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彬

（河北大學 文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二戰(zhàn)結(jié)束后，共同戰(zhàn)勝德意日法西斯的同盟國解體，以蘇美為代表的東西方意識形態(tài)對峙，冷戰(zhàn)格局形成。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美國派出太平洋艦隊封鎖臺灣海峽，損害中國統(tǒng)一的核心利益。北朝鮮軍隊一度占盡先機，戰(zhàn)線直推韓國南部釜山一帶；9月15日美軍的仁川登陸，攔腰切斷了戰(zhàn)線過長的北朝鮮軍隊，以美國為首的聯(lián)合國軍戰(zhàn)火北推，直達中朝界河鴨綠江岸，轟炸了中國的邊境城市，嚴重威脅新中國安全。10月19日，中國出兵朝鮮，“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在朝鮮半島上由此形成了一場區(qū)域性的國際戰(zhàn)爭，冷戰(zhàn)對抗下的三年熱戰(zhàn)，它就是朝鮮戰(zhàn)爭。對于這場戰(zhàn)爭性質(zhì)的認識，美國學者、戰(zhàn)爭親歷者貝文·亞歷山大認為：“朝鮮戰(zhàn)爭，是美國在韓國和一些聯(lián)合國成員的支持下，贏得了一場針對北韓的戰(zhàn)爭，輸?shù)袅肆硪粓鲠槍t色中國的戰(zhàn)爭。這兩場戰(zhàn)爭的起因性質(zhì)完全不同：北韓人公然進行侵略而被挫?。患t色中國人努力保護其家園免遭潛在的入侵威脅而獲得勝利?！盵1]雖然僅是美國學者的一家之言，但確實有其值得深思的地方。

這場戰(zhàn)爭，催生了以朝鮮戰(zhàn)爭為題材的“朝鮮戰(zhàn)爭文學”，中國、北朝鮮、美國、韓國均產(chǎn)生了大量的文學作品①筆者曾耗時一年查閱1950年代中國大陸8大報刊和省級以上的出版社刊載出版的朝鮮戰(zhàn)爭文學作品，篇什達4000篇／部以上。僅1950年代北朝鮮大型文藝刊物《朝鮮文學》《新朝鮮》就刊載此題材作品560余篇；美國朝鮮戰(zhàn)爭文學，僅長篇小說就有100多部。參見常彬《抗美援朝文學中的政治與人性》《文學評論》2007年第2期。。中國和北朝鮮同屬于社會主義陣營，政治制度、意識形態(tài)、乃至文化生產(chǎn)方式等諸多方面都極其相似，國家關系友好，以兄弟相稱[2]。中國的報刊雜志，比較關注朝鮮半島的文學藝術，介紹其燦爛的古代文化和當代文學作品[3]。尤其是在朝鮮戰(zhàn)爭期間，經(jīng)?？d北朝鮮作家作品，這些作品多以朝鮮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為題材或背景，反映朝鮮人民的苦難抗爭，階級斗爭的兇險激烈，革命領袖的偉大英明，中朝軍民的生死友誼。

本文所涉的北朝鮮作家的朝鮮戰(zhàn)爭，主要指刊載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大陸的報刊雜志、以反映朝鮮戰(zhàn)爭題材為主的北朝鮮作家的文學作品。筆者以1950年代中國大陸最有影響的8大報刊雜志《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解放軍報》《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文藝報》《新華月報》為研究對象，搜索翻檢了北朝鮮作家發(fā)表（或轉(zhuǎn)載）于此的朝鮮戰(zhàn)爭文學作品在130篇／部以上，有小說、詩歌、散文、特寫、劇本、歌謠等多種藝術形式。以內(nèi)容劃分，主要有以下三類作品：

一是表現(xiàn)中朝軍隊和人民戰(zhàn)斗友誼的作品。小說：韓雪野《戰(zhàn)斗的友誼》[4]、金道榮《阿媽妮的心》[5]、李泰俊《高貴的人們》[6]、金學鐵《英雄》[7]和《在嚴峻的日子里——紀念胡家莊戰(zhàn)斗十周年》[8]等。詩歌：洪命熹 《中國人民志愿軍來援》[9]、金尚武《一座城市》[10]、林和《哪怕送一碗飯——獻給給志愿軍弟兄們》和《來吧，親愛的姊姊！——獻給志愿軍中的女同志》[11]。散文：崔承喜《友愛的道路》[12]、話劇劇本：洪建《“一二一一”高地——“傷心嶺”》[13]等。

二是反映朝鮮軍民戰(zhàn)斗生活和階級斗爭的作品。小說：權正龍《渡江》[14]、韓雪野《離別》[15]、李北鳴《惡魔》[16]。特寫：韓雪野《殲滅——姜泰運代理中隊長戰(zhàn)斗記》[17]、韓雪野《朝鮮人民的英勇斗爭》[18]、金 順 石 《在 前 線 》[19]、洪 淳 哲 《平 壤 的 一天》[20]、趙基天《朝鮮在戰(zhàn)斗著》[21]、黃泰山《游擊隊生活——朝鮮戰(zhàn)斗生活素描》[22]、宋鎮(zhèn)銀《夜襲美軍基地》[23]、佚名《朝鮮女英雄李順壬》[24]、白應法《女偵察兵》[25]、佚名《光榮的朝鮮女飛行員——泰善姬》[26]等。

三是歌頌斯大林、毛澤東、金日成等領袖，表達對中國人民的感情，仇恨“美帝國主義”及其霸權主義的作品。散文：李陽燮《朝中友誼萬古長青》[27]、李 泰 俊 《偉 大 的 新 中 國 》[28]、樸 正 愛 《朝鮮——偉大斗爭的旗幟》[29]。詩歌：洪淳哲《獻詩二章》[30]、洪哲淳《請接受獻給你們的光榮》[31]、洪淳哲《獻給偉大的中國弟兄們》[32]、洪淳哲《獻給毛澤東主席》[33]、樸八陽《功勛》[34]、閔丙均《我們的友誼》[35]、金常午《不能消 滅的火焰》[36]、樸英東《憎恨》[37]、崔尚恩《美國侵略軍的“俘虜收容所”是活地獄》[38]等。其中頌詩寫得最多的是洪哲淳，時任朝鮮共和國訪華團團長，巴金等資深作家曾經(jīng)撰文對洪哲淳的頌詩進行了熱情洋溢的稱贊[39]。

這些刊載于中國報刊雜志的北朝鮮文學作品，除了在翻譯上存在語言生澀、漢語表述上欠規(guī)范外，相當一部分作品，就內(nèi)容和情節(jié)模式上看，很難將它們與同期中國作家的同類題材作品區(qū)別開來，容易在閱讀中產(chǎn)生似曾相識的感覺。

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新中國文學，注重強調(diào)文學的政治功利性和意識形態(tài)灌注，二元對立的階級斗爭觀長期以來左右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理念運思，描寫階級敵人（如地主、富農(nóng)、反革命、特務、右派等）的破壞活動和復辟陰謀，以此表現(xiàn)劍拔弩張的階級矛盾、涇渭分明的階級路線，突出意識形態(tài)的尖銳對立。國情相似的北朝鮮，也有這樣的文學反映，比如土地改革的歡欣、還鄉(xiāng)團的復辟、勾結(jié)日本人的朝奸、投向美國軍的地主，因政治道路不同的兄弟反目，以及對美軍的丑化等等。北朝鮮作家李北鳴《惡魔》里的北朝鮮老人樸僉知，土改中分得了地主的田地，日子開始好過起來?？珊萌兆記]過多久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了，兒子參加了人民軍，在軍事失利中（指1950年9月15日美軍仁川登陸后的朝鮮戰(zhàn)局）跟隨部隊向北邊撤退。老人望著“北撤后的公路，光禿禿的，干靜得仿佛用掃帚掃過似的。人、汽車、炮車、牛馬車都向北撤退了，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了，留下的僅是天空、山巒和灰塵撲撲的公路。這幾天，這條公路在老人看來，似乎就是走向地獄的路”[16]78。這“地獄”就是還鄉(xiāng)團的地主投靠美軍勢力，卷土重來回到村里，到處清算那些分他們土地的農(nóng)民。他們殺害了老人的媳婦和剛出生的孫子，還抓住了老人負傷的兒子，將兒子、媳婦和孫子的三顆人頭裝在麻袋里，送給老人作“禮物”，以報復他對土改成果的分享，悲憤的老人從此拿起武器參加了游擊隊。小說的立意在于揭示階級斗爭的殘酷血腥、敵對力量的“惡魔”本性，表現(xiàn)老人仇恨滿胸膛地走向殺敵戰(zhàn)場。這個情節(jié)處理，與中國作家峻青小說《黎明的河邊》很相似：小戰(zhàn)士小陳和父親掩護武工隊的同志渡濰坊河，母親和弟弟被還鄉(xiāng)團押到河邊作人質(zhì)，小陳在保護同志的戰(zhàn)斗中犧牲，母親和弟弟也被敵人殺害，從此，游擊隊中出現(xiàn)了一位身體黑瘦、臉氣陰沉、目光炯爍、殺敵英勇的老戰(zhàn)士，那就是小陳的父親。

同時，《惡魔》在人物的塑造上也著力于階級對立和階級分層，貧苦農(nóng)民出身的樸僉知老人一家，代表了革命的力量；美國兵賈克、加入聯(lián)合國軍的日本人吉田①《惡魔》里美國走狗“吉田”，與當時的日本首相“吉田”同名，這也許不是一個意外的巧合，而是一個指向十分明顯的寓意象征，寓指戰(zhàn)敗國日本二戰(zhàn)后完全倒向美國。戰(zhàn)后日本，惟美國馬首是瞻，充當冷戰(zhàn)格局下美國的亞洲走卒。美國重新武裝日本，天皇制度保全，軍國主義及右翼勢力并未根除，為日本右翼勢力日后否認戰(zhàn)爭罪行、顛覆二戰(zhàn)反法西斯成果埋下了禍根，中日釣魚島之爭即是戰(zhàn)敗國日本對戰(zhàn)勝國中國領土的公然侵占，源于美日對釣魚島的私相授受。、朝鮮地主金炳全和黃主事，代表了反革命的力量。在這個反革命陣營中，曾經(jīng)奴役過朝鮮民族的日本人，成為了朝鮮地主的政治同謀者，一起投向美國勢力。而且敵對力量中也存在階級分層，美國兵、日本人、朝鮮地主、地主狗腿子，地位尊卑依次遞減。日本人吉田對美國兵點頭哈腰奴才相十足，他“為了掩飾自己是日本人，在朝鮮人面前——尤其是在不熟識的人面前，總是緊緊的閉著嘴裝著啞巴，這條狗非常會看主子的眼色；他毫無差錯地領略了美國兵賈克的口哨和他用下巴指示的命令”，盡管如此，因為私藏了從樸僉知家里搜刮出來的金戒指被美國主子發(fā)現(xiàn)，美國兵當胸給他一記老拳并搶走了戒指，還用日本話對他劈頭蓋臉地惡罵臭打。地主狗腿子許萬世更是奴才的奴才，他用“被燒酒燒壞了的喉嚨”發(fā)布告示、威脅農(nóng)民：“對大韓民國和大總統(tǒng)李承晚博士要忠誠，對美國也要表示衷心的感謝……今后不管什么稅，應該在期限內(nèi)繳納，同時地主黃主事三天之后就要回來，種他地的人，如果不準備租子的話，那么一定要吃苦頭……”[16]79、81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嚴峻斗爭，擺在剛剛獲得土地、但又得而復失的朝鮮農(nóng)民面前。其場景的描寫和情節(jié)的展開，以及地主與農(nóng)民的斗爭，頗有幾分像《閃閃的紅星》里地主胡漢山回到村子里對農(nóng)民進行的反攻倒算：“我胡漢山又回來了，拿了我的給我送回來，吃了我的給我吐出來……”

在階級分析思路下，普天之下地主階級的反動兇殘，不僅是中國的胡漢山、南霸天、黃世仁，朝鮮地主們也概莫能外。中國和北朝作家筆下地主階級的作惡和還鄉(xiāng)團的殘暴也極其相似。中國作家魏巍的長篇小說《東方》，采取了將朝鮮戰(zhàn)爭的進程和中國農(nóng)村土改、合作化發(fā)展“雙軌同時推進”的寫法，力圖描摹朝鮮戰(zhàn)爭風云和國內(nèi)建設斗爭形勢既雙軌推進又互為交叉的全景畫面。將中國農(nóng)村和朝鮮農(nóng)村的兩個自然時空作為同一政治理念敘事的不同空間對接，表現(xiàn)農(nóng)村的階級斗爭絕不是一個偶然的局部現(xiàn)象，它直接和國內(nèi)乃至國際大格局中更為復雜嚴峻的敵對斗爭密切呼應：在冀中農(nóng)村，地主謝清哉們仇恨土改，做復辟夢，聽說美軍打到朝鮮了，氣焰立刻囂張起來，“朝鮮一起戰(zhàn)事，他們那氣兒就更粗了。以前是小聲地說，現(xiàn)在是大聲地罵（農(nóng)民）”；到處張揚“現(xiàn)在形勢不同了，美國有好幾百萬大軍開到了朝鮮，說話就進來了。今天盼，明天盼，這一天總算盼到了”，威脅分到他們土地財產(chǎn)的農(nóng)民：“我那桌椅板凳，犁耢鋤耙，就是糞叉子在誰家，我都知道。你現(xiàn)在不給我，你以后得敲鑼打鼓給我送回來，我還不定要不要哩！”[40]59－60在朝鮮某村莊，還鄉(xiāng)團洗劫了在土改中分到田地的農(nóng)民，并將他們殺害，村口的一株高大的白楊樹上，“用鐵絲捆綁著一個赤身裸體的老人，面前是一大堆柴火的灰燼。他的全身都成了赤紅色，上身前傾，早被燒成弓形。在他的小腹上，還用長釘子釘著一張四四方方的印刷品，上面蓋著朱紅色的大印。湊近一看，原來是一張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的土地證?！椴唤蛄艘粋€寒戰(zhàn)，猛可地想起自己的父親被‘還鄉(xiāng)團’開腸破肚，把血淋淋的心肝掛在樹上的情景，心里一陣劇痛，就好像那根釘子是釘在自己身上似的”[40]389。地主還鄉(xiāng)團的猖狂反撲，朝鮮老人被“燒成弓形”，中國老人被“開腸破肚”，中朝地主們反攻倒算的反動性、殘忍性、血腥性是那么地驚人一致，其間看不到因國情、民情、習俗、文化、個性等諸多差異而呈現(xiàn)出的“這一個”地主和這一方水土的不同。說明了處于同一意識形態(tài)框架的中朝兩國，文學認知上也體現(xiàn)著很多的相似和雷同。

中國文學對美軍形象的鬼化、漫畫化、“紙老虎”化，不僅在其精神層面，也在其外貌上的“畫鬼”摹寫。而且這些形象都是千篇一律的、沒有差別的“鬼也似”的人物，從審美心態(tài)上對美軍形象進行了意識形態(tài)化的政治圖釋。他們?nèi)纭白飷旱亩旧摺薄皟垂硪粯印薄皭豪且话恪?，有“兇惡的眼光”“長毛的手”“紫紅的嘴唇”“鬼魂似的”“魔鬼面孔”，沒有戰(zhàn)爭個體的獨特性表現(xiàn)，而是政治理念化的貼標簽、概念化的“畫鬼”模式[41]。

北朝鮮文學對美軍也進行了極度的丑化，但在具體意象的表達上與中國作家的“鬼化”描寫有所不同，多用“狗化”的比喻來描寫美軍和表達仇恨與蔑視的情緒：美軍是“長著狗牙的殺人鬼子”，北朝鮮的“戰(zhàn)士們都自信著美帝侵略軍與我軍同志的分別，一看就如同狗屎和人一樣地很清楚地被判別出來”[17]；當美國“強盜們正在像狗爭糞一樣喧鬧著的時候，沖擊來的游擊隊員射出了復仇的子彈”[16]；吉田“這條狗非常會看主子的眼色；他毫無差錯地領略了美國兵賈克的口哨和他用下巴指示的命令”[16]。表現(xiàn)美軍道德的淪喪是“哼著卑鄙的歌曲”、喝酒、活命、女人、不要祖國；毫無人性，“對活出來的自己與同伴死者對照，有幸災樂禍的表情”；貪生怕死，戰(zhàn)斗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做好了逃跑的準備[17]。中國文學的同類題材，與此有著驚人的相似：“一群美國兵在那里吸煙、喝酒，有的在聳著肩膀哼著淫蕩的歌曲，有的嚎叫，有的喧笑?！币惠v燃燒的美國吉普車里還傳出“那種淫蕩的美國音樂”[42]；從美軍飛行員身上搜出的照片，“這個瘦臉的胡子刮得光光的流氓，摟著一個裸體的日本女人，坐在自己的膝蓋上”[40]283。中國和北朝鮮意識形態(tài)的相似性，對資本主義文化“貪圖”個人享樂、“貪戀”一己生命的“頹廢性、腐朽性、反動性”上的理解與詮釋上，都凸顯著那個時代的冷戰(zhàn)思維和階級斗爭模式。

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報刊雜志上刊載的北朝鮮文學，表現(xiàn)中朝軍隊“戰(zhàn)斗友誼”的作品很多。應該說，這樣的主題表現(xiàn)，是彼時北朝鮮政治和戰(zhàn)爭現(xiàn)實的文學反映，也符合當時中國和北朝鮮主流意識形態(tài)訴求，中國文學也有很多諸如“老戰(zhàn)友”敘事、歌頌中朝友誼的同類題材表現(xiàn)。

北朝鮮作家李泰俊《高貴的人們》[6]里的北朝鮮軍醫(yī)院看護長金玉實，曾在中國的解放軍部隊里做護士，回到祖國后她又投入了新的戰(zhàn)斗。她照顧中國傷病員不怕臟累，力單體弱的她多次為他們輸血，一次次冒著敵機轟炸的危險，安全轉(zhuǎn)移中國傷員，直至最后犧牲。小說以看護長溫柔親切的聲音為伏筆和線索，在神志不清的中國重傷員陳平秀的模糊聽覺中，這個熟悉的聲音喚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解放戰(zhàn)爭時期，有一位朝鮮護士輸血給他，救了他的性命，他親切地稱她為“姊姊”；如今“姊姊”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回響——看護長日夜守候在他的床前，為他輸血、擦洗、唱歌，溫柔的聲音就像當年的“姊姊”。美軍飛機轟炸，看護長背著他沖出燃燒的房屋，她被機槍射中，彌留前的她突然被他“聽”了出來，就是當年救過他命、現(xiàn)在又為他受傷犧牲的那位“姊姊”。伏筆的“扣”結(jié)在傷員陳平秀初次聽到看護長聲音引起的回憶，“解”在看護長犧牲前為保護他在奔跑中的呼喊。在這里，“姊姊”的含義具有了雙重含義：志愿軍傷員的血管中流淌著朝鮮民族姐妹的血液，中國人民和朝鮮人民有著血濃于水的兄弟姐妹情；“姊姊”到中國支援中國革命，志愿軍到朝鮮半島打擊美國軍，志愿軍為了“姊姊”的祖國而負傷，“姊姊”為了志愿軍而犧牲，他們是生死與共的患難朋友、是堅貞的戰(zhàn)友。

在北朝鮮文學的作家隊伍中，金學鐵是應該被關注并重點提及的作家。他1916年出生，朝鮮元山人。1936年畢業(yè)于漢城高等學校，1938年畢業(yè)于中國黃埔軍校（中央陸軍軍官學校），同年在武漢參與組建朝鮮抗日義勇軍，任義勇軍分隊長、八路軍宣傳干事。1940年8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1941年在太行山對日作戰(zhàn)中腿部受重傷被俘，送日本長崎服苦役，以政治犯被判10年徒刑。由于在監(jiān)獄里拒絕寫悔改書，腿傷3年多未予治療，導致腿部左下肢截肢。1945年日本投降，金學鐵獲釋，在漢城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1947年任北朝鮮《勞動新聞》記者、《人民軍報》總編輯。因性格耿直、政見不合，1949年后定居中國，但仍保留朝鮮國籍，為中國文聯(lián)和延邊文聯(lián)的專業(yè)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2001年去世。著有長篇小說《說吧，海蘭江！》《激情時代》《二十世紀神話》，中篇小說《泛濫》《繁榮》，短篇小說集《軍功章》《喬遷》《苦悶》《無名小卒》，散文集《我的路》，傳記文學《抗戰(zhàn)別曲》，報告文學《高峰起遺書》，自傳《最后的分隊長》，以及《金學鐵作品集》《金學鐵短篇小說選》等。他的作品與同期北朝鮮作家創(chuàng)作相比，藝術性和思想性顯勝一籌，有較為獨特的內(nèi)涵和令人咀嚼的意味。

金學鐵的《英雄》[7]刻畫了志愿軍和北朝鮮軍的兩位英雄，歌頌他們在戰(zhàn)斗中互相支持、在功勞面前互相謙讓的美好品質(zhì)。朝鮮士兵楊云峰炸美軍坦克，快接近坦克的時候，坦克里的美國兵探出頭來向他射擊。危急時刻中國士兵胡文平躍出戰(zhàn)壕，一槍射中了敵人，擲出了手榴彈，炸毀了坦克，自己也身負重傷。楊云峰把胡文平背下火線，送進部隊醫(yī)院。北朝鮮軍方表彰楊云峰勇炸坦克的勇敢行為，楊云峰沒有在榮譽面前貪功隱瞞，坦誠地說出炸掉坦克的人不是他，而是中國軍人胡文平，并把胡的番號告訴了上級。后來楊云峰也在戰(zhàn)斗中負傷，被送進了同一家醫(yī)院，因傷勢過重而去世。蘇醒過來的胡文平面對朝鮮軍方送來的錦旗和軍功章，堅持說炸坦克的人是楊云峰而不是自己。在巨大的榮譽和戰(zhàn)功面前，兩位軍人“死無對證”地將功勞歸之于對方，將平凡化之于自己。到底誰是炸坦克的英雄此刻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美好品質(zhì)和高尚人格，超越了炸坦克這一行為本身，綻放出意義遠不止于此的人格光芒，他們都是當之無愧的真正英雄。

《在嚴峻的日子里——紀念胡家莊戰(zhàn)斗十周年》，是金學鐵以自己在中國抗戰(zhàn)的一段經(jīng)歷為藍本而創(chuàng)作的一篇藝術質(zhì)量較高的作品，而他自己就是在這次戰(zhàn)斗中因負重傷而被日軍俘獲，押解到日本監(jiān)獄。小說反映抗日戰(zhàn)爭期間，一支“朝鮮義勇軍”幫助中國人民抗戰(zhàn)，他們在中國太行山下的胡家莊與日軍展開了殊死戰(zhàn)斗，因寡不敵眾而被俘或犧牲。日軍驚詫于這些穿著八路軍制服的朝鮮人為什么要到中國來幫助中國人，一位俘虜“自豪地笑著回答：‘我們是為了打倒日本鬼子，和八路軍一起合力作戰(zhàn)的朝鮮人！’正如同在中國有漢奸，也有愛國者是一樣的，朝鮮也有不是‘高麗棒子’的人”。日軍勸降他們，說“你們雖然犯了一時的錯誤，可是仍然還是回到祖國大日本帝國的懷抱里”①1910年日本吞并朝鮮，朝鮮亡國。日本占領者在朝鮮強制推行奴化教育，灌輸朝日一家，同文同種，以此規(guī)訓朝鮮人的大和民族的“民族認同感”。，這些被俘的朝鮮人毅然地回答：“我們不是回到‘祖國’的懷抱里！我們是被你們抓來的俘虜！”[8]57、55小說意在表達朝鮮人民與中國人民都共同遭遇日本帝國主義侵略，都有國破家亡的民族傷痛，在抗擊日本侵略的民族戰(zhàn)爭中，朝中人民是堅強的戰(zhàn)友、日本軍國主義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作品在表現(xiàn)朝鮮軍人堅貞不屈、視死如歸的民族氣節(jié)時，有一個意味深長、值得重視的細節(jié)——被俘的朝鮮義勇軍人“我”臨刑前的一段心理活動：

我想我應當取一個共產(chǎn)黨員視死如歸的行動，隨著先烈們的榜樣，我也要宏壯地高呼：共產(chǎn)黨萬歲！朝鮮人民萬歲！可是——用哪一國話來叫呢？用中國話吧，那么鬼子們又聽不懂，用日本話吧，又不能教育偽軍們……噯，算了，還不如就用朝鮮話叫吧！好，那樣倒好得多。[8]56

作為“朝鮮人”的義勇軍戰(zhàn)士，在中國的土地上面對日寇的臨刑，“用哪一國話”來喊出最后的心聲——用中國話，鬼子聽不懂；用日本話，偽軍聽不懂；用“朝鮮話”，鬼子和偽軍都聽不懂。就義者最后選擇了用本民族語言——鬼子和偽軍都聽不懂的“朝鮮話”，發(fā)出臨刑前的慷慨激昂之聲。這段心理描寫，看似矛盾，實則反映的不僅僅是個語言的選擇問題，更是朝鮮人的民族尊嚴、民族心理、民族意識、民族認同感和歸屬感問題。他們的祖國雖然被日本強制性占領而亡國，他們是“失去祖國的孩子”②舒群小說《失去祖國的孩子》（短篇，1936年），反映日據(jù)時代，一位失去祖國、無家可歸的朝鮮孩子的亡國之痛，被蘇聯(lián)學生奚落為“高麗？在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高麗這國家了”。，但他們依然堅持民族抗爭、民族不亡的信念，即便在人之將死、英勇就義的最后時刻，血脈中涌動的強烈的民族認同感，驅(qū)使他以自己的母語“朝鮮話”喊出了“朝鮮人民萬歲”的心靈呼喚，選擇了偽軍和日軍都無法聽懂的朝鮮語。這是一種值得玩味的心理真實和潛意識本能，猶如人在大禍驚懼或死亡恐怖中沖口而出的“我的媽呀！”，一定是毫無思慮脫口而出的母語表達，那是他／她最深的根的情結(jié)和血脈認同，是本能的體現(xiàn)。

在藝術表現(xiàn)力上，這篇小說與同期的北朝鮮作品相比，顯見成熟，尤其是對中國民眾麻木不仁、爭看殺人場面的描寫，很有魯迅筆下鞭撻“看客”的風格。受傷被俘的朝鮮義勇軍人“我”因拒絕投降而被日本人送上刑場：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一輛停住不動的馬車上了這是街道的當中。許多的居民把我包圍起來，并且在嘰嘰咕咕地議論著。好奇的眼睛、同情的眼睛、僥幸于“不幸”并沒有落在自己頭上的安心的眼睛、眼睛、眼睛、眼睛……

人們都成群成群地跟著，為了趕來看槍斃人的熱鬧、不懂事的孩子們興奮地到處鉆著。一個押送兵用槍柄驅(qū)散著看熱鬧的人們、另一個日本軍就趁火打劫地把街旁一個小攤上的花生結(jié)結(jié)實實地裝滿了兩口袋，那被搶的小販只是哭笑皆非地瞪著那個滿載而去的日本兵。[8]55、56

看客們“好奇的眼睛、同情的眼睛、僥幸于‘不幸’并沒有落在自己頭上的安心的眼睛……”，觀賞他人災難而自己幸免的噬血興趣，猶如魯迅筆下拼命拉長脖子看殺夏瑜的眼睛、欣賞祥林嫂講述阿毛故事的眼睛、閃著“兩顆鬼火”看阿Q游街殺頭的眼睛、北京的羊肉鋪前張著嘴看剝活羊的眼睛、荒野中四面奔來“要鑒賞這擁抱或殺戮”的眼睛，欣欣然地“已經(jīng)豫覺著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鮮味”[43]11的無數(shù)看客們眼睛：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們的犧牲能給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了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44]156－157

魯迅對中國庸眾冷漠麻木、噬血殘忍的國民性的深刻揭示，在北朝鮮作家金學鐵那里我們也獲得了一分精神上的共鳴。

北朝鮮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不乏如金學鐵《在嚴峻的日子里》之類在藝術性和思想性上兩相兼顧的佳作，但僅就刊載于中國報刊雜志上的作品而言，它們與同期的中國文學在相關題材的表現(xiàn)上，有許多相似之處：階級斗爭的理念運思、二元對立的人物描寫，雷同化的情節(jié)模式，注重戰(zhàn)事過程而少心靈刻畫，更缺乏對人與戰(zhàn)爭的深度思考。但北朝鮮文學也有一些異質(zhì)于我們的如民族心理、意象運用和敘述方式，像一面鏡子，照見的既像我們又不是我們的另一國度的文學表達。

[1]貝文·亞歷山大.朝鮮：我們第一次戰(zhàn)敗——美國人的反思·前言[M].郭維敬，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

[2]常彬，楊義.百年中國文學的朝鮮敘事[J].中國社會科學，20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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