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文
“禪茶一味”是近年來文人茶客品茶論道時,經(jīng)常提起的一句法語。但禪茶一味是什么味,這又恰似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一樣,是不可言語道來,究竟只能親悟的禪機。然而明月非指,卻必借指以指月。禪茶之味雖只能自品自得,然欲知曉茶與禪之間的歷史淵源,強假名相,亦可粗淺而論。故借此略談一些自己對禪茶的感想。
要在禪與茶之間找到一個得以共鳴的共同點,我以為就在于一個“道”字。所謂“大道本來平等”,“圓同太虛,無欠無余”。不論是坐禪,還是吃茶,背后都蘊含著這么一個共同的宇宙、人生真諦,這便是道。禪宗所說的這個“道”,也就是佛經(jīng)中常見的“佛性”、“法身”、“真如”之異名。為避免學人落入名相之窠臼,古尊大德也把它喚作“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此“本來面目”的道非僅是眾生皆有的如來藏,亦遍在于黃花、翠竹間,當然也存在于起火、沸湯的茶飲中。但是為什么禪宗尤其借助于茶事,提示人們去參悟這么一個終極實在呢,這實在有眾多機緣促成。
傳說達摩面壁9年,為防昏睡,割下眼皮擲之于地,旋即長出兩棵茶樹,達摩采食茶葉后立刻神清氣爽,睡意全無,順利完成了9年的面壁禪定。這當然是一個近乎于荒誕的禪茶神話故事。實際上中國的產(chǎn)茶史源遠流長,中唐以前,茶字常寫作荼 ,在《爾雅·釋木》中就有關于苦荼的記載,且西漢王褒的《僮約》中又有“烹茶”、“買茶”之事,[1]467-468故早在秦漢,中國就已有茶葉的生產(chǎn)與飲食。兩漢之際佛教傳入中國后,因茶具有提神醒腦,利于禪修的藥用功效,自然也就被寺院僧眾所接納。陸羽《茶經(jīng)》載劉宋時,曇濟道人即以茶飲招待皇子子鸞、子尚二人。子尚可能此前從未嘗過茶水,贊嘆曰:“此甘露也,何言荼茗?”大約六朝時飲茶尚未形成風尚,后至唐代,飲茶之風始盛。唐人裴汶在《茶述》中說:“茶起于東晉,盛于今朝?!盵2]664唐代《茶經(jīng)》成為第一部全面介紹茶之來源、生產(chǎn)、器具、烹煮、飲用等等事項的專著。其作者陸羽亦因此被后人尊為茶圣。值得注意的是,當中唐時期《茶經(jīng)》等茶書問世,飲茶開始盛行的時候,禪宗也進入了佛教史中一枝獨秀的繁榮階段。茶飲在世俗漸成時尚的同時,其亦風行于禪宗叢林。與陸羽交往甚密的皎然寫下過著名詩作《飲茶歌誚崔石使君》:“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翁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盵3]9260皎然在詩中第一次提出了“茶道”這個詞。但我認為,此時茶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了禪僧的生活,但飲茶尚未與“禪道”發(fā)生契合,也就是說皎然詩作中的“茶道”與后世所說“禪茶一味”中的“茶道”還是有距離的。因為皎然在詩句中,是以丹丘得道來比況崔石飲茶后的恣睢神態(tài)。丹丘乃道教神仙之通名,皎然在另一首詩《飲茶歌送鄭容》中寫道:“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翼羽。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宮人不識。”[3]9262很明顯,兩首詩都是以道教的神仙境界來說茶道的。這里的“茶道”與其說是禪道,不如勉強說為仙道,當然也就談不上“禪茶一味”。
吳言生教授曾經(jīng)說:“茶道,是飲茶時所體現(xiàn)的思想內涵和精神品味”,不同于“茶技”與“茶藝”。[4]30-32那么這個時期最早出現(xiàn)的“茶道”是什么樣的思想內涵和精神品味呢?陸羽的《茶經(jīng)》可以提供一個參考。《茶經(jīng)》中有一句話:“茶之為用,味至寒,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薄熬袃€德”是人生的精神品質,是在飲茶這樣一種行為上提升出來的一種品德,可以被視為茶道?!皟€德”者,《周易》否卦象辭曰:“君子以儉德辟難”。陸羽雖從小被禪師收養(yǎng)長大,但對佛教并無好感,曾說:“終鮮兄弟,無復后嗣,染衣削發(fā),號為釋氏,使儒者聞之,得稱為孝乎?羽將授孔圣之文?!盵5]4193《茶經(jīng)》中并無明顯佛教思想的痕跡,其提出的“精行儉德”顯然屬于儒家的理想人格??偠灾?,不論是皎然詩作中首次描寫的“茶道”,還是陸羽《茶經(jīng)》中提出的飲茶人“精行儉德”的品質,都不具有佛教獨有的思想特性,當然也不具有禪的性質??梢哉f這僅僅是“茶道”形而上提升的最初嘗試,然而尚未與禪思想發(fā)生融合。
禪與茶在“道”上的結合,應始于禪宗大德趙州從諗“吃茶去”的一樁公案。 《古尊宿語錄》記到:“師問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間否?云:不曾到。師云:吃茶去!又問那一人曾到此間否?云:曾到。師云:吃茶去!院主問: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去即且置,曾到,為什么教伊吃茶去?師云:院主!院主應諾。師云:吃茶去!”[6]88雖然趙州的回答僅僅三字,但已將禪的精神體現(xiàn)在“吃茶去”中。此中禪宗機鋒所蘊含的大機大用是陸羽、皎然等輩談茶論道時不曾出現(xiàn)的。我認為在這種吃茶平常事背后貫徹的禪之精神才是禪茶一味的道之所在。那么禪茶一味的“道”又是如何在“吃茶去”中體現(xiàn)的呢?這可以從趙州禪的整體思想中去把握。趙州從諗師從于南泉普愿,普愿與百丈懷海、西堂智藏同為馬祖道一門下的“三大士”,甚至包括馬祖之師南岳懷讓,師徒諸人的思想基本一致,是禪宗思想發(fā)展史上重要派系洪州禪的代表人物?!俺圆枞ァ蹦酥劣凇岸U茶一味”背后的禪學思想需要結合在洪州禪的特點中才能明了把握。宗密總結該家禪的思想說:“觸類是道而任心……起心動念,彈指磬咳揚扇,因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飲食,一一皆面。”[7]534用馬祖道一自己的話說則是:“平常心是道……如今行住坐臥、應機接物,盡是道。道即是法界?!盵8]3洪州禪吸收了《莊子》“道在瓦甓”“每下愈況”的思想,在惠能禪體用相即的基礎上,“由以往強調向體的回歸轉入對用的自覺”。[9]711與其它禪宗派系不同,尤其與后來青原系下曹洞宗思想不同的是,洪州禪尤其強調用上見體、以用代體,“立處即真,盡是自家體”。[8]3無需枯坐打禪,在“搬柴運水”叢林生活的日常中,即能體悟禪的全體大用。所以不論此處趙州對新到喚作吃茶去,或是吃飯去,都是警醒后學禪僧于當下日用中見道的機鋒。如面在多般飲食中,法界之道亦在日常行住坐臥中,不拘于形式。相傳近時凈慧法師住錫柏林禪寺的時候,有客到訪,欲參趙州古茶中的真諦,法師奉上的一杯,竟是熱氣騰騰的果珍。[10]令訪客愕然,亦讓人贊嘆法師禪意機鋒不遜古德。所以禪茶之道,不在落于窠臼的茶之形式,而在于用平常心觀待一切物事所契合的道。道不在乎他處,就在于當下的平常心中。如果我們時時保有一顆平常心,那么禪中三昧盡在眼前的一杯茶水中。弘一法師在臨終前曾有偈語,其曰:“執(zhí)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盵11]250涅槃之境是不可言語道的,我們能感觸的就在于滿園的春花和天心一涼圓月。馬明博先生曾經(jīng)編撰過一冊論茶道的書,借弘一法師的偈子名之為《天心月在杯中圓》。我很喜歡這個書名點出的禪茶精神,也借作本文的題名。如果把天心月比作禪,那么杯中月圓恰恰就是禪茶一味所追求的禪的覺悟。禪語曰:峨嵋之月落于錦江,亦照吳會。只要我們掃除執(zhí)著,以平常心品茶,那么正如圓月在我杯中,禪無需遠求,亦在此茶中。這也許就是趙州從諗禪師簡單一句“吃茶去”給予我們無處著落的攀緣心的一記呵棒。
洪州禪到了兩宋之際發(fā)展為五家禪里最具特色的臨濟宗。臨濟宗的黃龍派后來由日僧明庵榮西傳入日本,榮西歸國的時候同時帶回了中國的茶種,并撰有《吃茶養(yǎng)生記》一書,傳說他用二月茶治好了幕府將軍的熱病,這使得飲茶之風在日本也興盛了起來。但如同陸羽、皎然,榮西也并沒有將茶與禪結合起來,《吃茶養(yǎng)生記》和《茶經(jīng)》一樣并沒有涉及到關于禪的思想。在日本,將趙州從諗?shù)摹俺圆枞ァ倍U思想發(fā)揚光大的應是后來的村田珠光、千利休、千宗旦等人。村田珠光有一篇短小的《心之文》,指出了茶道中應該注意的是謙虛、自信,以及融合和漢之境,并且在茶道中最重要的不是器具,而是人。但是最能體現(xiàn)珠光禪茶一味精神的,應該是收錄在《日本茶道古典全集》中《珠光問答》的幾段文字?!吨楣鈫柎稹分杏涗浟舜逄镏楣馀c其師一休宗純以及足利義政將軍之間關于茶道的一些對話。一休曾經(jīng)要求珠光參悟“吃茶去”的趙州意,珠光一時不解。一休為了提示珠光,令人端上一碗茶水遞給珠光。珠光方伸手要接,一休大喝一聲,將茶碗打翻在地。由此珠光當下頓悟,答云:柳綠花紅。領悟了趙州禪意后的珠光提出了“佛法即在茶湯中”的主張,如上所論,這正是深契洪州禪“用上見體”、“以用代體”精神的表述。后來當足利將軍問珠光何為茶道大意的時候,珠光的回答非常有意義。他說:“一味清靜,法喜禪悅,趙州知此,陸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卻人我之相,內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間,謹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笨梢姶逄镏楣庖彩侨绱苏J為:陸羽的《茶經(jīng)》雖在茶文化上地位較高,但仍未通達禪的境地,而只有趙州從諗?shù)摹俺圆枞ァ比帧爸恕薄T谥楣饪磥?,只有上升為禪的茶道才是真正的茶道,也才具有茶道的靈魂。珠光最早提出的茶道四諦:謹、敬、清、寂,被后來的茶人略改為和、敬、清、寂而廣為人知,這可以視為禪茶精神的具體化。禪在茶湯中,吃茶即修禪,所以說禪茶一味,禪茶之味的具體落實即是和、敬、清、寂四德。這里順帶指出,國內一些學者認為“禪茶一味”源自宋代臨濟僧圜悟克勤的墨跡,且“禪茶一味”四字又被一休作為嗣法證物傳給珠光,以及后來代代珍傳。這實際上是一個訛傳。目前無有證據(jù)可知圜悟克勤曾寫過或說過“禪茶一味”或“茶禪一味”這樣的話。盡管趙州從諗時已經(jīng)具備了這樣的一種思想,但此法語的正式提出,恐怕要晚至千宗旦(千利休之孫)著《茶禪同一味》一書之時 。包括“和敬清寂”這四個字,至千利休時也未見記載。所以盡管這樣的思想可能早已在中日萌芽,但給予總結性概括者,應是千利休以后的茶人。村田珠光奉為珍寶掛在茶室中的墨跡掛軸,如今收藏于日本東京富山紀念館者,非但不是所謂圜悟克勤所書的“禪茶一味”四字,亦非圜悟克勤手跡,而是克勤弟子大慧宗杲代克勤所書的傳予虎丘紹隆的文書,只是單純的一幅墨寶,而無關禪茶之事。這在胡建明的博士論文《東傳日本的宋代禪宗高僧墨跡研究》中已有詳盡的考辨,[12]較為可信。所以可以這么說,禪茶一味的茶道精神較早就淵源于中國,但“禪茶一味”這樣一個法語的產(chǎn)生最終是在日本。
把“禪茶一味”、“和敬清寂”的禪茶精神推向高峰的應該是日本戰(zhàn)國時代的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千利休是佛教居士,早年即跟隨大德寺住持大林宗套參禪,并且其后與大德寺住持古溪宗陳有30余年的交往,所以千利休的禪學功底是相當醇厚的。另外從茶道上說,千利休師從于珠光的再傳弟子武野紹鷗,但紹鷗在禪學上的修養(yǎng)相對比較薄弱,甚至學禪晚于千利休,他主要是用功在形而下的茶藝上。 作為村田珠光確立的必融入禪宗境界的茶道,或許可以認為,千利休是直接上承珠光,并把珠光禪茶一味的茶道推向巔峰的。
在千利休時代,宋代的臨濟、曹洞二宗都已傳入日本,并成為日本佛教界的主流。二宗在思想、風格上各有千秋。以至于在禪法上臨濟宗表現(xiàn)為較活潑的看話禪,曹洞宗表現(xiàn)為相對保守的默照禪。靳飛有個觀點,他說千利休巧妙地結合了臨濟的看話禪與曹洞的默照禪,是日本禪宗的集大成者。因為在茶道中,千利休既重視墨跡掛軸的話頭性質,又以規(guī)則法式為臺階,從形式入手而去提高精神境界,如此汲取了默照禪的營養(yǎng)。 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觀點。常言臨濟宗先慧而后定,曹洞宗先定而后慧,各有側重。千利休能在茶道中綜合二者,使得定慧保持一定的平衡,這是對后世禪宗末流泛于狂禪的一種自覺克服。也正因為保持了這樣的一種平衡,日本的茶道故能作為一種“在家禪”,在禪茶一味的理念下,使禪的精神在民間一直保持著綿綿不絕的生命力。
鈴木大拙說“和敬清寂”最后一個要素“寂”是“構成茶道的本質性要素,沒有它便不可能有茶道。而且,只有基于寂的觀念,才能更深入地理解禪與茶道的更深一層的關系?!盵13]859可見“寂”是溝通禪與茶的精神紐帶。在《南方錄》中,千利休這樣解釋“寂”字:“寂之本意,在表示清靜無垢之佛家世界,詣茶室之露地草庵,棄絕塵芥,主客以誠相見,不可強求規(guī)矩法式,唯生火、燒水、沏茶而啜之,不可旁及他事。此即為佛心顯露?!盵13]859千利休又說:“須知茶道無非是燒水點茶?!盵14]323-327可見千利休解釋的“寂”也好,“茶道”也好,無非就是茶事中的歷歷行事。這與唐宋禪僧所說的以平常心,逢茶吃茶,逢飯吃飯,觸類是道而任心,是完全吻合的,是禪注入茶道后,在茶道中再現(xiàn)出的禪。
所以茶道在日本被稱為生活禪,茶道也就是禪宗在活潑的日常行事中,以平常心去體悟的佛教真諦,也就是無處不在的道。“禪茶一味”告訴我們彼岸世界并不需要刻意他求,而恰恰就在平常的此岸世界之中。就好像天心月,當我們以一期一會的心情,恭敬地端起茶碗,而不起波瀾,那么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明月當下就在杯中圓。
[1] 梅鼎祚.西漢文紀:第 13卷[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 139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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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陸羽.陸文學自傳[M]//李昉.文苑英華:第 5冊.北京:中華書局,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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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潘桂明.中國佛教思想史稿:第2卷下[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 2009.
[10] 郭淑敏.趙州嗜茶[EB/OL].(2006-03-26)[2011-08-07].http://www.wuys.com/news/article_show.asp?articleid=811.
[11] 李叔同文集[M].北京:線裝書局, 2009.
[12] 胡建明.東傳日本的宋代禪宗高僧墨跡研究[D].南京藝術學院博士論文, 2006.
[13] (日)鈴木大拙.禪與茶道[M]//張錫坤.佛教與東方藝術.沈迪中, 譯.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 1989.
[14] 楊炳菁.從日本茶道發(fā)展看茶與禪的關系[J].佛學研究, 1998:323-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