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軍
(山西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西太原 030006)
村田雄二郎的清廷國家觀述論
劉建軍
(山西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西太原 030006)
堪稱當代日本中國學代表的村田雄二郎出版了大量涉華著述,從社會學、政治學等角度對鴉片戰(zhàn)爭至清末的清廷國家觀的變遷做了闡釋,由“天朝定制”、“家國同構”、“地方自治與中央集權”等論點構成了其理論架構,與我國史學界的相關研究相比,角度新穎,確有可借鑒之處。另一方面,日本學者的立場也不乏偏頗之處,作者在對其批駁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村田雄二郎;清廷;國家觀
知識分子是精神食糧的生產者和傳承者,其著述對一國民眾的政治認識以及當局對外政策的制定具有重大影響。辨析日本知名學者的清廷國家觀既給我們理解近代中國提供一個全新角度,又對理解這一國家觀和中日關系的關聯性大有裨益。在當代日本學者中村田雄二郎的清廷國家觀①他所說的國家是指包括主權、領土在內的民族國家,又具體劃分為中央和地方。具有典型意義。村田(1957-),本科、碩士就讀于東京大學,研究中國哲學,曾在北京大學哲學系進修,1988年任東京大學講師,1990年在北京學術研究中心任客座講師,1999-2000年任哈佛大學客座研究員,2007年任東京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和中國近代史,在日本學界地位舉足輕重。著有《從中國視角看世界史》《20世紀中國史——中華世界與近代》等。譯著有《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wěn)定結構》等。他將清廷國家觀限定在鴉片戰(zhàn)爭至辛亥革命前夕,以時間為主線,結合其間滿漢官僚、地方紳商、清末新政后出現的新軍士官、新式學堂教師、學生、留學生、實業(yè)家、記者等社會各階層的國家觀,論述了清廷國家觀的變遷。本文擬以其《近代中國的王朝、國家、社會》等著述為據,在對其清廷國家觀及其變遷進行述論的基礎上,剖析其精神實質、思想根源和動機。
首先,清朝沿襲了歷朝歷代的家國同構統(tǒng)治理念。村田認為清廷借鑒北魏拓跋氏的漢化政策,在統(tǒng)治理念上采用“家庭-家族-國家”家國同構政治模式,與“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一脈相通[1]86,家與國在組織和權力結構上采用森嚴的家長制,實施族權與政權相結合的封建宗法等級制度。家國同構理念通過科舉考試潛移默化地滲透到社會各階層。出身寒微的被統(tǒng)治階層也能通過科舉制度躋身官僚階層,鞏固了君主專制統(tǒng)治。家國同構的經濟基礎是自給自足占主要地位的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2]6。地主、商人、官僚、高利貸商人四位一體,土地可自由買賣,商人、農民都能躋身地主階層,封建國家統(tǒng)治穩(wěn)如磐石。
其次,天朝定制的精神實質。村田認為清王朝君主專制國家與歐洲近代民族國家性質迥異。清廷奉行一統(tǒng)垂裳,以位于天下核心的真命天子為頂點,從中心向周邊延伸,形成等級森嚴的世界體系,不承認其外部存在對等的主權國家。劃分等級并非根據人種、民族、宗教、語言等民族性指標,而是受到教化與否[3]41。其外交理念是屬國自主,琉球、朝鮮等只要接受中國冊封,奉正朔,絕不干涉其內政和外交[3]45,且朝貢貿易中受益者是各藩屬國,絕不同于近代殖民主義的血腥掠奪。這就是持續(xù)了兩千年的天朝定制,亦稱華夷秩序。據此觀念,即便是外族,只要服膺中華文明,也能承天命而擁天下。清廷宣揚努爾哈赤母親夢見雪羽金爪神鷹直撲己懷,遂身懷有孕,以證明其是真命天子[4]12-16??怠⒂?、乾三代據此理論積極漢化,將清朝統(tǒng)治正當化。通過科舉考試躋身統(tǒng)治階層的漢族知識階層亦視其為正統(tǒng)政權。這是清廷堅守天朝定制的主因。列強的近代民族國家與傳統(tǒng)帝國不同,民族國家成員效忠的對象是具有共同認同感的同胞及其共同形成的體制,而非皇帝。異族政權清廷對此諱莫如深[3]44。
再次,天朝定制的具體體現及其衰微。鴉片戰(zhàn)爭后,清廷打出天朝定制旗號,不愿與英夷平等談判。雖同意開放五港、割地賠款等條款,文書中承認兩國官方形式上的平等,但從未應允其常駐外交使節(jié)、謁見大清皇帝。列強通過最惠國待遇不斷獲得領事裁判權和協(xié)關稅制度等特權。清廷不以為恥,反而認為最惠國待遇的利益均沾表明天朝一視同仁,皇恩浩蕩,這只不過是傳統(tǒng)的厚往薄來的夷務政策的延續(xù)而已。亞羅號事件后,迫于列強壓力,清廷將其對外政策由“夷務”改稱“洋務”,允許外國使節(jié)常駐北京,官方文書不再用“夷”字。1861年,將禮部理藩院更名為總理衙門,并向條約國派遣公使,設立駐外公使館。自此,清朝和外國才建立對等外交關系。但直到1873年,清廷一直固守《大清會典》規(guī)定的謁見皇帝時的三跪九叩儀式,列國公使強烈反對。經交涉,雙方同意以鞠五躬替代,謁見場所并非列強所希望的宮中,而是皇帝謁見朝貢使節(jié)用的紫光閣,說明在國家禮儀上仍未脫離華夷秩序下的外交=朝貢的這一思維。從李鴻章的外交政策可以看出,19世紀70-80年代,大清官僚的對外認識依然局限在冊封體系框架內[3]45。直到1894年,外國公使才被允許到宮中拜見大清皇帝,實現了對等外交。華夷觀念漸次淡出,天朝定制名存實亡。
第四,村田對天朝定制的評價。他指出與近代歐洲民族國家相比,天朝定制的民族、領土和主權觀念相對薄弱,導致19世紀后半期國土不斷淪喪。他列舉生蕃事件進行說明。1871年,琉球漁民漂流至臺灣,多數為生藩所殺。1873年,全權公使副島種臣就此征詢清廷見解,答復曰生蕃乃化外之民,無處罰權限。依近代國際法,這無異于宣告放棄主權。翌年,日本遂出兵臺灣[3]42。
由上述可知,村田雄二郎論述了清朝根據儒家禮教理念對內實行家國同構,對外實施天朝定制,導致清王朝國運日漸衰微。文藝復興、地理大發(fā)現、宗教改革以后,西歐各國新興資產階級實力大增,擺脫長達千載的教會控制,形成近代民族國家。村田認為這是世界各國近代民族國家形成的典范。和入主中原皈依儒家的清朝類似,蠻荒民族突厥后裔橫掃東羅馬帝國,以羅馬帝國繼承人自居,后皈依伊斯蘭教,建立奧斯曼帝國[5]98-126。然而,在列強蠶食下,于1853年解體。清廷因受華夷秩序思維禁錮,夜郎自大,近代化進程步履蹣跚,遲早會蹈土耳其覆轍。盡管教義不同,支撐家國同構和天朝定制的儒家思想與中世紀的神學在扼殺文明進步上具有共性。清朝為了維護其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奉此為圣典。這一觀點還是中肯的。遺憾的是村田竟說“列強等主權國家為擴大利權而互相競爭、弱肉強食在當時來看是不可逆轉的世界大勢”[3]45。言外之意是日本當時出兵臺灣,悍然發(fā)動甲午戰(zhàn)爭、日俄戰(zhàn)爭等一系列侵略戰(zhàn)爭,和列強一道瓜分中國都是合理的。應予以批判。
在列強炮艦外交下,天朝定制日漸衰微,而家國同構國家觀依然根深蒂固。清入關初期曾實施留發(fā)不留頭的政策,滿漢矛盾激化。后民族大融合消弭了這一民族仇隙。清朝積弱多年令國人大失所望,怨聲載道。這頗似元末反元的民族情緒。清朝是外民族政權這一點令其統(tǒng)治的正統(tǒng)性開始受到置疑[3]40。漢族官僚、地方紳商、受資產階級思想影響的開明士人等開始向清廷的國家觀發(fā)難。
首先,漢族官僚、紳商、各階層的崛起對清廷統(tǒng)治的沖擊。太平天國運動、捻軍等削弱了清朝統(tǒng)治。曾國藩、李鴻章等漢人官僚組織團練武裝自衛(wèi),因鎮(zhèn)壓太平天國運動有功被任命為南方諸省督撫,享有就地籌餉權,又是洋務運動的主角,左右中央政局。軍事、行政、財政權從中央逐漸轉移到地方,地方分權傾向凸顯。張之洞、劉坤一等和列強簽訂《東南互保約款》,對皇權構成重大威脅,清廷統(tǒng)治階級內部裂痕凸顯[3]40。各州縣將部分行政權力下放給鄉(xiāng)紳、商人等地方精英,以補充官僚機構的基層組織。紳士充當團練,稱作“局”,維持治安,還參與糧稅征收,從事水利、教育、土木、慈善等公益事業(yè),輔助地方官工作。這一趨勢在城市行會等商人團體中也很明顯,以公局為自治機構,負責征稅以及其他業(yè)務[3]49。馮桂芬、鄭觀應等被科舉制度邊緣化的洋務派知識分子經營洋務,充當外國商社買辦,西學知識豐富,因專為地方督撫充當幕僚,深諳官場,對傳統(tǒng)的郡縣制度和形骸化的科舉制度、捐納弊政有頗多批判。另外,經商紳士和謀得官職的商人成了氣候。清末新政后,一批新軍士官、新式學堂教師、學生、留學生、實業(yè)家、記者等社會階層出現,形成民族主義的主體,高舉富國強兵和民權立憲旗幟,提出參政要求。居住開放口岸的精英們和外國人接觸機會多,民族意識萌芽較早,不僅關注本地區(qū)、團體和血親的利益,也開始關注國事[3]53。1909年10月經議員選舉,各省咨議局開幕,各省紳商加強橫向聯系,與地方督撫抗衡[3]59。
其次,民族、自治、民權思想對天朝定制、家國同構清廷國家觀的沖擊。村田指出甲午戰(zhàn)爭后,維新派開明士大夫對領土淪喪憂心忡忡,遂萌生民族共同體觀念[3]45??涤袨檎偌_明官僚、士人,創(chuàng)立保國會,慷慨陳詞說“吾中國四萬萬人無論貴賤任人宰割”,提出“中國”概念,并以“保全國土、國民、國教”為宗旨,以包括滿族在內的各民族共同體來取代王朝體制,以此保國、保民。較之天朝定制,領土、主權、民族意識大為加強。保全國教亦即儒家思想說明其注重忠君思想,并非反清。然而,守舊滿族官僚上書“保中國而置我大清國于度外”[3]38。
梁啟超在著述中指出近代國家是指“針對一身、朝廷、外族、世界而知有國家”,而清廷“只知有國家,且以國為一家私產”,清國人尚不具備“國民”資格,是僅有“天下”和“一己”觀念的“天下之民”,缺乏“國家意識”的一盤散沙,這是清國積弱根源所在。當今世界已非國家、而是國民競爭的時代,要與列強的“民族帝國主義”對抗,國民須發(fā)揚愛國精神[3]46。與主張維護“國教”的康有為相比,梁啟超的國家觀更為激進。何啟、胡禮垣在《新政真詮》中說:“公平乃國之根本。公則無私,平則無偏。君民無二事”。這一時期,清末民權思想家從批判私有天下的君主制角度對君主專制體制進行反思。依據“天下為公器,國事為公事,公事公辦”原理重新審視君民關系。這里的“公”是指公局、地方公事、國事公論之“公”[3]56。19世紀90年代,鄭觀應最早倡導引進議會制度,“設立議院以示大公無私、上下一體”[3]55
19世紀末,明末顧炎武的“封建論”在開明士紳階層傳播,對地方自治主張影響很大,其實質是在批判秦漢以來的郡縣制度基礎上形成的一種分權思想??たh官僚回避制和任期短、科舉官僚不在出生地為官致使官民隔閡,胥吏跋扈。應從當地公正有德人士中選任鄉(xiāng)官、鄉(xiāng)職,委任地方行政實務[3]52。黃遵憲認為“郡縣社會設置官吏雖為公,政體是私有的”,因此應設當地鄉(xiāng)官,實行自治,“封建世家得利,可去郡縣專政之弊,自治會從鄉(xiāng)到縣到省乃至全國,會達共和之郅”[3]55。梁啟超說:“欲行民權,宜先興紳權”,紳是指連接官和民的地方紳士,主張允許新興城市精英參政[3]55。
再次,學會、申報等為言論活動提供了舞臺。19世紀末,精英分子們開始跨地區(qū)廣設學會,保國會、頗具地方議會色彩的南學會等規(guī)模最大。梁啟超說“欲行民權,應以學會為起點”,學會已成振興紳權、民權的重要舞臺。1872年,《申報》創(chuàng)刊,19世紀80年代前半期隨著電信開通,普及到京津地區(qū),成為全國性報紙。1895年,發(fā)行量達15 000份。內容上至朝廷上諭下至無賴斗毆,涉及政治、社會。由于媒體的發(fā)展,地域上、階層上互不往來者通過報紙結成讀者紐帶,思想溝通,形成全國范圍內的輿論和公論,獲得了“大家都是中國人”的認同感,對近代中國“民族共同體”的形成起著重大作用[3]54。
由上述可知,村田認為地方紳商、城市精英在顧炎武、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等民族論、自治論、民權論的影響下要求自治、分權,對清廷的家天下國家觀造成了沖擊。這一論斷有其合理的一面。然而,村田未意識到上述社會精英自身還保留著封建士大夫的痕跡等弱點,忽視了人民群眾是紳商、知識分子的后盾這一點。沒有人民大眾的支持,一切社會政治運動注定會失敗。村田也未提及廢除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主的封建地主土地所有制才是根絕家天下國家觀的根本途徑。村田也未意識到只有廢除旨在強化君主專制的科舉制度,民權思想才有望實現這一點。
外有八國聯軍侵華,內有各地要求自治,清廷統(tǒng)治如風中殘燭,為了遲滯覆亡進程,遂嘗試各種政治改革。村田雄二郎概括了這一時期清廷的各種嘗試并進行了評論。
首先,“中國”、“中華”與“大清”三位一體。清廷將百日維新定性為“康逆新法即亂法”,視保國會的“中國”提法為大逆不道,上諭中使用“朝廷”或“大清”字眼,而在《新政上諭》中“中國不此之務”、“中國之弱在于習氣太甚”等,頻頻使用“中國”一詞。八國聯軍入侵后,慈禧說“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說明盡管大清國的東洋宗主國地位已蕩然無存,但清廷在思想深處還把列強看作蠻夷,認為割地賠款與漢初、宋朝等的和親政策并無二致。清廷強調“大清”、“中華”、“中國”三位一體,清朝皇室就是中華、中國的代表。中華代表著包括附屬國在內的華夷秩序圈,中國是指清國本土[3]39。清廷認為若只用“朝廷”、“大清”字眼,康、梁等漢族知識分子精英會用“中國”、“中華”等提法“煽動反滿情愫”,君主專制的王朝和四萬萬中國人的民族國家之間的裂痕會日益擴大。為證明清朝統(tǒng)治的正當性、延緩清王朝的統(tǒng)治覆亡的進程,意念上的天朝定制和家國同構統(tǒng)治二者缺一不可。
其次,清廷為維護天朝定制以及家國同構所進行的一系列改革。撲滅太平天國革命之后,清廷本著中體西用的理念,亦即在不觸動以儒家思想為支撐的家國同構和天朝定制的前提下,大搞洋務運動。正如維新派揶揄的那樣,中學之“體”和西學之“用”的組合無異于“牛體馬用”。甲午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證明洋務運動的破產。富有愛國心、想有番作為的光緒帝在康有為、梁啟超等的維新派的輔佐下進行了未觸動封建土地所有制、君主專制和科舉制度的具有資產階級改良性質的溫和的百日維新。因不為守舊派后黨所容,曇花一現后夭折。1901年1月,清廷發(fā)布“新政上諭”,實施了官制改革、設立學堂、廢除科舉、派遣留學生等一系列改革,具體措施多是戊戌變法的翻版[3]57。甲午戰(zhàn)爭敗于蕞爾島國日本,清朝朝野震動,意識到立憲政治優(yōu)越于君主專制。迫于輿論壓力,清廷發(fā)布《欽定憲法大綱》:“大清皇帝統(tǒng)治大清帝國,萬世一系,神圣不可侵犯”,立法、行政、司法、陸海軍統(tǒng)率權、外交悉歸皇帝,不付議院議決,皆可獨專。廢除軍機處,實施責任內閣制,慶親王奕劻為總理大臣,13名內閣成員中滿人八名(宗室占五名)、漢人四名、蒙古人一名。官僚輔助實施行政職能。中央設資政院、地方設咨議局,相當于議院,地方公事及其他庶政由各省紳民負責,權限限定為“建言權”,意在削弱咨議局和官府的對抗[3]58。臣民具有規(guī)定資格者得為文武官吏及議員,在法律范圍內,有言論、著作、出版、集會、結社自由。非照法律規(guī)定,不得加以逮捕、監(jiān)禁、處罰。臣民應專受法律所定審判衙門之審判[6]45-76。財產及住宅無故不加侵擾,按照法律所定有納稅、當兵義務。
再次,清廷改革受挫以及對日本的影響。《欽定憲法大綱》旨在模仿日本《明治憲法》,給專制統(tǒng)治披上時髦的憲政外衣,其家國同構、天朝定制國家觀沒有絲毫改變①預備立憲進行不久,辛亥革命推翻清王朝統(tǒng)治,憲法大綱沒有發(fā)揮法律效力。,清廷徹底喪失民心。迫于形勢,廢除了科舉制度,削弱了君主專制的基礎。趁四川發(fā)生保路運動,武昌首義,各省相繼宣告獨立,清王朝統(tǒng)治土崩瓦解[3]61,其天朝定制以及家國同構國家觀以失敗告終。德富蘇峰(1863-1957)曾說家國同構和天朝定制導致“支那人重孝輕忠,以家為重,國家觀念淡薄,亦無近代意義上的國家組織,中原乃外族之競技場”[5]232。這和康梁的觀點頗為類似。本文認為康梁這樣說是為了拯救民族于水火,而德富蘇峰的目的是鼓動日本政府侵華[7]。村田的立場與德富蘇峰基本接近?!伴偕茨蟿t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清廷的天朝定制、家國同構國家觀遲滯了其近代化進程,而日本根據國情善用家國同構增強了民族凝聚力,加速了向近代民族國家的轉型。美國逼迫日本開港之前日本是自治性極強的藩國體制,外壓下,建立以天皇為首的中央集權體制,形成舉國一致態(tài)勢。幕末時期與西方接觸較早、已經資產階級化了的薩摩、長州等強藩的下級武士不滿輕能力、重門閥的幕府統(tǒng)治,利用傳統(tǒng)的天皇權威,倒幕成功,自上而下實施富國強兵、文明開化、殖產興業(yè)三大國策。為此,實行資本主義性質的地稅改革。五世紀,王仁將《千字文》進獻天皇以來,儒家思想在日本扎根[7]256-279,但是日本由于沒有引進科舉制度,一般庶民為了生計多學一些實用學問,為其近代化打下了基礎。三井、三菱等因支持新政府軍倒幕,受到扶植。和始終是全國的大地主的清皇室不同,天皇、藩閥官僚都擁有各財閥的股份,已經資產階級化了。中小資產階級未得實惠,掀起自由民權運動。國內混亂,廢除不平等條約的期望行將化為泡影。武力彈壓之后,制定《明治憲法》,確定天皇主權,握有行政、司法、立法三權和軍權,議會和各國務大臣協(xié)贊實施的原則。為在意識形態(tài)上加強天皇制國家的合理性,元田永孚等漢學家參考清廷的家國同構體制,制定《教育敕語》,對儒家思想的“盡忠不能盡孝”[8]86理念稍事改動,強調忠孝一致、忠君愛國一致,將天皇神格化,增強了民族凝聚力。
綜上所述,村田雄二郎指出清廷國家觀在列強炮艦外交下,經歷了由“一統(tǒng)垂裳”到“列國競爭”,亦即從天下到國家的變化過程。對外隨著華夷秩序崩塌,社會各階層深感國家處于存亡之秋,近代民族國家意識滲透到社會各階層,紳商要求地方自治,漢族官僚尾大不掉,近代中國出現了類似于歐洲近代市民社會的萌芽,反滿情緒彌漫全國,清朝家國同構統(tǒng)治如風中殘燭。這一觀點確有合理之處。另一方面,村田站在大國沙文主義立場上宣揚列強弱肉強食的合理性,旨在美化從甲午戰(zhàn)爭到二戰(zhàn)前的日軍侵華的罪惡行徑。再者,他宣揚近代中國的滿漢矛盾,明顯忽視了2000年來、尤其是清入關260多年來,滿族經過民族大融合已成為具有強大的內聚力的中華民族的一員。他無視地方自治、軍閥混戰(zhàn)給近代中國造成的巨大危害,依據日本二戰(zhàn)后實施地方自治制度的事實,強調地方自治的合理性,言下之意不希望看到統(tǒng)一強大的中國。近代中國是半封建、半殖民地國家,歐美列強在中國形成均勢,無一能獨霸中國,而且,中國民眾反帝運動風起云涌。頑冥不化的清廷正是列強借以奴役中國的工具。天朝定制和家國同構國家觀正是維護清廷統(tǒng)治的意識形態(tài),歐美列強對此表示默認。而德富蘇峰、內藤湖南等日本近代學者煽動清國地方自治和滿漢矛盾,擬趁亂渾水摸魚,將清朝發(fā)祥之地東北分裂出中國據為己有。偽滿洲國的建立正是沿著這一思路進行的。進而宣揚日本吸收了儒家文化,比滿族更有資格入主中原,將清廷的天朝定制經過加工炮制出大東亞共榮圈。村田雄二郎的觀點在一定程度上與其一脈相承,應予批判。
[1]隅谷三喜男.德富蘇峰與山路愛山[M].日本:中央公論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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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平川祐弘.和魂洋才的系譜[M].河出書房新社,1987.
(責任編輯 郭慶華)
Murata Yujiro’s View on Nation of the Qing Dynasty
LIU Jian-jun
(School of Political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Shanxi University,Taiyuan030006,China)
Murata Yujiro,famous for his Chinese studies,has published a large number of China - related works.And from view of sociology,and political science,he explained the changes in view on nation of Qing dynasty over the period from the Opium war to the late Qing.Murata’s theoretical framework is constituted by“heavenly custom”,“official power,gentry power”,“l(fā)ocal autonomy and concentration of power”.Compared with the relevant studies made in Chinese historical research circle,his achievements suggest a rather new direction for us.On the other hand,there are some position biases in Japanese scholars.By refuting them,the author puts forwards his own personal view.
Murata Yujiro;Qing Dynasty;national and social values
D0;D691
A
1000-5935(2012)05-0066-05
2012-01-09
山西省軟科學研究項目(201104104802);山西省回國留學人員科研資助項目(1005506)
劉建軍(1965-),男,河北安國人,山西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副譯審、博士生,主要從事比較政治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