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莉,劉 進
(西華師范大學 文學院,四川 南充637002)
中國是個充滿神秘氣息的國度,在這里人們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輝煌文明,同時也造就了自己的文學傳奇。在傳統(tǒng)戲曲小說里面出現(xiàn)的花園,大都是作為男女相愛相戀的背景,花園中的魚戲水、比翼鳥、并蒂蓮等都有很濃厚的文化積淀。這些事物幾乎也成了男女相悅、相惜的獨特言說體系和一種集體無意識,《牡丹亭》、《西廂記》等作品即是如此。任何時代,人們對于美的向往都是那樣迫不及待,或許是現(xiàn)實人生太過沉重,以至于在魯迅、蕭紅、史鐵生等現(xiàn)當代作家眼中,花園承載著更為復雜和豐富的蘊意。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后花園》、《我與地壇》諸如此類作品中,作家已將自身的經(jīng)驗融入“花園”這一意象之中,它是作家們個人生活歷程中不可磨滅的一部分。這是一處愛與溫暖的盛放之地,是感知生命存在、靈魂安頓之地。總之,作為原型意象的花園,可以說是時代潮流和歷史文化積淀共同作用下的結(jié)果。
“文學作品中的意象是一種獨特的審美復合體,是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既是有意義的表象,又是有表象的意義,是對作品有著整體性意義的美學范疇?!盵1]在明清小說中,花園可以說是一個結(jié)構(gòu)性的意象,說到花園就會讓人不由地想到才子佳人、私訂終身等故事。
湯顯祖自幼就從老師羅汝芳那里接受“王學左派”的思想。這一學派反對程朱理學,力圖擺脫“存天理,滅人欲”的封建禮教的束縛?!赌档ねぁ肪褪撬膶W主張的顯現(xiàn),借助杜麗娘和柳夢梅生死離合的愛情故事,歌頌了反對封建禮教、執(zhí)著追求愛情自由和強烈要求人性解放的精神。杜麗娘,在嚴格管束下成長,白天睡會兒覺是違反家教,衣裙上繡上兩朵花、一對鳥也受責備,年過十六歲竟連自家后花園都沒有去過。除父親外唯一可以接觸到的男人就是她的老師,但又是一個陳腐至極的老學究。環(huán)境的寂寞、精神的壓抑、生活的空虛,使這位正在成熟的青春少女非??鄲灐T谘经h(huán)春香的誘導下,她第一次踏入后花園,后花園中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奇的。當然,這里也是她命運轉(zhuǎn)變的開始。在后花園中,她找到了自己的愛情,牡丹亭、芍藥欄、湖山石畔……“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的情思與父母、師傅的教誨相比更讓她心馳神往。作者在后花園里面開辟了一方啟蒙真情的邊緣性樂土。正如龔鵬程先生所說:“人文意識一旦展開,人即游離出原始自然跟天地合同的境域,成為生命的畸裂,所以樂土的追尋才會不斷涌現(xiàn)。”[2]
《西廂記》、《紅樓夢》等作品中以“后花園”為背景上演著不同的故事,但是后花園在作者筆下都有一個共同特點:這都是一處花草茂盛,處處充滿生機的地方。為什么眾多作品都選擇這樣一個地點來促成青年男女的愛情呢?最簡單的一個原因是后花園很少有人去,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即便被人發(fā)現(xiàn)也很容易藏身。除此之外,選擇后花園為背景還有一個更深刻的背景和原因。早在春秋時期,人們就沿襲以春天為婚期的風俗,祝福婚姻像春天一樣充滿生命力。但隨著封建社會禮教束縛的不斷加劇,社會不能給青年男女談情說愛提供一個真正的自然寬松的環(huán)境。于是,作家們就獨具匠心地選擇了后花園這一獨特的邊緣性場景,后花園便成了她們追尋和實現(xiàn)自己青春夢想的地方。
魯迅的雜文和小說總是給人一種憤世嫉俗的感覺,長期以來,人們經(jīng)常把他當成一個“橫眉冷對千夫指”的斗士形象,不茍言笑,一臉清苦、堅毅。但是,他的散文集《朝花夕拾》卻一改這一形象,字里行間無不彰顯著魯迅先生心靈世界里最為柔和與不為人知的一面,從而也促成了他散文的獨特韻味。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朝花夕拾》這個散文集中寫得最動情的一篇文章,無論是百草園的兒時趣事,還是三味書屋的學習生活,都是美麗難忘的。雖然文章的主題通常被闡釋為對封建社會教育的批判,但是,細細品味可以體察到,表現(xiàn)童心童趣才是文章的主旋律和關(guān)鍵所在。對于熟悉百草園的成人而言,百草園之于他也許并沒有什么新奇和趣味,然而對于好奇心很強的孩童魯迅而言,卻另當別論。菜畦、石井欄、從草間竄向云霄的叫天子,這些景物被作家安排得井然有序,從低到高,為我們營造了一個立體多彩和充滿生機的空間,同時也為我們展示了魯迅童年的無限樂趣。菜畦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那碧綠的顏色也是魯迅童年的主色調(diào);石井欄是光滑的,之所以光滑是因為人們長年累月地使用它,然而知道它的光滑,正是因為童年魯迅關(guān)注過它,或者說還很多次摸過它;那忽然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的叫天子,簡簡單單幾個字不僅僅寫出了鳥兒的機警敏捷,而且還透露出了童年魯迅對于鳥兒的自由高飛那種羨慕之情?;蛟S因此他還埋怨和疑惑:人類為什么沒有一雙能高飛的翅膀?從這些錯落有致的景物描寫,我們可以看出作者為我們勾勒的是一個“到處都有樂趣”的兒童樂園。
在文章結(jié)尾作者說:“這東西早已沒了罷?!边@表達了魯迅對這一去不返的美好時光深深懷念和惋惜之情。除卻慣常的斗士形象,這般感情細膩的魯迅對于我們同樣真實可感,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一種情愫表現(xiàn)才使得魯迅的形象更加立體豐滿,容易親近。韋政通先生說過:“生命的成長,完全是一個反自然的過程,人要拾回失去的純真,必須反逆著社會化的發(fā)展,在自我本身下一番大工夫?!盵3]用“天性”來補充“人性”中殘缺的一面,也許是作為邊緣性存在的百草園留給我們的警醒和饋贈。
在西方心理學中,意象表示有關(guān)過去的感受上、知覺上的經(jīng)驗在心中的重現(xiàn)或回憶。意象派詩人龐德認為,意象是“一種在瞬間呈現(xiàn)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jīng)驗”[4]??梢?,意象與經(jīng)驗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負載著作家獨特的生命體驗。
在當代作家中,史鐵生的堅強是令人敬佩的。一個充滿希望和未來的青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上帝的一個玩笑,他的“現(xiàn)在”成了地獄,終日不得不承受來自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史鐵生后來回憶到:“雙腿癱瘓后,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著天上北歸的雁群,我會突然把面前的玻璃砸碎;聽著李谷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墻壁……我狠命地捶打這兩條可恨的腿,喊著‘我可活什么勁’?!盵5]自身的現(xiàn)狀讓他真切地體味到了人生的變化無常和近在咫尺的苦難,咀嚼到了幻滅的沉痛和悲哀。曾經(jīng)神圣肅穆的地壇被人們遺忘了,雙腿殘廢的他似乎也被人們遺棄了,史鐵生看著和他具有同樣命運的地壇,似乎找到了一個同為天涯淪落人的知音一般。于是地壇成了他每日必去的地方,這一廢棄的荒園也成了他釋放自己情感的港灣。在他和地壇被遺棄這一事實面前,幸運的是,史鐵生在這荒廢的地壇里還看到了蜂兒、螞蟻、瓢蟲、蟬等忙忙碌碌的小昆蟲,還有“滿園子都是草木競相生長弄出的響動,悉悉碎碎片刻不息”[6]。地壇向史鐵生展示了一個鮮活靈動的生命世界,地壇里的每一個小昆蟲及其構(gòu)成昆蟲生長背景的雜草樹木,它們都是那樣卑微,有的甚至朝生暮死,可是它們卻都是在按照自己的方式和自然法則成長和生存。它們的生命如此隨性淡定,促使史鐵生進一步地思考到,每一個個體生命都有屬于自己的那份心酸和超越之后的喜悅。這充滿生機的地壇,使史鐵生看到了生命的希望,也讓他徹悟了生和死這一哲學命題。
至此,這個被廢棄、被邊緣化的地壇不再是一個荒廢的花園,它已經(jīng)完全滲進史鐵生的血液和骨髓中,幫助他完成了對生命的體驗和探索,使他超脫了肉身困頓的苦刑,獲得了精神上的安頓和棲居。最后,他從一個悲觀厭世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參悟生命超越自我的智者。
在中國文學的各個階段,作家們都或明或暗地進行著“花園”的書寫,花園這一意象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典型意象。尋根究源,正是由于人類心理上的集體無意識使其在審美情趣上表現(xiàn)出某種趨同。以前人們普遍地將花園作為樂園來看待,而且作為與現(xiàn)實世界相對照的審美意象進行書寫。特別是在戲曲中,花園的書寫已經(jīng)掙脫了士人道德觀念的束縛,成為青年人原始欲望生發(fā)的隱喻式場景。歷史發(fā)展到現(xiàn)代和當下,花園意象的真實所指已和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精神世界緊緊相連。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的詰問、思考和超越,經(jīng)過這一曲折復雜過程,“花園”這一獨具意味的意象伴隨著強烈的生命體驗已經(jīng)深深烙印在作家們的心中,而且成為他們?nèi)蘸蟮母星榧耐泻途駳w宿,可以說這是“花園”意象更深層次的審美意蘊。
不論“后花園”、“百草園”還是“地壇”,可以說它們都是一種邊緣性的存在,常被主流意識文化所排斥。但是“花園”這一獨特意象折射的卻是對現(xiàn)實政治和文明秩序的不滿和挑戰(zhàn),盡管方式上具有唯美和非理性的色彩,但是它卻在促使人性和諧發(fā)展的方面,有著重要和深遠的作用與意義,所以說:“天堂必須永遠重建?!盵7]
[參考文獻]
[1] 楊義.中國敘事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75.
[2] 龔鵬程.幻想與神話的世界——人文創(chuàng)設與自然秩序[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2:355.
[3] 黃登山.老子論人生[J].東吳中文學報,1998(3).
[4] 黃晉凱,等. 象征主義·意象派[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9:135.
[5] 史鐵生. 秋天的懷念[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1.
[6] 史鐵生. 我與地壇[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2.
[7] 馬爾庫塞. 愛欲與文明[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