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春蓉

(廣東技術師范學院 天河學院,廣東 廣州 510540)

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篇》云：“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這句話道出了大自然物象對人情感的觸動，大自然物象甚多，花卉就是其中很重要的一類，如“耐寒唯有東籬菊，金粟初開曉更清”，“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等。 “桃李”也屬于花卉，其意象在古代文學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耳熟能詳?shù)摹疤依畈谎?，下自成蹊”、“桃李滿天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等。而我們知道，“桃李”由“桃”和“李”組成，那么最初這兩類植物是因什么而結(jié)緣從而被緊緊綁在一起，形成一個穩(wěn)定的組合意象呢？經(jīng)過筆者考證，“桃”“李”最初的“結(jié)合”源于其生物屬性，而“結(jié)合”之后，“桃李”意象得以形成并發(fā)生改變。

一、“桃李”意象的形成

(一)從生物屬性來看

桃，薔薇科，落葉小喬木，李屬。這種親密的因緣使得它們常常并稱，這樣便產(chǎn)生了“桃李”意象。據(jù)中外植物學家研究，李屬植物大部分在我國的西北和西部，生長環(huán)境很相似，這一點，《山海經(jīng)》上曾經(jīng)記載過?！渡胶＝?jīng)》為上古山川地理之書，對植物分布等情況的記載較為詳細，據(jù)筆者統(tǒng)計，《山海經(jīng)》中論述“桃”16次，“李”6次，而在對“桃”的16處記載中，有6處寫到了桃的分布，而其中的5處恰好是與“李”一起出現(xiàn)的，如：

又東北三百里，曰靈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青雘，其木多桃、李、梅、杏。

又東四十里，曰卑山，其上多桃、李、苴、梓，多纍。

又北百一十里，曰邊春之山，多蔥、葵、韭、桃、李。

又南水行八百里，曰岐山，其木多桃李，其獸多虎。

又南水行七百里，曰孟子之山，其木多梓桐，多桃李。

靈山位于鳳翔縣城西30里；卑山位于河南沁陽；邊春之山即昆侖山，位于甘肅、新疆、青海之間；岐山位于今陜西岐山縣，在扶風、鳳翔之間。由此可見，桃樹和李樹主要分布于我國北方的西部、西北部，且栽培歷史悠久。共同的生物屬性決定了共同的生存環(huán)境，因而桃樹李樹往往栽種在同一區(qū)域，久而久之，人們便將桃李并稱了。

(二)從物候表征以及桃李花特點來看

桃花和李花的盛開均代表著春天的來臨。《呂氏春秋·仲春紀》言：“仲春之月，始雨水，桃李華，倉庚鳴?！庇晁鄷r，桃李始開，桃紅李白，草長鶯飛，春季來臨。

桃李花的特點是桃花極紅，而李花極白。唐朝詩人賀知章《望人家桃李花》 “桃花紅兮李花白”極顯桃花與李花之本色美，正如清代李漁所言：“桃色為紅之極純，李色為白之至潔，‘桃花能紅李能白’一語，盡足二物之能事?！鄙L于春天的絢麗浪漫的桃花李花給人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于是人們在小園內(nèi)遍種桃李，如王周《小園桃花始花，偶以成詠》即曰：“桃李裁成艷格新，數(shù)枝留得小園春。半紅半白無風雨，隨分夭容解笑人?！碑斎藗冇诖杭驹趫@林遍種桃花李花時，桃李的關系也日趨緊密。

(三)從早期的文學作品來看

先秦文獻常常將桃李并提?！对娊?jīng)》是我國詩歌的源頭，后世詩歌的意象基本取材于《詩經(jīng)》，而《詩經(jīng)》常常桃李并提，比如《召南》“何彼襛矣，華如桃李”，《衛(wèi)風》“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大雅》“投我以桃，報之以李”……《詩經(jīng)》詩樂舞三位一體，詩句朗朗上口，因此“桃李”意象便傳唱開來了。除《詩經(jīng)》之外，不少其他先秦典籍也將桃李并提，比如《管子·地員》篇 “五沃之土……其左其右宜彼群木……其梅、其杏、其桃、其李”，《呂氏春秋》“桃李蔭于行者莫之援也”，《墨子》卷五“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則罰之”，《山海經(jīng)》“其木多桃李，其獸多虎”。在先秦諸子典籍中多處表達的積累下，桃李并稱便成為一種習慣，在后世文學作品中，桃李便逐漸形成了一個穩(wěn)定的組合意象。

二、“桃李”意象在文學作品中的含義

桃李意象形成后，在眾多文學作品中衍生出不少意義。

用來形容女子之美。這一意義要追溯到《詩經(jīng)》時期，《詩經(jīng)·召南》有云：“何彼襛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孔穎達《毛詩正義》曰：“言何乎彼戎戎者，其華之色如桃李華也，以興王姬顏色之盛與齊侯之子。……直言華如桃李，則唐棣之華如桃李之華也。以王姬顏色如齊侯之子顏色，故舉二木也?！?“齊侯之子”指《衛(wèi)風·碩人》中有名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大美女莊姜，而此篇用“齊侯之子”形容王姬，說明王姬亦有莊姜的美貌，“華如桃李……顏色俱盛”說明二女面色紅潤，用桃之紅、李之白形容她們的面色，最為合適了，因而“桃李”常常被用來形容女子之美。類似的還有唐朝崔顥《盧姬篇》：“盧姬少小魏王家，綠鬢紅唇桃李花?！彼纬搜a之《點絳唇》“檀口星眸，艷如桃李情柔惠。據(jù)我心里，不可相拋棄”等。

用來表現(xiàn)時光易逝、人生失意的感傷。桃花李花開時明艷，而花期極為短暫，前后不過十五天便又匆匆凋謝，來時絢爛，去時如淚雨般紛紛落下，帶給人一種傷感的情緒。因此，不少詩人借著桃李花之凋謝，來抒發(fā)自己的失意。較早時期的作品有曹植的《雜詩七首》其四：“南國有佳人，榮華若桃李?！瓡r俗薄紅顏，誰為發(fā)皓齒。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表達了對佳人榮華短暫的悲傷之情。后來的詩人紛紛效仿，如唐朝詩人李白《雜曲歌辭·前有一尊酒行二首》中“青軒桃李能幾何，流光欺人忽蹉跎”，表達了對歲月流逝的感慨。唐朝詩人宋之問《有所思》中“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女兒惜顏色， 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表現(xiàn)了容顏易老的惆悵心情。

妖艷、低俗的象征。此種含義在宋朝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宋代程棨《三柳軒雜識》將花分為“五十客”，即牡丹為貴客，梅為清客，蘭為幽客，桃為妖客，杏為艷客……李花為俗客，并評曰：“余嘗評花，以為梅有山林之風，杏有閨門之態(tài)，桃如倚門市娼，李如東郭貧女?！碧依畹牡匚辉谒未ɑ苋烁窕谋尘跋?，地位大大下降。這點也表現(xiàn)到了文學作品上，宋詩如邵雍《人心》“多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韋鑲《紫荊花》“不隨桃李色，俗眼莫相輕”，吳芾《和陳天予巖桂》“天然風韻月中來，頗鄙人間桃李俗”，宋詞如洪皓《訪寒梅》“可怕長洲桃李妒，度香遠。驚愁眼，欲媚誰”， 朱淑真《菩薩蠻·木樨》“也無梅柳新標格，也無桃李妖嬈色”，《醉落魄》“桃李雖繁，其奈太粗俗”，韓淲《好事近》“紛紛桃李太妖嬈，相對夜闌燭”，李曾伯《沁園春》“紛紛輩，笑渠儂桃李，徒競春華”，《宣州竹 墨梅》“恥同桃李困春容”，李遵勖《望漢月》“此花(菊花)開后更無花。愿愛惜、莫同桃李”……我們從這些作品可以看出，宋朝時期，在與其他花卉進行對比時，桃李往往敗下陣來，成為妖艷、低俗的象征。

表達思鄉(xiāng)之情。桃李的種植面積廣泛，古代不少家庭都在自家庭院親手種植桃李，當他們?nèi)ギ惖刂\生時，見到當?shù)氐奶依顣r，便會涌起他們濃濃的故園情，因而，桃李也成為表達故園情思的常見意象。如秦觀《沁園春》“憶那處園林，舊家桃李。知他別后，幾度花開”，在他鄉(xiāng)依然想著老家的桃李；無名氏《魚游春水》“又是一番新桃李，佳人應念歸期，梅妝淡洗”，看到桃李，便想到了回家的日子；黃公度《好事近》“湖上送殘春，已赴別時歸約。好在故園桃李，為誰開誰落”；無名氏《風流子》“回望故園桃李，應待人歸”，都借故園之桃李抒發(fā)濃濃的鄉(xiāng)愁。

美好品德的象征?！妒酚洝肪硪话倭憔旁疲骸坝喽美顚④姡绫扇?，口不能道辭。及死之日，天下知與不知，皆為盡衰，彼其忠實心誠信于士大夫也。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搜噪m小，可以論大也?！碧扑抉R貞索隱曰：“姚氏云‘桃李本不能言，但以華實感物，故人不期而往，其下自成蹊徑也。比喻廣雖不能道辭，能有所感，而忠心信物故也?！鳖亷煿抛ⅰ疤依畈谎?，下自成蹊”曰：“蹊，謂徑，道也。言桃李以其華、實之故，非有所召呼，而人爭歸趣，來往不絕，其下自然成徑。比喻懷誠信之心，故能潛有所感也?！薄爸倚男盼铩薄皯颜\信之心”均是美好品德的表現(xiàn)，“桃李”的這種意義在詩歌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如余靖《寄鄧秀才求桃枝接頭》云“自慚閑所居，豈貪顏色盛。愛渠真不言，可以通三徑”，洪朋《春風》“君看桃與李，成蹊亦無言”，黃庭堅《謁金門》“君似成蹊桃李，如我草堂松貴”，均表現(xiàn)了桃李是美好品德的象征。

喻指優(yōu)秀的學生。這個含義我們至今仍在使用，如“桃李滿天下”。這個意思最早見于《韓詩外傳》：

魏文侯之時，子質(zhì)仕而獲罪焉，去而北游，謂簡主曰：“從今已后，吾不復樹德于人矣?！焙喼髟唬骸昂我砸玻俊辟|(zhì)曰：“吾所樹堂上之士半，吾所樹朝廷之大夫半，吾所樹邊境之人亦半。今堂上之士恐我以法，邊境之人劫我以兵，是以不樹德于人也?！焙喼髟唬骸班妫∽又赃^矣。夫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實。春樹蒺藜，夏不可采其葉，秋得其刺焉。由此觀之，在所樹也。今子所樹，非其人也。故君子先擇而后種也?！?/p>

簡主用比喻批評子質(zhì)培養(yǎng)人才不當。故后人就把培養(yǎng)人才叫做“樹人”，把提拔培養(yǎng)的優(yōu)秀人才叫做“桃李”。因老師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很多，就被譽為“桃李滿天下”了。北宋宰相晏殊知人善任，當世名人范仲淹、孔道輔都出其門下，韓琦、富弼、歐陽修、宋祁等人均被重用，他庭前“堂上葭莩推富范；門前桃李重歐蘇”的對聯(lián)，是他選賢任能的真實寫照。

總之，桃李意象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桃李的生物屬性相似,二是桃李花的物候表征以及特點相似,三是頻頻并同時出現(xiàn)在早期文學作品中。由此，桃李便以穩(wěn)定的意象出現(xiàn)在后世的文學作品中，產(chǎn)生了大量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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