了好多人。所有上班的、買東西的,都駐足觀望。商店的頭兒慌起來。
那個搶錢的小瘦子藏匿不住,終于垂著頭走出……
露著金牙的家伙
“老板”兩個字讓他不能容忍。他在極度憤怒中反而一滴眼淚都沒有了。而這之前他哭過,好像是在大學(xué)里吧,那時他哭過。他是為愛而哭。他那時心里藏過愛,品嘗過它的甘味?,F(xiàn)在不行了,現(xiàn)在沒有愛了,所以他再也哭不出。他在長達幾個星期的時間里嘴唇發(fā)紫,烏紫烏紫。
他知道,這個人及身邊的一伙,這些年不知干了多少壞事。這家伙如今已是人人皆知的“大專家”了,大得像一頭驢,所以上邊的人都對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可以在這座陰森森的大樓里隨心所欲,和那些胸脯蓬松的少婦們鬧,一個接一個地叫女秘書和女打字員、以及誰也弄不明白的什么人到他那兒談話。大樓辦起了無數(shù)產(chǎn)業(yè),招聘了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們都可以堂而皇之地在這座據(jù)說是非常顯赫的大樓里亂竄,大白天像老鼠一樣發(fā)出吱吱的叫聲。她們見了那些戴著深度近視鏡片的人就張開血盆大口,做出一副恐嚇的樣子。
在這座大樓上,只有少數(shù)人心里明白,所謂“老板”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他那些“著作”都是不義的竊取。在四十年前,那時候這一茬年輕人還沒有生出來呢,正是“老板”發(fā)了瘋干壞事的年頭。這個膽大妄為的家伙把那么多人的勞動成果竊為己有,而且毫不臉紅。幾十年時間下來,他居然成了個大人物,大小會議都坐在主席臺上,還學(xué)會了哼哼啊啊地講一套屁話。人們早就注意到:會講屁話的人都有好日子過。人哪,多可憐,弄到了非要聽屁話不可的地步。
這些都是往事了。最讓人恨到牙根里去的還是眼前發(fā)生的這件聳人聽聞的事:“老板”對一個鄉(xiāng)下男孩的蹂躪。一般人對這種惡毒與邪怪無論如何不能理解、也不能相信——一開始怎么也不能相信!可這是真的,連一絲都不會假??蓱z的孩子告訴:那一天他被逼著,那個露著金牙的家伙非要和他玩一種骯臟的把戲不可。他跳起來就跑。對方把他攔住了。他幾次試著跑,結(jié)果那個人就不再攔他,而是抓起桌上的電話哼了幾聲。結(jié)果他跑到第二道門那兒就有一個駝背黑漢把他抱住了。他又重新給放回到最里邊的一間,給塞在沙發(fā)上。他哭,哭得久了就渴,就抓起杯子喝水。不知過了多久他就迷迷乎乎睡過去。他困死了。他后來是被疼醒的,那真是撕裂的疼痛。那個家伙死死地壓住了他。他叫喊,那個鑲了金牙的人就說:忍住。
他的嘴唇一天到晚都是紫的。他的拳頭也是紫的。
誰也不能
代他做
老人看著我說:“我發(fā)覺孩子越來越瘦,臉色也不好。他不缺營養(yǎng),去醫(yī)院查了幾次也沒病。是他的心累。在過去,我會給他講父親的事業(yè)、我們的一輩子、治學(xué)的刻苦,講流血流淚獲取的深刻教訓(xùn)——你們算是挨到了一個好時候,應(yīng)該抓住機會,抓住人生最好的一段時光……可是我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這樣講,再講已經(jīng)沒人聽。這樣講錯了嗎?它錯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就是這些話,給我兒子送去了沒完沒了的折磨!它把我的孩子折磨壞了!好多天我都在想,想這些話錯在哪里。后來我差不多想明白了:我們不停地說這些話的人其實也怪可憐的,我們這一輩子也沒有‘打贏過,卻在糊里糊涂地教訓(xùn)后一代,還想拿這一套和他們討價還價!”
我看著老人,壓抑著心底的驚愕。
老人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閃爍,“不是嗎?我們這一代面對的難堪事兒夠多了,大多數(shù)時候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反過來呢,對后一代,又像個過來人一樣擺譜,總是講上一輩做出的犧牲,好像因為有了這些犧牲,我們也就有權(quán)力讓他們服從我們似的;我們讓他們放棄自己,什么都放棄,放棄各種各樣的念頭,只按照我們的愿望去活。你想一想,這不光沒多少道理,而且也行不通!”
我沒有做聲。我只是想:這世上還有多少飽經(jīng)滄桑的老一輩人會這樣想呢?
老人摘下眼鏡擦了擦:“我從孩子身上弄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那就是:我們上一代人并不全都是好樣的,我們并沒有打贏,也早就不足為訓(xùn)了;還有,我們無論付出了多大的犧牲,都沒有理由去強迫下一代照葫蘆畫瓢學(xué)我們。誰也沒有權(quán)力替別人選擇,哪怕他是親骨肉。我們不能把自己的經(jīng)驗強塞給他們。如果他們認可,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如果他們不相信,那要他們自己去弄明白。想想我們這一輩子吧,我們只是獻身自己的專業(yè)嗎?難道我們不也是苦尋苦找了一輩子嗎?我們經(jīng)歷的事兒太多了……孩子對我們的一切、對它的價值發(fā)生了懷疑,他當(dāng)然就要從頭開始了。和我們一樣,他不會總是順利,誰也不會。他肯定會受苦——做父母的一想到這些就難過。不過兒子大了,他是他自己了,誰也不能代他做了……”
心會牽引著我
在我眼里,他是這個城市里少數(shù)幾個“錦衣玉食”的家伙??伤€要牢騷滿腹——
“我們常常議論生活的痛苦啊、艱難啊,像是倒了一輩子霉似的。先擱下這個不說,先說說別的吧,說說‘沒有生活又會怎樣——我就像什么‘生活也沒有的人,心里空空的。我們議論的生活都是別人的,是他們的,而不是我們的生活……你知道這會多么難受!”
我懂得他的“沒有生活”指的什么——他一直晃來晃去,打不定主意該做點什么。這種充滿矛盾、猶豫不決的可怕狀態(tài),準(zhǔn)確點說也是“生活”之一種。只不過這種生活再也不能繼續(xù)下去了。他正處在一種無法繼續(xù)的生活之中。這對于一個奔向中年的人來說當(dāng)然既危險又痛苦。我想了想說:
“還是呆在大學(xué)里吧。我不是說你一定要繼承父親的事業(yè),而是說你搞這個再合適也不過。對你來說也很方便,你幾乎具備了一切條件……”
他那只瘦長的手在眼前一揮:“這你錯了。我母親做了一輩子賢妻良母,是父親最好的助手,直到這會兒還在做父親沒有來得及做完的工作。我愛母親,也理解她。我完全同意她贊同她。為什么?因為她已經(jīng)來不及重新選擇了??墒俏揖屯耆煌?,我的選擇還來得及。只要來得及,我就要好好盤算一下了。我想盡最大的努力來放松自己,因為只有放松了才會看得更清,才會明白到底該干點什么。我如果輕車熟路地走下去,那會是危險的事情。沒有誰規(guī)定我一定要做與父輩相同的工作,相反,父親的道路只會成為一種無形的壓力,它對我的選擇足以構(gòu)成威脅——最后的選擇很可能根本就不是我的。我在想,我要最大限度地尋找自己身上的真實——我在什么時候、究竟為了什么激動不已,這只有我自己明白。我的心會在激動中牽引著我往前走,一直走向自己的選擇。這才是真正的選擇。說到底我只是在尋找自己的那一份,每個人都有一份,它才是屬于我的。從這點上來說,我是個絕對自私的人,不過絕對自私的人也可以是個善良的人。我覺得絕對的自私再加上絕對的善良,只有這樣的人才會真正有益于這個世界。可是你看,這個世界上真正自私和真正善良的人都同樣地缺少。我晚上睡不著的時候就常常想:難道一個學(xué)者,就生不出另一種兒子了嗎?難道我打降生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是一個伏在案頭上的動物嗎?好多人都在努力地讓我相信這一點,包括媽媽、包括我的一些好朋友,比如你??墒俏倚睦锩靼祝何铱梢允悄菢拥娜耍部梢圆皇?。我戴了眼鏡,舉止拘謹,性格內(nèi)向,喜歡激動,懂得藝術(shù),身邊有很多知識分子,四周都是書籍;還有,有一座老人留下來的四合院——可是誰能說這一切就不是強加給我的呢?它們吸附在我身上,就像水蛭,像游泳剛剛鉆出水面的時候身上涂的那一層綠色水藻……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自己動手來沖洗一遍,先沖掉它們,露出一個赤裸裸的嶄新的身體。多么痛快,多么真實。我為什么不能這樣干呢?所以我總是牽掛著一件事,總想背上帳篷走遠一點。我要呆在干干凈凈的石頭上,呆在光禿禿的泥地上,借這個機會好好地從頭想一想,想一想我們今后該向何處去——這輩子怎樣開始、怎樣完成、怎樣結(jié)束……你知道,這樣重大的決定和思想,在這個四合院里是沒法做出來的。這兒堆積的東西太多。幾十年陳舊的氣味都聚積在這個小院里。我夢里聽到院里的老槐樹說:這兒每一塊木頭都是幾十年以前的,幾代人呼出的氣息已經(jīng)深深地滲透到木質(zhì)里、器具里和這些書籍里去了,你們快走吧,走吧……當(dāng)然我愛這里的一切,我的生命和這兒連得太緊、挨得太近??删褪且驗檫@樣,我才更要擺脫它們。它們對我來說太沉重了,太可怕了。我剛才說過,它們從一開始就規(guī)定了我,讓我沒法去做另一種人。我現(xiàn)在需要的是豁上去、是反抗。我羨慕你很早就開始在野地里、在大山里一個人生活了,你耳邊上響徹的完全是土地和天空的聲音……”
我長時間沒有說話。后來我終于告訴他:“還有,我從生下來就注定了是個沒有父親的人,這是另一種‘規(guī)定。我的掙扎,我四處的尋找,也是一種粗暴生硬的‘被規(guī)定。你知道嗎?我一直小心地回避著這些,我在躲閃。好像一開始我就被告知:你的一生必須回避,必須做一個虛假的人……我不愿再提這些了。我因為回避自己的父親而失去了最寶貴的東西,它再也找不回來,找不回來了。我的回避不僅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可怕的虛榮心——完全不是。它是什么?是什么使我拋棄了最寶貴的東西?我總在問、在想。所以我要重新回到那片大山里,從頭尋找……”
他盯著窗外,半天不吱一聲。他又一次去摸煙,不停地搓手。后來他長嘆一聲:“好吧,那你去大山里吧。嗯,你真該去一趟大山……”
不忍回避的目光
“你應(yīng)該讀讀這方面的書——現(xiàn)在有很多關(guān)于心理和精神調(diào)節(jié)方法的書——你天天不停地讀書,多讀讀這方面的書吧……”
她在為我而痛苦,這使我深為感動。
我該對她說些什么?許多年了,我們已經(jīng)講了很多很多。她曾經(jīng)因我而感動。不過這種感動和理解只限定在“單位時間”內(nèi)。我覺得一個人對任何事物的理解都只能建立在“感同身受”的基礎(chǔ)之上,除此之外也許什么都是空想。我不能、也沒有權(quán)力讓她一直沉浸在我的世界里,那樣將造成一些額外的痛苦,而且會讓我覺得更加虧欠于她??晌矣植恢涝撛鯓訉λ忉屗械囊磺小仨氉屗斫夂驼J識的那一切。因為這是我們兩人幸福的前提,是根源,是入口和門。
可惜我只能盡自己的力量。我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之間誰也無法改變另一個人。
我不能忍受的只是那種回避的目光。這種沉默的觀察也許應(yīng)該屬于別人……我相信任何人都會有一些莫名的悲傷,不同的是,一度我們相信自己有能力將其從這個小屋里驅(qū)除。在這個日夜燃燒和旋轉(zhuǎn)的城市里,每當(dāng)黃昏來臨,喧鬧的浪潮漸漸退遠,我們輕輕合上屋門在桌前坐下時,一聲詢問就在我的心頭響起:我們應(yīng)該做些什么?讀書,洗衣服,忙一些瑣屑……只是很少說話。正是這種無言包含了許多許多。這里面有期待,有預(yù)感,有責(zé)備,有艾怨,有彼此都能明顯感知的一種無可奈何……就在這樣的黃昏里,我們一聲不吭地各自忙碌著。
這一幕好像每天都要自然而然地降臨。有時我甚至覺得這是我們兩個合在一起的一份抗議——抗議又一天的消失,抗議夜色的必然圍攏。挺好的一個白晝就這么輕易地劃過去了,而且它再也無法重復(fù)。我們在這一天里所有的忙碌,我們生活的全部,都投進了奔流不息的時光之河。它再也不能打撈回來了。人就是被這流動的河水甩在岸邊,給粗暴地扔在那里……
各種聲音一會兒逼近一會兒退遠。那個闊大無邊的、無比豐富又無比復(fù)雜的世界里有多少類似的故事正在發(fā)生,可是它們與我們無關(guān)。一種心障、一種距離,把所有的一切都隔開了。這座城市就是這樣既定地分好了無數(shù)個小小的空間,它們分別呈長條形、四方形,人們就在這樣一些幾何形態(tài)里存活和喘息……
一次郊游
從酒館出來,我們一直往郊外走去。
我們當(dāng)中有個從遠方歸來的朋友,他嗓子沉沉地唱起歌來??吹贸?,他喝多了。這歌聲悠遠而凄長,很像夜間原野上的歌唱。大家還是第一次聽他唱歌。他一邊唱,一邊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攬起了別人……
我們走了許久,一直走到了郊區(qū)山下。大家開始爬山。
這是一座海拔300多米的小山,處于中低山丘陵區(qū)的東部邊緣。整個丘陵區(qū)呈東北西南走向,高起于中部,山脈最高點1500米,兩側(cè)山嶺呈階梯狀漸次低落,我們的城市在山地北麓;再往北就是黃河沖積平原了。小山包長滿了黑松和華東山柳,山陰土層很厚,所以一蓬蓬茅草和灌木長得很旺。腺齒越橘、珍珠楓和牡荊交錯生長,有時密得不得不繞開它們。山雀的叫聲稀稀落落,偶爾有一只布谷在遠處孤獨地呼號。杠柳和鵝絨藤在地上攀援,不止一次把我們當(dāng)中的一個絆倒,引起一陣笑聲。
這次攀登沒讓人感到疲勞,我們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到達了山頂:一上山就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有一個綠汪汪的小水庫。大家都歡呼起來。
“季節(jié)不行,不然的話我們跳進去游泳多好!”他望著四周,興奮地嘆息。
太陽已經(jīng)斜到山的西面。那片綠水在陽光下抖動,強烈地吸引著我們。大家?guī)缀跏菤g叫著向山腳走去,小心翼翼地跨過或繞開那些凸起的石塊、葛藤。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座山離城里并非遠得難以企及,為什么如此清靜?而城里大街上一天到晚那么擁擠,有時簡直擠成了一個疙瘩。一個人真的值得在那兒擠、天天擠嗎?
下山比上山快多了。只用了不到三十分鐘,我們就在小水庫前面的沙地上坐下來。沙子上有一些扔下的塑料包裝紙、煙蒂什么的,看來假期仍然有人光顧過這里。我們背包里有為這次郊游特意準(zhǔn)備的東西,這時就掏出來:小鍋子、方便面、火腿、啤酒、茶……一邊掏一邊興奮得叫起來,說這個夜晚大概是太棒了,我們該好好享受一下了。
晚餐愉快極了,都喝了一點酒。每張臉龐都紅紅的。我們?nèi)计鹆艘欢鸦?,身上暖融融的。大家都希望我們中間有誰能唱一支歌,有人推脫著,最后還是唱了起來。暗影里,那個朋友一聲不吭。好長時間人們忽略了他的存在,后來我叫他,他沒有應(yīng)。當(dāng)他的臉轉(zhuǎn)向光亮處時,我看到上面是沒有來得及揩凈的淚痕……
夜露真重。四周的草、砂子,都濕漉漉的。大家在離篝火近一些的熱沙子上躺下來,仰臉看滿天星斗。老野雞又在山上叫了;有一種動物嗓子很尖,都聽不出是什么,他聽了聽,說可能是一種號鳥鳥……大家讓他講一個故事——一個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他說他要想一想,想一想……大概他的故事太多了。
過了一會兒,他聲音低低地講開了,大家一聲不吭地聽著。
四周一片死寂。后來他把臉轉(zhuǎn)向出月亮的方向。不一會兒身后響起了大魚嗵嗵跳水的聲音……有人喊了一聲:月亮從山右側(cè)的斜緣上升起來了——它一會兒就離開了大山,掛在了空中。
四周立刻被月光照得一片銀亮……
中年的悲愴遠行
那位老教授,還有和他一起放下镢頭、走出農(nóng)場的幾個人,已經(jīng)在長達幾年的時間里沒有摸過專業(yè)書籍了;有時監(jiān)工的甚至拒絕讓其觸碰帶字的紙片……他們終于忍受不了這場空前的“饑餓”。他們沒有像鄉(xiāng)下老婆婆們那樣對付過饑餓,沒有關(guān)于它的最殘酷的經(jīng)驗。他們既沒有提前備下干菜,又沒有土缸。所以當(dāng)饑餓來臨的時候他們簡直是毫無準(zhǔn)備,兩手空空……
我知道作為一個后來人,絕對沒有權(quán)力去嘲笑他們在“饑餓”面前的可憐樣子——他們都是一些好人,一些勤勞而善良的人。他們什么都能夠忍受,唯獨忍受不了“饑餓”。他們失去了一種熱情,可是他們卻保留了另一種熱情,那就是勞動的熱情。他們也許是一些更為成熟的人,所以他們有時候難免就要丟掉一點自尊——為了一種熱情可以丟掉自尊,這實在有點令我費解……我至今弄不明白的是:原則、事業(yè)、信仰、嗜好,還有自尊——它們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一個人丟掉了自尊的時候,剩下的那一切意義又在哪里?而丟掉了自尊,換取的果真只是茍活嗎?我不知道。我難以回答。
那個老教授最后既丟掉了自尊,又丟掉了生命——最后的一刻,信仰與他同在嗎?
這些問號太多了,太復(fù)雜了,也許那一切、那些最艱難的問題在我的小窩里是永遠也搞不明白的,它需要我們走出“盆景”,走上漫長的探求之路,花上一輩子去尋找、去覺悟。只有如此,才有可能獲得一份答案。
我們已經(jīng)過了自以為是的年齡,也過了盛氣凌人的年齡。如果在很早以前,我們完全可以簡潔明快地回答這一切。但是隨著歲月的推移,隨著皺紋爬上了我們的臉頰,這種回答將是越來越困難了。它需要我們?nèi)プ屑毐嬲J,需要用肉體去觸摸土地,需要在這種觸摸當(dāng)中換取一點點醒悟——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么辦法嗎?沒有了,也許真的沒有了……
當(dāng)我和朋友討論是否該去另一個地方、過另一種生活的問題時,他嘆道:“也許我們把出發(fā)看得太簡單了……”
我一聲不吭地聽著;我想說:不能把它看成一次出發(fā)——因為我們都明白它不僅僅是一次出發(fā),而是蓄謀已久的一次逃離;如果歸來也將是暫時的——也許這座城市迎來的會是一個面目全非的兒子……你真的明白離開到底意味著什么嗎?你可能說還會返回,還會回來——你真的能夠大聲重復(fù)這一句話,讓其像誓言一樣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如果能,那么你就快些說出來吧。不能,你自己知道不能——你一旦走開,也就無法做到完整無損地回到這里了,因為你再也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是的,真實的情況是你心里比誰都明白,這只腳一旦邁出,再收回來就難了。因為這實在不是一次小兒嬉戲,不是青年的浪漫,而是一場中年的悲愴遠行……你從此也就開始了一場自我放逐。一經(jīng)踏上了流浪之旅,你就再也不能成為這個城市里的一個好兒子了。安分守己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流浪的血液開始沸騰——這一點上我們都一樣,我們的一生將不再安寧。
我們都將不能回返,也不會停止。如果出身于一個流浪的家族,那么你遲早會感受到一種巨大的慣性——一種奇怪的、自己也無法察覺的力量在隱隱地推擁。那是一種怎樣的力量??!我從自己身上、從他人身上無不看到:一個真正的流浪者,一生都將自己的靈魂許給了山川大地……
一根弦
繃得太久
沉默中,他那雙大手垂下了,后來又插進缺少梳理的頭發(fā)中……
我真想問問他:你在這么長的徘徊猶豫之中,難道就沒有更具體地想過,你走了之后怎樣安置母親嗎?你可能想過,母親正忙自己的事情,而且十分健康——起碼眼前幾年里還沒有什么讓人牽掛的事情……你錯了,她很快就會衰老,一個失去了兒子的母親就尤其如此……你也許打算過讓妻子暫時留下來照看她,可是以后呢?還有,對于一位母親而言,真的有人能夠取代她的兒子?
他搔著頭發(fā):“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辦法,當(dāng)然這很難……重要的是我必須走,因為我知道有一根弦繃得太久了,再這樣繃下去會斷掉的;我不能半途而廢……”
我看著他,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沒有說出也不忍說出的一句話是:“我不能等到母親百年之后再……”
作為你的一個摯友,我勸阻你嗎?鼓勵你嗎?關(guān)于遠行我們一起談了那么多,可是當(dāng)它真要來臨、當(dāng)一切變得如此具體的時候,我們又不由得一起躊躇了。也許暫時留下妻子是最好的辦法,可是你在旅途上也將因此變得更加孤單。你在這樣的時刻越發(fā)離不開心愛的伴侶,因為你離開了她,有時會覺得什么都失去了,自己一無所有:你這時候才是一個真正可憐的流浪漢,寒夜里沒人給你溫暖,你全靠自己找柴禾在野外點火。天快亮?xí)r也沒有人安慰你,你不得不混進那些比你更邋遢、簡直是不值一提的各色人物之間,去瞎扯一些針頭線腦的閑話來消磨寶貴的時光……
當(dāng)一個男人離家出走的時候,不是離開了母親,就是離開了妻子……他與她們的分別說到底是迫不得已、是一種力量催逼的苦果。其實這也是一種傷害,是世道和時光對人的傷害。到最后她們不能夠、也沒有勇氣和一個深深刺傷自己的人在一起了。你盡管流出了悔恨的眼淚,可還是不知道那種傷害有多么深重——你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去解釋它,也沒法讓他人明白,更沒法讓他人相信。一個老師可以把最深奧晦澀的一道數(shù)學(xué)題傳授給自己的學(xué)生,可他就是沒法讓妻子弄清心中的那個“解”……這樣以來,你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傷害了另一個人?又把自己置于了怎樣的一種境地?總之從今以后是你一個人獨行了,要走很遠很遠——她會跟上來嗎?當(dāng)她跟上來的時候,你們的頭發(fā)也許都白了。在這之前,你能夠忍受那種長久的孤單,可當(dāng)她頂著滿頭白發(fā)追上來的時候,那種巨大的辛酸和悲涼你也能夠忍受嗎?
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一旦離開了就只有往前,只有義無返顧……
我無法敘說自己。是的,我的狀態(tài)是不停地出發(fā),一次又一次——越來越頻繁地離開、離開。因為我心里有個聲音在叮囑:你不能停止,你不能停下磨得灼熱的腳板……這可能是那段流浪生活給予我的一副秉性、一個繼續(xù)、一種命運。裸露在風(fēng)中的山石有一種性格,它多多少少也感染了我。我在無數(shù)個絕望的冬夜里一遍又一遍重溫丁香花的氣味——那是她芬芳柔軟的頭發(fā)的氣味……但這一切換來的最終并不是那種俗里俗氣的傷感,而是一種男性的悲愴。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懂得愛與被愛、懂得分離的故事……我知道她最后還是不會諒解我,也不會最終跟上我的步伐。事實上我在遠方頻頻回首,極想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但最后迎來的只有失望……我漸漸在旅途上變得不能忍受,恨不得把一腔熱血噴濺出來。那些不眠的夜晚哪,那些奔波的夜晚哪,我跌跌撞撞的身體不知碰出了多少傷口。燙燙的血在渾身流淌,我只有讓勞頓、困苦,讓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東西來抵消這周身的灼熱……
我那時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是一個荒原的棄兒:自從逃離茅屋的那一天起,我對那片熱土就只有遙望的份兒了。而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個茅屋已經(jīng)坍塌、消逝,于是我在這個世界上也就最后地失去了心的居所……這之后我是怎樣嘗試著再次尋找一個心的居所啊,我用力使自己像她一樣喜歡和依戀自己的小窩——結(jié)果總是失敗的,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
當(dāng)你走上旅途的那一天才會明白:誰也取代不了真正的母親,因為是她給了你生命。
這個
夜晚
這個夜晚,我伏在那兒工作了很久。朋友從窗戶上看到我伏案的身影,就躡手躡腳地走開了。我伏在那兒,用很小的字跡在一個筆記本上記著。我寫下的東西只有自己能看得懂。我在記下白天的感受、一些奇妙的、稍縱即逝的東西。我在那一刻的心弦曾經(jīng)快樂地顫動過,于是就把震顫的波紋描摹下來。那一刻有什么東西在慢慢走近,它像一個消逝了的春天……粉色的蘋果花紛紛墜落,覆蓋了我的寫字臺,我的頭發(fā)和肩膀。我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收集起來,堆放一角,讓濃烈的香氣充溢房間。粉色花瓣像雪花一樣沾滿兩手,而且像雪花一樣一絲絲融化,變?yōu)橐坏尉К撍?。在它芬芳的源頭,我看到無數(shù)株桃枝像火一樣燃燒,還有杏樹,櫻桃樹。那棵李子樹正把一團團的霧氣籠向伸長的枝椏——那些巨大的搖籃床……一個同樣是額頭鼓鼓的姑娘穿著藍色背帶裙,跳躍著往前走去。她的齊耳短發(fā)散發(fā)出李子花的氣味。她走去了,對一連聲的呼喊置若罔聞——當(dāng)她這樣走了很遠的時候,突然轉(zhuǎn)過臉來——這個夜晚,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那迷人的微笑……絨絨冬雪和粉色花瓣交錯墜落,我們幾乎是一起披掛著滿身的雨雪走向了高原。我看見了茂盛的草原,草原上的湖泊,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山歌。馬群像流淌的油脂,雄鷹像一朵花。她先我一步站在高原上。我突然在這一瞬間明白了:我為什么有一雙永不停歇的腳。可她是誰?她從哪里來?她又為什么在高原上久久佇立?
一個
流浪漢
前邊的馬車消失了,一個流浪漢迎面走過來。他離近了的時候我才看出,這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頭發(fā)亂得不能再亂,滿臉灰土,像剛剛從鍋灶底下掙扎出來一樣。天并不太冷,他卻穿了件破了很多大洞的棉衣。看得出來,這件棉衣是從夏天穿過來的。他的腳上是兩只顏色不同的鞋子,一只是棉鞋,一只是膠靴:由于兩只鞋的底子不一樣厚,所以走起路來多少有點拐。他背上有一卷自己的“寶貝”,那是一張塑料紙包著的幾塊破布、一截繩頭、一點棉花,以及其他的雜七雜八。所有的東西都沾了土,還油漬漬地閃亮……這人滿臉快活,好像隨時準(zhǔn)備跟所有人開始一場親親熱熱的談話。他的牙齒潔白。不過他離我更近一點的時候,我才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一絲肅穆。
他走近了我,朝我點點頭,很禮貌地微笑一下,又往前走去。
我盯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他是誰呢?我馬上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一個淪落在民間的人。這會是他嗎?我吃了一驚,大聲一喊,他真的站住了!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
我跑了過去,一邊跑一邊問:
“是你嗎?”
他搖頭。
“那你怎么站住了?”
“因為俺認識那人?!?/p>
“你怎么認識他?”
“俺們都是流浪好友,俺這些人是一家子:見車就上,見飯就吃……”
我明白了,有些失望??墒羌热徽鞠聛?,就想扯點什么。我問:
“你吃得飽嗎?”
“吃得飽?!?/p>
“都吃些什么東西?”
“秋天吃物好多。野地上有紅薯啦,花生啦——果子!什么都吃哩?!?/p>
“你吃生東西不鬧肚子嗎?”
“大官人說哪兒去了,咱從來不會鬧肚子。那是城里人的毛病?!?/p>
“那也要注意衛(wèi)生啊?!?/p>
他哈哈大笑:“咱不鬧肚子。有一次俺看見一只雞,有點邪味兒,還是燒一燒把它吃了——香噴噴的,有什么毛???”
我呆呆地望著他。
“還有一回俺餓極了,也想找點口福,就把人家的一頭豬偷出來,吃了好幾天哩?!?/p>
我有些害怕了。
他又說:“一個人出門在外,沒有那么多方便,遇什么吃什么哩。你說對吧伙計?”
他骯臟的黏乎乎的大手在我的肩膀上親熱地拍了一下。我想早些離開,只是他談興很濃??吹贸鏊粋€人趕路十分孤單。他說下去:
“俺到了秋后天冷時候,就要結(jié)伴往前了。那時俺睡野泊溝底,摟抱取暖,一堆火烘烤三個五個人。”
“你沒有女伴嗎?”
他笑得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
“那東西還少得了嗎?你知道,野地上女人有的是;她們像俺一樣背著一卷東西到處竄哩——俺的熟人又多,不一定走到哪兒遇上,一見面淚眼汪汪,忍不住就得親嘴,那才是一頓好親哩?!?/p>
我笑了。
“笑什么?地當(dāng)炕,天當(dāng)被,摟住老婆一頓睡,結(jié)個好婚哩!”
他像唱歌一樣搖著頭說出一連串的話。我被他迷住了。他四周看看沒人,湊在我的耳朵上小聲說:“告訴你吧,俺這遭走這么急,就是往南四十里,去找俺那相好的哩!”
“她在那兒等你嗎?”
“等哩,每年秋里,她都在那邊給俺備下吃物。她在土坡上搭一個茅草棚,等著跟俺會哩。俺倆在那兒朝出夜歸,一塊兒過上一個秋天,像一對大老鼠,咯吱咯吱吃秋糧,好哩!”
我“噢噢”應(yīng)答。我不得不承認,那是他們的一整套生活。這種生活與我相去何等遙遠,可是它們卻存在著,并且生氣勃勃……我不知怎么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他握過了手又放到眼前看著,正面反面看了一遍,說:
“嘿,握手哩,這是好買賣!”
說完他向我奇怪地打了個敬禮,腰一躬走去了。
他走遠了,我卻站在那兒久久沒有挪步。
這時我才覺得握過的這只手有點異樣,低頭一看,見手指上沾了些黑乎乎的東西,像是一些煮熟的地瓜瓤。
山區(qū)
之夜
我知道,在山區(qū)之夜任何出其不意的事情都會發(fā)生。有一年夏天——那時的夏天可絕不像現(xiàn)在這樣干旱——我?guī)е鴰づ襁M山,夜晚在河谷拐彎處的白沙上搭起帳篷,支起小鍋熬粥,讓躥跳的火苗嚇走野物??墒怯幸惶煨褋?,竟發(fā)現(xiàn)帳篷里睡了一位陌生的山里少女:骯臟而美麗,鼻子又高又尖像個異族人。交談中才知道,她是被爸爸趕進山里的,她在山里已經(jīng)尾隨了我很久。還有一次,我剛剛睡下,一只刺猬就趕來做伴……流浪漢、迷路的狗、迎著火光而來的彩色大鳥,那一次在大山里幾乎有過各種各樣的奇遇。
那時我比現(xiàn)在強健得多,一個人背負上百斤的東西可以不歇氣爬上山脊。
中年的田園
那個難忘的夜晚,外面的嘈雜的確離我們很遠很遠。我們點著一支小蠟燭,故意熄滅了電燈,好像這更能夠給我們安靜。蠟燭閃跳著,我們幾個人的影子也在跳躍。這樣的夜晚絕不陌生,我們一起度過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在這些夜晚里,我們常常激動得徹夜不眠……我們在爭論,同時也在進行著美好的咀嚼和回憶。好像只有在這樣的夜晚里我們才突然發(fā)現(xiàn):我們失掉的東西太多了。我們失掉的不僅僅是時間——還有我們作為一個人的血性與沖動。好像這一切至為寶貴的東西被我們隨便拋灑一空,甚至出賣給了魔鬼。我們眼看著有了皺紋、胡茬變硬,有了自己的后代……時間啊,它從不為軟弱者停息,也不為任何人的痛心疾首而稍稍放緩自己的腳步。
我們在想象中經(jīng)營的是一片中年的田園。這片田園如果放棄了,那一輩子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我們的一生只為了一片田園。
生活啊,可怕的嘆息啊。這一聲聲嘆息既無法回避,又無法終止。
我們活得太累,滿面皺紋但不值得。我們要設(shè)法像一個健康的人那樣享有一絲寧靜,我們要有尊嚴地活著。
我們在夢中都想到了逃離——美麗的自然、各種動物,它們一齊向我們發(fā)出呼喚……
我甚至在這個夜晚還想到了我們未來的那條狗的模樣:它不一定是多么嚴厲的狼狗,也不一定身高體壯。它只要樸實和真誠,有一雙誠實的眼睛。我們將與它相依為命。
夜晚,我們會點起一堆篝火,選一本最好的書,讓我們當(dāng)中最稚氣的嗓子朗讀——有人要求停下來,他就會停下來。我們在夜色里默默傾聽心靈的回音,捕捉智者的遙思。
我們閉上眼睛,在篝火的暗影里去追索那個永不消失的、上一個世紀的身影……
田園到了深秋葉子就會脫落,那時候不但沒有了果實,也沒有了綠色。我們會在小屋四周遍植冬青和松樹。
我們必須種一些常綠植物。我們討厭從海邊吹來的颶風(fēng),討厭它揚起風(fēng)沙。我們想到了在屋子北邊種上密密的防風(fēng)林帶。我們的茅屋不一定十分寬敞,它要和我們整個行動的精神相一致,那就是自然和簡樸。我們的小房子潔凈、結(jié)實。為了不讓暴雨沖進門窗,我們會用木板做上厚厚的雨簾。我們不會跟一些信不過的人來往,尤其是不跟當(dāng)?shù)氐摹爸R界”來往——因為我們都知道,世上再也沒有比他們更令人難以忍受、再無聊的了……我們只是不停地勞作。
……
我們討論了幾乎整整一個夜晚,結(jié)論趨于一致。我們都認為,勤奮的體力勞動會使我們每個人的心靈更正常、更敏感。那時我們的心底也許會滋生出一些真正的詩篇;我們的青春一定會派上更好的用場。
大家討論得越來越細,最后連園子周圍安怎樣的柵欄也想到了。
那個夜晚,那個近在眼前的夜晚,多么好。
旅途上
翻過山脈,邁過分水線時,我不禁遲疑了一下。
一種極為復(fù)雜奇特的感覺讓我在這一瞬間記住了。這是全部焦渴饑困、無法忍受的疲憊換取的一刻……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長途跋涉曾讓我?guī)状蜗萑虢^望。我甚至想過,這一次如果征服不了山脈,一生都將被阻隔在山的這一邊了——這個念頭讓我怦然心動,我拚著力氣,抬起被汗汁浸傷的眼睛遙望山巔……終于踏在山頂?shù)囊黄瑤r屑上了,聽著它在腳下吱吱地發(fā)出響動,像進入了一場夢境。
從這兒往東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座低山的輪廓。我就是從它們的軀體上一寸寸挪蹭過來的,不知有多少次差點兒昏厥,全靠咬緊了牙關(guān)才挺過來。山脈由灰色花崗巖、角石和綠色碧石構(gòu)成。到處布滿了巖屑堆,這是巖石受大氣壓力破壞的結(jié)果。有的地方巖石凸立,隨時都可能崩裂;靠近它們的,總是一處處的巖屑堆。山脊上真的沒有一棵樹,甚至看不到草。干碎的植物屑末嵌在石隙里,那是狂風(fēng)從山半腰旋上來的。我望著大山西部——現(xiàn)在可以更切近更真實地感受即將踏入的這片神秘的疆域了……它在模糊的希冀中頑強地固守著自己。那是霧幛掩映下的混混沌沌的一片,在那兒,平川和高地都隱去了。
關(guān)于它——大山西部的驚險傳奇不知聽了多少,它可能早就在心田上悄悄落籽,而今卻終于開始了萌發(fā)。
我順著山脈西坡走下去。它過于陡峭短促,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四周的山嶺圍攏過來,像在狂奔中戛然而止的象群。這里,若有若無的山風(fēng)的回響、天邊上的彤云,都給人奇異的感覺。山外就是平疇,渾然無邊——那里會隱含著我此次遠行的全部奧義嗎?
我在心里悄悄探問。
沉默的荒原任人詮釋,人的心靈跟隨了它,當(dāng)會得到一點報償——我放棄了一片田園來尋找你,磨損著肉體,就是為了傾聽你的召喚。
背囊如同石塊一樣壓在身上,但我無法將它掀掉。我掙扎著往前摸索了一陣,兩手一直抓住了石塊……天快黑下來,看來我只得在陡陡的山坡上、在亂石之中宿下??墒沁@里沒法搭帳篷,也找不到一點引火的東西。我閉上眼睛坐了一會兒,聽到了風(fēng)吹樹葉的唰唰聲。仍是微弱的風(fēng),沒有一棵樹。焦干焦干的山石,焦干焦干的暮色。我重新閉上眼睛。奇怪的是我腦海里總要出現(xiàn)一條寬寬的、無聲流去的大河……它流過去,流過去,一直向著海洋。我明白這是很久以前見過的一個場景,是我小時候看到的蘆青河,如今那條河也萎頹了,河流變細、變了顏色。我大概此刻在心中尋求那樣一條救命之川,一道生命的巨流。干得發(fā)辣的喉嚨令我難受極了,我咽了幾下,整個口腔都疼得厲害。
這個夜晚怎樣挨過去是個難題,我總得振作一下。我把背囊解下,利用它做個依靠,又取了水壺抿了一口潤潤喉嚨。我放緩了呼吸,積蓄力氣。后來我取了瓜干碎塊,一粒粒填到嘴里,慢慢咀嚼。它甜絲絲的味道好極了。我一直閉著眼睛,奇怪的是我仍然要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這聲音何等熟悉,這是秋風(fēng)在林中穿行的腳步聲啊。我嚼著東西,嘴巴活動得越來越慢。我不想睡過去,只想稍事休息,進一點食物,然后再好好打發(fā)這個高山之夜。
可是我指揮不動自己的軀體,它死死地賴在這兒不愿活動。我又掙了一下,腿軟軟的……不知什么時候,我竟昏昏沉沉地睡去,還恍恍惚惚來到了一片綠洲……各種各樣的吆喝聲在四周響起,鼻孔里滿是青草的香味。我甚至聽到了熟人的呼叫。我想喊他們一聲,一張嘴又感到了喉嚨的澀痛?!斑@是在做夢。”我咕噥著告誡自己。可是我睜不開眼睛。我極力想走出這片綠洲,回到自己的旅途上——我記得很早就啟步了,已經(jīng)翻過了那道最高的山脈??墒俏疫~不動腿。我的身體大概被大地的藤蔓纏住了……
走啊
走啊
下面的一段路我仍堅持用自己的腳走下去。我還是往西、往西……我準(zhǔn)備了很多干硬的鍋餅裝在背囊里,又灌足了水。我想沿著鐵路兩側(cè)的村鎮(zhèn)繼續(xù)往前……一路上我仿佛一直被一雙慈善的目光所注視。我不停地回頭……
走啊走啊,現(xiàn)在的方位極為明確。我在一直向西——向著高地的方向。
每天夜晚來臨,我就在帳篷宿下;早晨,隨著朝陽的升起,總是聽到一片田野之聲。這是整個村莊醒來的前奏,是羊和牛的叫聲,是公雞的啼鳴——我每天都不會錯過這個生氣勃勃的時刻,總是在太陽還沒有冒紅的時候踏上旅途……
我的夢中有個高原。在這條通向高原之路,粉色的蘋果花紛紛落下來,它遮住了我奔波的身影,送我進入一個又一個香甜的長夜。高原……高原……我總能感到穿過遙遙旅途射來的那道目光——那是她的永恒的高原……
當(dāng)車輛密集起來時,我就知道接近了一個城鎮(zhèn)。當(dāng)躁熱烤得我不能安歇、周身疲憊,我就知道將進入一個鬧市。我大多都會繞開它,但有時為了節(jié)省時間,也會迎著它走去。
我一路上看過了各種各樣的田野。我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干裂的土地。這使我一次次想起途經(jīng)的一片綠洲,想起它的蓬蓬濃綠。我承認自己是一個幸運的人,只有在這漫漫的、艱辛的旅途中,我才知道自己選擇的到底是什么。我開始了壓抑不住的思念。這一場沒有盡頭的長旅使我周身感奮,又使我矛盾重重——下一站,再下一站……有一次我找到了路邊的一個水洼,就好好地擦過了身體,又把衣服洗了一遍。我把它們搭在旁邊的小樹上讓風(fēng)吹干,然后再穿上重新趕路。我用柳條編了一個帽圈戴在頭上,那樣子就像一個游擊隊員。
扎下帳篷
點起篝火
我總是找一個最喜歡的地方安放帳篷,因為這是我的一個臨時小窩。哪怕只在這兒停留十幾個小時,也仍然希望這個地方“完美無缺”。在我看來眼前的這道河谷就是極難尋覓的一個佳處了:即使在干旱季節(jié),河水轉(zhuǎn)彎處也仍然有一汪綠油油的水,水邊形成了月牙形的潔白沙灘,一側(cè)長了許多剛剛萌芽的柳科灌木,大多是絳柳和腺柳。嬌嫩的葉芽誘惑著我,讓我忍不住采了一把投入粥鍋。
夜色暗下來。啄木鳥在山后的楊樹干上敲出了篤篤聲,野雞沙啞的嗓子一聲連一聲呼喊。遠處山坡上的蒼榆、小葉山毛櫸、野核桃和偶爾一現(xiàn)的川榛,這會兒都化進一片朦朧中。
篝火燃得很旺。它驅(qū)趕了春夜的寒意。隨著夜的深入,各種野物在山谷露出了響動,細碎清晰,似乎是觸手可及了。我希望它們當(dāng)中的某一個迎著火光走來,而不僅僅是在遠處的灌木下瞪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我想象它們的樣子,心里高興。我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剛剛扎下帳篷點起篝火,就有一只彩色的大鳥一蹦一蹦湊過來,或者有一只小草獾叭噠叭噠走來,一邊走一邊嗅著地上的什么??上鼈冊谀莾号腔惨粫?,悄悄盯視我?guī)籽郏只呕诺仉x開。
由于一個人趕路的經(jīng)歷多了,所以在這樣的夜晚一點兒也談不上恐懼。不錯,我們常常能聽到有人在野外遇到了什么兇險的傳聞,都說現(xiàn)在一個人走路越來越不安全了,不能隨便出門等等??墒俏倚睦锩靼?,一個人只要活在世上,就無法找到一個絕對安全之地。就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里,前不久一個旅客在旅館的洗漱間里被活活勒死了,不過是為了爭奪幾十塊錢而已。在火車上,那些專門劫車的匪徒可以從長長列車的最末一節(jié)車廂直到車頭,把整整一列火車上的旅客腰包全部掏空……實在是聳人聽聞,可惜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
對于這些不測,一個命定了要在大地上奔走的人又該怎樣?他除了依賴無可逃避的命運,可能就是背囊里那把寒光閃閃的長刀了。我這兒,從很早以前起,一個人遠途跋涉的必備之物已是應(yīng)有盡有:指南針、簡易帳篷、地圖、米袋,各種各樣的零碎物品。半夜里帳篷如果被風(fēng)吹掀一角,要找一節(jié)尼龍繩去固定,那么背囊里就一定可以找到。我?guī)Я酥辽偃N飲料,咖啡,綠茶,還有一塊硬邦邦的、從蒙古地界搞來的茶磚。
整整爬了一天山。這是一座又熟悉又陌生的高嶺主峰,以前好像登過。記得山巒好像是東北西南走向,可眼前這個山脈卻是東西向的。山脈西端向著北方漸漸彎下去,遠看像劃了一道弧線。為了省些力氣,我開始沿著山脈河谷往前,一直走在左側(cè),因為它僅存的一線水流就貼緊了左側(cè)。從踏腳處往四瞭望,不斷可以看到河谷兩側(cè)的那些汊子,看到匯集的山落水怎樣集中到一條大河里。這兒每到了大雨季節(jié),比如說夏秋,干河汊子就會濺起湍急的水流。河的左岸比右岸高,成階梯形,黃黃的粘土酥石中夾雜著零星發(fā)紅的鐵礦砂……腳下踏的一片干草中,星星綠芽剛剛萌生:羊茅草、多葉隱子草、藎草,還有華北臭草,可以想見下一個季節(jié)里它們會長得何等旺盛。河谷每到了拐彎處,水流就要漩出一個深深的半圓形。但這是水旺季節(jié)的情形,而今那里只儲著一汪靜靜的水,水邊是密密的茅草胡子,當(dāng)心非常清澈,走近了可以看到水中的卵石、在草胡子間竄來竄去的魚,有的魚竟長達半尺。有好幾次我真想停下來垂釣……逮一條魚的念頭老要纏著我,后來還是舍不得在半路上停下來。我想抓緊時間,最好在天黑之前翻過那道山嶺。
很早以前我就明白,旅途上最好把那些山嶺河流,或是其他突出標(biāo)志作為某個界限。我總在心里默念:快點走吧,天黑以前到達那片樹林;在中午以前翻過那個山凹、涉過那條河,等等??墒俏矣袝r卻對更遠一些的目標(biāo)迷茫起來,比如這樣急急匆匆究竟要趕到哪里去?翻過那座山之后呢?
許多時候真的沒有更具體的目標(biāo)。
從河岸的露頭可以看出,這條大山主要由凝灰?guī)r和玄武巖構(gòu)成,它的倒影在潺潺水流中顯得很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居留地:藍天白云,山脈河谷,而我卻要窩居在一座亂哄哄的城市里,想一想真是太虧了。這樣的地方經(jīng)??梢杂龅?,它總是觸發(fā)心底的不安。我好像總有一個模糊而遙遠的誘惑、一個難以兌現(xiàn)的約定:走吧,到遠處去吧——此行何為?哪兒才是最終的停泊地?一切卻沒有明確的答案??捎直仨氉?。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只有在路上,只有在路上,才不會睜著一雙空洞洞的、傻乎乎的眼睛。
這條路
是這么黑
而這一次,是否算得上是慌促的逃亡呢?如果有熟人看到我在一片夜色里匆匆出城,還戴了一頂長檐帽、一副墨鏡,就一定會這樣想。似乎必須如此,因為這是一個非常時刻。
一路上我都在感謝一個人——沒有他,我也許至今還關(guān)在一個黑屋里,在那里被活活折磨死,家人、所有的朋友,都不會得到一點訊息。這樣說并不夸張,在平原小城或其他地方,每年都會有一些失蹤者,他們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我在黑屋中苦苦忍受之時,真的認為自己正在走向一條地獄之路,這條路是這么黑、這么黑,除了惡鬼魑魅之聲,再無其他生跡。一個人只要被推進這里之后,就要忍下千方百計的蹂躪,做好傷殘以至于死亡的準(zhǔn)備,不能存有任何奢望和幻想。“不說不要緊,來吧,”一個人指揮著,擠一下眼,有人就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把我的腰帶唰一下抽掉,扭著我的胳膊推到了一盞大功率燈泡下邊。那個小小的空間只有一平米多一點,我在锃明瓦亮的大燈下汗流如注??剩^疼欲裂,想站一站都不行,腰快要斷掉。這樣一天一夜,人都半垮了。審問的人還是那幾句:“你是怎么回事?手下有幾個人?”“跟你一塊兒的還有誰?他們?nèi)懿涣恕腥艘呀?jīng)交代出來了!你說吧!別想蒙過去?!薄斑@個案子太大了,最后會嚇你一跳,誰也救不了你,除非你自己爭取寬大!”我一聲不吭。是的,我沒有幻想。我唯獨不能忍受的是強烈的思念:想家里人,想所有的朋友。我知道惡魔封鎖了消息,我現(xiàn)在到底在哪兒誰也不知道,他們真的救不了我。
大約是第三天的時候,轉(zhuǎn)機來了:有人讓我趕緊收拾東西。原來又有幾個穿制服的來了,他們說話的口音不是當(dāng)?shù)厝耍称澄?,把我推到一輛警車上?!叭ツ膬海俊蔽覇?。幾個人黑著臉,直到車子上路了才說一句:“回去。你的案子移交給我們了?!比缓笤俨恢?。
結(jié)果大喜過望:回城的當(dāng)天就被放回家來了。臨出來要填一個表格,并被命令:不準(zhǔn)出城,就是離開城區(qū)一步都要報告,還需隨時接受審問和筆錄。天哪,后來才知道這叫“監(jiān)視居住”或“取保候?qū)彙?。但不管怎么說,我終于還是從最黑的地獄掙扎出來了,一出門天藍地綠,一睜眼就想哭。這種心緒他人無法體味,我也不會道人。我僅僅在小黑屋中待了三天,可這三天一生難忘。
我的心
在那兒
我要在這個春天趕往東部。是的,我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我的一切都在那里。但不知怎么,這一次上路時卻似乎有些偏離,記得一開始向南的——當(dāng)翻過一座山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然向著東部……顯然,是一塊巨大磁石的作用。
我讀過一本書,上面講:一個人在招致了無法消除的煩惱和痛苦時,有一劑最好的良藥,就是出去旅行。我不知道別人是否讀過這本書。
小鍋里的水響著。它回應(yīng)著河灣里的水濺,“咕嘟、咕嘟”,令人愉快。我知道水灣里有魚或青蛙在那兒躍動,它們不甘寂寞。這些水族可能很想引起我的注意。我想,如果是一個更嘴饞的家伙,天一亮就會設(shè)法逮住你們。這個年頭什么生靈都忍不住寂寞,都要炫耀自己,發(fā)出聲音,拿著麥克風(fēng)嗷嗷大叫,當(dāng)一個明星——有錢的流氓千方百計要搞上咧著大嘴登臺的婦女。多么危險。我在這個夜晚卻是實實在在一個人。我始終想做一個耐得住心性的人。我喜歡獨處,喜歡在曠野上一個人晃來蕩去,卻不知是不是我的朋友所嘲弄的:你其實是被一種概念化的生活方式所引導(dǎo),自己卻得意陶醉呢。這句話曾經(jīng)刺得我心上發(fā)疼,現(xiàn)在不愿去想。我甚至常常向往那些真正的荒涼之地,并一次又一次默念著那行有名的詩句:“我的心喲,在高原!”
它,心,真的在那兒?真的,我敢說肯定在那兒……
血肉相連
的小城
天還不亮車就出發(fā)了。駕駛室里有點兒冷,而且骯臟不堪,有濃重逼人的汽油味兒。司機穿著青黑色的油滋滋的破大衣,戴了一頂同樣油膩的爛帽子,叼著煙,兩手按在方向盤上,瞇著眼,好像一上車就準(zhǔn)備在路上打盹。他不愿跟我說話,我也只好坐在旁邊學(xué)他打盹。根本睡不著,天太冷了。這樣一直跑到太陽出來,駕駛室才變得暖融融的。我問:“到哪里去?要跑多遠的路啊?”
“跟上走吧,你?!彼懿荒蜔?。
車子一開始跑在顛簸的土路上,人坐在里邊頭老要往上一沖一沖的,挺嚇人。司機好像對這一切都習(xí)慣了。可是我有好幾次頭都給撞到了駕駛室頂棚上,有一次撞得很痛,忍不住哎喲了一聲。他卻根本不打算減低車速,仍然把油門開得很大。這樣跑了大約有一個時辰,我一直伸手抓住扶手,一點不敢松懈??偹泷偵狭艘粭l窄窄的柏油路,車輛開始多起來,我們的車子才慢下來,有時還要走走停停。我們好像一開始向北,接著又偏向東北方向駛?cè)チ恕?/p>
窗外到處都是下陷的土地,看來我們的車子還一直沒有駛出產(chǎn)煤區(qū)。公路在下陷的土地上一會兒下一個漫坡,一會兒還要爬一個“丘陵”。這一帶在記憶中是平展展的大平原,可這時候看不到一個在田里做活的人,也很少能看到一片耕種得整整齊齊的田垅。偶爾見到一塊綠油油的麥田,心里的高興簡直沒法言說。那個司機不止一次用眼角瞟我。我知道在他眼里,我這個搭車的是個一錢不值的“臭苦力”。
由于路途太長了,車上只我們兩個,互相之間不交流一點兒什么真有點難受。我?guī)状卧囍钣?,他都不愿?yīng)聲。車子走到半下午時分,我看到路邊有一片疏疏落落的馬尾松,心里一陣驚喜;后來又看到了一些起伏的沙崗、灌木叢:老天,這地方好熟悉?。≤囎釉偻伴_,我終于從樹林的空隙里看到了一片海面,不由得喊出了聲音。司機盯過來一眼。
車子繼續(xù)往東,往東,一點不錯,它在駛向那個地方——東部平原!我的心揪得緊緊的,我想這個車子有可能就是往那個海邊小城運煤的,因為那兒有個大發(fā)電廠。不過我還是要問問,要證實一下才好——這次他勉強地點了點頭。
這座海邊小城啊,旅途上許多次我總是繞開它,繞開它,因為我不愿走近它??蛇@一次運煤車卻把我送到了它的身邊。如果順著海邊小城往東北方再走下去,也就是那個地方了,那兒就是我的傷心地,那里有一幢小小的茅屋。
隨著越來越接近東部平原,往昔那些生活場景一幕幕從眼前閃過。這座小城給我們一家留下了多么大的歡愉和痛苦!這座小城曾經(jīng)留下了父親的傳奇,他在這里走過了一段輝煌的生命里程。就在這里,他遇到了我的母親。外祖父一家是這座小城里的望族,可是在動蕩的歲月中,他們的一切都將不復(fù)存在。那個古老府邸的院子里有那么多白玉蘭,它們,一切,全部,都將面目全非。歲月的凄風(fēng)苦雨把它徹底改變了顏色,至今已幾易其主……當(dāng)年的革命勝利了,而作為革命者、我們一家,卻失敗了。作為失敗者,我們永遠從這座小城走開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像一個幽靈般的,默然無聲地在這個小城里徘徊。我走進它又熟悉又陌生的街巷,無望地尋找什么。我那時竟然不知道自己是它的過客還是主人……
后來不得不和這個小城的各色人物發(fā)生聯(lián)系,忍受許多屈辱。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陌生的、早就歸屬了另一類人的城市。這種感受與我安家的那座大城市竟是一模一樣!我像當(dāng)年的外祖父、父親一樣,仍然沒有得到一座城市最終的接納,甚至沒有得到它起碼的理解,更談不上禮遇。當(dāng)然,當(dāng)年它不可能理解那兩個杰出的人物——父親和外祖父。我們的城市和我們的歷史一樣,給人的感覺好像總是在把自己最優(yōu)秀的部分從中剔掉,以便容納更多的糟粕。這真是讓我永生不解的一個命題。當(dāng)然我明白,這肯定是我們的土地連連遭受厄運的主要原因。
如果沒有小城里的幾個權(quán)貴和混賬,我們的事業(yè)起碼還會存在很久;即便其中的一部分毀掉了,另一部分也可能保留下去,并尋到嶄新的出路。各種可能性都有,但事實是——沒有一點出路,沒有存在的可能。就像當(dāng)年一樣,一定要剔掉、剔掉。只有魔鬼掌管的事業(yè)才能進行下去……我們不過是在維護起碼的一點點潔凈;而他們則是輕車熟路地搗鬼、訛詐、欺辱……這樣直到最后,那些家伙給了我們致命的一擊。
汽車進入城區(qū)。這座熟悉的城市讓我簡直不敢抬頭去看。這是誰的城?記得許久之前,那時母親還多么健康——有一次她曾偷偷領(lǐng)上我,遠遠地看了一眼小城里的老宅。我記得當(dāng)年看到的灰色磚墻、墻頭上方露出的玉蘭花樹。母親指點著,又扯著我的手繞到大墻后面。深灰色的大木門那兒有人正忙忙碌碌,門敞開了,一些人正從里往外搬弄一些東西……這就是小時候看到的一幕,留做我永遠的想象。
這些年小城的魚市特別發(fā)達,整個的一條南北斜巷都是吆吆喝喝的販賣海產(chǎn)的人。整個城市都充斥著一股腥味兒。車子往前,路邊上出現(xiàn)了一片整齊的房屋,于是我明白來到了這座城市的西郊。
這座血肉相連的小城啊,它的任何一點愁楚都能勾起我的痛感;這么久了,正是它、它周邊的土地,讓我常常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滿眼都是夢的場景:灰色的樓房,青磚鋪起的街道,還有一個個崗?fù)ぃ排f柏油路上的斑馬線,粗俗不堪的雕塑;磚灰色的老房子都爬滿了枯藤。一些更老的紅木樓。正在施工的十字路口旁的十二層建筑。
每套公寓樓的一層都有一個小院,樓與樓之間的甬道有小喬木剪成的綠色樹墻。一層層涼臺上曬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有的還擺上了花盆……
1995年3月——2005年2月
責(zé)任編輯 楚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