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輝

論秦穆公與秦繆公

唐志輝

秦穆公與秦繆公本是一號。即秦穆公為其本來的謚號。先秦之時，多口口相傳，以致將秦穆公誤讀為秦繆公。后來之人，不加分析，于史書之中雜亂稱之。而至戰(zhàn)國末期，隨著謚法的完善時，將其硬套入后來完整的謚法之中。這樣，竟然使秦繆公之稱成為秦穆公的代名詞，而引起后人困惑。

秦穆公;秦繆公;謚號;謚法

秦穆公、秦繆公本為一人，已經(jīng)成為定論?？墒窃诤畏N情況下稱秦穆公，何種情況下稱秦繆公卻是眾說紛紜。

在傳世典籍的記載中，或稱其為秦穆公，或稱其為秦繆公，或秦穆公、秦繆公雜而稱之。《左氏傳》和《國語》作秦穆公，《公羊傳》《轂梁傳》卻作秦繆公。而《史記》一書，卻多次雜用，甚至在一章之中也數(shù)次出現(xiàn)雜用。比如《秦本紀(jì)》中先稱:“德公少子為穆公”，接著轉(zhuǎn)而敘述秦穆公事跡時卻用秦繆公。《十二諸侯年表》中先稱“秦穆公任好元年”，而后三十九年則曰“繆公薨”。讓人頗覺擾亂。

在目前的歷史學(xué)界，多以竇曉光說“秦穆公與秦繆公，史為異文，其含有不同的內(nèi)容。前者為廟號，后者為謚號”［1］為準(zhǔn)，楊東晨在《秦人秘史》［2］中也大概主此說?？墒亲屑?xì)研究其所得出的結(jié)論以及所列證據(jù)，卻覺得與事實(shí)甚有出入。

一

竇曉光首先提出，秦穆公之號是他的廟號?？墒菂s沒有提出有力的證據(jù)予以證明。先不說秦穆公是否為其廟號。僅僅從追尊廟號的人所應(yīng)有的地位看，秦穆公便沒有享廟號的權(quán)利。秦國所處關(guān)中，早期與關(guān)東六國交流甚少，禮儀不盛。如《史記·六國年表》中所言:“秦始小國僻遠(yuǎn)，遠(yuǎn)夏賓之，比之夷狄?！?/p>

廟號卻專指中國古代帝王死后在太廟里立宣奉祀時追尊的名號。按照“祖有功而宗有德”的標(biāo)準(zhǔn)，開國君主一般是祖，繼嗣君主有治國才能者為宗。廟號最初非常嚴(yán)格，在先秦也僅僅給了商周少數(shù)帝王，如商中宗太戊、高宗武丁。即使到了漢朝，廟號的追尊也是非常謹(jǐn)慎的，僅僅追尊了幾位功業(yè)顯著，在漢朝諸帝中有特殊地位的君主，如漢高祖劉邦、漢世祖劉秀。按照秦穆公所處地位，如有廟號，也應(yīng)為穆宗，而非穆公。更何況當(dāng)時的秦國，按照宗周禮法，也沒有立廟號的權(quán)利。雖然在后世，廟號泛濫，但那也是在有漢之后。

秦繆公為其謚號一說，更是無從談起。

據(jù)《史記·秦本紀(jì)》記載:“穆公卒，從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輿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針虎，亦在從死之中。秦人哀之，為作歌黃鳥之詩?！币虼?，在《史記·蒙恬列傳》中蒙毅對二世曰:“昔者秦繆公殺三良而死，罪百里奚而非其罪，故立號曰‘繆’”，而謂其“名與實(shí)爽，名美而實(shí)傷”。同樣，這也成了竇曉光支撐其論點(diǎn)的證據(jù)。

從《黃鳥》①的內(nèi)容來看，確實(shí)，秦穆公以其三良人從死，在秦國的上層士大夫中曾引起不滿。可是，從這首諷刺秦穆公的詩歌中看不出這種不滿的范圍有多大。不過想來這種上層士大夫?yàn)楸磉_(dá)自己政治意愿而作的詩歌，在當(dāng)時不會產(chǎn)生多大的社會影響，更不可能影響謚號的議立?？v觀《詩經(jīng)》三百篇也無一篇能夠深刻的影響到當(dāng)時的時局。如果要說影響，那在后世的影響明顯大于當(dāng)時。

更何況“三良及百里奚事，各詳其本傳，本不足據(jù)”［3］。據(jù)《史記》記載，百里奚的事跡甚詳，然而不見秦穆公罪殺百里奚之事，由此而知，此事頗有荒謬，司馬遷所不取。

因此僅以詩經(jīng)中的一篇文章來證明秦穆公得到惡謚之說實(shí)為孤證，不足以自圓其說。

再者，即使是在這首諷刺穆公的《黃鳥》篇中，也稱其為穆公。如果秦穆公的謚號為繆公，那么就應(yīng)該在里面憤怒地稱其為秦繆公而非秦穆公。

秦孝公在招賢令中說:“昔我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yè)，甚光美”(《史記·秦本紀(jì)》)。對秦穆公的功績極盡贊美。雖然有夸大之嫌，但是卻離事實(shí)不遠(yuǎn)。秦穆公的功業(yè)之多，不可勝數(shù)。東平晉亂，兩入晉君;以德報(bào)怨，借糧于晉;即使有殽之?dāng)。墒呛髞硪泊驍x軍，封殽中尸，為發(fā)喪，哭之三日，以此來換回人心;善用人才，滅西戎。如此大的功績何來繆公這樣的惡謚。

二

“穆公”當(dāng)為秦穆公的謚號?！抖Y記》云:“昭穆者，所以別父子遠(yuǎn)近長幼之序而無亂也?！惫糯诜ㄖ浦校冈徽?，子曰穆;左為昭，右為穆。秦穆公在在德公三子中年齡最少，而其兄長為秦宣公和秦成公，是故即使秦穆公沒有那么大的功績，僅按照宗廟的排位稱其為“穆公”也不為過。

歷數(shù)秦國先前諸公，自秦莊公、秦襄公至秦桓公、秦景公皆為美號。而考其功績則遠(yuǎn)不如秦穆公。難道他們都能得到美號，而獨(dú)獨(dú)秦穆公因?yàn)樾〉倪^失而得惡謚。實(shí)為不通。

秦國后世諸公中之所以有得惡謚者，蓋因其國內(nèi)動蕩，君臣不睦。因此厲共公盡管武功卓著，“而及其死，群臣以惡謚謚之”［4］。秦穆公在位之時，不因?yàn)閷x君的厭惡而怪罪其民，以船漕車轉(zhuǎn)，輸粟于晉;不因?yàn)樾笊θ?，義釋岐下食善馬者三百人。其德不僅在秦國被人所稱贊，同時也遠(yuǎn)播晉國。

馬非百作《秦集史》，更是肯定秦穆公的功業(yè)，他說:“總觀穆公之力征經(jīng)營，蓋有東進(jìn)、西進(jìn)、南進(jìn)三大政策之分。其始也，致全力于東進(jìn)政策之推行。及東進(jìn)受挫于晉，則改而從事于西進(jìn)。西進(jìn)即成，又改而南進(jìn)，而穆公已衰老矣。然秦人異日統(tǒng)一之機(jī)，實(shí)自穆公建之。此不可不知者也”。［5］

賈子在《新書》中寫道:“穆公以顯名尊號?！薄稘h書·匡衡傳》中匡衡言政治得失疏時曰:“秦穆貴信而士多從死”。應(yīng)劭注作“穆”而不為“繆”。則可以明顯看出秦穆公并非是以惡謚為號。而是以美謚為號，即謚曰“穆公”。

其實(shí)秦穆公之穆，本于周穆王之穆。是為德茂的意思。故《詩》云:“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睘槿司褂谌?，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因此“穆”這個謚號被許多君主公侯所喜愛?！对姟そ瓭h》正義云:“穆公，康公之十六世孫。”可知燕有穆公。《榖梁·莊公二年》疏云:“宋莊公馮，穆公長子。”由此可知宋亦有穆公。此外，周平王時有邵穆公，周景王時有單穆公。然卻未見有何人稱“繆公”。

三

秦穆公之后，以穆公為其謚號。相隔年久，傳者日眾，而人多口雜，讀音自然出現(xiàn)失誤，這才有了秦繆公的稱號。后世的學(xué)者不知其所以然而將錯就錯，以致后世書籍之中多次出現(xiàn)秦繆公這個稱號。

關(guān)于先秦時代實(shí)際語言中的語音現(xiàn)象，今人已經(jīng)無從知道，可是卻能從《詩經(jīng)》《離騷》等文學(xué)作品中窺見一二?？墒怯幸稽c(diǎn)卻是可以肯定，那就是古人通假，音轉(zhuǎn)之多遠(yuǎn)甚于今人。趙立偉先生曾經(jīng)對睡虎地秦簡進(jìn)行隨機(jī)抽樣統(tǒng)計(jì)，他的結(jié)論是:“睡虎地秦簡中的通假字竟然占簡文總數(shù)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六?！保?］其中，不光有正常的通假，更多的是誤讀、誤寫的通假。

從語言學(xué)的角度來看，秦穆公的“穆”字，莫結(jié)切，音蔑，本義為禾的名稱。而秦繆公的“繆”字，古屑切，本義為麻十束。二者讀音相近，因此可以一音而轉(zhuǎn)，成為通假。

在現(xiàn)今出土的甲骨文和發(fā)現(xiàn)的青銅器金文上，時?？梢砸姷健澳隆弊帧Ｎ髦芤詠淼膫魇赖浼幸渤Ｓ杏涊d。然而“繆”字的出現(xiàn)卻比較晚。而中國古代應(yīng)用謚法的時代，雖然不會是真如《逸周書·謚法解》中周公旦與太公望“乃制謚，遂敘謚法”。但是眾多的學(xué)者考證:謚法的應(yīng)用不會晚于西周末期。顯然，將“繆”字套入謚法，與實(shí)際不符。

鑄于周穆王或者以后不久的譎簋銘曰:“唯六月既生霸，穆王在芳京，漁于大沱?！边@里暫且不論穆王之號是生稱還是死謚，無論怎樣，在最初的時候，必是稱穆王而非繆王。差不多同時的還有穆公簋，簋蓋銘文“唯王初女(汝)□，乃自商師還，至于周。王夕饗于大室，穆公侑御，王呼宰利錫穆公貝二十朋，穆公對王休，用作寶皇簋”。［9］此穆公雖然不是秦穆公，然而也可以作為秦穆公謚號為“穆公”的旁證。

同樣，從史書記載中也可見端倪，最早的幾部史書中皆可見穆王、穆公、穆伯、穆子之稱，而未有繆王，繆公之稱。以后“穆”“繆”相通，史書中從偶爾所見“繆公”而至后來“繆公”泛濫，大有蓋過“穆公”之勢。

故梁玉繩在《人表考》中云:“案秦伯之謚，《公羊》、《史記》作繆，與穆同。……惟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云:《論衡》言秦穆為繆，音繆?？尚σ印?。［10］

總而言之，秦穆公為謚號，本來沒有秦繆公這樣的稱號，只是后來流傳越廣，秦穆公因?yàn)榘l(fā)音相近而誤讀為秦繆公。后來之人，不加分析，于史書之中雜亂稱之，竟使秦繆公之號為人所接受。

秦人對秦穆公的崇敬僅次于對其祖先的崇敬，秦孝公在招賢令中說:“昔我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為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為后世開業(yè)，甚光美?！睒O力贊美穆公的功績，卻用秦繆公之號。可見當(dāng)時，“繆”僅通“穆”。而繆字還沒有含有貶損其德的意思。故在《史記》中，司馬遷將“穆公”與“繆公”雜用。顯然，司馬遷認(rèn)為，二者具有同樣的意義。這并非僅僅是針對秦穆公，對其他以“穆”字為謚號的王公士大夫也是一樣。如《史記·宋徽子世家》中同樣稱“宋繆公”，因此可以知道，《史記》中秦穆公和秦繆公的不同稱法僅僅是司馬遷所引材料的不同所致。

而作《逸周書·謚法解》之人顯然不識“穆”字與“繆”字的通假，而又將“繆”寫入謚法之中，更編造了一個“名與實(shí)爽”的假惡謚號。不然，如何解釋，得“繆”謚號者都與“穆”號者為同一人，至于其他，則再無他見。

注釋

①現(xiàn)將《黃鳥》整篇抄錄如下，以供參考:

交交黃鳥，止于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

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維此仲行，百夫之防。

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交交黃鳥，止于楚。誰從穆公?子車針虎。維此針虎，百夫之御。

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1］竇曉光.釋秦穆公與秦繆公［J］.安徽史學(xué)，1986(1).

［2］楊東晨，楊建國.秦人秘史［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168.

［3］王遂常.秦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4］林劍鳴.秦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5］馬非百.秦集史［M］.中華書局，1982.

［6］趙立偉.睡虎地秦墓竹簡通假字研究［A］.簡帛語言文字研究［C］.成都:巴蜀書社，2002:35.

［7］黃侃.文字聲韻訓(xùn)詁筆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56.

［8］吳澤順.音轉(zhuǎn)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6:255.

［9］徐中舒.殷周金文集錄［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340.

［10］梁玉繩.人表考［M］.廣雅書局匯編本，上海: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影印.

Comparison of Posthumous Title Between Qin Minong and Qin Miaogong

Tang Zhihui

Qin Mugong and Qin Miaogong are posthumous title.Many people make mistake to take QinMugong as QinM-ugong and the new comer made the same mistake in the posthumous title.With the development of regulations for posthumous title in the end of Warring States Period，people still take Qin Miugong as Qin Miaogong to lead to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regulations for posthumous title.

Qin Mugong;Qin Miaogong;Posthumous title;Regulations for posthumous title

K207

A

1672－6758(2012)02－0125－2

唐志輝，碩士，徐州師范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江蘇·徐州。郵政編碼:22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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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宋瑞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