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鐵群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 541004）

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女性觀念

劉鐵群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桂林 541004）

鴛鴦蝴蝶派作家對女性問題的言說往往糾纏著層層交錯的矛盾與沖突，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形象與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之間的矛盾以及小說的情節(jié)、內(nèi)涵與作者、編者觀念之間的沖突。鴛鴦蝴蝶派作家女性觀念的復(fù)雜性與他們職業(yè)作家和傳統(tǒng)文人的雙重身份密切相關(guān)。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使他們難以擺脫陳舊觀念的束縛，而職業(yè)作家的身份使他們必須以滿足市民讀者的消費需求為創(chuàng)作宗旨，必須讓作品盡量貼近市民生活。這必然會使他們沖破很多陳舊的觀念，在某種程度上寫出時代轉(zhuǎn)型時期的女性，寫出她們在禮教逼壓下的反抗與掙扎，寫出她們對自尊、獨立以及婚戀自由的追求。從對創(chuàng)作過程的影響來說，傳統(tǒng)文人這一身份的影響主要處于表層，而職業(yè)作家這一身份的影響則主要處于深層，因此，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女性觀念雖然新舊雜陳，但其正面影響明顯大于負面影響。

鴛鴦蝴蝶派;女性觀念;職業(yè)作家;傳統(tǒng)文人

鴛鴦蝴蝶派作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以婚姻戀愛為題材的小說，這些小說對女性問題的言說往往糾纏著層層交錯的矛盾與沖突。這些矛盾與沖突正體現(xiàn)了鴛鴦蝴蝶派作家復(fù)雜的女性觀念。

很多鴛鴦蝴蝶派作家在塑造女性形象時都明顯地流露出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然而，他們筆下的女性形象卻常常偏離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她們就像不聽導(dǎo)演指揮的演員，偏離了導(dǎo)演為他們設(shè)計的性格發(fā)展方向。秋夢的《孝女佩衡傳》（《禮拜六》第28期）僅從標題就可以看出作者是想寫一位孝女，小說中也多次表現(xiàn)出對孝的贊美。然而，這篇小說所塑造的女主人公佩衡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孝女的形象。佩衡家境貧寒，為了讓母親和弟弟活下去，她賣身給某中將做妾。佩衡賣身救母的行為的確是孝的表現(xiàn)，但佩衡的孝并非愚孝。賣身之后，她也沒有放棄對人格獨立的追求。在為人妾期間，她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盡最大的努力維護自己的尊嚴，同時讀書習(xí)畫，為恢復(fù)自由身做準備。她對弟弟說:“我甘為侍姬，以母與若耳。我鬻身時得兩千金，今當(dāng)以賣畫所入如數(shù)償之。還我自由?！迸搴庖再u畫積攢七千金后毅然離開中將家，并給中將留信說明出走原因:“佩衡夙念不欲為人姬妾……母弟無以存活，出此下策。一年來藉中將聲譽，貨畫所入積蓄七千金。前負二千金，謹如數(shù)奉繳，余資則用以自存，已結(jié)庵野外，皈依佛門，長為世外人矣?！憋@然，佩衡的形象中除了孝之外還有勇敢、堅強、自尊的品格和追求獨立的精神。這些品格和精神使她與傳統(tǒng)的模式化的孝女形象區(qū)別開來，這才是她真正的魅力所在。但作者在小說的結(jié)尾借中將之口再次贊美和提升佩衡孝的可貴:“此孝女也。相處十年，竟失諸皮相。我過矣，我過矣?！卑煨Φ男≌f《一縷麻》（《小說時報》第2期）中某女士的形象也同樣偏離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包天笑欲塑造一個貞潔守禮的女性，但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某女士是一個頗有叛逆色彩的形象。麗若天人，冰雪聰明的某女士“幼締姻于其父同寅之某氏，某氏子臃腫癡呆”。女士不滿包辦婚姻，對父親說:“今吾國婚姻野蠻，任執(zhí)一人而可偶之。究竟此畢生之局，又烏能忍而終古，則離婚之說，兒殊不欲厚非之。”女士不顧忌有婚約在身，與鄰居某生兩情相悅，互為知己。雖然女士為不怫老父之心履行婚約，但在成婚之前她與鄰居某生相約婚后繼續(xù)交往，書信傳情。她大膽地說:“我輩有書信自由權(quán)，寧不能藉青鳥之力耶?”她這些言行顯然違背了傳統(tǒng)禮教對女性貞潔的要求。在小說的后半部，女士身上的叛逆色彩消退了，但這種變化并不能簡單地用貞潔二字來概括。成婚第二日，女士“覺喉中有物，梗然不便于飲，視之，則白腐繞喉矣，大咳。時吳中盛疫癘，死者踵相接”。女士得此病，舉家惶惶，嫗婢輩舉不敢入新婦房，然癡郎乃不避，凡湯藥之所需，均親自料理。女士“心感其誠，于是厭薄之心亦消淡”。在女士昏迷不省人事之際，癡郎也染病不起。女士病愈醒來，發(fā)根有麻絲一縷。女士悲痛，“于是一易向者厭薄之心而為感恩知己之淚，蓋郎固不癡，其至誠種子也”。此后鄰居某生屢次傳書問候，但女士終不復(fù)信。從表面看來，女士似乎回歸傳統(tǒng)，變成了符合傳統(tǒng)倫理規(guī)范的貞潔女子。但女士的轉(zhuǎn)變并不是被傳統(tǒng)倫理道德束縛的結(jié)果，而是被癡郎的真情感動的結(jié)果。因此，不管是小說前半部還是后半部，在女士心中占最大份量的都是真情。不管是叛逆還是貞潔，都是女士根據(jù)真情做出的自我選擇，也可以說是她追求真情的結(jié)果。她的愛情觀念是真情至上而非倫理至上。她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一些可貴的精神品格并非貞潔二字可以涵蓋。但作者卻極力強調(diào)女士的貞潔，并從貞潔的層面肯定這個形象。他在小說中以贊美的口氣感嘆:“至今人傳某女士之貞潔，比之金石冰雪云?！泵駠鴷r期轟動文壇的長篇小說《玉梨魂》與上述兩篇小說也有相似之處?！队窭婊辍分v述了年輕寡婦白梨影和書生何夢霞之間的愛情悲劇。在小說中，作者徐枕亞極力突出白梨影的溫婉賢淑、善解人意、重情守禮、品質(zhì)高潔。然而小說中的很多細節(jié)都讓我們對白梨影的形象產(chǎn)生懷疑。細讀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在白梨影與何夢霞的愛情關(guān)系中，白梨影一直占主動地位并且頗有心計。在小說中，白梨影雖然經(jīng)常把禮教掛在嘴邊，讓何夢霞收斂對自己的愛意，但實際上推動兩人感情向前發(fā)展的正是白梨影。小說第四章《詩媒》中，白梨影趁何夢霞不在偷偷去了他房間，拿走詩稿，遺花相送。遺花的舉動讓何夢霞浮想聯(lián)翩:“其遺此花也，有意耶?抑無意耶?”結(jié)果主動向白梨影表白愛意。明明是白梨影對何夢霞動了心并以“遺花”的行為引誘何夢霞先表露心跡。在得到回應(yīng)，達到目的后白梨影心中是“且驚且喜”，但她卻故意做出一副被動的樣子。顯然，這一切都是白梨影精心設(shè)計的，她這樣做的目的是既想得到何夢霞的癡情和尊敬，又想保留清心寡欲、維護教義的美名，以免遭受他人的恥笑。這是一個聰明、勇敢、渴望愛情的寡婦在封建禮教束縛下的有效的反抗途徑。對于兩人的愛情歸宿，評論者向來認為是“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然而，白梨影讓小姑筠倩代替自己嫁給何夢霞僅僅是為了“止乎禮”嗎?筠倩接受了新式教育，追求婚姻戀愛自由。聰明的白梨影當(dāng)然知道筠倩嫁給何夢霞不會幸福，她所說的“保全夢霞之幸福，然為筠倩計，得婿如此，亦可無恨”不過是一個掩飾私欲的借口。白梨影李代桃僵的辦法與其說是“為筠倩計”，不如說是為了自己的私欲，是為了躲避名譽受損，也是為了把何夢霞“名正言順”地留在身邊。為了促成此事，白梨影使用計謀讓何夢霞好友石癡前來說媒。崔父認為這是一樁理想的親事，但也沒有立即許諾，而是表示“容往商之”。當(dāng)崔父對白梨影提及筠倩的婚事時，策劃此事的白梨影裝作不知情，高興地對崔父說:“筠姑得配夢霞，洵成佳偶，況有阿翁作主，兒亦深望此事之成就。得此佳婿，筠姑亦烏有不愿意者?兒當(dāng)即以好消息報告，且將為筠姑賀喜也。”然而，白梨影向筠倩轉(zhuǎn)告此事時卻將崔父“容往商之”的態(tài)度偷換成了不得不接受的命令:“筠兒今已有婿，溫郎不日將下玉鏡臺矣，冰人來，直允之，不由兒不愿意也。”而且她還把在崔父面前表現(xiàn)出的喜悅轉(zhuǎn)換成對筠倩的同情和不平:“余聞言甚駭，乃婉語翁曰‘此事翁勿孟浪，一時選擇不慎，畢生之哀樂系之，容兒商諸姑，然后再定去取?！喔`為姑不平?！卑桌嬗暗木牟邉?、巧言善辯使筠倩痛苦地接受了婚事而對促成這門婚事的主謀白梨影沒有一絲怨恨。顯然，白梨影費盡心機促成了這門婚事并不能用“止乎禮”來解釋。如果她僅僅追求“止乎禮”，沒有必要如此機關(guān)算盡，沒有必要毀掉筠倩的幸福。白梨影的這些努力表明她在無望與何夢霞長相廝守之后仍然為兩人的愛情尋找歸宿，這是一個渴望愛情的寡婦無路可走時的反抗和掙扎，當(dāng)然這是一種扭曲的反抗和掙扎，它不僅以犧牲其他女人的幸福為代價，而且也使自己無法走出痛苦、自責(zé)和內(nèi)疚，導(dǎo)致她最后選擇了死亡。因此白梨影在表面看來是一個“發(fā)乎情而止乎禮”的寡婦，但在精神深處，她是一個在封建禮教逼壓下積極反抗、苦苦掙扎的女子。在《孝女佩衡傳》、《一縷麻》和《玉梨魂》這幾部小說中，作者都極力突出女性身上的傳統(tǒng)美德，如孝順、貞節(jié)、守禮等，他們在很大程度上是想塑造一個符合男權(quán)社會審美標準的女性形象。這說明鴛鴦蝴蝶派作家在女性觀念上顯示出守舊的傾向。但小說中的女性形象都偏離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她們身上不同程度地表現(xiàn)出自尊、獨立、崇尚真情、反抗禮教等可貴的品質(zhì)。這又說明作家在女性觀念上也有進步的傾向。

鴛鴦蝴蝶派作家女性觀念的復(fù)雜性還體現(xiàn)在鴛鴦蝴蝶派小說所講述的故事與作者、編者觀念之間的矛盾與沖突。鴛鴦蝴蝶派作家常常在小說的結(jié)尾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對小說中的故事做出闡釋或評價，一些鴛鴦蝴蝶派雜志的編輯也喜歡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或篇末附上一段編者的話，對小說的內(nèi)容發(fā)表議論。然而，如果仔細閱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小說所傳達出的信息往往與作者的闡釋、評價或編者的議論并不吻合，甚至相互沖突。涉及到女性問題，這種沖突尤為明顯。知先的《愛河水》（《禮拜六》第28期）寫梅麗和查理在結(jié)婚之始伉儷甚篤。但查理性格暴躁，酗酒無度，無日不爛醉，所得俸給，償酒債且不足。梅麗對其漸生厭惡，一年后夫婦間幾如仇敵。梅麗的表兄亨達醫(yī)生給梅麗一瓶治夫婦反目病的藥水，并叮囑梅麗:“此水效力極大，爾于查理歸時，俟其入門，即取而飲之。勿下咽，亦勿啟口，至查理酒醒后，乃出而哇之，否則無效?！泵符惾绶嬛?，果然奇效，夫妻和好。然而梅麗所飲之藥水實際上是自來水。亨達對梅麗說:“吾今明以告爾:爾夫婦之所以不和者，由于不能忍耐耳。今爾既飲此一口水，欲爭不得;彼以唇槍來，爾不能以舌劍往矣。彼見爾柔順如綿羊，自然心平氣和，將自悔所為之不是矣?！毙≌f中的查理惡習(xí)不改，無理取鬧，梅麗本來就有苦難言，表兄卻勸她忍耐，努力做到“柔順如綿羊”。梅麗所服用的“愛河水”實際上是男權(quán)社會中女人的苦水。服用“愛河水”就是以忍耐和順從來獲得丈夫的歡心，就是以壓抑自我來維持家庭的平靜，就是以失去主體性來換取男性的認可。小說以一個看似輕松有趣的故事客觀地寫出了丈夫的任性、專橫與霸道，也寫出了女性的悲劇，耐人尋味，引人深思。但是作者卻在結(jié)尾加了一個偏袒男性、聲討女性的“著者曰”:“今之女界心醉平等，往往視其夫如奴隸，一言不和，即獅聲亂喊，因之而反目者比比。一讀此篇，當(dāng)恍然自知其失矣。”是龍的《閨中人語》（《禮拜六》第11期）寫丈夫移情別戀，愛上小鳳。妻子不滿，丈夫卻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我之愛若，乃別有所取，卿不知乎?人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嫖，嫖不如偷，偷得著不如偷弗著，卿試思之，此言何味哉?凡為男子，莫不樂人之溫存體貼，殷勤小心。此技實為婢妾輩所優(yōu)為，而為我愛卿所不屑。至于脈脈含情，心心相印，若離若合，可接而不可近者，人必尤為之顛倒。卿其易地思之，當(dāng)知我言非不確也。”妻子欲學(xué)小鳳以得丈夫歡心，但卻沒做到，又被丈夫埋怨。小說寫出了丈夫自私自利、用情不專、強詞奪理的無賴行徑，也寫出了身為妻子面對丈夫移情別戀的無奈和悲哀。但在篇末作者卻以“記者曰”的方式跳到故事之外寫下這樣一段指責(zé)女性的文字:“今我國女子，竭力步武西方美人，苛責(zé)其夫，役使其夫。獨于彼婦對于藁砧之柔情軟語，殷勤體貼，不使心上人有一絲毫不快意者，默然無動于衷。如此而欲求一雙兩好，笑態(tài)盈盈，無或嗔無或怒，無或一反目，不其難哉?余述此，余概有遺憾焉。”梅郎的《妻財誤我》（《禮拜六》第38期）寫貧窮的沈郎為了財與色娶活潑不羈的富家女素素為妻，素素?zé)o賢婦淑女之態(tài)，喜歡拋頭露面。沈郎無法管束素素，受到朋友譏笑。他以留學(xué)為由騙取妻子的錢財，另覓新歡，與印霞訂婚。然而素素知道了真相。在結(jié)婚之日，出現(xiàn)在沈郎面前的新婦不是印霞而是素素，沈郎驚慌色變，渾身戰(zhàn)栗，不敢仰視。小說中的沈郎貪財、虛偽、無賴、卑瑣。素素的形象卻頗為可愛，她有經(jīng)濟的獨立，有行動的自由，不愿做一切以丈夫為中心的失去自我的傳統(tǒng)賢婦。出嫁前，她對母親說:“茍他日往沈家者將身不越閨門一步耶?然則兒寧以丫角終，不愿有夫婿也?！鄙蚶煞磳λ厮貟侇^露面，她反駁道:“吾未嫁時，吾之性情業(yè)已如此……”“爾既愛我，不以我為非，是亦足矣!吾又何必強自斂抑，求悅于若輩?”在看穿沈郎本性時，素素憤怒地指出:“爾實非愛吾者，爾之乞婚，非婚我，乃婚金耳?！痹谏蚶梢魄閯e戀之后，素素也沒把自己變成自怨自艾的怨婦，她揭穿真相并指出沈郎的卑劣行為，讓沈郎在婚禮上當(dāng)眾出丑。素素身上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女性自我意識的朦朧覺醒，這是難能可貴的。然而主編王鈍根卻在小說的結(jié)尾以“鈍根曰”的方式感嘆素素的不賢，表達對女界的失望，并為男性抱不平:“梅郎作此篇，不知其胸中有幾許塊壘，抑何形容盡致，至于如此耶?夫中國女子，素不受教育，不知孝弟廉恥為何物，求其少秉良賦，長為賢婦者，百不得一。于是懦夫匍匐裙下，竊竊祝妻速死;暴夫攘臂揮拳，悻然斥妻為不淑。嗚呼，何其妄哉?汝何人，乃欲得百不得一之賢婦耶?汝欲得賢婦，必俟中國人盡得賢婦而后可;欲中國人盡得賢婦，必俟數(shù)十年后真實無妄之女學(xué)普及而后可。梅郎獨歸咎于妻財，尤非探本之論也。雖然，此篇之作，所以力挽貪財好色之徒，使勿墮于九幽地獄者，其功德自不可沒。”《愛河水》、《閨中人語》和《妻財誤我》這幾部小說的結(jié)尾所附加的作者和編者對小說的闡釋、評價或議論都有指責(zé)女性、偏袒男性的傾向，他們都強調(diào)女性的賢惠、溫順、忍讓、無我是夫妻和睦、家庭和樂的重要前提，這顯然表現(xiàn)出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的陳舊的傳統(tǒng)性別觀念。然而小說文本所傳達出的信息卻與這些闡釋、評價或議論恰恰相反，《愛河水》和《閨中人語》寫出了男性的霸道、無理和女性的悲哀、無奈，顯示出對女性的同情?！镀挢斦`我》則生動地塑造了一個令人厭惡的、虛偽的男性形象和一個可愛的、有叛逆色彩的女性形象。這些都表現(xiàn)出女性觀念的進步。

上述兩類小說都反映了鴛鴦蝴蝶派作家女性觀念的復(fù)雜性。鴛鴦蝴蝶派作家女性觀念的復(fù)雜性與鴛鴦蝴蝶派作家文化身份的復(fù)雜性密切相關(guān)。鴛鴦蝴蝶派作家大多是在科舉制度廢除，傳統(tǒng)文人由士而仕的官道徹底斷絕之后進入上海的文學(xué)市場，尋求新的謀生之路，成為賣文為生的職業(yè)作家。近代上海經(jīng)濟的發(fā)展、報刊雜志的繁榮、市民文化消費需求的升溫為他們參與大眾文化事業(yè)提供了有利條件。他們也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使自己在市民社會中獲得名與利。在上海這座近代城市，一個人的社會地位與經(jīng)濟成就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在金錢面前，原來受到尊敬的高貴的血統(tǒng)以及令人羨慕的功名仕途等都逐漸失去了原有的光環(huán)。這里流行的是獨立的個人奮斗的人格。要想在這座城市立足，就必須尋找機會，以自己的才智去賺更多的錢。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擺脫了傳統(tǒng)謀生方式的鴛鴦蝴蝶派作家作為獨立的個體勞動者也都盡一切努力去為自己爭取一份較好的生活。惲鐵樵和陸士諤都是一邊辦刊物、寫小說，一邊開門診;畢倚虹一邊寫文章一邊替人打官司，還請朋友同行代拉生意。這種兼職和爭取多渠道謀生的現(xiàn)象在鴛鴦蝴蝶派作家中很普遍。鴛鴦蝴蝶派的重要作家在寫作和編輯報刊之外幾乎都兼任過教師，有部分作家還曾賣字、當(dāng)職員、從商、辦實業(yè)。在民國初年，上海的各類報刊雜志上，經(jīng)?？梢钥吹进x鴦蝴蝶派作家明碼標價的賣字廣告。周瘦鵑、鄭逸梅、范煙橋、程小青等都曾供職于上海的各類影戲公司。張舍我曾在英美煙草公司、金星保險公司和一家外國人辦的人壽保險公司任職員。張碧梧曾在先施公司、永安公司任職員，并且曾為上海各印刷廠繪制月份牌。王鈍根曾一度傾向?qū)崢I(yè)，1915年3月，他設(shè)立明記公司，經(jīng)營鐵業(yè)。后加入了陳蝶仙的家庭工業(yè)社股份聯(lián)合公司，并擔(dān)任公司的“監(jiān)察人”。徐卓呆曾擬筑一生壙于虎埠山麓，沒有付諸實踐，后來賣起自制的醬油，自稱“賣油郎”。相比之下，從事實業(yè)取得最顯著成績的鴛鴦蝴蝶派作家是當(dāng)時被友人戲稱為中國的“大小仲馬”的陳蝶仙（天虛我生）和陳小蝶父子，他們因做家庭工業(yè)社之大股東獲紅利甚巨，“乃營華屋，出入乘汽車，儼然富家翁矣”［1］。鴛鴦蝴蝶派作家的這些行為表明，他們在謀生的過程中并不羞于言利，有時已經(jīng)放下了傳統(tǒng)士大夫的矜持和顧慮，就像普通的市民一樣勤勤懇懇、付出勞動、收取報酬。然而，鴛鴦蝴蝶派作家畢竟不是真正由近代上海都市文明培養(yǎng)起來的都市兒女。他們多數(shù)來自蘇州或來自一個類似于蘇州的江南古城，他們不可能在短期內(nèi)改變由那個“蘇州”式的江南古城所塑造成的氣質(zhì)、情趣、愛好以及思維習(xí)慣和價值觀念。因此，他們雖然在上海的文學(xué)市場中謀生存，并且在上海的市民社會中獲得了名與利，但他們并沒有在精神上真正認同上海，更沒有成為真正的“上海人”。他們一只腳踏進了上海，另一只腳卻留在了蘇州。上海是他們賴以存活的謀生之地，蘇州則是他們魂牽夢繞的精神家園。他們在謀生的過程中顯示出了勤勞、務(wù)實、趨利的市民本色，在生活中卻追求、向往閑適、優(yōu)雅、浪漫、脫俗的士大夫作風(fēng)。無論獨處還是群居，他們都竭力地營造一種藝術(shù)化的生活情調(diào)，不愿意將自己等同于一個俗人。鄭逸梅曾以頗為謙虛的口氣說:“我這個人，雖不敢談到風(fēng)雅，但卻自認沒有俗骨?！保?］天虛我生在臨死前沒有忘記強調(diào)自己是個名士，他對女兒說:“吾生平為名士，中途不幸溷墮工商界，遂為名人，今還吾干凈，仍為名士去矣?！保?］

顯然，鴛鴦蝴蝶派作家并不是在具備了現(xiàn)代市民心態(tài)的前提下主動選擇市民社會作為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而是在時代潮流的沖擊下身不由己地滑入了市民社會。他們雖然已經(jīng)在市民社會中安置自己的人生，成了市民中的一員，但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仍然保持著傳統(tǒng)文人的心態(tài)和情趣。進入書局報館，他們是個賣文為生的職業(yè)作家?；氐郊依?，回到內(nèi)心世界，他們?nèi)匀皇莾?yōu)雅的士大夫。這就使鴛鴦蝴蝶派作家具有了職業(yè)作家和傳統(tǒng)文人的雙重身份，而他們的雙重身份都會給創(chuàng)作帶來直接影響。正是這種影響使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女性觀念呈現(xiàn)出復(fù)雜的局面。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使鴛鴦蝴蝶派作家難以擺脫陳舊觀念的束縛;而職業(yè)作家的身份則使鴛鴦蝴蝶派作家必須以滿足廣大市民讀者的消費需求為創(chuàng)作宗旨和編輯方針，必須讓他們的作品盡量貼近市民生活，這必然會使他們沖破很多陳舊的觀念。具體地說，在塑造女性形象時，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會限制鴛鴦蝴蝶派作家對女性形象的想象與渴望，使他們流露出對符合父權(quán)制性別體系所規(guī)定的女性美德的贊美。但職業(yè)作家的身份又使他們在描寫女性的行為、語言、心理時盡量貼近市民生活，這種努力能夠使他們筆下的人物根據(jù)自然合理的邏輯自己活動起來，擺脫作者的控制。因此鴛鴦蝴蝶派作家在某種程度上寫出了時代轉(zhuǎn)型時期的女性，寫出了她們在禮教逼壓下的反抗與掙扎，也寫出了她們對自尊、獨立以及婚戀自由的追求。這些女性形象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意圖。另外，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鴛鴦蝴蝶派作家面向市民、貼近生活的創(chuàng)作傾向往往使他們職業(yè)作家的身份起到了主要作用，不少鴛鴦蝴蝶派小說客觀地描寫了夫妻之間的不平等，反映了男性的無理、霸道和女性的悲哀、無奈。然而，當(dāng)作家結(jié)束對故事的講述，在結(jié)尾以旁觀姿態(tài)審視自己的作品，或編者以旁觀姿態(tài)對作品進行評價、闡釋時，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又浮出水面，因此他們在小說結(jié)尾添加的“著者曰”或“編者曰”中又發(fā)出了指責(zé)女性、偏袒男性的聲音。這種聲音常常與小說的情節(jié)和內(nèi)涵相矛盾。

職業(yè)作家和傳統(tǒng)文人這兩種身份的影響使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女性觀念呈現(xiàn)出層層交錯的矛盾和沖突，但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說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女性觀念是半新半舊的。因為鴛鴦蝴蝶派作家的這兩種身份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并不是對等的?？傮w來說，傳統(tǒng)文人這一身份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大多處于表層，主要體現(xiàn)在作者明顯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作者、編者在小說結(jié)尾對小說的評價、闡釋。而職業(yè)作家這一身份對創(chuàng)作的影響則大多處于深層，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對故事情節(jié)的講述。比較而言，后者的影響更大。因為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感興趣的往往是生動的形象或貼近生活的故事情節(jié)，而不是“著者曰”、“編者曰”或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中明顯流露出的道德說教。梅蘭芳曾把包天笑的《一縷麻》改編成京劇上演，相當(dāng)轟動。梅蘭芳在《綴玉軒回憶錄》中談到這部作品對觀眾的影響時稱贊這部作品“感動了一些家長應(yīng)允子女要求，解除封建婚約”［4］。徐枕亞的《玉梨魂》發(fā)表之后也激起了青年男女對婚戀自由的渴望。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名狀元劉春霖的女兒劉沅穎在讀了《玉梨魂》之后對徐枕亞本人頓萌愛慕之心。她主動給徐枕亞寫信表明心跡，并沖破了父親的阻撓與徐枕亞結(jié)為夫妻?？梢?，鴛鴦蝴蝶派作家的女性觀念雖然新舊雜陳，但其正面影響還是明顯大于負面影響。

［1］王鈍根.本旬刊作者及諸大名家小史［J］.社會之花，1924，1 （3）.

［2］鄭逸梅.自說自話［J］.永安月刊，1949，（116）.

［3］紙帳銅瓶室主.說林凋謝録（一）［J］.永安月刊，1943，（50）.

［4］梅蘭芳.綴玉軒回憶錄［J］.大眾月刊，1943，（2）.

The complexity of feminie concept of YUANYANGHUDIE author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ir identity as professional author and traditional literati.As a traditional literati，they are hard to escape the stereotypes.As a professional author，they have to meet the demands of readers and approach their common lives.This forces the authors to break the stereotype and describe the new feminie images.The authors have to describe the women’s struggle against feudal ethics，their pursuit to self-esteem，independence and long to free love.The identity of traditional literati influences the creating procedure superficially while the identity of professional author influences it significantly.Hence，the positive side of feminie concept of YUANYANGHUDIE authors overwhelms the negative side.

The Feminie Concept of YUANYANGHUDIE Authors

LIU Tie-q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541004，China）

I206.5

A

1671－3842（2012）01－0009－05

2011－10－25

劉鐵群（1973－），女，湖南攸縣人，教授，博士，主要研究中國近現(xiàn)代小說、女性文學(xué)、通俗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張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