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偉 華

(華南師范大學 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所/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岑參安西、北庭之行，其行動本身就具有重大價值。

一是路程迥遠。從長安出發(fā)，一路辛苦。路途遙遠，行期漫長。依今日之航程言，約二千五百多公里；依古人實際行程言，則更長。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以下簡稱嚴《考》)謂涼州至長安取秦州道，總計一千九百六十里，涼州至安西約五千里，是為唐代道路里程，共計約七千里。岑參由長安赴安西，耗費時日，無從得知。他在《磧中作》詩中說：“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笨勺C行程已逾一月。古人的行走速度，與腳力、工具、氣象、路況等因素相關(guān)，從文獻記載中很難計算出真實的行走時間，但可為參照。

關(guān)于使騎急行所需之時間，《資治通鑒》卷一九七“貞觀十八年”紀云：“九月……辛卯，上謂侍臣曰，(郭)孝恪近奏稱八月十一日往擊焉耆，二十日應(yīng)至，必以二十二日破之，朕計其道里，使者今日至矣。言未畢，驛騎至。”嚴《考》：“按下文書‘冬十月辛丑朔’，則此九月辛卯為九月十九日或二十日，若果以八月二十二日破焉耆，則使者在途約二十七八日。安西又在焉耆西八九百里，則安西至長安使騎急行，蓋稱逾三十日也。岑參《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全唐詩》三函八冊《參集》一)云：‘西來誰家子，自道新封侯，前月發(fā)安西，路上無停留?！艘喟参髦灵L安約需一月之旁證。當然此皆非最急之文書?！盵注]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 “河隴磧西區(qū)”，第489,430頁,(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耸?， 1985年版。按，此又不同于常行之時日。又岑參騎馬速度一般，他在入北庭幕后，才自許“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歌》)。

嚴《考》，五代玉門關(guān)在肅州西二百里，去刪丹約七百里，正當八日程。速度較慢，一日一百里左右。

“龜茲本回鶻別種。其國主自稱師子王，衣黃衣，寶冠，與宰相九人同治國事。國城有市井而無錢貨，以花蕊布博易。有米麥瓜果。西至大食國行六十日，東至夏州九十日?；蚍Q西州回鶻，或稱西州龜茲，又稱龜茲回鶻。”[注]《宋史》卷四九○《龜茲傳》，第14123頁,中華書局1977年版。夏州，在今陜西陜北靖邊北。從龜茲到夏州九十日，從龜茲到長安也應(yīng)有九十余日。從平常的行走速度看，九十余日應(yīng)是常數(shù)。

行人有路途停留，也在行程當中。岑參途中停留在其詩中可找到信息，如停留臨洮：《臨洮客舍留別祁四》、《發(fā)臨洮將赴北庭留別》、《臨洮泛舟趙仙舟自北庭罷使還京》，并有“臨洮泛舟”的活動；停留河西節(jié)度治所涼州：《河西春暮憶秦中》、《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高昌》、《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使呈高開府》、《武威送劉判官赴磧西行軍》，有“夜集”事。停留是路途疲勞必須得到休整的需要。

岑參進出安西、北庭幕府，僅在途中往返就需要三四個月，甚至四五個月。

二是旅途辛苦。嚴耕望云： “道中情形，大抵自甘州以西始涉石磧，而玉門、伊州間之莫賀延磧，伊州間之大患鬼魅磧，情況最為惡劣，唐人屢屢言之，視為畏途。行旅者尤為水草而憂，駝馬亦須特別裝備。”“岑參諸詩詠沙磧行旅者甚多，其《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詩云：‘會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有時無人行，沙石亂飛揚，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旁?！帧冻踹^隴山呈宇文判官》云：‘西來誰家子……前月發(fā)安西……七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走馬碎石山，四蹄皆血流?！松w皆指伊州西州間之石磧而言，即大患鬼魅磧是也?！盵注]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河隴磧西區(qū)”，第489頁。

行走之艱，非能想見。《遠行文》(P.2237)可以旁證：“欲遠行者，今為某事，欲涉長途。道路懸運(遠)，關(guān)山峻岨(阻)。欲其(祈)古道，仰讬三尊；敬設(shè)清齋，澄之(證諸)心愿。然今此會焚香意者，為男遠行之所施也。惟男積年軍旅，為國從征，遠涉邊界，虔心用命。白云千里，望歸路而朝清；青山萬里(重)，思古(故)鄉(xiāng)而難見。慮恐身沉沙漠，[命]謝干戈。惟仗圣賢，仰恁三寶。從福智(至)福，永超生死之愿(原)；從明入明，速啟菩提之路。然后上通有諦(頂)，傍[括]十方?！盵注]楊富學、李吉和輯校：《敦煌漢文吐蕃史料輯校》，第212,218頁,甘肅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此書第二部分所收是吐蕃統(tǒng)治敦煌時期(786-848)之釋門雜文。《遠行文》是為參戰(zhàn)之男祈祝的文章，文章并未言說戰(zhàn)爭殘酷，而重在講從軍之遠和路程之艱：“道路懸運(遠)，關(guān)山峻岨(阻)。”那么男兒往何地參戰(zhàn)呢？他們的作戰(zhàn)范圍有多大？《行軍轉(zhuǎn)經(jīng)文》(S.2146)：“然今此會轉(zhuǎn)經(jīng)意者，則我東軍國相論掣晡敬為西征將士保愿功德之建修也，伏惟相公天降英靈，地資秀氣；岳山作鎮(zhèn)，謀略坐籌。每見北虜興師，頻犯邊境；抄劫人畜，暴枆(耗)田畝。使人色不安，蜂(烽)飆數(shù)舉。我國相悖(勃)然忿起，怒發(fā)沖冠。遂擇良才，主兵西討。雖料謀指掌，百無一遺；然必賴福資，保其清古。是以遠啟三危之侶，遙祈八藏之文；冀仕(士)馬平安，永寧家國。故使虔虔一志，諷誦《金剛》；濟濟僧尼，宣揚《般若》。想此殊勝，夫何以加？”文中“北虜”指漢軍，“我”為吐蕃?！拔饔憽碑攺亩鼗拖蛭髡饔?。從空間距離看，敦煌向西之遠近肯定比不上從長安向安西、北庭之遠,但出征的家人還要為男兒遠行如此憂心。由此可以想見岑參路途的感受：“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磧中作》)“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過磧》)

一、人緣：邊塞詩核心內(nèi)容展示

岑參兩度出塞，一赴安西，一赴北庭。第二次創(chuàng)作最豐。這不僅需要邊地風物給他創(chuàng)作提供源源不斷的新鮮素材，還需要一個有利于他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在封常清幕中工作，岑參心情比較愉快，賓主關(guān)系融洽，交流的機會也多。和諧的人際關(guān)系有利于岑參的創(chuàng)作，而且也有充分的時間保證。[注]戴偉華：《唐代使府與文學研究》，第177-178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2007年版。有關(guān)岑參和封常清的人緣關(guān)系，多有成果。這里側(cè)重論述岑參在北庭的同僚關(guān)系，會對人們理解岑參北庭之作有重要幫助。

岑參的幕中同僚很多，在詩中多有提及，但要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多位同僚已先于他回京了，這不能不影響岑參的情緒。以下詳論之。(1)崔夐?！肚浦君S藏志》九一一《大唐宣義郎行左衛(wèi)騎曹參軍攝監(jiān)察御史賜緋魚袋四鎮(zhèn)節(jié)度判官崔君(敻)墓志銘》：“天寶中，邊垂警急，職務(wù)填委……以左衛(wèi)騎曹參軍攝監(jiān)察御史賜緋魚袋四鎮(zhèn)節(jié)度判官，□能也，干元初，帑藏未殷。”崔為判官當天寶后期，疑即岑參《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之崔侍御，崔某攝監(jiān)察御史，正合。時間亦大略相合。[注]戴偉華：《唐方鎮(zhèn)文職僚佐考》，第445頁,廣西師范大學出版2007年版?！锻卖敺鐾廖臅诽鞂毷d礌石館具七至閏十一月帖馬食歷上郡長行坊狀，七月二十四日：“郡坊帖馬押官雍芝下帖天山館馬一匹，送崔夐到騰過食麥一斗，付李羅漢?！盵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10冊，第96頁,文物出版社1991年版。墓志與文書互證，可判斷崔夐天寶十三載已在封常清幕。崔夐先于岑參離開，但據(jù)《吐蕃出土文書》天寶十三載七月尚在天山南的礌石館，崔或當年九月回京。岑參《送崔子還京》云“送君九月交河北”，崔子即崔侍御。(2)武判官。天寶十三載礌石館具七至閏十一月帖馬料帳，七月七日：“郡坊帖馬天山館三匹，送武判官便騰過，食麥三斗，付天山馬子李羅漢?！本旁隆傲?，郡坊馬十六匹，內(nèi)兩匹劉總管乘迎武判官，食麥一石二斗二升，付馬子趙璀。同日郡坊迎武判官四匹，食麥三斗四升，付健兒□□?！盵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10冊，第94、103，97頁。礌石館在天山縣與磧西館之間，通向安西。九月武判官尚往來安西，則其歸京在次年八月，詩云：“胡天八月即飛雪?！?3)蕭沼，一作蕭治。岑參有《天山歌送蕭治歸京》，《唐詩紀事》引此詩，“蕭治”作“蕭沼”，“治”、“沼”形近致誤，蕭沼有“生年一半在燕支”[注]徐?。骸抖鼗驮娂瘹埦磔嬁肌?，第315頁，中華書局2000年版。詩。(4)薛侍御。岑參作《送四鎮(zhèn)薛侍御東歸》：“相送淚沾衣，天涯獨未歸?！逼涿麩o考。 (5)王伯倫?！锻卖敺鐾廖臅诽鞂毷d礌石館具七至閏十一月帖馬食歷上郡長行坊狀，廿九日:“郡坊帖天山館馬四匹，送使掌書記王伯倫到，內(nèi)一匹騰向銀山，食食麥二斗五升。付李羅漢?！薄柏θ湛し惶R八匹，送使王伯倫到，便留礌石充帖館馬，共食麥五斗六升。付呂祖?！笨裳a《唐方鎮(zhèn)文職僚佐考》。疑屈突為安西掌書記，王伯倫為北庭掌書記。岑參有《送王伯倫應(yīng)制授正字歸》：“當年最稱意，數(shù)子不如君。戰(zhàn)勝時偏許，名高人共聞。半天城北雨，斜日灞西云?？贫方猿勺?，無令錯古文?！薄端牟繀部肪懊髡龔员尽夺沃菰姟肪砣板蔽鳌弊鳌皫X西”。疑此詩作于北庭，因為詩是以回憶的語氣起句，云“當年”；而“當年”云云，似指“應(yīng)制授正字”事。題目似作《送王伯倫歸》，“應(yīng)制授正字”為題下注，指往事。這樣，“歸”字方能落實。原題“應(yīng)制授正字”令人疑惑：“送”往何方？“歸”在何處？既然應(yīng)制授正字，為何要歸？這些問題都沒有明白交待。王伯倫和岑參同在北庭幕，似先岑歸京，岑作詩相送?！翱贫方猿勺?，無令錯古文”兩句是善意調(diào)侃：要王伯倫不要把字認錯，以使?？姓`。或有深意，不得而知。(6)李棲筠。岑參有呈李棲筠詩二首。《新唐書》李棲筠本傳云：“常清被召，表攝監(jiān)察御史，為行軍司馬。”李亦先岑參回京。

另外，道別有宗學士，他不是回京，而是出使北庭后又回龜茲(安西節(jié)度使府所在)。還有一位宇文判官，過去人們認為是高仙芝幕僚。[注]戴偉華：《唐方鎮(zhèn)文職僚佐考》，第444頁?！夺瘏⒓Ｗⅰ肪矶冻踹^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注謂，據(jù)本篇及《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寄宇文判官》，知宇文氏時為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屬下判官。今細析三詩，宇文似為河西節(jié)度使幕僚，而非安西僚佐?！冻踹^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一驛過一驛，驛騎如星流。平明發(fā)咸陽，暮及隴山頭。隴水不可聽，嗚咽令人愁。沙塵撲馬汗，霧露凝貂裘。西來誰家子，自道新封侯。前月發(fā)安西，路上無停留。都護猶未到，來時在西州。十日過沙磧，終朝風不休。馬走碎石中，四蹄皆血流。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豈為妻子謀。山口月欲出，先照關(guān)城樓。溪流與松風，靜夜相颼飗。別家賴歸夢，山塞多離憂。與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痹娭小拔鱽碚l家子”，皆以為是指“宇文”，但與末句不合?！芭c子且攜手，不愁前路修”,是說與你攜手同行，就不怕前面路途遙遠了。也就是說岑參和宇文此后是同行，已過隴山向西方行走。從詩意可見，岑參和宇文行走路線都是從東向西；只是到了隴山相見，才結(jié)伴同行，一赴安西，一赴河西。此后岑參有寄宇文詩。《寄宇文判官》：“西行殊未已，東望何時還。終日風與雪，連天沙復山。二年領(lǐng)公事，兩度過陽關(guān)。相憶不可見，別來頭已斑?！贝嗽姰斪饔陉栮P(guān)?！岸觐I(lǐng)公事，兩度過陽關(guān)”，當自謂兩年內(nèi)因公事兩次經(jīng)過陽關(guān)。節(jié)度使幕僚因事會出使，或在節(jié)度使管轄范圍內(nèi)，或在相鄰節(jié)鎮(zhèn)之間。此次岑參過陽關(guān)非回長安途中，而是出使途中，故有“西行殊未已，東望何時還”句，意謂在安西做幕僚尚未結(jié)束，由陽關(guān)東望只是徒勞，何時能還尚未可知。陽關(guān)在今敦煌西南70公里“古董灘”上，在唐代沙州境內(nèi)，屬河西節(jié)度使轄區(qū)；但距河西節(jié)度使治所武威有一千七百余里路程，故言“相憶不可見，別來頭已斑”。另，伯5034《沙州圖經(jīng)》載石城鎮(zhèn)往沙州城之南道：“一道南路，從鎮(zhèn)東去沙州一千五百里，其路由古陽關(guān)向沙州，多緣險隘，泉有八所，皆有草，道險不得夜行。春秋二時雪深，道閉不通。”岑參天寶八載冬赴安西，應(yīng)不走陽關(guān)道。故詩中“兩度過陽關(guān)”似不指赴安西事?！皠e”當指岑參和宇文一路西行，于河西節(jié)度治所武威一別，宇文到達目的地，岑參繼續(xù)西行。岑參《武威春暮聞宇文判官西使還已到晉昌》寫于武威：“岸雨過城頭，黃鸝上戍樓。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xiāng)愁。白發(fā)悲明鏡，青春換敝裘。君從萬里使，聞已到瓜州?！蔽渫礇鲋?，河西節(jié)度使治所。本來岑參可和故友河西幕宇文判官相見，但宇文隨主帥出使。武威向西有河西節(jié)度使管轄的甘州、肅州、瓜州、沙州。宇文可能出使沙州已回，到達瓜州(即晉昌)了。此次寫作時間不好確定，大概是岑參由安西回長安經(jīng)過武威所作。綜合三首詩的信息，斷宇文為河西幕僚較為合理。又王維《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軍司馬》：“橫吹雜繁笳，邊風卷塞沙。還聞田司馬，更逐李輕車。蒲類成秦地，莎車屬漢家。當令犬戎國，朝聘學昆邪?！逼杨悾杨惡?，即今新疆巴里坤湖，在天山北；莎車，在新疆西南，昆侖山北麓。兩地皆不在河西節(jié)度使轄區(qū)。詩歌意謂河西更遙遠的天山南北皆為唐朝擁有，河西境周圍的少數(shù)民族當歸附臣服。王維詩題中“宇文三”或即岑詩中之“宇文判官”?！锻卖敺鐾廖臅分?，岑參同幕僚佐基本都有行動記錄，當然沒有記錄也不能完全排斥。綜合宇文判官其他情況，《吐魯番出土文書》無宇文，也算宇文判官不在安西幕的旁證。《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云“河西幕中多故人”，宇文當亦故人之一。涼州(武威)是河西重鎮(zhèn)，而宇文判官則是岑參在安西和長安之間的重要人脈。岑參初過隴山就想到宇文判官，急于寫詩呈送，關(guān)系不同一般。從王維和岑參都有詩或呈或送宇文判官看，宇文應(yīng)是當時一些赴邊文人圈中的人。

從人緣角度可以準確把握岑參邊塞詩的寫作動因。主要有兩類，一是和封常清及其將帥的關(guān)系；另一類是送人歸京，主要是同僚關(guān)系。具有代表性的詩作，大致可以從這兩類歸納。

王士禛《帶經(jīng)堂詩話》卷三十云：“高岑迥別，高悲壯而厚，岑奇逸而峭。鐘伯敬謂高岑詩如出一手，大謬矣。”其說未必符合岑詩邊塞詩風格。岑詩風格實際上結(jié)合了“悲壯而厚”、“奇逸而峭”兩方面，可謂“悲壯奇峭”。廖立認為岑詩風格在于悲、壯、奇、麗四字。[注]廖立：《岑參邊塞詩的風格特色》，見《岑參事跡著作考》，第259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但本文有關(guān)“悲壯”的內(nèi)容和原因的闡述與之不同，以下申論之。

岑詩之悲，有如下內(nèi)容。

其一，功業(yè)難成。

岑參進西域從軍的真正原因是建功立業(yè)。《發(fā)臨洮將赴北庭留別(得飛字)》：“聞?wù)f輪臺路，連年見雪飛。春風曾不到，漢使亦應(yīng)稀。白草通疏勒，青山過武威。勤王敢道遠，私向夢中歸。”這首詩對剖析岑參第二次進西域從軍的心路很重要。這是一次唱和，他得到“飛”字韻。這是他向詩友公開此行的意義，須妥善處理好勤王與戀親的關(guān)系，勤王必然要付出努力和代價。“聞?wù)f”者，則說明此行輪臺和第一次去的安西不同，暗示著和安西有對比:自然方面，春風不到，連年雪飛；人事方面，漢使應(yīng)稀。詩中所寫都在回應(yīng)其他人的關(guān)心和慰問?！扒谕醺业肋h，私向夢中歸”意在回答別人“勤王道路遠，家鄉(xiāng)何時歸”的關(guān)懷。而在邊地，情況會發(fā)生變化。作者總是在追問：北庭絕域，又無戰(zhàn)功，是否值得滯留？岑參還是智慧的，他在呈封常清的詩中，總是掩飾住功名無成的失望，但在送其他人的詩中常常真情流露出這一苦悶之情。其實他在赴北庭途中遇到趙仙舟便同情其功名無成：“白發(fā)輪臺使，邊功竟不成。云沙萬里地，孤負一書生?！?岑參以“書生”自命，對“書生”趙仙舟赴邊結(jié)局不可能無動于衷。當日暮過賀延磧時，岑參竟說出“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日沒賀延磧作》)的話。

但在主帥作戰(zhàn)凱旋時，岑參也表達了自己在軍中的收獲，體現(xiàn)出知識分子可貴的激情：“何幸一書生，忽蒙國士知。側(cè)身佐戎幕，斂衽事邊陲。自逐定遠侯，亦著短后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并州兒?！钡⑽囱约白约鹤铌P(guān)切的內(nèi)容，那就是戰(zhàn)功?！侗蓖プ鳌肥且皇鬃晕已哉f的獨白詩，沒有贈答背景。[注]戴偉華：《獨白：中國詩歌的一種表現(xiàn)形態(tài)》，載《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把闳}澤，龍堆接醋溝。孤城天北畔，絕域海西頭。秋雪春仍下，朝風夜不休?？芍晁氖q自未封侯?！薄拔捶夂睢笔轻瘏⒙癫卦谛牡椎睦硐耄谟嘘P(guān)封常清的詩中從未說過類似的話。值得注意的是《北庭貽宗學士道別》：

萬事不可料，嘆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曾逐李輕車，西征出太蒙。荷戈月窟外，擐甲昆侖東。兩度皆破胡，朝廷輕戰(zhàn)功。十年只一命，萬里如飄蓬。容鬢老胡塵，衣裘脆邊風。忽來輪臺下，相見披心胸。飲酒對春草，彈棋聞夜鐘。今且還龜茲，臂上懸角弓。平沙向旅館，匹馬隨飛鴻。孤城倚大磧，海氣迎邊空。四月猶自寒，天山雪蒙蒙。君有賢主將，何謂泣途窮。時來整六翮，一舉凌蒼穹。

宗學士，生平不詳。但在北庭岑參與宗學士之間的徹夜長談，成了岑參總結(jié)北庭生活的重要材料。兩個知識分子邊地相遇，傾訴衷腸?！跋嘁娕男亍钡恼勗挷拍茏屛覀冏哌M岑參的內(nèi)心深處。歸結(jié)起來可以有如下兩點：第一，書生立邊功是不切實際的理想。自我否定了書生從戎的價值取向：“萬事不可料，嘆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 當年過賀延磧時“悔向萬里來，功名是何物”，還沒有看到功名不可能獲得，只是說太辛苦，不遠萬里為功名有些不值；而在和宗學士的對話中，已是“兩度皆破胡，朝廷輕戰(zhàn)功。十年只一命，萬里如飄蓬”的絕望。而結(jié)句的“君有賢主將，何謂泣途窮。時來整六翮，一舉凌蒼穹”，只是痛極之時的空洞安慰而已，不論是對宗學士還是對岑參，都是如此。第二，軍中的辛苦非親歷者不知?！肮鲁且写蟠?，海氣迎邊空。四月猶自寒，天山雪蒙蒙?！薄叭蒴W老胡塵，衣裘脆邊風?！倍趯W士在北庭(輪臺)和安西(龜茲)之間往返一次，就有七八千里路程。他們之間的談話，內(nèi)容集中，心情沉重，態(tài)度誠實。其實，在岑參詩中有關(guān)書生難立功的話題是存在的，不過常以“無事”代之。換句話說，“無事”成了“無功”的委婉表述?！斑叧羌艧o事，撫劍空徘徊?！?《登北庭北樓呈幕中諸公》)“幕下人無事，軍中政已成。”(《奉陪封大夫宴》)“公府日無事，吾徒只是閑?！?《敬酬李判官使院即事見呈》)岑參和李棲筠的關(guān)系比較特殊，表面上是客氣，實際上只是同僚之間的應(yīng)酬，使用“敬酬”，顯然有些生分，唐人很少用這個詞?！斑咁^幸無事，醉舞荷吾君?！?《奉陪封大夫九日登高》)在北庭無事，于岑參是悲劇，在長安守著家人無事要遠勝于在邊地。他深深地嘆息：“輪臺萬里地，無事歷三年?！?《首秋輪臺》)

其二，思家戀親。

在赴北庭途中，他寫有《赴北庭度隴思家》：“西向輪臺萬里馀，也知鄉(xiāng)信日應(yīng)疏。隴山鸚鵡能言語，為報家人數(shù)寄書?！薄杜R洮泛舟趙仙舟自北庭罷使還京》：“醉眠鄉(xiāng)夢罷，東望羨歸程?！痹诒蓖懹写罅克蛣e詩，而送同僚歸京是主要部分。“相送淚沾衣，天涯獨未歸”(《送四鎮(zhèn)薛侍御東歸》)可以概括這類詩的主題。他的同僚先后都離開了安西北庭，《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天山雪》送蕭治歸京，《熱海行》送崔侍御歸京，另有送人東歸、送別多首，送別成了岑參邊塞詩的重要內(nèi)容?！杜c獨孤漸道別長句兼呈嚴八侍御》充分表達了回歸的迫切希望：“憐君白面一書生，讀書千卷未成名”言人亦言己；“奉使三年獨未歸，邊頭詞客舊來稀”，亦如《送四鎮(zhèn)薛侍御東歸》云“天涯獨未歸”，應(yīng)是實情，他已將同僚分別送歸京師了?！芭_中嚴公于我厚，別后新詩滿人口。自憐棄置天西頭，因君為問相思否?！比绻f在《白雪歌》中表達回歸的想法還比較含蓄，這里已有了迫切的請求，希望嚴八能設(shè)法將“棄置天西頭”的自己援引回京。這首詩和《北庭貽宗學士道別》一樣都有總結(jié)性的作用。

其三，懷才不遇而孤芳自賞。

《優(yōu)缽羅花歌》正是寄托了這樣的情感：

白山南，赤山北。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霜。吾竊悲陽關(guān)道路長，曾不得獻于君王。

一寓己才獨特而無人認識?！昂妙伾?、“多異香”而“人不識”。二寓己高潔而孤芳自賞?！皭u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三是寓己赴邊而生非其所。“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深山窮谷委嚴霜。”四寓己托身絕域而不能報效君主?！拔岣`悲陽關(guān)道路長，曾不得獻于君王?！边@和以上所論岑參之悲是一致的。岑參懷才不遇，似與主帥封常清有一定關(guān)系。這里存在一個誤解。盛唐文人入幕建功立業(yè)是理想，但能成功者屈指可數(shù)。岑參有時會把時代因素與個人因素混雜在一起，客觀上基于當事人的認識也很難區(qū)別。岑參認為個人的功業(yè)和主帥相關(guān)，在《送張都尉東歸》還加一小注“時封大夫初得罪”；在《送四鎮(zhèn)薛侍御東歸》中說“將軍初得罪，門客復何依”，詩中是有怨言的。岑參在給安西幕僚宗學士的詩中有一句話“君有賢主將，何謂泣途窮”?！百t主將”如指封常清，則不能說“君有”，因為安西和北庭主帥都是封常清。詩似乎在表達另一層意思：你有賢主將，為什么要為命運不好哭泣？賢主將應(yīng)該不是安西節(jié)度封常清，而是指某一將領(lǐng)，其身份是都督。在出土文書“天寶十四載都中縣具達匪館私價和麥帳歷上郡長行坊牒”末蓋“交河郡都督府”朱印一處，有可能“賢主將”是安西節(jié)度使屬下的龜茲都督，類似交河郡都督職位的人。[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10冊，第88頁。也可能是龜茲鎮(zhèn)使?！短屏洹肪砦遢d：“凡鎮(zhèn)皆有使一人，副使一人，萬人以上置司馬、倉曹、兵曹參軍各一人，五千人已上減司馬。”諸軍鎮(zhèn)設(shè)有鎮(zhèn)遏使，即鎮(zhèn)使、鎮(zhèn)主。岑參于此是安慰別人，也是自悲。

岑詩悲壯，“悲”在于詩中的情感體現(xiàn)，而“壯”主要在于作者活動背景的展示，如軍中生活以及將帥出征。略舉數(shù)例如下。

第一，軍中生活圖景?！皩④娊枪坏每?，都護鐵衣冷難著。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黲淡萬里凝。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五千甲兵膽力粗，軍中無事但歡娛。暖屋繡簾紅地爐，織成壁衣花氍毹。燈前侍婢瀉玉壺，金鐺亂點野酡酥。紫紱金章左右趨，問著只是蒼頭奴。美人一雙閑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目盧。清歌一曲世所無，今日喜聞鳳將雛?！?《玉門關(guān)蓋將軍歌》)

第二，將帥出征?！吧蠈盱肝鞒稣?，平明吹笛大軍行。四邊伐鼓雪海涌，三軍大呼陰山動。虜塞兵氣連云屯，戰(zhàn)場白骨纏草根。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yīng)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第三，景物氣候。“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然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漢月照銀山，復逐胡風過鐵關(guān)。交河城邊飛鳥絕，輪臺路上馬蹄滑。晻靄寒氛萬里凝，闌干陰崖千丈冰?！?《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鹪茲M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火山云歌送別》)“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當然，在寫景中也表現(xiàn)出文士從軍既悲且壯的雙重情懷。

二、地緣：天山南北的差異

地緣的意義在過去的研究中沒有為學者所充分意識。岑參兩次入西域，時間有別，有先后關(guān)系。人緣有別，主帥不同，前為高仙芝，后為封常清。遠近有別，安西更遠。從西州經(jīng)交河，上天山，由柳谷他地道到北庭；而去安西則過西州、天山縣、礌石磧、銀山磧、磧西館、呂光館、新城館、焉耆、鐵門關(guān)、榆林城、東夷僻城、西夷僻城、赤岸城，然后至安西(龜茲鎮(zhèn))。

另外，還有地緣之別，前在天山南，后在天山北。從地理學角度看，天山南北差異較大。新疆境內(nèi)有天山、昆侖山、阿爾泰山三大山系。天山山脈橫貫東西，把新疆分為南北兩部分。人們習慣上把天山以南稱為南疆，把天山以北稱為北疆。雖然只是一道天山相隔，但從氣候、地貌和風光方面看，天山南北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北疆受大西洋和北冰洋水汽影響，年降水量大于南坡，適合森林生長，且準噶爾盆地西部有缺口，便于水汽進入；南疆的戈壁沙漠較多，干燥少雨，屬暖溫帶大陸性干旱氣候，植被較為稀少，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

就自然條件而言，北疆比較優(yōu)越，屬強勢文化生態(tài)區(qū)；而南疆相對較差，應(yīng)屬弱勢文化生態(tài)區(qū)?！缎绿茣ね罗瑐?下)》：“輪臺、伊吾屯田，禾菽彌望?！薄痘瘦浳饔驁D志》卷九：“木疊在濟爾瑪臺東十里，負天山之陰，地廣，饒水草，宜耕牧，東扼巴爾庫勒，西通烏魯木齊，舊為聲援要地……木疊布拉克出南山下北流，過舊城西，又經(jīng)新城東環(huán)堡左右，其東北境有木壘塘，有屯田。”“鎮(zhèn)西府治在巴爾庫勒東南，距哈密三百三十里，南界天山，西隱平岡，西北有巴爾庫勒爾，周一百二十余里，緣山北麓，原泉競發(fā)，分為三河，匯入大澤，水氣浸潤，庶草繁廡，地宜畜牧?！碧焐街帯⒈甭淳柑焐街?，有良好的生態(tài)環(huán)境。

岑參在北庭，有跡像表明，他有往來天山南北的經(jīng)歷。

第一，他第二次赴北庭，當由交河翻越天山。《鳴沙石室佚書》本《西州圖經(jīng)》記西州四達之谷道：“烏骨道，右道出高昌縣界北烏骨山，向庭州四百里，足水草，峻崄石粗，唯通人徑，馬行多損。”“他地道，右道出交河縣界，至西北，向柳谷，通庭州四百五十里，足水草，唯通人馬?！?/p>

岑參由庭州出使交河當是兩道中之一道。烏骨道因峻崄石粗，馬行多損，應(yīng)備非常之用；而他地道應(yīng)為常道。此岑參出使交河之道。據(jù)嚴耕望考：“他地道由交河墮縣(今吐魯番西二十里遜爾)北行八十里至龍泉館(今桃花園子稍北)；又北入谷，蓋金嶺口也(今Ishak山口？)，寶貨所出；又北經(jīng)漠冢砦、柳谷渡(今番家地、三岔口？)，共凡一百三十里至金沙嶺(沙一作婆)。柳谷置鎮(zhèn)，屬西州；吐魯番文書有柳谷館驛者，蓋亦此地歟？金沙嶺即金嶺，在天山正干博克達山脈上，(清名金嶺，約今Yoghan Terek 山口)有龍?zhí)?，盛夏積云，刻石記云小雪山。有金嶺城，為戍守重地，蓋在此處。按今道踰天山正脈處，近峰亦踰4000公尺，故有雪山之名也。踰嶺亦名柳谷，循谷北下經(jīng)石會漠戍，凡一百六十里至庭州。州南五十里神仙鎮(zhèn)(今水西溝？)當西州路路，蓋亦在此道上。《新志》記此道全程三百七十里，蓋實四百里有余。此道足水草，通人馬，屢見唐宋舊籍，蓋西、庭兩州交通之主道也?！盵注]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二卷“河隴磧西區(qū)”，第592、594,595頁。

柳谷在金娑嶺下。金娑嶺，《吐魯番出土文書》云：“郡坊官驢陸頭，金娑嶺馱帳幕?！薄翱し惶R七匹，向金娑領(lǐng)頭迎大夫?！盵注]《吐魯番出土文書》，第10冊，第68、167，60、179頁。一作金沙嶺，《新唐書·地理志》西州交河縣：“交河，中下。自縣北八十里有龍泉館，又北入谷百三十里，經(jīng)柳谷，渡金沙嶺，百六十里，經(jīng)石會漢戍，至北庭都護府城?！币颉版丁?、“沙”音近而省為“沙”，嚴《考》謂“沙”一作“婆”。《元和郡縣志》四○西州目：“北至金婆嶺，至北庭都護府五百里?！薄对涂たh志》作“金婆嶺”，誤。這也是北庭和西州之間的正常通道。封常清和他的僚佐們常經(jīng)此道在安西、北庭之間往返?！胺獬Ｇ遄蕴鞂毷d四月末，由長安西歸途中，到達交河郡治所后，迅即北上，趕赴北庭，在北庭停留至八月末，始南下交河郡治所，再西行返回安西四鎮(zhèn)治所。其后，在九月末，曾一度由安西東去北庭，但未成行；直到十一月初，又見有北庭之行；至十一月十八日，又西返安西任所。中間經(jīng)過閏十一月，到十二月又見封常清一行，經(jīng)交河郡治所，復又去北庭任所。”[注]朱雷：《吐魯番出土天寶年間馬料文卷中所見封常清之磧西北庭行》，見《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第270頁，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第二，岑參曾由北庭出使至交河。岑詩云：“奉使按胡俗，平明發(fā)輪臺。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碧炝脸霭l(fā)，傍晚到達。交河與庭州之間四百里有余，但并非坦途，朝發(fā)夕至十分辛苦?！端问贰肪硭陌倬攀陡卟齻鳌罚骸案卟次髦菀?。其地南距于闐，西南距大食、波斯，西距西天步路涉、雪山、蔥嶺，皆數(shù)千里。地無雨雪而極熱，每盛暑，居人皆穿地為穴以處。飛鳥群萃河濱，或起飛，即為日氣所爍，墜而傷翼。屋室覆以白堊，雨及五寸，即廬舍多壞。有水，源出金嶺，導之周圍國城，以溉田園，作水硙。地產(chǎn)五谷，惟無蕎麥。貴人食馬，余食羊及鳧雁。樂多琵琶、箜篌。出貂鼠、白、繡文花蕊布。俗好騎射。婦人戴油帽，謂之蘇幕遮。用開元七年歷，以三月九日為寒食，余二社、冬至亦然。……好游賞，行者必抱樂器。佛寺五十余區(qū)，皆唐朝所賜額，寺中有《大藏經(jīng)》、《唐韻》、《玉篇》、《經(jīng)音》等，居民春月多群聚遨樂于其間。游者馬上持弓矢射諸物，謂之禳災(zāi)。有敕書樓，藏唐太宗、明皇御札詔敕，緘鎖甚謹。復有摩尼寺，波斯僧各持其法，佛經(jīng)所謂外道者也。所統(tǒng)有南突厥、北突厥、大眾熨、小眾熨、樣磨、割祿、黠戛司、末蠻、格哆族、預(yù)龍族之名甚眾。國中無貧民，絕食者共賑之。人多壽考，率百余歲，絕地夭死。……師子王邀延德至其北廷。歷交河州，凡六日，至金嶺口，寶貨所出。又兩日，至漢家砦。又五日，上金嶺。過嶺即多雨雪，嶺上有龍?zhí)茫淌浽?，小雪山也。嶺上有積雪，行人皆服毛罽。度嶺一日至北廷，憩高臺寺。其王烹羊馬以具膳，尤豐潔?！?從交河到金嶺口，六日；到漢家砦，兩日；到金嶺五日；到北庭，一日；從交河到北庭，計用十四日。而嚴耕望引H．Maspreo著之所錄文書云：“(第一行)柳谷鎮(zhèn)狀上州……(第二行)西州長行回馬壹匹。(以另行)右檢案內(nèi)，得馬子高懷辭稱，先從西州領(lǐng)得前件馬，送使往至北庭。今月廿八日都[卻]回至柳谷鎮(zhèn)，停經(jīng)二日，綏漸發(fā)白酸來，其馬行至鎮(zhèn)南五里忽卸黃致死。(《西域文化研究》第三，小笠原宣秀《唐代役制關(guān)系文書考》引)”可見，從北庭回西州，過柳谷鎮(zhèn)停經(jīng)二日。廖立在研究岑參時運用了《吐魯番出土文書》，給我們以啟發(fā)。[注]廖立：《岑參事跡著作考》，第87-96頁。天寶十四載交河郡某館具上載帖馬料帳八月二十四日：“郡坊帖馬陸匹，迎岑判官，八月廿四日食麥四斗五勝，付馬子張仟仟?！碧鞂毷妮d某館申十三載七至十二月馬料帳，十一月：“坊帖岑判官馬柒匹，共食青麥三斗伍勝，付健兒陳金?！睉?yīng)指此次出使交河郡。岑參不止一次由北庭到天山南，《送崔子還京》“送君九月交河北”，應(yīng)是另一次。

第三，岑參詩中有關(guān)于天山南北聯(lián)系的材料?！秲?yōu)缽羅花歌并序》：“交河小吏有獻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交河在天山之南，小吏從交河到北庭獻優(yōu)缽羅花?！侗蓖ベO宗學士道別》：“忽來輪臺下，相見披心胸。飲酒對春草，彈棋聞夜鐘。今且還龜茲，臂上懸角弓。”龜茲，安西節(jié)度府所在地。宗學士從龜茲來輪臺，現(xiàn)在還龜茲，故作詩送別。

綜而言之，其一，安西和北庭之間有通道，岑參有出使交城的一首詩，但并不能說出使交城只有一次，至少他由長安赴北庭時就由交河翻越天山至任所。其二，因為有出使的經(jīng)歷，岑參在第二次入北庭幕就有了北庭和安西風土氣候等方面的了解和對比，北庭自然環(huán)境明顯優(yōu)于安西，他也就會珍惜北庭環(huán)境。其三，岑參有了穿越天山博克多山脈的經(jīng)歷，這是第一次入安西幕沒有的經(jīng)歷。

安西、北庭，地處天山南北，兩地都在迥遠的西域，自然環(huán)境惡劣,風俗、飲食、生活習慣迥異于中土；但將天山南北作比較，則北疆自然環(huán)境又優(yōu)于南疆。這在岑參詩中有反映。岑參《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腳其地苦熱無雨雪獻封大夫》：“奉使按胡俗，平明發(fā)輪臺。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風吹沙埃。何事陰陽工，不遣雨雪來。吾君方憂邊，分閫資大才。昨者新破胡，安西兵馬回。鐵關(guān)控天涯，萬里何遼哉。煙塵不敢飛，白草空皚皚。軍中日無事，醉舞傾金罍。漢代李將軍，微功合可咍。”他是從天山北的輪臺出使到天山南的交河，必須翻越天山(博克多山脈)，感受到交河和輪臺的氣候差異。交河“苦熱無雨雪”，“九月尚流汗”。循詩之意，輪臺氣候應(yīng)不同于交河，否則他就沒有理由批評交河的炎熱天氣。其實交河早在岑參詩中就有過更清晰的描寫：“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寒驛遠如點，邊烽互相望。赤亭多飄風，鼓怒不可當。有時無人行，沙石亂飄揚。夜靜天蕭條，鬼哭夾道傍。地上多髑髏，皆是古戰(zhàn)場。”(《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

而九月輪臺氣候不同于天山南的交河?！拜喤_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輪臺東門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天山北麓的優(yōu)勢生態(tài)在岑參詩中基本沒有展示，但天山南北的生態(tài)不同是客觀存在的。

岑集中寫安西的詩很少，第一次赴安西，可確定寫在安西節(jié)度府的詩只有一首，即《安西館中思長安》，詩的主題在題目中已明示：“家在日出處，朝來起東風。風從帝鄉(xiāng)來，不異家信通。絕域地欲盡，孤城天遂窮。彌年但走馬，終日隨飄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塵凈古塞，兵氣屯邊空。鄉(xiāng)路眇天外，歸期如夢中。遙憑長房術(shù)，為縮天山東?！卑参?、長安相隔萬里，當然相思無助，歸夢難期了。其余的詩都寫在赴安西途中。北庭時期，創(chuàng)作激情充沛，詩作數(shù)量多、質(zhì)量高?！栋籽└琛?、《走馬川行》、《輪臺歌》、《火山云歌》、《熱海行》等名篇都創(chuàng)作于此時。

北庭自然生態(tài)優(yōu)于安西，且書生建功立業(yè)的理想難以實現(xiàn)，“無事”的狀態(tài)使岑參有時間和精力去寫作?！秲?yōu)缽羅花歌序》為人們了解岑參北庭生活的精神世界留下珍貴的記錄:“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內(nèi)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這一小環(huán)境雖然與西域風情、西部戰(zhàn)事不太和諧，但畢竟能讓詩人在山池樹藥中得到安慰，以滿足一時的精神享受。順著這條線索，在其他詩作中也就能找到類似“寄傲”的情緒。他在《使院中新栽柏樹子呈李十五棲筠》解釋為何種柏樹:“愛爾青青色，移根此地來……不須愁歲晚，霜露豈能摧?！彼砂氐钠焚|(zhì)在于歲寒而后凋。“霜露豈能摧”應(yīng)是表明自己不屈的情操?！短焐窖└杷褪捴螝w京》結(jié)句云“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松柏都貴在“青青色”。一般解釋贈以青青松枝是在表達友誼常青，還不如說是在傳達“寄傲”情懷。其實《優(yōu)缽羅花歌序》中已經(jīng)講得很清楚了?！耙蚨鴩@曰：‘爾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適此花不遵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于林藪耶？”《序》之感情在《歌》中得到強化，也可以說是重復強調(diào)。如果《序》失傳了，或者連這首《歌》也失傳了，人們也許就找不到、也體會不了岑參在西域的悲傷情結(jié)：懷才不遇和孤芳自賞。忽視了岑參的這一段情感經(jīng)歷，也就不能認識完整的西域岑參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