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宏
中國古典詩歌作為古代文學的瑰寶,其英譯對傳播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具有獨特的作用。國內學者在中國古詩的翻譯理論和實踐方面的成果豐碩,其中貢獻最大的當屬北京大學的許淵沖教授,他提出了詩歌翻譯標準的“三美原則”。這一譯詩觀因其直觀、明晰、具體而頗受譯界好評。而在西方翻譯理論界,美國著名翻譯家尤金·奈達對翻譯原則的問題也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要實現(xiàn)譯文與原文間百分之百的完全對等是不可能的,翻譯但求用最切近而又最自然的對等語再現(xiàn)原文信息,也就是使譯文能在意義、風格和形式上達到與原文最大的效果對等。若譯語讀者對譯文的理解欣賞程度與源語讀者對原文的理解欣賞程度達到一致,那這種譯文就可稱之為實現(xiàn)了“功能對等”。筆者認為,許淵沖的“三美論”實際上契合了奈達提出并闡明的“功能對等”理論,[1]它們在理論實質上具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注意考慮受眾的閱讀反應,因此具有聯(lián)合考慮的可能性。換言之,譯者為實現(xiàn)“三美”,就要盡力追求譯詩與原詩在意,音,形三方面的美學功能對等,盡力讓譯詩讀者讀譯詩能感受到原詩讀者讀原詩所獲得的美學效果。由此,筆者試將兩位中外翻譯名家的核心思想加以分析、探討,并提出“三美對等”這一譯詩視角,以期深入其中,找出兩者切合點,更好地發(fā)掘翻譯理論指導詩歌翻譯實踐的實際意義,從而為漢詩英譯和中國文化傳播獻出綿薄之力。
在深入闡釋“三美對等”視角前,有必要先厘清這一視角中的兩個核心詞匯——“三美”和“對等”的各自理論淵源和具體內涵?!叭馈痹醋栽S淵沖的譯詩“三美論”,即古詩翻譯要盡可能傳達原詩的意美、音美、形美。他認為:“譯詩要像原詩一樣能感動讀者的心,這是意美;像原詩一樣有悅耳的韻律,這是音美;還要盡可能保持原詩的形式,這是形美。”[2]“趨美”是詩歌語言的特性,中英兩種詩歌語言的美學內涵總是存在或多或少的差異,這就導致“詩歌不可譯”的觀點。中國古典詩歌英譯較之一般文本翻譯,其難度系數(shù)及復雜性都是顯而易見、毋庸贅述的。如何才是完美的古詩翻譯,對此,譯界也是莫衷一是、眾說紛紜。筆者認為,其實真正的標準在于原文與譯文之間美的傳達與再現(xiàn)。一篇好的詩歌譯文要使英文讀者在讀譯詩時能夠獲得像中國讀者讀原詩一樣美的感受,即要使譯詩讀者與原詩所營造的“意、音、形”三美產(chǎn)生共鳴,從而在心靈、聽覺和視覺上獲得最高程度的審美享受?!皩Φ取比∽杂谀芜_的“功能對等”理論。在《語言與文化——翻譯中的語境》一書中,奈達細致深入地討論了“功能對等”,他認為語言之間不存在絕對的對等[3];因此,實現(xiàn)語言對等只是一個終極的理想目標,它的基本特點是力求譯語表達自然,將翻譯痕跡降至最低,強調譯文讀者與原文讀者的同等反應?!肮δ軐Φ取钡睦碚摶A是建立在原文和譯文的讀者對原文和譯文的理解欣賞的比較之上的,它強調譯者應首先滿足“最低層次對等”的基本要求,再盡量向“最高層次對等”的目標努力。在此,傳遞原詩語義信息可算作是“最低層次對等”的要求,而再現(xiàn)或創(chuàng)造那些能夠打動讀者心靈、關照讀者審美享受的美學信息則可歸為“最高層次對等”的目標。但是,“功能對等”理論中的“功能”無疑地顯現(xiàn)出它更適用于以傳達信息為主的文體,它過于強調譯文的交際性和易懂性,因此存在一定的局限,如果應用于文學翻譯,有可能導致風格的失落和文學性的衰弱。[4]因此,像在處理中國古典詩歌這類蘊含豐富美學信息的特殊文體翻譯時,若能將其與許淵沖的譯詩“三美論”加以靈活嫁接并衍生出“三美對等”,將為中國古詩的英譯研究方法與思路提供新視角。
筆者認為,“三美對等”就是在關注讀者審美情趣和閱讀反應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向譯語讀者傳達與再現(xiàn)原文給予源語讀者在意,音,形三方面的審美享受,即盡可能地朝意美對等,音美對等和形美對等的理想境界邁近。“三美”是“對等”的內容和對象,可整體地理解為古典詩歌語言的審美功能;“對等”是目標,是在考慮譯文讀者接受與反應情況的前提下,以保留原文特征為中心,追求譯文與原文在意美,音美和形美三方面最大程度的相似,使譯語讀者讀譯詩也能夠獲得與源語讀者讀原詩所產(chǎn)生的那種審美效應。每種語言都有其獨一無二的表達方式,因此很難在另一種語言中找到完全對等的表達,但基于人類情感表達的相似性,某種語言所言之物也必定可以用另一種語言表述,翻譯古詩亦是如此。具體來說,譯者所要達到的“對等”目標實則是閱讀效應的對等。而“三美對等”正是這樣一種基于閱讀審美效應對等的翻譯視角,這可謂是詩歌翻譯的極高境界,雖然難以企及,但只要重視中國古詩突出的美學特征,而又不忽視古詩英譯的科學性,以原詩為根本,并貫徹以嚴謹?shù)膽B(tài)度和科學的譯詩方法,必定會無限接近此種境界。此可謂,譯道難,仍能上青天!下文筆者將結合許淵沖的一些經(jīng)典古詩英譯作品來探討這一視角用于指導古詩英譯的實踐意義。
許淵沖堪稱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韻文的為數(shù)不多的大家。他用他那只傳神之筆完美地展現(xiàn)了原作的“意美”、“音美”和“形美”,令讀者乃至譯者嘆為觀止。由于英漢兩種語言的差異以及東西方兩種文化的不同,要實現(xiàn)“三美對等”實屬不易,而許淵沖卻迎難而上,不懈地追求譯詩與原詩最大程度的相似,追求古詩英譯的最高境界——美的追求。
在詩歌翻譯中,如何實現(xiàn)“意美對等”是首要問題,能否實現(xiàn)這一方面的對等,關乎整個譯詩與原詩對等效果的實現(xiàn)。“意”乃詩之精華精髓,乃譯詩再現(xiàn)原詩且重獲新生之本源,正可謂“意境為本也,氣質,格律一末也”,故重視意美乃古詩英譯之要害。許淵沖認為:再現(xiàn)原文意境是文學翻譯的最高境界,翻譯要注重讀者的閱讀效果,使譯文讀者能夠得到像讀原文一般所獲得的美感。意美指詩歌語言中傳達的意思、意象和意境。因此譯者不但要正確傳遞原文所表達的意思,更要傳達原作的字間之意,言外之情,即再現(xiàn)原詩的意境和感情,令譯詩讀者最大限度地獲得原詩讀者感受到的那種意美情趣。實現(xiàn)原詩與譯詩的“意美對等”是達到兩個文本最大層次功能對等的關鍵所在。中國古典詩歌因其豐富的歷史文化背景而常常運用一些獨具中國特色的意象詞匯來營造特定的意境。詩歌翻譯是否忠實并非取決其語言符號上的對等,或是僅傳遞語言表層結構的意義。譯者的目的在于對詩歌深層結構的意義也就是對詩歌的精神和靈魂進行發(fā)掘、傳遞。且看許淵沖如何踐行“意美對等”。
原詩: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許譯:Li Bai:Seeing Meng Hao-ran Off At Yellow Crane Tower
My friend has left the west where the Yellow Crane towers;
For River Town green with willows and red with flowers.
His lessening sail is lost in the boundless blue sky;
Where I see but the endless River rolling by.[5]賞析:譯文大體上采用了譯氣不譯字的譯筆,通過靈活增減詞語,巧妙變換句式,使譯作飽含詩情與畫意。尤其是第二句“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可謂中國古典詩歌的名句精粹,該句寥寥幾字卻盡顯陽春三月的生機與明媚,僅憑“揚州”二字就能激起讀者無限想象,因為在中國的陰歷三月,揚州應該稱得上是最富春意的城市。在此,許淵沖將“揚州”這一能激起漢語讀者關于美麗景色聯(lián)想的城市名泛化意譯為“River Town”(水鄉(xiāng)),可見許淵沖作為譯者具有較強的讀者意識觀,能站在讀者的視角創(chuàng)造出符合讀者意美審美旨趣的譯文。另外,他通過構設對稱整齊的句式,用“green with willows”和“red with flowers”來意譯原詩的“煙花”,若直譯為“smoke-flower”則屬誤譯,就無法將滿目春色惹人醉的情境靈活地譯出,無法再現(xiàn)原詩所呈現(xiàn)出的春意盎然,繁花似錦的揚州美景,更無法使譯詩讀者身臨原詩所繪之境并產(chǎn)生“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意美聯(lián)想。譯詩第三句中“blue”一詞直譯“藍”,可謂一語雙關、成功地再現(xiàn)了在晴空萬里的美好春日,卻不得不與朋友分別的悲傷心境。譯詩末句采用直譯“Where I see but the endless River rolling by”臨摹了一幅意味深長的友人相送圖:詩人李白佇立樓前以目相送,船只漸行漸遠,白帆逐漸消逝在遙遠的水天相接處,最后只能望得長江仿佛是流向天邊?!癟he endless River rolling by”似是描景卻是抒情,勾畫出了詩人目送行舟,江邊悵惘的心情。許譯采用精巧含蓄的譯筆再現(xiàn)了原詩含蓄蘊藉的意美。品讀原詩能感受詩中所表達的言有盡而意無窮之境,再品譯詩亦能獲得含蓄蘊藉的意美享受。
由此可見,譯者為實現(xiàn)“意美對等”,首先必須對原詩傳遞意美的方式及內容進行深入鑒賞,再綜合考慮中西文化背景合理采用相關的翻譯策略,或直譯、或意譯,但是無論采用何種手法,翻譯都應首先考慮如何傳遞原詩意美,如何向讀者完美呈現(xiàn)詩中所繪意境。
詩歌是語言的音樂性藝術。欣賞詩歌在某種程度上其實是欣賞其音韻之美。許淵沖認為,翻譯古詩時,即便原詩之“意美”得以完整傳遞,倘若譯詩舍棄韻律,則原詩風格意趣盡失。因此,詩歌翻譯也要傳遞出原詩音韻之美,而音美的審美價值在于能夠給讀者以聽覺上的快樂感和滿足感。古詩最明顯的特性就是具有嚴格的平仄,韻律和節(jié)奏是其最常見的兩種音美形式。原詩音美感耳,譯詩亦當再現(xiàn)原詩音美,有時甚至創(chuàng)造新的音美形式。實現(xiàn)音美對等是保存詩味,傳達意美的重要幫手。能否順利傳遞或創(chuàng)造音美是古詩翻譯成敗與否的必要條件,因為具有音美的譯詩有助于調動譯詩讀者的聽覺想象,產(chǎn)生和原詩讀者相同或相似的聽覺效果。許淵沖認為:譯詩如不傳達原詩的音美,就不可能產(chǎn)生和原詩相似的效果;用韻的音美有時反而有助于傳達原詩的意美。他善于把中詩講究平仄和押韻的音韻特征淋漓盡致地用英文音韻體現(xiàn),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現(xiàn)用他翻譯的孟浩然的《春曉》一詩來看他是如何朝“音美對等”努力的。
原詩:孟浩然:《春曉》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許譯:Meng Haoran:A Spring Morning
This spring morning in bed I’m lying,
Not wake up till I hear birds are crying.
After one night of wind and showers,How many are the fallen flowers?[5]
賞析:原詩韻律和諧,以“ao”韻為主,分別是一、二、四句中的“曉”、“鳥”和“少”,許淵沖運用英語語言的兩種韻律之一——尾韻再現(xiàn)原詩的音美,“l(fā)ying”和“crying”押韻,“showers”和“flowers”押韻,使全詩保持“aabb”的韻律規(guī)則,可謂創(chuàng)造性地再現(xiàn)了原詩“aaba”的韻律,雖然譯詩與原詩在韻律、節(jié)奏上有所偏差,但譯詩倒也符合英詩的音韻規(guī)律,縱使西方讀者讀后,也能感受原詩的音美效果。就樂感而言,原詩有著很強的聽覺上的美感,顯性的有鳥啼聲和風雨聲,隱性的有花瓣隨風飄落的聲音。許譯通過直描的譯筆為讀者描繪了一幅生動的畫面,使原詩給予讀者的聽覺審美效果延伸到視覺審美效果。盡管原詩和譯詩在展現(xiàn)音美的方式上是不同的,但是許淵沖保留了原詩帶給讀者的音美效果,譯詩聽之亦悅耳自然,于譯語讀者來說也算作是一種美的享受。從受眾的審美反應來看,音美對等在此得到完美體現(xiàn)。
由以上譯例可見,英漢詩歌不同的音韻節(jié)奏規(guī)律使得翻譯中難以實現(xiàn)原文詩歌韻律的復制和再現(xiàn),要使譯文讀者實現(xiàn)對音的審美和感悟,就要求譯者把文本轉化為讀者能理解的方式來表達[6],在遵循英漢詩歌在節(jié)奏上和音韻上各自規(guī)律的基礎上發(fā)揮譯者創(chuàng)造性,讓譯語讀者即便不能欣賞也能領略基本對等的韻腳安排。當然,中詩所用的平仄規(guī)律是無法移植的,但英詩常見的抑揚格或揚抑格和押尾韻的做法應當是可以考慮的[7]??梢姡瑢崿F(xiàn)音美對等是可能的。
此處之“形”,意指古詩的對仗形式,詩句的行數(shù)和長短排列。詩歌的形美就是指詩歌的外在形式給讀者在視覺上帶來的享受和美感。古詩的“意”與“形”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般是“意寓于形”,古詩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形式,其語言形式對于意義的表達與傳遞有著重要作用。因此,古詩的視覺效果呈現(xiàn)必須納入譯者的考慮之內。功能語言學者認為“形式是意義的體現(xiàn)”,“改變了形式也就改變了意義”,所以譯者應盡量追求與原文對應的形式美。要實現(xiàn)形美對等,就應盡量保持譯文在用詞、句子結構、表現(xiàn)手法以及修辭手段方面與原文一致。在實現(xiàn)形美對等方面,許淵沖也獨具匠心,詩句的長短、對仗、重復,在他的譯筆下完美地呈現(xiàn)。下文試舉他翻譯的《江雪》為例來看他是如何踐行形美對等的。
原詩:柳宗元:《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譯詩:Liu Zongyuan:Fishing In Snow
From hill to hill no bird in flight;From path to path no man in sight.
A lonely fisherman afloat.Is fishing snow in lonely boat.[5]
賞析:原詩是五言絕句,形式對仗工整,上下聯(lián)詞義相對,如“千”對“萬”,“絕”對“滅”,“孤”對“獨”,許譯亦通過選用通俗易懂的詞匯,將每句詩行的音節(jié)數(shù)嚴格地控制在了八個之內,且譯詩和原詩一樣也采用了四行結構,這些都成功地再現(xiàn)了原作形式上的簡潔之美。同時他還盡量采用相對應的英語結構,如“From hill to hill”對“From path to path”,“flight”對“sight”,“afloat”對“boat”,這些都保持了原詩韻律整齊的形式特征,使譯詩讀者知曉原詩的基本形式,在享受視覺美感的同時,也領悟到原詩讀者所能體會到的原詩在格律形式上的特色。并且,許譯采用這樣簡潔的用詞,也再現(xiàn)了原詩含蓄幽遠的意境。
由以上譯例可見,要力求形美對等,就應當考慮古典詩歌的結構組織形式所產(chǎn)生的美感,詩歌形式是詩歌傳神達意之所需,因此注重形美對等有利于意美對等的實現(xiàn),有利于形成在審美效果和讀者接受性上與原文詩體一致的譯文。
任何理論和原則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將中外翻譯理論有機結合對我們的翻譯實踐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本文從“三美對等”的譯詩視角分析了許淵沖的三首古詩英譯作品,探討他是如何朝此境界努力的?!叭缹Φ取本褪且_到“意美對等”,“音美對等”和“形美對等”的有機統(tǒng)一,然而三者關系卻不是等量齊觀的,是有高低層次之分的?!叭缹Φ取敝校耙饷缹Φ取弊顬橹匾?,“音美對等”次之,“形美對等”則處于從屬地位。要創(chuàng)作出理想的譯詩作品,譯者應有意培養(yǎng)讀者意識觀,更加關注譯文受者的理解和感受,通過自己對此境界孜孜不倦的追求,方能真正達到意美、音美和形美這三方面最大限度的審美效應對等。
[1]Li Xiangna,On Xu Yuanchong’s English Version of Mao Zedong’s Poem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nctional Equivalence.Wu Han: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2009.
[2]許淵沖.文學與翻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
[3]Nida, E A.Language, Culture and Translating[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1.
[4]謝天振.當代國外翻譯理論導讀[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8.
[5]許淵沖.漢英對照唐詩三百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
[6]張和.詩歌翻譯中“三美”的功能對等與譯者的讀者意識[J].合肥工業(yè)大學學報,2003,(5).
[7]李正栓.漢詩英譯中的忠實對等原則[J].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學報,200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