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李國文
唐宋之間的五代,可以說是中國文學的空窗期。除了薄薄一本《花間集》外,乏善可陳,回首望去,真是可憐兮兮。
有什么辦法呢?從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半個世紀的北中國,除了戰(zhàn)亂,就是亂戰(zhàn),殺過來,砍過去,一片血風腥雨。殺紅了眼的人們,就不會把心思放在文學上了。本著逃命第一,活著第一,保住腦袋第一的文人,哪里還有閑心坐下來尋章覓句呢?雖然有憤怒出詩人一說,但真是到了饑寒交迫,嗷嗷待哺,槍林彈雨,命懸一發(fā)之際,是通常出不了詩人的。
不過,在此空窗期間,有一位能在生死夾縫之中,應(yīng)付裕如的文人,值得刮目相看。他就是出生于唐昭宗天復(fù)三年(903),逝世于宋太祖開寶三年(970)的陶谷。平心而論,作為文人的陶谷,不過中人之資而已?!杜f五代史》這樣說過,“時中原多難,文章之士縮影竄跡不自顯”,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當大王,他就突出出來。此人雖文采不高,靈韻不足,但其記憶力堪稱絕活,能記住別人因為逃難,因為奔命,因為求生,因為糊嘴而忘掉的文章故實,書本常識,經(jīng)典源流,禮儀制度。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稱他“倉猝一問,即能援引故事,可見熟于典故,腹笥中無不有也”。這樣,他就成為那些大字不識多少,卻當上皇帝的軍閥們眼中的一顆大瓣蒜。放在他朝他代,陶谷只不過屬于不上不下,不高不低的泛泛之輩,可在整體平庸,無大作為的五代文人之中,風流陶學士類似時下在電視上丟臉,在報紙上現(xiàn)眼的文化明星,由于曝光率高,遂也成為顯赫人物。
陶學士之風流,緣起于明人唐寅的一幅畫,畫上的他正向抱著琵琶的上廳行首秦弱蘭調(diào)情,這幅題名《陶谷贈詞》的畫,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后周顯德年間,陶谷出使南唐,來到金陵。當時,后周強大,南唐弱小,陶谷牛皮轟轟,目中無人,不把出使國放在眼里??蓪嶋H上,自西晉南渡以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脈,乃至正朔所在,民心所望,也都隨之南移。六朝故都的金陵,決非區(qū)區(qū)的汴梁城堪可比擬的。而李璟、李煜父子的文化軟實力,不知強出后周柴榮多少倍?自南北朝起,雙方互換外交使節(jié),多選學識淵博之士充任,其中具有一點文化較量的意味。武人出身的柴榮,覺得他是塊料,而淺薄的陶谷,也認為自己是塊料,來到金陵,兩眼朝天,凡人不理。這就是淺薄的緣故了,淺薄者,往往不知自己斤量,而不知自己斤量者,常常妄自尊大。這位端著上國架子的陶谷,南唐君臣當然不愛搭理,讓他在賓館閑呆著,且不安排接見這位大使的日程,有意識地干著他。
此人在金陵一呆好幾個月,直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之際,落寞孤寂的他,百無聊賴的他,一個秀美絕倫的身影,在他眼前一閃,雖驚鴻一瞥,卻刻骨難忘,這就是唐寅畫中那位自彈自唱的秦弱蘭。她的真實身份,為金陵名妓,此刻,喬裝為賓館里打工的寒素女子,灑掃庭院,縫補浣洗。那荊釵布裙難掩的天生麗質(zhì),那嫣然一笑,即使鐵石人見了也會動心的羞澀。其婉約,其嫵媚,其小鳥依人,其楚楚可憐,讓陶谷迷戀的同時,不可救藥地墜入情網(wǎng)。秦弱蘭,作仰慕已久的文學女青年狀,作抑制不住的名人崇拜狀,作豆蔻少女的情愫萌發(fā)狀,作戀戀不舍的風情萬種狀,這種即興式表演,對這位歡場女子來說,還不是家常便飯嗎!北方來的陶谷,一個土老冒,哪經(jīng)過江南女子這等溫柔纏綿的情色攻勢,遂亢奮到不可收拾的發(fā)情期中。正如近些年的作家同行,在簽名售書時,碰上胸脯比較高一點的年輕女讀者,會情不自禁地多寫上兩句一樣,類似的激素沖動,陶谷也情不自禁地抓起筆來,給秦弱蘭奉獻一首情詩,這就是所謂的“陶谷贈詞”了。
這首情詩很爛,也就不抄錄下來,免得污君尊目了。
作弄陶谷者,乃南唐第一玩家,李璟、李煜父子的重臣韓熙載,現(xiàn)在人證物證俱在,便安排元首接見了。循例,一場國宴招待,一場歌舞表演,是少不了的。宋人文瑩的《玉壺清話》說他“容色凜然,崖岸高峻,燕席談笑,未嘗啟齒”,裝得挺像那么一回事,但想不到裊裊娜娜的領(lǐng)舞者,認出來是秦弱蘭;尤其想不到象牙檀板一響,輕啟歌喉的她,會唱出來他為她寫的那首《風光好》,天哪,差一點就要讓陶學士心臟停跳了。這時,他看到坐在李璟身邊的李煜,回過頭去與韓熙載會心一笑,這才明白是人家設(shè)了個局,把自己當大頭耍了,羞得無地自容的他,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在唐寅看來,風流,重在過程,哪怕是春風一度的,然而是淋漓酣暢的風流,也就足夠足夠,何必拘泥于因果?唐解元是真正的風流文人,他不贊成陶谷怕出丑的假正經(jīng)。他在畫上題了四句詩:“一宿姻緣逆旅中,短詞聊以識泥鴻。當時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發(fā)紅。”這就是唐伯虎的浪漫精神了,既然你已經(jīng)風流了,而且那也是你值得風流的繾綣情緣,還用得著不好意思嗎?因此,陶谷的正經(jīng),不過是假正經(jīng);那么陶谷的風流,也不是什么真風流。正經(jīng)也好,風流也好,這種性格組合中的矛盾現(xiàn)象,本屬人之正常心態(tài)。可他偏要裝蒜,偏要拿搪,風流就風流吧,他裝正經(jīng);正經(jīng)就正經(jīng)吧,他又忍不住風流。這樣一來,難免包裹不住,就會尷尬,一旦露出馬腳,會里外不是人。
然而,他很走運,盡管出了這樣一件外交丑聞,大家等著他受柴榮收拾;甚至他為秦弱蘭寫的那首情歌,從金陵越江傳唱到汴梁,三瓦兩舍也流行不已,上了歌曲排行榜,世宗聽見也只當不聽見,因為,陶谷出使南唐,是他的主意,所以,也就免于問責。大家除了羨慕他的命好之外,也只能沒脾氣。因此,陶谷之名,與其風流,與其博學,無大關(guān)連,而是因為他總能化險為夷,總能遇難呈祥。尤其在朝廷不斷更迭,主子經(jīng)常變換的時代里,總能取得成功,總能避免失敗,那就更是奇跡。
凡賭博,能沒有輸贏嗎?凡炒股,能沒有賠賺嗎?可他,卻是穩(wěn)贏不輸,穩(wěn)賺不賠,不免要招人艷羨,引人物議了。陶谷這個人,說得雅點,叫作識時度世,先人一步;說得俗點,那就是掄尖賣快,投機取巧。類似沖浪運動員,站在滑板上弄潮而去,只要身手敏捷,動作迅速就行。這類成功者通常用不得高智慧,因為高智慧者高計謀,高計謀者高審慎,而高審慎的結(jié)果,一誤事,二誤時。關(guān)鍵還在于陶谷不僅下手快,而且下手黑,就這樣風口浪尖,步步登高地陡了起來。
陶谷,字秀實,邠州新平人?!端问贰贩Q:“本姓唐,避晉祖諱改焉。歷北齊、隋、唐為名族。祖彥謙,歷慈、絳、澧三州刺史,有詩名,自號鹿門先生。父渙,領(lǐng)夷州刺史?!背錾碛诠賳T世家,書香門第的他,正好趕上晚唐亂世,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什么罪名,陶谷的父親唐渙,被邠州節(jié)度使楊崇本殺害了。唐代的夷州,在今之貴州境內(nèi),估計黃巢之亂,陶谷的父親無法舉家赴任;所謂“領(lǐng)”,也許就是掛個空名吃餉而已。而按《宋史》所說:“唐季之亂,為邠帥楊崇本所害,時谷尚幼,隨母柳氏育崇本家?!惫?jié)度使楊崇本,當然是絕對的王八蛋了,不僅殺害了陶谷之父唐渙,還霸占了陶谷的母親柳氏。
唐末的節(jié)度使,下轄若干州,若干縣,擁軍自重,世襲罔替,相當一個土皇帝。陶谷之母被奪來后,不過是他擁有的眾多妻妾之一,地位與奴婢無異。因此,陶谷從三歲起,與母親一起,在帥府里艱難度日,備受熬煎,可想而知。尤其陶谷,在有殺父之仇的人家屋檐下,寄生求食,基本上過的就是誰都可以唾他一口,踹他一腳,蟲豸不如的歲月了。要是他不學會如何低三下四的適應(yīng),不學會如何卑鄙無恥的圖存,不學會如何迎合,如何巴結(jié),如何討好,如何投機,在那個殺一個人如殺一只雞,而要弄死他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的高風險環(huán)境里,簡直就是活不成的。
楊崇本,兵痞出身,狗屁不是,但他投靠更大地盤的節(jié)度使李茂貞,認其為父,自稱假子,死抱大腿,倚勢成為邠州節(jié)度使。唐朝之亡,藩鎮(zhèn)割據(jù),是原因之一。而與李茂貞相頡頏的朱溫,為擴大領(lǐng)地,欲吞并邠州,用強兵壓境,迫楊崇本就范。楊求救于李茂貞,李無力應(yīng)戰(zhàn),眼看著他的假子楊崇本,只有服輸請降一途。朱溫假惺惺地認可楊的效忠,令其改回本姓,姓楊而不再姓李茂貞的李,繼續(xù)做他的邠州節(jié)度使。
如果說楊崇本殺害唐渙,是為了得到陶谷的母親,那么,朱溫施壓邠帥,這其中也有一個女人的影子。那就是“素有姿色”的“崇本妻”,艷名遠播,早在好色朱溫的垂涎之中。此刻楊已低頭認軟,朱溫也就無需客氣,更用不著商量,用一頂軟轎到邠帥府中,直抵內(nèi)室,不由分說地載著楊妻,大搖大擺地抬了回來,“嬖之于別館”。楊崇本對朱溫這種居然毫不見外,連招呼也不打一聲的搶人行動,是可忍,孰不可忍,拔出刀來要拼個死活。
朱溫哪里在乎他的威脅,這個和黃巢拜過把子的老賊首,不屑地說,你以為你是誰?敢朝我亮刀?你施之于唐渙的奪妻術(shù),我為什么不可在你身上拷貝一次?帥府里的親信們,力勸楊崇本稍安毋躁,拔出來的那把雪亮的刀,怏怏地又插回鞘里。這個還算是有血性的男人,心不能甘,“恥其妻見辱,因茲復(fù)貳于朱溫”,并與李茂貞聯(lián)合,“天祐三年冬十月,崇本復(fù)領(lǐng)鳳翔、邠、涇、秦、隴之師,會延州胡章之眾,合五六萬,屯于美原,列柵十五,其勢甚盛,朱溫命同州節(jié)度使劉俊及康懷英帥師拒之,崇本大敗,復(fù)歸于邠州,自是垂翅久之”。朱溫總是不放心這個楊崇本,怕他反復(fù),私底下與楊崇本當年反目的兒子楊彥魯取得聯(lián)系,只要他使其父從人間蒸發(fā)的話,他爹邠州節(jié)度使的位置,就正兒八經(jīng)屬于他。
于是,這一場骨肉殘殺的家族悲劇,幾乎都是在時已少年的陶谷眼前發(fā)生的:先是,兒子誆稱救父而來,父子重修舊好,盡釋前嫌;接著,帥府大慶團圓,舉杯暢飲,兒子乘機下鴆,毒弒其父;然后,楊崇本的義子李保衡,心有不甘,糾集余部,團團圍住帥府,將只做了五十多天邠州留后的楊彥魯,大卸八塊,梟首示眾。這樣,邠州節(jié)度使的豪宅里,一片刀光劍影,血風腥雨,到處烏天黑地,鬼哭狼嚎。乘人不備,陶谷拉著他的母親,突破樊籬,擺脫羈絆,如同好萊塢動作大片那樣,“逃出生天”。
陶谷的家鄉(xiāng)邠州,即今之陜西彬縣,明末詩人陳子龍,有一首《渡易水》的詩,起首“并刀昨夜匣中鳴,燕趙悲歌最不平”兩句,句中的“并刀”,就是此地的名產(chǎn)。邠州出并刀,是與該郡介于漠北游牧民族與中原農(nóng)耕社會之間,擁有獨特的地理位置有關(guān)。邠州本為兵家必爭之地,加之盛產(chǎn)煤鐵,由于戰(zhàn)爭需求,促使鍛冶制鐵工藝發(fā)達。一個出兵器的地方,一個好打仗的地方,那必然也是一個殺人如毛的地方。因此,削鐵如泥,血不沾刃的并刀,便成為當?shù)厝吮爻值睦?。陶谷從三歲起,就在這一把把血腥并刀的殺來殺去中度過的。血淋淋的現(xiàn)實,令童年的陶谷明白了一條最消極的真理,誰手里握有利器,誰就是勝者。
當他逃出帥府,脫離魔爪,得以走自己的路,打拼自己的世界時,他才懂得,他所追求的利器,并非他家鄉(xiāng)的名產(chǎn)并刀,而是他在帥府里那巴結(jié)討好,逢迎諂媚,巧舌如簧,無廉無恥,得以保命,得以茍活下來的卑鄙。若無這一份別人做不到的卑鄙,在那虎爭狼斗的環(huán)境里,早化為齏粉,連骨頭渣子都不剩。因之,他相信卑鄙,崇拜卑鄙,只要能卑鄙,只要敢卑鄙,便無往而不利。
在五代那個亂世里,有槍便是草頭王,統(tǒng)治者悉皆武人出身,這班大字不識幾個的篡國者,一旦登基,坐穩(wěn)江山,就一定學會附庸風雅,就一定用幾個文化人來裝點場面。這是中國官場的流行性感冒,很具傳染性的。我就見識過這種抽冷子就斯文起來,就秀才起來,就書香起來,就滿腹經(jīng)綸起來的官員文人,書出好幾本,詩寫若干篇,毛筆字很利索,居然還有一點儒雅意味,令人訝異。陶谷是一個何等眼明手快的角色,他吃準了當權(quán)的兵爺們,忽然偃武好文的這一口,豈能錯過大好良機。不用太大功夫,他便以詩名聞于鄉(xiāng)里,在那個文化斷檔的年頭,陶谷遂漸為人知。猶如文化大革命高潮期間,全中國只有一位家喻戶曉的小說家一樣。
憑著鉆營,憑著干謁,憑著招搖撞騙,憑著三寸不爛之舌,很快被舉薦為校書郎,并委為單州軍事判官。他當然不會就此滿足,不安于位的他,很快巴結(jié)上后晉宰相李崧。從后晉起,歷后漢、后周,直到北宋,連續(xù)四朝為官,不但官位越做越高,他的文望也越來越大。若他健在到今天,不但在官場上如魚得水,在文壇上也會春風得意,我估計他一定是個牛皮轟轟的雙響炮。
宋人曾鞏的《隆平集》稱他:“博記美詞翰,滑稽好大言,佛老之書,陰陽之學,亦能詳究。傾險巧詆,為時論所薄。”元人脫脫的《宋史》稱他:“強記嗜學,博通經(jīng)史,諸子佛老,咸所總覽,多蓄法書名畫,善隸書。為人雋辨宏博,然奔競務(wù)進。聞達官有聞望者,則巧詆以排之,其多忌好名類此?!?/p>
無論“傾險巧詆”,無論“奔競務(wù)進”,不過都是“卑鄙”的換一種說法罷了。
陶谷的發(fā)跡,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后晉的宰相李崧。若無這位老先生的提攜,他也許永無出頭之日。
起家于校書郎,單州軍事判官的他,此等低級職務(wù)的公務(wù)員,當然不滿足其勃勃野心。若要想一步登天,而不是老死牖下,東京才是他的努力方向。他認為自己這一肚子學問,只有前進首善之區(qū),才有發(fā)展余地,如同當下許多人偏要為北飄一族,在北京城里求發(fā)達一樣,所以,他立定心思要到汴梁。但當時要想登上仕途,沒有官場重要人物的保舉,是難操勝券的。陶谷善投機,敢投機,對所有當權(quán)派逡巡一過,洋洋灑灑數(shù)千言的自薦書,直送當朝一品的李崧府上。
后晉天福年間,李崧、和凝二人同為宰臣。按理,陶谷的信應(yīng)該送到和凝的府邸才是,從《花間集》收錄和凝詞二十首看,為相的和凝,同時還具有詩人身份,以詩文知名的陶谷,厚厚臉皮,以“知音”二字攀附巴結(jié),也許能夠得手。若按五代孫光憲的《北夢瑣言》所說,“晉相和凝少年時好為曲子詞,布于汴洛。契丹人入夷門,號為‘曲子相公’”,那就更有共同語言了。陶谷之詩,后來能被秦弱蘭唱成流行歌曲,足見在通俗化方面,與這位當朝人物堪稱同好。
可陶谷很絕,舍去具有契合可能的和凝,而一門心思對不怎么搭界的李崧下功夫,走他的門子,這是精算到家的抉擇,并非瞎貓碰上死耗子地亂打亂撞。
鬼精鬼精的陶谷,也算是揣摩透了:凡作家文人之類,多自善,好嫉妒,同行之間,融洽者少,常持關(guān)門拒絕,白眼相向之勢。所以文壇一眾,是非頻繁,你長我短,紛爭不斷。而學者儒文之士,重傳承,愛教誨,扶掖后輩,不遺余力,總是采取來者不拒,雙臂歡迎之態(tài)。儒林之中,門戶之分,也是有的,但前輩后輩之間,打得不可開交者少。所以,孔子門下有七十二弟子,而屈原、司馬遷跟前,連一個跟屁蟲也不見,這就是文人和儒士的差別。
五代戰(zhàn)亂,造成整個社會動蕩不寧,不但讀書者少,連識字者也不多,文化低下的官員,甚至連一紙公文,也寫得不成體統(tǒng)?!杜f五代史》載:“同光初,崧以參軍從事,時推官李蕘掌書。崧見其起草不工,密謂掌事呂柔曰:‘令公皇子,天下瞻望,至于尺牘往來,章表論列,稍須文理合宜。李侍御起草未能盡善?!瘏卧唬骸嚧鸀橹??!瘏蔚冕滤?,示盧質(zhì)、馮道,皆稱之。由是擢為興圣宮巡官,獨掌奏記?!崩钺驴吹教展鹊男?,眼睛為之一亮。因為他不僅工于文法,精于用詞,長于典故,而且善于隸書,那一筆字也讓李崧叫好不迭。
且不論李崧越俎代庖,獨掌書記,奪了別人官位之手段,令人不敢恭維。但他愛才這一點,值得肯定。鐵心提拔他,也是實情。固然陶谷的這份自薦信,其用詞遣字之講究,其為文立意之功夫,得到他的首肯。更主要的是整篇信中,除了陶谷不露聲色地自我表揚外,更多的是對這位前輩老先生的仰慕啊,推崇啊,以及贊美他這些年來,從政時提倡正道,砥柱中流;為文時興滅繼絕,領(lǐng)袖儒林,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大灌米湯而不肉麻,大肆吹捧而不下作,這就是陶谷的文字能耐了。李崧讀信至此,不禁撫須呵呵,連呼好后生啊好后生!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是不吃捧的呢?又有幾個人是不愛被人戴高帽的呢?
陶谷夠陰,他還打探到這位當朝人物“幼而聰敏,十余歲為文”的光榮史,而他自己也恰恰是“十余歲能屬文”過來的,他突出這一點,強調(diào)這一點,表明其來有自,是童子功,是家族基因,憑著你我同類項的情份上,也會取得李崧對他的信任和支持。果然,李崧興沖沖地找到和凝,說服他,“人才難得啊老兄!”邀他共同署名,向后晉高祖石敬瑭保舉,那有什么猶豫的,立被任命“著作佐郎、集賢校理”。很快改“監(jiān)察御史,分司西京”。不多久,調(diào)回首都汴梁,遷“虞部員外郎、知制誥”。在此期間,李崧視他為嫡系,為股肱,關(guān)照備至;陶谷倚他為靠山,為后盾,得其所哉,從此走上坦途,一路發(fā)達。
五代時期的中國人,活得艱難,活得委瑣,可想而知。陶學士不但活下來,而且活得不賴,聲色犬馬,吃喝玩樂,極盡享受之能事。他的一部《清異錄》,至今仍是具有閱讀價值的博物著作。這部書里,有這樣一段自栩的文字:“余家有魚英酒琖,中陷園林美女象。又嘗以沉香水噴飯,入盌清馨。左散騎常侍黃霖曰:‘陶翰林甑里薰香,琖中游妓,非好事而何?’”從中可以讀出他的瀟灑,讀出他的優(yōu)裕,更能讀出他質(zhì)量怪不錯的生活。
陶學士所以能夠如此優(yōu)哉游哉,不亦樂乎,確實也非易事。他必須不停地扳倒對手,消滅勁敵,蕩平障礙,鏟除隱患;還需要不斷地擺脫危機,跳出險境,逃過劫難,免遭打擊,只有這樣抖擻精神,悉心投入,才能始終保持金剛不壞之身。在那一翻兩瞪眼,不是你贏,就是我輸?shù)馁€桌上,陶學士絕對不是一個吃素的謙謙君子,什么做人準則,什么道德底線,都是可以閉上一只眼,橫下一條心,不管不顧的。
五代政權(quán),都很短命,后梁16年(907-923),后唐13年(923-936),后晉11年(936-947),后漢3年(947-950),后周9年(951-960)。篡唐為晉的沙陀人石敬瑭是中國全部帝王中最異類的一個,因為他得帝位獲契丹的幫助甚大,遂割燕云十六州為酬,成為有史以來最大賣國賊;因為他坐穩(wěn)江山必求得契丹的保護,遂拜比他小十歲的遼太宗耶律德光為父,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兒皇帝。在這種敗類政權(quán)之下,陶谷居然混得不錯,“后晉天福九年(943),加侖部郎中”,還能升官加爵,也就不必奇怪了。石敬瑭死了以后,其侄石崇貴繼位,論輩份應(yīng)該是孫子皇帝,稍有最后一點尊嚴的人,也不能忍受這等難堪,一咬牙與契丹翻臉相向。于是,自以為是爺爺輩的契丹君王,興兵南下,討伐忤逆,很快攻下開封??蛇|兵遼將,難耐河洛地區(qū)的暑熱,遼主下令,拔營北歸,同時還裹脅著石崇貴與大批后晉官員同行。李崧和陶谷在劫難逃,成為人質(zhì),押往北方。
石敬瑭的部將劉知遠,也是一個沙陀人,篡晉為漢,當上五代時期的第四朝皇帝?,F(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查找出來,陶谷為什么能夠很快逃出羈絆,回到汴梁,而李崧卻遲至兩年后才被遼國遣返?只有一個答案,過去,當陶谷受到李崧庇護時,他鞍前馬后趨奉恩師,半步不離左右;此刻,當李崧成為陶谷累贅時,他就要想方設(shè)法甩掉包袱,惟恐沾包了。對餓得快死的人來說,只有一個饅頭,你吃你能活下來,他吃他也能活下來,但兩人共吃這個饅頭,誰也活不下來。李崧是寬厚長者,人稱儒相,頗能體諒太現(xiàn)實主義的陶谷,那你就獨吃這個饅頭而去吧!后來,他也終于回到開封,才知道早投奔劉知遠者早得利,陶谷獲給事中一職,有點實權(quán),而晚來一步的李崧,卻只給了一個太子太傅的閑差。而令李崧尤感失落者,這位前朝大臣晚回來一步,竟連立腳之地也沒有了。因為他在開封的兩處府邸,在洛陽的一處行館,都被劉知遠賞賜給他的寵臣蘇逢吉了。
出于萬般無奈的李崧,拜托陶谷為之緩頰。因為他擔任的給事中,隋唐以后又稱給事郎,其職責是掌駁正政令之違失。李崧以為自己還是陶谷的恩師,誰知卻重演了一出中國版的《農(nóng)夫與蛇》。
據(jù)說陶谷一出娘胎,瞳仁就是綠的。估計他的母親柳氏,有可能系胡人,也許屬突厥族,才會有這樣人種學上的變化。因此,宋太祖趙匡胤死活看不上他,知道他有一肚子學問,不能不用他,可又不敢大用他,其理由就是這個陶谷,“長有一雙鬼眼”。然而,正是這對鬼眼,看清形勢,認準方向,順風順水,扶搖直上,后晉天福九年(943),加倉部郎中,這大概是李崧作為他恩師最后一次為他賣力。然后,僅僅四年,后漢因劉知遠一死而完蛋,成為不僅五代,在中國歷史上也是最短命的政權(quán)。開封市民一覺醒來,“城頭變幻大王旗”,劉知遠的部將郭威,篡漢為周,改朝換代的老戲碼,又重演了一回。在五代最后一朝中,陶谷繼續(xù)走運,因為他對周世宗,尤其巴結(jié)得緊,而販茶出身的柴榮,文化不高,但愛好讀書,因之對腹笥瞻博的陶谷,頗為重視。于是陶也就官運亨通,越發(fā)顯赫,在那走馬燈似的政權(quán)里,他特強的存活力,差可與那位有名的長樂老馮道嫓美。
這種將奪君權(quán)的篡國行徑,直到公元960年,大宋王朝建立,才得以寢息。其實趙匡胤陳橋兵變,采取的也是郭威的一手,不過,趙匡胤吸取了他老長官舉事倉卒,臨時裹了黃旗一面,就稱帝的草率和不夠嚴肅,所以他,讓其弟趙光義事先準備了一件黃袍,這樣,他從陳橋驛進軍開封城時,多少顯得體面一些。篡國是兵將的事情,稱帝則是文官們的工作了。篡國可以不講規(guī)矩,什么手段都可以用。稱帝必須要有儀式,這才能使其武裝政變合法化。而要合法化的第一件事,這江山不是你強行奪取的,而是上一朝禪讓給你的。為了要后周恭帝柴宗訓和符太后,做出甘心禪讓的姿態(tài)。而且按慣例,趙匡胤還要假惺惺地表示不肯接受,于是乎,這孤兒寡母還得再走一次過場。雖然這是很滑稽的游戲,但對于講形式主義的中國人來說,不一臉嚴肅認真地游戲是不行的。而陳橋兵變,事出倉促,加之,他的老弟趙光義和那個讀書甚少的趙普,歷史上的禪讓大典究竟有哪些橋段,相當二五眼。等到大幕揭開,主角掀開門簾上場,才發(fā)現(xiàn)未給柴宗訓和符太后,準備一份禮賢退讓的詔書。
其實,趙匡胤明白,有這紙文書,無這紙文書,對他的登基,屁關(guān)系也沒有。然而孔夫子說了,“言不正則名不順”,他不能不在乎。尤其前朝舊臣,正幸災(zāi)樂禍地等著看他的笑話。這時候,快手出現(xiàn)了,一個箭步,陶谷走上前去,從懷里掏出來錦匣裝著的《禪位詔書》。乖乖,丹墀上下,殿堂內(nèi)外,無不大跌眼鏡。在《宋史全文》里,還保存著陶谷的這篇馬屁奇文:“天生烝民,樹之司牧,二帝惟公而受禪,三王乘時而革命,其極一也。予末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歸,咨爾歸德軍節(jié)度使點檢趙某,稟上圣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納麓,東征西怨,厥績懋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謳歌獄訟,歸于至仁,應(yīng)天順人,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予其作賓。嗚呼欽哉,祇畏天命。”
恐怕趙匡胤也不禁納悶,他知道昨天晚間我們要在陳橋驛發(fā)動兵變嗎?他知道我今天黃袍加身要進城嗎?他知道禪位大典上恰巧就缺這份詔書嗎?這種極精準的判斷水平,這種超速度的應(yīng)變能量,這種高風險的投機意識,以及大手筆的豪賭精神,想想豈不后怕乎?他看了一眼他的左膀右臂,趙光義和趙普,木木呆呆;也看了一眼他的國君國母,柴宗訓和符太后,懵懵懂懂,一連串的問號出現(xiàn)在腦際:你們事先關(guān)照他過?布置他過?委托他過?而且,他有什么資格?他以什么身份?用遜君的口氣,寫這份交出江山社稷的詔書呢?所以,《宋史》寫到這里,便有了“初,太祖將受禪,未有禪文,谷在旁,出諸懷中而進之曰:‘已成矣?!嫔醣≈钡慕Y(jié)論。
得到郭威和柴榮兩代主子厚待的陶谷,顯德三年(956),遷兵部侍郎,加承旨。顯德六年(959),加吏部侍郎,作為后周重臣,一轉(zhuǎn)臉間,把那孤兒寡母出賣了。連賣國都不眨眼的他,將他恩師李崧送上斷頭臺,還不是小菜一碟嘛!后漢乾祐元年(948),李崧本寄希望于陶谷,在他最倒霉的時候幫他一把,誰知他為了效忠新朝新貴蘇逢吉,為了切割與前朝舊員的關(guān)系,反倒狠狠地踹他兩腳?!搬伦遄訒P為秘書郎,嘗往候崧。崧語昉曰:‘邇來朝廷于我有何議?’昉曰:‘無他聞,唯陶給事往往于稠人中厚誣叔父?!聡@曰:‘谷自單州判官,吾取為集賢校理,不數(shù)年擢掌誥命,吾何負于陶氏子哉?’”被蛇咬了的農(nóng)夫,哪里知道毒性發(fā)作的厲害,還在后面。不久,蘇逢吉扣了李崧聚族造反的大帽子,統(tǒng)統(tǒng)加以殺害。陶谷在背后又做些什么缺德的事情,又給他的恩師加了什么莫須有的罪名,史無記載,不敢妄擬。但李“崧遇禍,昉嘗因公事詣谷,谷問昉,‘識李侍中否?’昉斂衽應(yīng)曰:‘遠從叔爾?!仍唬骸钍现?,谷出力焉。’昉聞之汗出”。
所以,史官在總結(jié)這個歷史人物時說,“若谷之才雋,著之敏達,澹之治跡,錫之策慮,冕之敦質(zhì),咸有可觀。然預(yù)成禪代之詔,見薄時君,終身不獲大用。及夫險詖少檢,附勢希榮,構(gòu)讒謀己,皆無取焉”。由此可見,在這個世界上,在人類的全部歷史中,一個人,無論怎樣得意,神氣,無論怎樣風光,牛皮,應(yīng)該牢記的是:誰要是得到了許多不應(yīng)得到的同時,必然也會失去許多不應(yīng)失去的一切。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可能永遠是加法。加法之后,必然就是減法;活著減不了,死了也得減。
因此,這也是風流陶學士不但受到同代人藐視,至今還受到后代人鄙夷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