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沖
這個題目或許有點問題,猛一看,好像我巴不得文學(xué)趕緊墮落似的,其實不然,從內(nèi)心深處講,我倒是巴不得它能夠不墮落。文學(xué)墮落了,其結(jié)果就如同人們不知道該吃些什么好了,便會有人專門喜歡去吃貓頭鷹、果子貍,最后吃出一場SARS來。
讓我生出這個想法的,是最近的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事情緣起于一部叫《泰坦尼克號》的美國電影。這部十五年前就在中國公映過的影片,最近被翻制成高科技的3D版,再次公映,不過在大陸公映時,被刪去了將近四分鐘的一段。因為十五年前公映時,這一段原是允許這邊的人看的,十五年后就不允許看了,便引發(fā)“熱議”。在咱們這疙瘩能引起熱議的事,通常都不是太大的事或太小的事,太大了議起來有危險,太小了議起來沒滋味,只有不大不小的事剛剛好,這回也不例外。說這件事不大,是因為沒有了那一段基本上不影響看故事,事實上迄今為止還沒聽說過有哪位觀眾到消協(xié)或法院維權(quán),告電影院缺斤短兩。何況如果有誰覺得非看不可,可以自去找出原來的碟片看;更何況網(wǎng)上早有熱心人士,專門把這一段剪出來掛在那里,不僅鼠標(biāo)一點就能看到,而且如果有興趣,可以用一個小時連看十五遍。說這件事不小,是因為它很耐琢磨,你如果細琢磨,它還真是越琢磨越有琢磨頭兒。比如,為什么或憑什么,會有那么若干個人,來決定十幾億人什么可以看,什么不可以看,而他們決定了不可以看的,卻反而更容易甚至更頻繁地被不可以看的人看到。且以我的感受,單獨看這一段,跟在整個電影中隨著劇情的發(fā)展看到這一段,那效果是完全不同的,甚至可以說把有益變成了真的有害。不過,我最愿意琢磨的,還是我們的媒體怎樣形容這個被刪掉的段落。跟“通稿”差不多,我們的媒體在報道中用來命名這個段落的詞語,在思想上和行動上都保持了高度一致,無一例外地都采用了“露點”一詞。對于三十歲以下的80后、90后來說,這個詞很平常;但是對于像我這種70后——七十歲以上的人來說,在我們的前半生中是根本沒有“露點”這個詞的。要言之,它是改革開放以后從香港傳過來的。說是同文同種,不能不承認香港人的語言想象力比內(nèi)地人豐富。這也是環(huán)境使然,逼著他們不得不想出一些中性的詞語,將一些尷尬之事模糊化。無論如何,他們對于漢語的豐富所做出的貢獻不應(yīng)抹煞。僅僅與“露點”可歸為一類的,就還有“艷照”、“走光”、“襲胸”等等??墒?,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不在這里,因為那被刪掉的一段,根本不是“露點”,而是實實在在、不折不扣、足斤足兩的“全裸”。明明是“全裸”,為什么偏要稱之為“露點”?因為“露點”較含蓄,而含蓄的背后是含糊。它可能是某種無意的不慎,但也不排除故作不慎卻實為有意的挑逗;它可能不雅,但似乎又無傷大雅,然而終歸還是有點不雅;它可能有傷風(fēng)化,但又往往讓適逢其會得以一睹者覺得自己占了點兒小便宜。如此等等吧,你可以這樣認為,也可以那樣認為,卻又怎樣認為都不為錯?!叭恪本筒煌耍灿袃煞N可能,但僅止兩種,要么是色情,要么是藝術(shù),二者必居其一。這就不好辦了。說它是色情吧,不敢;因為人家本來就不是。說它是藝術(shù)吧,不甘;因為有一種眼睛只看得見色情看不見藝術(shù)。所以,在我看來,卡梅隆拍了這一段,固然不會造成電影的墮落,我們的檢查官剪掉這一段,也不足以使中國電影墮落多少,惟獨媒體將這一段命名為“露點”,卻是實實在在、不折不扣地使中國電影在墮落的道路上前進了一大步。這就叫“指鹿為馬”。在史書中,這個典故驗證的是一個強大王朝的覆滅,或者用最近流行的一種說法,叫“政息人亡”。
于是就聯(lián)想到中國的文學(xué)。怎樣才能使中國文學(xué)墮落呢?單靠作家是不行的。實際上,任何時候都有墮落的作家,和由墮落的作家寫出的墮落的作品,但是單靠他們遠不足以造成文學(xué)的墮落,即使他們占到相當(dāng)?shù)谋壤?,也只是作家和作品的墮落,不是整個文學(xué)的墮落。只有當(dāng)批評家們玩開了類似“指鹿為馬”的雜耍時,文學(xué)就離墮落不遠了。
歷史與現(xiàn)實總是“驚人地相似”。按那個典故的描述,當(dāng)趙高硬把一頭鹿說成是一匹馬時,皇上向群臣求證:愛卿們你們快給朕說說,這個畜生到底是一頭鹿還是一匹馬?得到的回答卻并不高度一致,而是“半言鹿半言馬”?,F(xiàn)實也差不多。最近我就讀到幾篇好文,屬于“言鹿”一派。比如,王紀人在《文學(xué)城市與城市文學(xué)》中說:“90年代以降,由于商業(yè)化、市場化的沖擊以及某些清規(guī)戒律的重新設(shè)置,……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創(chuàng)作變得步履維艱,……媒體批評乘機取代了專業(yè)批評。”再比如蔣方舟在《中國作家的夢魘》中說:“八十年代提早一年結(jié)束了?!膶W(xué)的式微自此開始,……那之后沉默的不只是一個兩個?!边@些說法對不對,對或不對到什么程度,可以放到千秋萬代之后再去討論,我讀到它們的時候,感覺那只是喊了一嗓子。因為不斷地有人指鹿為馬,他們就喊了一嗓子:“那是鹿呀!”
如果我的記憶不錯,這場指鹿為馬的狂歡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始作俑者則是一些學(xué)者型(亦稱學(xué)院派)的、又對“當(dāng)代史”特別偏愛的批評家。中國歷來的傳統(tǒng)是隔代修史,是非利弊成敗要留給后代說了才算,這些學(xué)者卻急于把才過去沒幾年甚至沒幾天的事變成“史”,思維很是超前,用心亦頗良苦,只是忘了老祖宗有一句話,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忘了在“指鹿為馬”的典故中,即使那時候有史官“第一時間”就寫出了“當(dāng)代史”,稱“某日趙高以良馬一匹進獻秦二世”,到了漢朝還是會有人“重寫歷史”,說趙高那時牽到金鑾殿的實為一頭鹿。又因為這些批評家號稱是學(xué)者型的學(xué)院派,自然不免更看重藝術(shù),更看重形式或技巧的創(chuàng)新,真的或假裝真的對人間煙火不甚了了,對那一時期的文學(xué)作品與當(dāng)時的現(xiàn)實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起過什么作用,一盆水似的潑出去便統(tǒng)統(tǒng)忽略不計,然后得出結(jié)論,說它們只是過往二十七年中國文學(xué)的延續(xù),根本沒有脫離“意識形態(tài)化”的局限,而在藝術(shù)創(chuàng)新上則乏善可陳。不過,因為畢竟是剛過去沒幾年的事,人們對那頭鹿或那匹馬頭上長沒長犄角記憶猶新,話雖是那么說,言詞上還不敢太放肆。等到又過了二十多年,火炬?zhèn)鞯搅讼乱淮掷?,各種顧慮好像都可以解除了,話不必再含糊著說,言詞也就充滿了輕蔑與藐視,而矛頭所向,也就從具體的作品,轉(zhuǎn)而指向了整整那一代作家。有一篇題為《經(jīng)典性的缺失和意義的祛蔽》的文章,可以視為此類“言馬派”的代表。文章以大約三十篇(部)作品為例,不僅“涵蓋”了那十年(從1970年代末到提早一年結(jié)束的1980年代)的全部文學(xué)實踐,而且涵蓋了在那十年當(dāng)中從事寫作的所有作家。以這大約三十篇(部)作品作為前提出發(fā),它所得出的帶有普遍性的結(jié)論,不是指稱那一時間段里的作品如何如何,而是直指那一撥作家整個兒如何如何。如何?首先,那一撥子作家沒有寫出一部經(jīng)典作品來,而這種“經(jīng)典性缺失”,是由于“作者們的經(jīng)典視域的缺失”。這種學(xué)院派批評的專用詞語,如果翻譯成大白話,就是說那些“作者們”沒有機會讀到經(jīng)典作品,自然連經(jīng)典作品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那么,就寫一點夠不上經(jīng)典,但多少還有點兒意思的作品行不行?也不行。因為這些“作者們”的“生命感受、心靈體悟和歷史智慧”都很“淺陋”,再加上“他們對語言和文體的輕慢與忽視”,實際上他們本應(yīng)什么也寫不成。本應(yīng)什么也寫不成,卻又有那么一撥子人寫了那么多作品,而其中的一些作品還在很可觀的讀者群中引起了強烈的關(guān)注和反響,甚至被稱為轟動效應(yīng)。這是一個事實,而這個事實太像那頭畜牲腦袋上長著的犄角,讓“言馬派”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所以必須加以“祛蔽”。方法有種種,而這一篇“祛蔽”文章所用的祛蔽法,就是指出那個事實后面的另一個事實:由于這些“作者們”只會“水龍頭”式的寫作,也就是說他們?nèi)康谋臼戮褪侵粫选八堫^”擰開,所以到了某個時刻,他們便集體性地進入了“敘事資源的枯竭”狀態(tài),喊聲“一!二!三!”便一個個都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可持續(xù)性”。這也是事實,讓人覺得想反駁挺不容易,只能徒然慨嘆事情的荒誕和詭異。我對此文的作者毫無所知,但掐算起來,1980年代,應(yīng)該也老大不小的了,懂點事兒了,可看起來不僅兩耳不聞窗外事,而且不讀書不看報不上街連打醬油都由別人代勞,不知有漢更不知還有魏晉,可是年齡應(yīng)該也相差不多的別人,怎么就知道“那之后沉默的不只是一個兩個”?莫非這就是“生命感受、心靈體悟和歷史智慧”都很“淺陋”和不“淺陋”的差別?
我寫到這一段文字時,是2012年4月29日。四十四年前的這一天,一位偉大的、但并不是很有“智慧”的女性在上海被槍決,這個人叫林昭。事后公安到她家里向其家屬收取了人民幣0.05元子彈費,但并沒有說明她是因為犯了什么罪被槍決的,十二年后法院撤銷原判宣布她無罪,也沒有說明原來判的是什么罪。直到今天,對她的人格進行評價仍然很困難,因為在面對她的同時,還不能不顧及偷生的大多數(shù),但無論如何,有了這樣一位女性的生和死,對我們的道德底線或多或少終是一種拯救。所以我想,即便僅僅是為了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個只活了三十六歲的女性,我也巴不得文學(xué)不墮落。
而與此同時,那場“指鹿為馬”的狂歡已經(jīng)開始上演2.0版。這個全新的版本有點兒情節(jié)翻轉(zhuǎn)的意味,好像變成了指馬為鹿,其實主題思想還是一樣的。具體說,就是近一二年,出了幾部多少帶點兒“歷史”模樣的作品,雖然一眼就能看出,甚至不用看就能猜到,腦袋上肯定沒有長著犄角,卻引來一些批評家的歡呼:啊啊?。÷箒砹?!鹿來了!
首先說明,這兒沒有太多責(zé)怪作家的意思。這些帶點兒“歷史”模樣的作品,粗略地說,就是在歷史的傷疤的邊兒上,用指甲尖替歷史撓了幾下癢癢。以我的價值判斷,作家寫這樣的作品,雖然不寫為好,但寫了也就寫了,很難說就有多么不好,但肯定說不上有多么好。尤其是當(dāng)一些傷疤還沒有結(jié)痂,甚至仍在流血、仍在化膿,例如大講階級斗爭的樣板戲仍以其“紅色”而被奉為“經(jīng)典”時,你在它邊上撓癢癢玩兒,起碼難辭輕薄之嫌。不過話說回來,好好歹歹它畢竟為后代保留了某種片斷的記憶,或者說即便它本身不是真相,起碼還不失為某種通往真相的線索,相較于那種打著人性的旗號,翻過來掉過去地咀嚼所謂情感、欲望的無病呻吟杯水風(fēng)波,終不失為一群侏儒當(dāng)中的身高正常者。比如,賈平凹的《古爐》,馬原的《牛鬼蛇神》,都涉及到“文革”。這兩部作品我都沒有看,不看的原因就是因為已經(jīng)知道其中寫到了“文革”。這就是我上面說的“不用看就能猜到”——那傷疤不能碰,屬于常識;它既然成了出版物,必定限于撓癢癢。如果這些作品的其他部分,原本有希望成為“重要作品”,成為“王者歸來”,成為“突破性的貢獻”,那么這種可能性也會被撓癢癢的輕薄所消蝕。鹿來了?誰愛信誰信,反正我不信。不信的原因現(xiàn)在不說,不說的原因現(xiàn)在也不說;人家知道繞著地雷走,我干嗎去蹚地雷陣?
關(guān)于嚴歌苓的《陸犯焉識》,可以多說一點,因為這點兒分寸和智慧自信還有。這兒還有一個私人的原因,就是《文學(xué)自由談》上期刊有何英的一篇《總是失敗的諸神》。何英是我一向很看好的批評家,這一回輪到批評《陸犯》時,卻有點卡殼,不免讓我替她著急。她看出了《陸犯》有問題,但是卻吃不準(zhǔn)從哪兒入手,不僅搬出了賽義德、葛蘭西、班達等等,還直接拿它去和《古拉格群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做比對。太鄭重其事了。馬是馬,鹿是鹿,有啥好比的?就比頭上長沒長犄角?
《陸犯》的筆墨確實有“兩大塊”,但題旨只有一個:主人公對愛情的感悟。作家的出類拔萃之處在于,她提供的是一種常人難以享受到的感悟。首先主人公就不是一個常人,不僅有超常的智力天賦,有足夠供他揮霍的家資,還是一個不承擔(dān)家長責(zé)任的一家之主。作為長子,在父親死后,他一言九鼎,一句話就留下了本已準(zhǔn)備打發(fā)走的姨娘(繼母是不大會被打發(fā)走的),并稱之為“恩娘”,然后又接受了她強加給他婚姻,據(jù)說僅僅是因為“可憐”。他似乎從來沒愛過這個強加給他的妻子,不斷在外面拈花惹草,以至對妻子更加漠視。他努力追求自由,而自由帶給他的終極后果就是讓他認識不到他真正的愛情在哪里。只有在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不自由之后,他才有了真正的對愛情的感悟。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因為它不是常人的感悟,作為常人的我們就不必費心去揣摸、理解,只能接受這個結(jié)果,而無需要求、事實上作家也沒有向我們提供這一對因果之間的邏輯必然性。不是這個不自由期間的某件事或某個方面,而是不自由本身,造成了這種感悟。那么,假如我們把這個故事?lián)Q一個地方和時間,比如英國的維多利亞時代,應(yīng)該也不會有太大的困難,主人公完全可以因為在某個重大案件中蒙冤而被判長期徒刑,雖然生活條件可能稍微好一些,但精神上的折磨則是同樣的,尤其是“不自由”本身是完全相同的,理應(yīng)也能產(chǎn)生同樣的、即愛情感悟的結(jié)果。這樣一個題旨本身無所謂好壞,寫得好可以成為經(jīng)典,寫得不好也可以很平庸。當(dāng)然,假設(shè)終歸是假設(shè),我們最終還得面對具體的文本。而這個文本提供的這一段“不自由”,恰好在時間和地點上和中國的某段歷史有著某種契合。那么,它是揭開了這塊傷疤,還是只在旁邊撓了幾下癢癢?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一點專業(yè)精神,不能太業(yè)余。這個專業(yè),指的是創(chuàng)作。對于創(chuàng)作來說,一部小說中的所有局部,最終都是為題旨的表達服務(wù)的,而本作品的題旨既然是要表達主人公的一種對愛情的獨特的感悟,如果在這個“不自由”的段落去揭歷史的傷疤,就會有喧賓奪主之虞,所以正確的選擇恰恰是撓幾下癢癢為止。
而文本所實際呈現(xiàn)的,恰恰與這個正確的選擇相符。
這不是很好嗎?很好。那么為什么還得額外費口舌?這就叫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明明那腦袋上沒長著犄角,偏要鬧一回“鹿來了”的狂歡。什么“重要作品”,什么“深刻、沉重”、“震撼”,什么“一定是流著眼淚寫完的”,尤其是作家本人也想借機過一把“鹿”癮,弄起了自我闡釋,說“在寫《陸犯焉識》的第一句話時,我已經(jīng)給自己定了語調(diào)。自然界是平衡的,人和自然相克相生。陸焉識被流放的地方原是沒有人的,因為一場政治運動這些人去了,打破了平衡。那次運動改變的不僅是人的生命,還有整個草地上的生命”,這就有麻煩了,因為如果你要表達的不是一個愛情的感悟,而是一場政治運動對人的生命乃至草地上所有生命的改變,那么你避開傷疤而只在旁邊撓幾下癢癢,就成了對那段歷史災(zāi)難的褻瀆。
不錯,由于存在著一種堅持不懈的努力,人們正在淡忘那段歷史,正在失去對其中的相關(guān)事實的真?zhèn)畏直媪?,連何英都有點兒被唬住了,但馬終歸是馬,成不了鹿的。假如為了辨認馬之非鹿而牽一頭真鹿來對比,那么楊顯惠的《夾邊溝記事》和《定西孤兒院紀事》,倒是很現(xiàn)成的比對物。同樣是寫大饑饉,在楊顯惠這兩部小說里,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把右派(也可加上其他政治犯,如歷史或現(xiàn)行反革命,下同)們餓死從來不是當(dāng)局的政策,或者換言之,那些導(dǎo)致大量餓死人的政策,并不是針對右派們制定的。而歷史的實情是,餓死的右派比餓死的農(nóng)民少一千倍,是5位數(shù)和8位數(shù)之差,差著三個數(shù)量級?!蛾懛浮防镉蓄愃频谋磉_嗎?沒有。那么,歷史在這里就失去了它的原貌,失去了政治運動與“自然災(zāi)害”之間的確定關(guān)系,饑餓下降為僅僅是囚犯們所面對的苦難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這正好就是揭傷疤與撓癢癢的差別。
如果我們不理會嚴歌苓的自我闡釋,而實際上我確實認為她并沒有打算在這里拷問監(jiān)獄制度的動機,《陸犯》中關(guān)于監(jiān)獄生活的描寫,大體上還能說得過去。只要是“不自由”就夠了,其他的就不必較真了。她掌握了一定的第一手或第二手材料,不清楚的部分,憑想象補足就行了,用不著像楊顯惠那樣花上五年、十年的時間去調(diào)查、采訪,一一核實。可是如果要較真,那么這種憑想象所做的補充就很難過關(guān)了。很具體的細節(jié),比如因饑餓而造成的腸梗阻是什么癥狀,有沒有可能手術(shù),手術(shù)后有沒有可能轉(zhuǎn)為腸粘連,就不說了。犯人與犯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不多說,只說一句:無論這種關(guān)系中存在著多么強烈的相互排斥,其間的相互依存性,也不會“松散”到某個犯人死了,在原地躺了一個月,居然沒有人過去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抗拒改造的思想言論行動。在歷史的現(xiàn)實中,監(jiān)獄生活中最微妙的人際關(guān)系,莫過于管教與犯人的關(guān)系?!蛾懛浮返南嚓P(guān)描寫,大體上還能讓讀者“相信”,但相信并不等于就是真相,因為普通讀者做出真?zhèn)闻袛嗟囊罁?jù)非常有限。他們可能因為從國外的一些虛構(gòu)作品中看到獄警利用刑事犯整治政治犯,因而就相信了《陸犯》的描寫,并不知道管教們更“喜歡”政治犯而不是刑事犯,因為前者幾乎沒有多少破壞性。同樣,管教們更“喜歡”長期犯而不是短期犯,因為前者更“穩(wěn)定”。普通讀者也不大容易想象管教會要求犯人們“團結(jié)”,其實只要是在“認罪服法、靠攏政府”大前提下的團結(jié),管一個相安無事的犯人組,比管一個經(jīng)常打架斗毆的組省心得多。管教們當(dāng)然會鼓勵犯人們彼此揭發(fā)檢舉,但也很注意為告密者保密。有些管教會使用類似“加工隊”的手段,但并不是很普遍,因為這是一種難度很高的藝術(shù),一旦過了火候,犯人之間的矛盾激化,反而更難管理,甚至有失控的危險。而像《陸犯》中的那個“加工隊”,跡近玩火,除非主管隊長是個虐待狂。虐待狂是有的,但只是少數(shù)。極而言之,這種關(guān)系還有完全不同的一面,比如柯巖在《尋找回來的世界》里所做的那種描述,也有真實性的一面,而這種性質(zhì)的管教——被管教關(guān)系,即便是在不同的環(huán)境條件下,也會有一定的存在和曲折的表現(xiàn)。說到底,放在歷史的大背景之下,大多數(shù)管教即使扮演了施害者的角色,他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受害者?!蛾懛浮穼Υ瞬]有完全忽略,只是定位尚欠清晰。
陸焉識的逃跑,是《陸犯》中的一個大段落。要問這一大段有多大重要性,值不值得用那么長的篇幅去寫,沒有多少實際意義,因為作家已經(jīng)寫了。從邏輯上說,他逃跑的動機,就是為了向妻子當(dāng)面表白他的愛情感悟,也就是說此舉不具有推動他的感悟的作用,因為感悟已經(jīng)完成。而以他的智力,和他對情況的了解,他本應(yīng)知道他逃跑的目的是不可能通過逃跑達到的,為什么還是決定要跑,只有他自己知道。跑就跑吧,我們姑且把這個段落當(dāng)作嚴歌苓的一次自己出題的考試,然后我們看到她的答卷相當(dāng)?shù)夭顒?。首先,這里有太多的可信可不信。舉例來說,餓空了肚子的六十歲的陸焉識,跳上了一匹光背馬,當(dāng)著警衛(wèi)的面縱馬跑掉了,而這匹馬并不是乘用馬,只是拉車的役馬,就是一個信不信由你的情節(jié)。然后他掉進一個熱氣騰騰的糖漿池,糖漿粘滿了他的衣褲,此后就靠剝下來的糖塊做逃跑途中的食物,而他的胃居然也能承受,甚至還用其中的一部分糖換了一只雪雞。這一類的情節(jié)幾乎貫穿了他逃跑的全程,你覺得可能,你就信,我覺得玄乎,就不怎么信。然后就是一些全然不可信的。也不列舉,只舉兩個例子。其一,監(jiān)獄里是經(jīng)?!皺z查衛(wèi)生”的,而一所監(jiān)獄竟會允許犯人保存四十六塊九毛錢現(xiàn)金,和很容易變現(xiàn)的純金袖扣、藍寶石領(lǐng)帶夾這類極不“衛(wèi)生”的東西,怎么可能呢?那不是幫他們籌集路費,慫恿他們逃跑嗎?其二,在129到130頁,寫了陸焉識用長途電話給妻子打了個傳呼電話,而此前對陸逃犯的通輯令早已貼遍妻子住所的周圍。這一段情節(jié),表明作家對1963年時中國的長途電話和上海的傳呼電話連基本的概念都沒有。她卻偏要玩一點花活,讓陸焉識為了省話費叫郵局的小伙子掛斷了電話,免得等很長時間。結(jié)果卻弄巧成拙,因為所有的傳呼電話本來就都是當(dāng)即掛斷的,要由被叫的人打回去。而由上海往外打長途回話,即使掛“加急”,等幾個小時才能接通也是常事,陸焉識是不可能在那個小郵局等回電的。也就是說,一個逃犯通過這樣的通訊手段與家人取得聯(lián)系是不可能的,除非那是一個預(yù)先設(shè)好的陷阱。
我必須指出,這樣地挑《陸犯》的毛病,對嚴歌苓是很不公平的。作家想表達的本來就是一個對愛情的感悟,這些地方?jīng)]必要下那么大功夫,撓幾下癢癢也就罷了。所以,那些夸大其詞的“鹿來了”,首先是把嚴歌苓害了。因為真要當(dāng)歷史去看,那么細節(jié)的真實就是歷史真實的不可繞過的基礎(chǔ)。
但是對于讀者來說,1.0版的指鹿為馬也好,2.0版的指馬為鹿也好,都是不能容許的誤導(dǎo),是對歷史真相的遮蔽。文學(xué)將因此而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