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珺，任曉霏

（1．江蘇科技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江蘇 鎮(zhèn)江212003；2．江蘇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語料庫翻譯教學(xué)與研究中心，江蘇 鎮(zhèn)江212013）

20世紀60年代，隨著語篇學(xué)和功能主義興起，語言研究者開始逐漸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代表語篇整體的話語研究。后結(jié)構(gòu)主義理論力圖探索“話語類型和性別，話語類型和權(quán)力，話語類型和制度，話語類型和學(xué)科，以及話語類型和文學(xué)教學(xué)之間 的 關(guān) 系 ”［1］。 早 在 1922 年，Jesperson 就 在“ProgressinLanguage，withspecialreference toEnglish”一書中專門開辟了“The Woman”一章，討論女性在詞匯和句子構(gòu)成等方面的差異［2］。20世紀70年代以來，國外學(xué)者Judith、Lakoff、Suzanne、Trugill分別出版“Language，Sexand Gender”“LanguageandWomen’sPlace”“CommunicatingGender”“Socialinguiation”等著作，詳細比較了兩性如何選擇詞匯和句法，以及在語音和語調(diào)方面的差異等。近兩年，國內(nèi)學(xué)者也對女性語言進行了多角度多層次研究。無論是從情感角度、語用學(xué)和功能語法角度，都說明女性語言瑣碎、缺乏自信，以“柔”“弱”為特點，有顯著情感色彩和情感表達能力，更具人情味和親切感，在語言交流上有良好合作性。

但是，在特定社會環(huán)境和背景下，女性語言會違背上述原則，甚至帶有獨立、專斷的男性話語特點，從而產(chǎn)生特殊會話含義?！洞蟮亍肥敲绹骷屹愓渲榈膸p峰之作，作品描述了一個普通中國農(nóng)民王龍和妻子阿蘭如何通過自己勤勞雙手發(fā)家致富的故事。1931年，小說在紐約出版時正值美國經(jīng)濟危機，這部作品中的拼搏和奮進精神給當時美國人極大鼓舞和希望，并為作者贏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不可否認，賽珍珠成功描寫了王龍這個男性形象，但作為女性作家，她對女主人公阿蘭的刻畫更貼近真實。阿蘭原是黃地主家的傭人，因長相丑陋被賣給王龍做媳婦。她從小被父母賣給黃家，多年來一直忍受著主家對自己的打罵，養(yǎng)成了順從寡言的性格，甚至到了除非有必要一般不說話的境地。阿蘭話語不多，其話語時而遵循女性話語原則，時而走向性別另一端，表現(xiàn)出男性語言特點，體現(xiàn)出特殊的功能和意義。

語言不僅僅是思想的直接現(xiàn)實，同時也是人物復(fù)雜內(nèi)心活動的外化表現(xiàn)［3］。對阿蘭語言進行實證研究，分析她是否遵守或違背女性語言原則，能為性別話語研究提供有價值的參考。

一、早期以陳述和回答形式的委婉語為主

在嫁給王龍直至懷孕前，阿蘭始終沉默寡言，話語不多，并且多采取一問一答的方式。Ronald Scollon ＆Suzanne Wong Scollon認為：“在人類交往中，比實際需求說得少是有益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給其他人機會來表現(xiàn)他是如何努力去理解別人的暗示以及未表達出的意圖或要求?！保?］36對于問題，阿蘭采取平鋪直敘或者迂回婉轉(zhuǎn)的方式進行回答。

第一幕 迎親

“豬肉、牛肉和魚，一共七樣吃的。你會做菜嗎？”女人用呆板的聲音回答說：“自從進了黃家，就做廚房丫頭。黃家頓頓都有肉?！保?］012－014

他很高興，因為她說出這樣的話：“最好我把菜遞給你，你端出去。我不想在男人跟前露臉。”［5］015

這一段是阿蘭與王龍成婚時的一段對話。王龍問：“你會做菜嗎？”女人回答：“自從進了黃家，就做廚房丫頭。黃家頓頓都有肉?！闭f話人不直接回答，用間接曲折的方式表達肯定的含義，暗示自己廚藝高超。在招呼客人吃飯時，阿蘭表示不愿意見客人，反而得到丈夫的歡心。Barbara Leah Harman指出：“對女人來說，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就是展示自己的身體，公然想要引人注目，招致議論。”［6］中國封建禮教強調(diào)“男女授受不親”，“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非祭非表，不相授器”（《禮記·內(nèi)則》），也就是說，男女之間平常一般不直接遞東西，就是相遞也要注意不能碰手，最好是“其相授，則女受以篚，其無篚，則皆坐奠之而后取之”。男女之間遞送東西之前要把東西放在地上，相互作揖才能拿東西。后引申為男女應(yīng)當隔絕和疏遠。在實際生活中，對女性的要求就是盡量避免拋頭露面，以表達對丈夫和夫家的絕對依附和順從。

第二幕 生活

她慢慢地把最后一壟鋤完。然后，像平常那樣毫無表情，她直板板地說：“我懷了孩子了?！彼穆曇粼诩澎o的夜空里顯得單調(diào)，比平常更缺乏生氣。

……

“哈——哈——哈！”仿佛他對走來的兒媳婦喊道，“這么說快有收獲了！”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但她平靜地回答說：“我這就做飯去。”［5］018－019

當阿蘭通知王龍家人自己已有身孕時，她用“單調(diào)”“缺乏生氣”的聲音進行表述，剝離了個人情感因素，顯得陌生而疏離。Ronald Scollon ＆Suzanne Wong Scollon將話語系統(tǒng)分為四類。其中一類——非自愿話語系統(tǒng)重點強調(diào)了性別話語系統(tǒng)：“對于男性來說，關(guān)注的是他的獨立性，而女性則更關(guān)注他們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男性羞于表達對妻子的親密反映出某種非對稱身份的背景設(shè)定。對他們來說，表示親密就意味著地位的平等。”［4］285－286文中阿蘭主動迎合這種“去親密化”，從而表示自身身份和地位的卑微。

當王龍父親問阿蘭：“這么說快有收獲了！”她反而回答：“我這就做飯去?！闭f話者回避了對方的問題，使用描述性的陳述句式來迎合社會期望的女性形象：謙虛、低調(diào)、恭順。此處大量使用委婉語，即“用一種不明說的、能使人感到愉快的說法或含糊的說法，代替具有令人不悅或不夠尊敬意味的表達方式”［7］。這是因為委婉語能最好地體現(xiàn)女性試探性、不肯定、含蓄的話語風(fēng)格，也反映了女性柔弱的社會地位，符合阿蘭傭人和媳婦的社會身份。作者在描述阿蘭話語時使用了“慢慢的”“呆板的”“平靜的”等副詞來表現(xiàn)她的心理狀態(tài)，女性溫順、服從和被奴役的形象躍然紙上。

二、懷孕后至發(fā)家前以判斷句、命令句式為主

阿蘭懷孕后，話語增多，單句詞匯量增大，并且表現(xiàn)出強勢的話語風(fēng)格。通常采用肯定和命令意味的祈使句和判斷句，帶有不容辯駁的語氣。

第三幕 生孩子

“沒一個人能來！”她沖著他喊道。“我要上那家的門，就要抱著兒子去……我要讓他們看看我，看看我的兒子?！保?］020

“這團子我們不吃，沒做花的留一兩個給客人嘗嘗。我們還沒有富到吃白糖豬油的地步。我這是去孝敬黃家老太太的。大年初二我?guī)Ш⒆尤?，這些團子拿去送禮?！保?］028－029

第四幕 買地

他大聲說，向他的女人轉(zhuǎn)過身。“我們買下來！”

“可是這地——這地——”她咕噥著說。

“我要買下來！”他用一種高傲的口氣喊道。“我要買大財主黃家的地！”

“這地太遠了，”她驚愕地說?！拔覀兊米吆眠h才能到。”

“我要買下來?！彼髲姷刂貜?fù)了一遍，好像他是個母親不答應(yīng)，就非纏著要的孩子。

“買地是好，”她平靜地說，“比把錢藏在墻里好?？墒?，為什么不買你叔叔的地？他一直吵著要把靠我們村西的那塊長條地賣掉?！?/p>

……

他女人好像感覺到了他的意思，她突然不再阻擋，而是說：“那就去買吧。那片稻田是塊好地，靠著護城河，年年能澆上水。收成靠得住?！保?］031－032

第五幕 遭遇旱災(zāi)

他準備把玉米軸扔在一邊當柴火燒的時候，他女人說道：“不能燒——燒了就浪費了。記得小時候在山東，遇到這種年景，連玉米軸都碾碎吃掉。這可比野草好吃?！?/p>

她說過之后，全家都不講話了，甚至連孩子們也不再開口。［5］043

這時阿蘭出來說話了，她那平板緩慢的聲音高過了男人。

……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拍拍她凸起的肚子。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個個走了出去。［5］045

她的聲音有某種鎮(zhèn)靜，聽起來比王龍的憤怒更有力量。［5］052－053

不論是生孩子時和生孩子后的安排，還是遇到家庭重大決策時，阿蘭都表現(xiàn)出獨立、強悍的風(fēng)格，說話不留一絲商量余地，遇事冷靜、果斷、機智。在生孩子前后，阿蘭以命令句式通知家人自己要去主家，以及如何派送糕點的決定。準備買地時，王龍雖然打定主意，但是他需要得到阿蘭的同意，所以王龍情緒激動，用“大聲說”“高傲的口氣喊”“高聲說”，并用“倔強的重復(fù)”來表達自己的意見，而阿蘭始終保持平靜的態(tài)度，直到經(jīng)過冷靜分析后點頭同意：“那就去買吧。”這兩種情緒對比，實質(zhì)上是阿蘭以大家長的姿態(tài)掌控家庭重大事情的決斷過程。尤其是遇到旱災(zāi)時，阿蘭更是變成家庭的精神和話語支柱：“她說過之后，全家都不講話了，甚至連孩子們也不再開口?！边@說明阿蘭話語具有威懾力?！斑@時阿蘭出來說話了，她那平板緩慢的聲音高過了男人……那些人在她面前感到羞愧，一個個走了出去?！闭麄€社會集團里的男性也認可她的家庭地位和話語權(quán)力。阿蘭以其睿智和經(jīng)驗幫助一家渡過難關(guān)。從此處開始，作者開始多次用阿蘭這個名字來指代王龍的妻子，而非“那個女人”“她”“他的女人”“女人”“他的妻子”。這時，王龍和阿蘭的家庭角色發(fā)生了逆轉(zhuǎn)，王龍只是用大喊或者哭泣來進行發(fā)泄，他和其他男人都在接納、附和、執(zhí)行阿蘭的決定，最終進行理智思考、代表家族說話并做出決斷的是阿蘭。很明顯，此時阿蘭的話語具有強烈的男性語言特色，實現(xiàn)了性別跨越。李美霞認為：“通過探索會話中的話輪，我們可以進一步確定會話中參加者的角色和地位。會話分析研究表明，當一切條件均等時，會話中有權(quán)勢的講話者話語多，話語持續(xù)時間長。通常是會話交換的發(fā)起者，控制著會話交談的內(nèi)容和會話所談?wù)摰娜恕r間、地點并有權(quán)利打斷別人?！保?］阿蘭話語的強勢，正是由于阿蘭懷孕并生了男孩。在封建社會，女性一旦延續(xù)了家族香火，就有了穩(wěn)固地位，成為家庭核心。封建家庭中的女性作為妻子，其地位是低下的，但是作為母親，在一直重視母教的中國傳統(tǒng)中是受尊敬的。弗羅曼說：“權(quán)力就是語言，在此就是語言所有的無限資源和應(yīng)用的一種功能?！保?］社會和家庭地位的變化幫助女性尋回了缺失的話語權(quán)力。

三、發(fā)家后至臨死前使用試探性語言

當王龍有錢娶了妾之后，阿蘭又退回到媳婦和傭人的角色，成了家庭的邊緣人物。此時，她的話語多是一種不確定的、試探性的語言。

第六幕 暴富

她高顴骨的雙頰變得通紅，低聲說：“自從我生了那對雙胞胎，我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心里總像有團火?！彼职涯_往凳子下面縮進去一些，終于低聲說道：“我娘沒給我裹腳，因為我很小就被賣了。不過女兒的腳我會裹的——小女兒的腳我一定會裹的?！保?］100－101

她正在池塘邊一塊平滑的石頭上搗衣服，這時抬起頭來，望著他怯生生地答道：

……

這時她慢慢地說道：“我想有一天我也許用它們做成耳環(huán)。”她害怕他嘲笑，緊接著又說，“小女兒出嫁時我可以給她戴上?！保?］110

作者在描述阿蘭語言時，使用了副詞如“低聲”“怯生生”“慢慢”來表現(xiàn)阿蘭在家庭中地位的變化。自從王龍娶了妓女荷花后，王龍將關(guān)注重心轉(zhuǎn)移到荷花身上。盡管荷花出身低微、不能生育，但她有著令男人著迷的身體，阿蘭便逐漸成為被忽視和欺凌的對象。由此可見，不論在家庭或是社會關(guān)系中，男性的喜好決定著女性的地位。“在某些社會或歷史的不同時期，權(quán)勢差距是由于年齡、性別、財富、狩獵勇猛性、處事能力、教育水平、體力、容貌、家庭出身、發(fā)色或膚色的差異而引起的。”［4］55起初王龍娶媳婦的標準是：沒有麻子，嘴唇不缺的處女。阿蘭符合他的要求，并且做得一手好菜，吃苦耐勞，還生了兒子。所以這時的阿蘭是得寵的，她有自己的話語權(quán)，進行決策和家庭管理。后來王龍有了錢，覺得阿蘭沒有姿色而厭棄她。娶妾之后，阿蘭在家庭中的話語權(quán)被剝奪，即使說話也帶有卑微、試探性的色彩。她不能擺脫對自身身份和形象的自卑，并且以自身的享樂或者快樂為恥，以傳宗接代、照顧后代為榮。

第七幕 臨終

她常常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有時竟咕咕噥噥說些童年的事兒。王龍第一次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雖然只有這么簡短的話：“我把肉送到門口——我很清楚，我長的難看，不能再在大老爺面前露臉?！彼€說：“不要打我——我再也不吃盤子里的東西了……”她說了一遍又一遍：“爹啊——娘啊——爹啊——娘啊?！边€說：“我知道我丑，不會有人要我……”［5］153

她對他說：“我死了以后，不論是杜鵑還是少奶奶，都不許到我屋里來，也不許動我東西。要是她們來我屋里動我的東西，我變成鬼也不讓她們安生?！保?］154

她把剛成親的兩個新人交到身邊，說道：“現(xiàn)在我滿意了，我身上的病，統(tǒng)統(tǒng)隨它去吧。兒啊，你要照顧你爹和爺爺。媳婦啊，你要照顧你丈夫，照顧公公和爺爺。你們還要照顧好可憐的傻子。至于別人，你們就不要管了?！保?］1157

她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緊閉著眼睛說：“哼，說我丑，我還生了兒子。雖然我不過是個丫頭，但我家里有兒子?！比缓笏滞蝗徽f：“那個人怎么能像我這樣，給他做飯，伺候他？光是漂亮也不會給男人生兒子。”［5］158

臨終前，阿蘭對自己一生進行了總結(jié)。她對自身看法的局限性注定了她一生的悲劇。她覺得自己最大的缺陷是丑，所以才被父母拋棄，被丈夫嫌棄，受歧視，被人虐待。她的悲劇來源于自身，所以她不恨任何人，甚至覺得理所當然。她把丈夫、公公放在第一位，臨終時囑咐孩子要照顧他們。如果非要說恨什么人，那反倒是同為女人的荷花和杜鵑。她認為一輩子最值得稱道的是她能生兒子，傳遞香火。阿蘭在一天早上突然哭了起來，大聲抽泣著：“我給你生了兒子——我給你生了兒子——”［5］116

但是，她忘記了正是她在家庭最困難時刻挺身而出，憑著自己的睿智、勇敢和決斷，帶領(lǐng)一家人走出困境，實現(xiàn)了窮極至富的逆轉(zhuǎn)。這種杰出的品格，才是王龍在以后的歲月中所不能忘懷的。傳統(tǒng)封建禮教和男尊女卑觀念對女性思想的束縛使她們不能正視自己的價值，不懂得珍惜自己，不懂得追求自己的快樂和幸福。而王龍作為男性代表，實際上用他的冷漠和無知加劇了阿蘭的死亡。這不是個人的悲劇，是一代女性的悲劇。她們把一生寄托在男性身上，男人的薄情寡義導(dǎo)致的不是對施暴者的怨恨和反抗，反而是對自身的唾棄和對其他女性的敵視。

話語屬性“不僅反映到文學(xué)作品的敘述結(jié)構(gòu)中，而且貫穿于人本科學(xué)的一切文本，貫穿于創(chuàng)造和接受文本的整個過程”［10］。國內(nèi)外的學(xué)者如穆雷、米歇爾·?？碌葟臋?quán)力角度看待性別話語。他們認為：“語言不僅是交際的手，更是操縱的工具。”［11］“根據(jù)擁有權(quán)力的特殊效力的真理話語，我們被判決，處罰，被歸類，被迫去完成某些任務(wù)，把自己獻給某種生活方式或某種死亡方式。”［12］通過對《大地》中阿蘭的話語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女性的話語權(quán)表現(xiàn)出動態(tài)性和多變性，時而遵循女性語言規(guī)范，表現(xiàn)出文雅、含蓄、委婉、柔弱的特點；時而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男性特征，以霸道、強勢的命令句式表達意見，做出決策。這是由于文化觀念和社會分工的影響：女性社會地位不穩(wěn)定，對男性依附性強。而女性對自身話語權(quán)缺失的漠視和對性別差異的誤解，是導(dǎo)致女性悲劇的根源。因此，不能簡單用一些原則來定義女性語言，而應(yīng)當從社會、文化和心理因素入手進行跨時間、跨地域的動態(tài)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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