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忠軍
(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山東濟南250100)
論顧炎武易學思想與清代易學轉向
林忠軍
(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山東濟南250100)
處在明末清初的顧炎武通過對漢宋易學的檢討,提出了重卦不始于文王、卦爻外無別象、圖書之學為道家易、復程朱易以存易等重要的觀點,彰顯顧炎武以復古和辨?zhèn)螢橹饕獌热莸囊讓W特色。顧氏的易學復古和辨?zhèn)嗡岢龅挠^點,未必完全符合先秦儒家易學,但確有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之功。顧氏在易學研究中倡導的求實精神和考據(jù)方法,引領清初辨?zhèn)魏蛷凸诺牡囊讓W思潮,宣告了晚明空疏學風的終結,自此,易學研究開始轉向,易學考據(jù)之風和漢易復興已成為易學研究的發(fā)展趨勢。當然,顧炎武易學復古是回歸原典不是恢復漢易。
顧炎武;回歸原典;辨?zhèn)畏椒?易學轉向
顧炎武(1613~1682),原名絳,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寧人,亦自署蔣山傭。江蘇昆山人。因故居旁有亭林湖,學者尊為亭林先生。生在明末清初的顧炎武,嫉惡如仇,反對宦官擅權,批判八股考試。清兵入關后,積極投入反清復明斗爭。起義失敗后,他開始了漫長的逃亡生涯,遍游華北。顧炎武閱歷深廣,學問淵博,于經史百家、音韻訓詁、金石考古、方志輿地,乃至國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儀象、水利河漕、兵農田賦、經濟貿易等都有精湛研究,為清代學術開辟了眾多門徑。如在經學上,他繼承明季學者的反理學思潮,注重確實憑據(jù),辨別源流,審核名實,不僅對陸王心學作了清算,而且在性與天道、理氣、道器、知行、天理人欲諸多范疇上,都顯示了與程朱理學迥異的為學旨趣。在音韻學上,考訂古音,離析《唐韻》,分古韻為十部,在闡明音學源流和分析古韻部目上,有承前啟后之功,被譽為古音學的奠基者,其研究成果集中反映在《音學五書》中①關于顧炎武對于經學古音研究,見姜廣輝主編《中國經學思想史》第四卷第八十六章《顧炎武:清代考據(jù)學的先行者》。。顧炎武沒有專門易學著作,其易學思想主要散見在《日知錄》和《音學五書》之《易音》等著作中。
易學史上,依據(jù)《周禮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的說法,《連山》、《歸藏》、《周易》并稱“三易”,已經成為學界共識。而顧炎武反對《連山》《歸藏》稱《易》,認為只有《周易》稱《易》,“《連山》《歸藏》非《易》也”。理由之一,孔子于《易傳》中,言文王作《易》,文王之前伏羲言畫八卦而不言作易。他說:“夫子言包羲氏始畫八卦,不言作易。而曰‘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又曰‘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徳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文王所作之辭,始名為《易》?!?《日知錄》卷一)即言《易》者專指《周易》,不包括《連山》《歸藏》。理由之二,以《左傳》筮例為證,說明《左傳》中凡引《周易》卦及文辭者,是為《易》,而引未見于《周易》文辭,則不是《易》。如《左傳》僖十五年,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曰:吉。其卦遇蠱,曰:“千乗三去,三去之余,獲其雄狐?!背墒陼x楚戰(zhàn)于鄢陵,公筮之,史曰:吉。其卦遇復,曰:“南國□,射其元王,中厥目?!鳖櫻孜淇磥?,此二例,“皆不用《周易》,而別有引據(jù)之辭,即所謂三易之法也?!?同上)
他對于《周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之“三易”作出另一番解釋。認為,稱“三易者”,是“后人因易之名,以名之也。猶之墨子書言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周、燕、齊、宋之史,非必皆《春秋》也。而云《春秋》者,因魯史之名,以名之也?!?同上)也就是說,《連山》《歸藏》不是易,是后人隨《周易》而稱呼之。顧氏力圖通過辨析《連山》、《歸藏》、《周易》名稱之不同,以區(qū)分三部書內容之差別,無可非議。而對于周禮明言“三易之法”之“三易”解釋,卻不能令人信服。易,在古代是筮占通稱。鄭玄注“三易之法”之“易”曰:“易者,揲蓍變易之數(shù),可占者也?!奔捶彩且暂椴菡挤椒ń钥煞Q易?!哆B山》、《歸藏》、《周易》皆以蓍草占,可稱易。以鄭玄解釋,“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連山》《歸藏》以七八占,《周易》以九六占。顧炎武對于“易”字的解釋和以“易”字區(qū)分三易,失之偏頗。
另外,顧炎武提出重卦不始于文王,在文王之前已有重卦。其理由:其一,按照《周禮》記載,“大卜掌三易之法,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其二,以《左傳》為據(jù),“考之《左傳》襄公九年:穆姜遷于東宮,筮之遇艮之隨。姜曰:是于《周易》曰:隨元亨利貞無咎。”由穆姜“獨言是于《周易》,則知夏商皆有此卦,而重八卦為六十四者,不始于文王矣?!?同上)關于重卦問題,是易學史爭論已久的問題。大致上有四種觀點:(一)伏羲重卦。王弼、孔穎達等人主此說。(二)神農重卦。鄭玄等人主此說。(三)夏啟重卦。孫盛等主此說。(四)文王重卦。司馬遷、班固、王充等皆主此說。前三種觀點認為文王不重卦,第四種文王重卦觀點影響最大。但隨著考古的發(fā)現(xiàn),尤其六位構成的數(shù)字卦發(fā)現(xiàn)和《歸藏》六畫卦的出土,證明了重卦不始于文王①詳見拙作《王家臺秦簡〈歸藏〉出土的易學價值》,《周易研究》2001年第2期。。
易象,指《周易》卦爻符號及其象征意義。按照《易傳》解釋,《周易》成書,是先有周易卦爻符號,后有文辭。文辭是根據(jù)卦爻之象而作,即所謂“觀象系辭”。但是,觀象系辭并非每一辭皆依象而作,也就是說,《易》作者觀象系辭只宏觀以象為參照作文辭,而非一一對應作文辭。如果《周易》成書是一象對應一辭,則當有相同象則有相同辭,反之亦然,有相同的辭則有相同的象。事實證明,《周易》文本并非如此。但是以鄭玄虞翻為代表的漢儒夸大易象作用,堅信《周易》觀象系辭是一一對應。以此出發(fā),很難以象融通文辭。為了找到文辭對應的象,達到注經目的,則從《周易》以外尋找象。顧炎武對于漢儒取象的解易方法進行批判,提出了“卦爻外無別象”的觀點,認為圣人系辭觀象只觀《周易》卦爻符號之象,而未取《周易》之外的象,孔子對于《周易》的解釋也未增一象。他說:
圣人設卦觀象而系之辭,若文王周公是已,夫子作《傳》,《傳》中更無別象,其所言卦之本象,若天地雷
風水火山澤之外,惟頤中有物,本之卦名,有飛鳥之象本之卦辭。而夫子未嘗增設一象也。(《日知錄》卷一)
依顧炎武的理解,系辭所觀之象主要指“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八卦之象?!兑讉鳌匪砸紫蟾鼰o別象,也是指八卦之象。他以“頤中有物”和“飛鳥之象”為例,說明《周易》未取八卦之外的易象?!跺鑲鳌丰尅妒舌尽吩弧邦U中有物曰噬嗑”,本是講卦象的,即噬嗑本之頤卦。頤卦象上下為陽爻中間陰爻,陽實陰虛,口頤之象。而在頤中加一陽爻為噬嗑。顯然頤和噬嗑卦名本之卦象。但是頤上艮下震、噬嗑上離下震,這兩卦象內外卦八卦為找不到口頤和頤中有物之象,故顧炎武以此否認這兩卦卦象存在,認為頤字是口頤之義,噬嗑是口咬合之義,《彖傳》釋《噬嗑》言“頤中有物”不是講卦象,而是從噬嗑卦名而來?!跺鑲鳌丰尅缎∵^》言“有飛鳥之象焉”,也是如此。小過中間二陽,上下分別為二陰,內剛外柔,似飛鳥展翅之象。但是《小過》上震下艮,也無法從震艮中見飛鳥之象,故顧炎武否認《小過》有飛鳥之象,認為“飛鳥之象”出自《小過》卦辭“飛鳥遺之音”、爻辭“飛鳥以兇”、“飛鳥離之”。
就其卦象而言,顧炎武認為《序卦傳》和《雜卦傳》有旁通卦和反對卦。他說:“《序卦》《雜卦》皆旁通之說。先儒疑以為非夫子之言,然《否》之‘大往小來’承《泰》之‘小往大來’也,《解》之‘利西南’承《蹇》之‘利西南、不利東北’也,是文王已有相受之義也。《益》之六二,即《損》之六五也,其辭皆曰‘十朋之龜’?!秺ァ分潘?,即《夬》之九三也,其辭皆曰‘臀旡膚’。《未濟》之九四,即《既濟》之九三也,其辭皆曰‘伐鬼方’,是周公已有反對之義也,必謂六十四卦皆然。”(同上)可以看到,他所謂的“旁通”,不是虞翻的“旁通”,而是其“反卦”,也即孔穎達所說的“覆卦”。而其反對,是指由于兩卦卦之反覆而爻位發(fā)生變換。由顧氏“卦爻外無別象”的觀點,可以推知,無論是旁通還是反對不是強加給《周易》文本的,皆為《周易》卦爻符號固有的。
他從“卦爻外無別象”的觀點出發(fā),對于漢儒以象解《易》提出尖銳的批評。他認為漢儒離開了《周易》卦爻象求象,是“象外生象”。漢儒以象外之象融通《周易》,尤其以“象外之象”解釋《易傳》每個字,顯然是背離了《周易》經傳的本義,其結果必然陷入“穿鑿附會”。他以具體事例說明之:
荀爽、虞翻之徒,穿鑿附會,象外生象。以“同聲相應”為震巽,“同氣相求”為艮兌,“水流濕、火就燥”為坎離?!霸茝凝垺眲t曰乾為龍,“風從虎”則曰坤為虎,《十翼》之中無語不求其象,而易之大指荒矣。豈知圣人立言取譬,固與后之文人同其體例,何嘗屑屑于象哉。(同上)
以上是顧氏引漢末虞翻解《文言傳》?!段难詡鳌方狻肚肪盼濉帮w龍在天,利見大人”時指出“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從虎?!庇莘ⅰ巴曄鄳痹弧爸^震巽也”,注“同氣相求”曰“謂艮兌”,注“水流濕、火就燥”曰“離上而坎下”。注“云從龍”曰“乾為龍”,注“風從虎”曰“坤為虎”。在顧氏看來,虞翻之所以如此注《易傳》,根植于《易傳》中每一句話皆依象而立的觀點。這種做法是不了解圣人“立言取譬”,不“屑屑于象”,從而遠離了《易》之大旨。在這一方面,他非常贊賞王弼和程頤以義理解《易》方法,“王弼之注,雖渉于玄虛,然已一埽易學之榛蕪,而開之大路矣,不有程子,大義何由而明乎”(同上)。
對待以象注《易》問題上,顧炎武明確反對漢儒采用互體卦變注經,如他說:“《易》之互體卦變、《詩》之葉韻、《春秋》之例日月,經說之繚繞破碎,于俗儒者多矣?!钡环磳λ稳宄填U等人乾坤生卦的卦變說。他說:“卦變之說不始于孔子,周公系《損》之六三己言之矣,曰:‘三人行,則損一人。一人行則得其友’是六子之變,皆出于乾坤,無所謂自復姤臨遯而來者,當從《程傳》。”(同上)
而在互體問題上,春秋已發(fā)端,《左傳》莊公二十二年載有:陳侯筮遇觀之否,曰風為天于土上山也。觀否兩卦內外卦皆無艮,觀外卦巽變乾為否,否二三四有艮,艮為山,故言“風為天于土上山”。漢儒往往以《系辭傳》“雜物撰徳”、“二與四、三與五同功而異位”為據(jù)而論證易傳有互體和互體的合理性。顧炎武承認春秋時使用,但他否認《易傳》有互體說。他說:“凡卦爻二至四、三至五兩體交互各成一卦,先儒謂之互體。其說己見于《左氏》莊公二十二年:陳侯筮遇觀之否,曰風為天于土上山也。注:自二至四有艮象,艮為山是也。四爻變故。然夫子未嘗及之后人以‘雜物撰徳’之語當之,非也。其所論‘二與四、三與五同功而異位’特就兩爻相較言之,初何嘗有互體之說。”(同上)
同時,他分析了朱熹注大壯卦不言互體。他說:“《朱子本義》不取互體之說,惟大壯五六云卦體似兌,有羊象焉,不言互而言似。似者,合兩爻為一爻,則似之也。然此又創(chuàng)先儒所未有,不如言互體矣,大壯自三至五成兌,兌為羊,故爻辭并言羊?!?同上)按照顧炎武的觀點,《大壯》六五言“喪羊于易”,有羊之象,本之大壯兩爻合為一爻,即初二、三四、五上為一爻,則為兌。朱子言“似”是指“合兩爻為一爻”。但是,先儒從未以此解《易》者,而互體早就有之,因此,他認為朱子此解還不如以互體解之??傊?,在互體問題上,顧炎武既承認互體說,又反對《易傳》有互體說,批判了漢儒將《易傳》論述視為互體說之根據(jù)。
宋初易學與道教有著淵源關系,尤其宋儒所倡導的圖書之學,多源于道教。南宋朱震在《漢上易傳》中則詳細記載了宋初圖書之學傳承,把道士陳摶諸種修煉圖看作是宋初圖書之學的源頭。他說:“陳摶以先天圖傳種放,放傳穆修,修傳李之才,之才傳邵雍。放以河圖、洛書傳李溉,溉傳許堅,堅傳范諤昌,諤昌傳劉牧。修以太極圖傳周敦頤,敦頤傳程顥、程頤。”(《漢上易傳表》)雖然我們不知道陳摶圖書之學具體內容及與宋初圖書之學有何差別,但是可以從朱震記載中看到:宋初劉牧言河圖洛書,邵雍言先天后天圖、周敦頤言太極圖,皆傳之自陳摶。由于南宋朱熹作《周易本義》《易學啟蒙》認同劉牧的河洛之學、邵雍的先天之學和周敦頤的太極圖學,認為圖書之學是易學源頭。自此,圖書之學成為宋易中的顯學,凡言《易》者,無不言圖書之學。在宋儒那里,太極圖、河圖、洛書及先天圖在伏羲時代已成存在,后世《周易》則是繼承了伏羲易學而形成。圖書之學則成為宋儒談論易學起源和解釋《周易》的重要工具。顧炎武以儒家立場檢討了宋儒圖書之學。他說:
圣人之所以學《易》者,不過“庸言”“庸行”之間,而不在乎圖書象數(shù)也。今之穿鑿圖象以自為能者,畔也。(《日知錄》卷一)
若“天一地二”、“易有太極”二章,皆言數(shù)之所起,亦贊《易》之所不可遺,而未嘗專以象數(shù)教人為學也,“是故出入以度,無有師保,如臨父母”,文王、周公、孔子之《易》也。希夷之圖、康節(jié)之書,道家之《易》也。自二子之學興,而空疏之人、迂怪之士,舉竄跡于其中,以為《易》而其易為方術之書,于圣人寡過反身之學,去之遠矣。(同上)
往者,順造化人事之跡,有常而可驗,順以考之于前也。知來者,逆變化云為之動,日新而無窮,逆以推之于后也。圣人神以知來,知以藏往,作為《易》書,以前民用所設者未然之占,所期者未至之事,是以謂之逆數(shù)?!羧缟圩又f,則是羲、文之《易》已判而為二,而又以震、離、兌、乾為數(shù)已生之卦,巽、坎、艮、坤為推未生之卦,殆不免強孔子之書以就已之說矣。(同上)
在對待圖書問題上,顧炎武以“庸言”“庸行”儒家易學中表現(xiàn)出的實學精神,反對圖書之學。認為圖書之學穿鑿附會,與儒家易學相違背。他又從《易傳》出發(fā),說明邵雍等人文本解讀的失誤。如《系辭傳》言天地之數(shù)、太極生八卦之數(shù)所說的是易數(shù),而不是言圖書之學,更非“專以象數(shù)教人為學”。又如對于《說卦傳》“數(shù)往者順、知來者逆”的解讀,采取了義理方法,反對邵雍先天卦圖。他認為,數(shù)往者是指發(fā)生過事情,可考可驗,知來者逆是未發(fā)生的事情,推知后來之事。即所謂“已然者為往,往則有順之之義焉;未然者為來,來則有逆之之義焉”。而邵雍則解讀為乾一、兌二、離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構成的伏羲先天圖,“以震、離、兌、乾為數(shù)已生之卦,巽、坎、艮、坤為推未生之卦”,已經把“羲、文之《易》已判而為二”,是將自己的想法強加于孔子。他特別區(qū)分了儒家易與道家易?!拔耐酢⒅芄?、孔子之易也”,“希夷之圖、康節(jié)之書,道家之易也”。他以儒家易為正宗,以道家易有悖于以“寡過反身之學”為內容的儒家易學,極力貶低之,視道家易為“空疏之人、迂怪之士,舉竄跡于其中”的方術應用之學。
顧炎武反對朱熹倡導的圖書之學,卻不反對由朱熹訂正的《周易》文本,對于朱《周易本義》給予很高評價,提出“復程朱之書以存易”的觀點。“復程朱之書以存易”,是說回復程、朱各自不同的文本,孔子儒家易學得以傳世保存。這一觀點是針對長期以來《周易》文本編次混亂而提出的。
顧炎武論述了周易文本的演化,認為,文王、周公作《周易》為上下兩篇,孔子作《易傳》十篇,漢代武帝獨尊儒術,《周易》與《易傳》合稱《易經》,被列為經學,作為官學的《易經》十二篇。但是“自漢以來,為費直、鄭玄、王弼所亂,取孔子之言逐條附于卦爻之下,程正叔傳因之”(同上),致使后世經傳不分,《周易》文本失去原貌。朱熹作《周易本義》依據(jù)呂祖謙《古周易》而厘定之,“乃復孔氏之舊云”。然而,“洪武初,頒五經天下儒學,而易兼用程朱二氏,亦各自為書,永樂中修《大全》乃取朱子卷次割裂附之程傳之后,而朱子所定之古文,仍復殽亂?!?同上)因此,顧炎武對于明代《周易大全》版本混亂予以猛烈的批判:
《大全》之本乃朝廷所頒,不敢輒改,遂即監(jiān)版?zhèn)髁x之本刊,去程傳而以程之次序為朱之次序,相傳且二百年矣,惜乎朱子定正之書,竟不得見于世,豈非此經之不幸也夫。(同上)
秦以焚書而五經亡,明朝以取士而五經亡,今之為科舉之學者,大率皆帖括熟爛之言,不能通知大義者也。而《易》、《春秋》尤為繆盭,以《彖傳》合《大象》,以《大象》合爻,以爻合《小象》,二必臣,五必君,陰卦必云小人,陽卦必云君子,于是此一經者為拾瀋之書,而易亡矣。(同上)
在顧氏看來,明代易學研究出現(xiàn)問題,走向歧途,首先在于使用《周易》版本錯誤所致,即漢儒分傳附經,朱子定正而作《周易本義》撥亂反正。明代官學易以經傳相混的《程傳》割裂朱子定正《周易本義》編次,使《周易》經傳再次失去了本來面貌而陷入混亂。然后,他把矛頭指向官學易。明初撰《周易大全》專取胡一桂、胡炳文、董真卿、董楷等人注釋,而排斥他人的解釋,是以偏概全。因此,他把包括《周易大全》在內的《四書五經大全》視為前人研究成果的大雜燴和“無非竊盜而已”,其危害“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出現(xiàn)了“人士盡棄宋元以來所傳之實學,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以此作為科舉制度選拔人才的教材,不僅誤人子弟,而且廢棄了經學,“自宋之末造以至有明之初年,經術人才于斯為盛,自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全》出而經說亡”。(《日知錄》卷十八)他感嘆曰:“嗚呼!經學之廢,實自此始,后之君子欲掃而更之亦難乎其為力矣?!?同上)顧炎武批判的重點由批判明代立于官學的《周易大全》版本和內容,進而批判明代科舉制度。因此,他把恢復被《大全》割裂的朱子《周易本義》看作是當時易學研究的首要任務,提出“復程朱之書以存《易》”的思想。
處在明末清初的顧炎武通過對漢宋易學的檢討,提出了重卦不始于文王、卦爻外無別象、圖書之學為道家易等重要的觀點,彰顯顧炎武以復古和辨?zhèn)螢橹饕獌热莸囊讓W特色。所謂復古,是尊重和回歸《周易》文本原典,如他作《易音》,以“《易》周秦之為正,質驗字旁,分者并之,合者離之,使古書無二音,然后得復其舊”①李光地:《顧寧人小傳》,《榕村全集》卷三十三。;在《日知錄》中以旁通互證方法,求其古義,力圖返回《周易》文本和孔子儒家易學那里,《周易》文本所固有的和孔子儒家的解釋是易學本來的面貌,凡是符合《周易》文本思想和孔子儒家解釋的是真正的易學,如八卦之象、旁通之象、反對之象、程頤卦變說及朱子《周易本義》編次符合古易,則予以肯定。所謂辨?zhèn)?,是以《周易》文本和孔子儒家易為依?jù),對漢宋易學以及明代《周易大全》進行檢討和批判。凡是不符合《周易》文本和孔子儒家易學思想皆為“穿鑿附會”之學。如漢儒象外求象、宋儒以圖書之學解《易》、明代《周易大全》割裂朱子《本義》,不符合《周易》文本和孔子儒家易學,故極力反駁之。顧氏的易學復古和辨?zhèn)嗡岢龅囊讓W觀點,未必完全符合先秦儒家易學,但確有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之功,正是這種易學復古和易學辨?zhèn)我约霸谶@個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求實精神和考據(jù)方法,引領了清初全新的易學思潮。自此,易學研究開始轉向,易學考據(jù)之風和漢易復興已成為清代易學的發(fā)展趨勢。
眾所周知。明清朝代交替,為了鞏固已取得的新政權,穩(wěn)定社會秩序,清初帝王針對明代官方撰修的《四書大全》、《五經大全》、《性理大全》所存在的撮合拼湊、同異互存、繁冗蕪陋之弊,興起編撰經學圖書之風。就易學而言,明以《周易大全》為官學,順治帝命傅以漸編《易經通注》,康熙命牛鈕撰《日講易經解易》、李光地編《周易折中》,批判明代的《周易大全》,獨尊程朱易學,興宋代義理之學,程朱易學成為當時易學主流。在此之際,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在包括易學在內的經學上倡導復古尊經、批判晚明宋學之風,從而興起了一股重實學、反宋學思潮。顧炎武成為清初這一思潮和清中后期恢復漢學的開拓之人。他創(chuàng)立了一種新的治學方法,即樸實的考據(jù)方法,宣告了晚明空疏學風的終結,成為清初繼往開來的一代宗師,被譽為清學“開山始祖”,對吳、皖考據(jù)派之形成有深刻影響。對于顧炎武等人為清經學所作的貢獻和對于清初易學的影響,清代后世學者多有論述,如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之《黃宗羲》、《顧炎武》傳末附江藩與某人關于黃宗羲與顧炎武評價問題的討論,其中對于顧炎武評價如下:
有明一代,囿于性理,汩于制義,無一人知讀古經注疏者,自梨洲起而振起頹波,亭林繼之,于是承學之士知習古經義。①
梨洲乃蕺山之學,矯良知之弊,以實踐為主,亭林乃文清之裔,辨陸王之非,以朱子為宗。故兩家之學皆深入儒之室,但以漢學為不可廢耳。②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2頁,第133頁,第133頁,第134頁。
二君以環(huán)異之質,負經世之才,思見用于當世,垂勛明于來葉,讀書論道,重在大端,疏于末節(jié),豈若保殘守缺之俗儒、尋章摘句之世士也哉!然黃氏辟圖書之謬,知尚書古文之偽,顧氏審古韻之微,補左傳杜注之遺,……國朝諸儒究六經奧旨,與兩漢同風,二君實啟之。③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2頁,第133頁,第133頁,第134頁。
第一段和第三段是某人發(fā)問江藩關于顧炎武時的論述,第二段是江藩在回答某人問題時的論述。王喜孫跋也有類似的評價:“至若經史詞章金石之學,貫穿勃穴,靡不通擅,則顧寧人導之于前,錢曉征及先君子繼之于后,可謂千古一時也?!雹芙?《國朝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2頁,第133頁,第133頁,第134頁。梁啟超的評價也不亞于前人,他稱顧炎武為清學“黎明運動”的第一人⑤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9頁?;蚯迦褰泴W篳路藍縷之功第一人⑥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56頁。。這些評價主要集中于在經學上的恢復漢學學風、習古經古音古義、批判陸王宋學及對于當時和后世的影響。這個評價用于易學也不為過。在清初程朱易學占主流的背景下,顧炎武敢于逆時勢而動,運用考據(jù)方法,提倡易學古音古義、反對圖書之學,對于當時和清中后期易學考據(jù)之風形成和漢易復興作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不愧為是清考據(jù)之學的“第一人”和先行者。
但是,我們應該指出,雖然顧炎武反對宋易圖書之學,但獨尊朱熹;雖然提倡復古尊經,存樸實之風,卻反對漢儒以象解《易》,故他的易學與黃宗羲、毛奇齡、胡渭等人還不完全相同。也就是說,他對于宋易的批判不徹底,還有一定的保留,而對于漢易未持肯定態(tài)度,故其易學復古是回歸原典而不是恢復漢易。這是前人評價中所未論及的一些具體問題,換句話說,前人評價更多關注的是顧炎武的貢獻和影響,而未就經學研究中具體問題加以分析之。①江藩:《國朝漢學師承記》,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32頁,第133頁,第133頁,第134頁。
[責任編輯:楊曉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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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8353(2012)06-0005-05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象數(shù)易學史研究”(11AZX004)。
林忠軍(1960-),男,山東大學易學與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