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媛媛
摘要: 在晚明個性解放的時代,形成了強大的寫“情”思潮。湯顯祖是這批人中的佼佼者,并在《牡丹亭》中把“至情”演繹得淋漓盡致。主人公杜麗娘即是湯顯祖的化身,她對情的生生死死的追求其實是湯顯祖對“情”的追求。以情反理,反對處于正統(tǒng)地位的程朱理學,肯定和提倡人的自由權(quán)利和情感價值,褒揚像杜麗娘這樣的至情之人,反映出湯顯祖人性的覺醒和對生命的探索和思考。
關(guān)鍵詞: 湯顯祖“至情觀”戲劇《牡丹亭》杜麗娘
一、湯顯祖“至情觀”的形成
湯顯祖出生于書香之家,幼承庭訓,便受教多元。對湯顯祖平生影響最大的是羅汝芳、李贄和紫柏。湯顯祖的老師羅汝芳,提出“制欲非體仁”的觀點,肯定了人的多重欲求。其次對湯顯祖的思想大有啟發(fā)的人物是王學左派的后期代表、知名的反封建斗士李贄。李贄的諸多論說帶有市民階層強烈的個性解放色彩,對湯顯祖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佛教的影響來自紫柏,就是達觀和尚,他與湯顯祖有著多年的神交。湯顯祖曾說:“如明德先生者,時在吾心眼中矣。見以可上人之雄,聽李百泉之杰,尋其吐屬,如獲美劍。”可見,他們對湯顯祖確立以戲曲救世,用至情悟人的觀念都影響至深。湯顯祖的一生大致經(jīng)歷了由“游仙”與“儒檢”并舉,到儒學思想為主,再到佛學思想較為顯著的過程。湯顯祖在少年時代接受王學左派要求人們率其性情之正以合于天理的主張。但是這樣的理想不論在政治、社會還是在人生都是可以作為一種社會理想,所以當湯顯祖懷著這樣的理想步入仕途最終的結(jié)果只能是親手毀滅了這一理想。夢醒后又該何去何從?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湯顯祖只能求助于“談玄禮佛”的宗教救世思想。
湯顯祖在仕途遇挫后就一直生活在“有情而不得不忘情,忘情而又不能放情”的情與理的矛盾中。他痛感現(xiàn)實社會中“理”禁錮和扼殺了人性人情,從而聲明了情與理得統(tǒng)一和同源。情即是理,理在情中。是情中存理,還是以情來反理,這是湯顯祖一生都在探索的主題。面對這樣的兩難境地,湯顯祖用藝術(shù)作品把自己的人生感受抒發(fā)出來。毫無疑問,在當時那個盤根錯節(jié)的中國封建專制的社會,要真正徹底地找到情的真諦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湯顯祖嘗試著去解釋,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個性意識的覺醒。他把“至情”與傳統(tǒng)意識的沖突提升到一種空前的高度,把情與理的矛盾和因此造成的苦悶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更能從容構(gòu)建自己的“至情”世界觀。
二、湯顯祖“至情觀”的演繹
(一)現(xiàn)實無情,夢之浮現(xiàn)。
情是湯顯祖哲學思想和文學觀念的靈魂,他的作品由“夢”到“情”進而發(fā)展、深化與升華。在這一點以戲劇《牡丹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啊赌档ねぁ?,情也”。湯顯祖把他追求的至情觀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出來:世界是有情的,人生是有情的,而有情的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至情。
為了最大限度地把“至情”表現(xiàn)得更加有張力,杜麗娘的這個形象無疑是他傳達自己的這種至情思想的最好的化身。杜麗娘如癡如醉的深情,和當時千百萬青年男女的感情息息相通;杜麗娘出生于名門望族,又是太守的小姐,從小沐浴著封建教養(yǎng)的熏陶。嚴父、慈母、迂腐的塾師和深寂的閨閣,形成了一個封建禮教的鐵樊籠,嚴酷地禁錮著杜麗娘的身心。然而,杜麗娘畢竟是一個少女,在她的內(nèi)心中不能不跳動著青春的脈搏。在壓抑的黑暗社會里,只要有一點點的火光,就會燃起對光明的強烈憧憬。杜麗娘從《詩經(jīng)》第一篇《關(guān)雎》那動人的詩句里,發(fā)現(xiàn)連堂堂神人也不諱言男女之間的戀情,圣人之情居然和自己的青春之情相通,“今古同懷”(第九出《肅苑》)。為了消遣內(nèi)心的郁悶,杜麗娘到后花園做了一次短促的游行。后花園中“春色如許”,生機勃勃的花草鶯燕,激起了她情感的波瀾: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ǖ谑觥扼@夢》[皂羅袍])
杜麗娘本來就“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第十出《驚夢》[醉扶歸])。她看到如火如荼的春光竟會被人遺棄,就像自己的青春被人遺棄一樣,這是多么可悲的事啊。于是她獲得了一個更重要的發(fā)現(xiàn):對自己的發(fā)現(xiàn),也就是自我的覺醒。要珍惜年華,滿足情感,享受青春。
所以,杜麗娘不由自主地做起了大膽的白日夢。在夢中,她第一次享受到美好的愛情。這夢境寄托著杜麗娘全身心的憧憬和追求,它是如此寶貴,以至于杜麗娘不由自主地去后花園尋夢。杜麗娘知道這夢是不能尋到的,但是她又不得不去尋,她苦苦找尋的夢不是她一時生理和心理的沖動,而是她對生命的意義和理想的追求。為了對這理想的追求,杜麗娘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如果茍且地生活在這樣一個壓抑人生命的毫無意義的社會里,還不如選擇死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在臨終之際,她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對生的留戀,而是盡情地抒發(fā)對青春的珍愛,對美貌的惋惜,對此生此心無可依附的惆悵和迷茫。死對于杜麗娘來說不是什么痛苦的選擇,而是給予她追求理想的一個新的起點。
所以說杜麗娘并沒有真正地死去,她化為游魂繼續(xù)尋找自己的愛情和幸福?;侍觳回摽嘈娜耍K于和自己的情郎柳夢梅相遇后,她的生命也就重新獲得了新生。為愛而死,表現(xiàn)杜麗娘追求愛情和理想的強烈;為愛而生,表現(xiàn)了杜麗娘追求幸福的堅決。
(二)夢中之情,彰顯個性。
《牡丹亭·題詞》:“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边@種貫穿于生死虛實之間、如影隨形的“至情”,呼喚著精神的自由與個性的解放。
由杜麗娘的生生死死可以看出湯顯祖明確地以“情”作為自己文藝的主要標榜。但他用一種非傳統(tǒng)的形式來彰顯自己對“情”的展現(xiàn),而用“因情成夢,因夢成戲”來張揚至情,表現(xiàn)情與理的激烈沖突。湯顯祖有意構(gòu)建了杜麗娘出生入死、起死回生的情感歷程,展現(xiàn)了個人與社會、社會與現(xiàn)實、主觀與客觀之間的沖突和調(diào)和?!赌档ねぁ穫髌婵梢苑譃槿齻€情節(jié)結(jié)構(gòu)段落:從第二出《言懷》到第二十出《鬧殤》,寫杜麗娘的“生可以死”;從第二十一出《謁遇》到第三十五出《回生》,寫杜麗娘的“死可以生”;從第三十六出《婚走》到第五十五出《圓駕》,寫柳、杜婚姻的成立。人間—陰間—人間,現(xiàn)實—理想—現(xiàn)實,依次轉(zhuǎn)換的三個場景,既是杜麗娘人生追求的完整的情感歷程,又是湯顯祖文化探索的完整的精神歷程。《牡丹亭》寫杜麗娘是在她“不知所起”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是她自身內(nèi)在的某一種意識讓她覺醒。因而寫她純粹的情欲渴望,寫她與柳夢梅的初次會面時柳夢梅便無所顧忌地想和她擁抱,并直云:“和你把領(lǐng)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這毫無遮掩的對情欲的表達十分明朗。其后寫杜麗娘因夢成思,因思入死,轉(zhuǎn)而復生,意在表達“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生生死死都緊緊抓住一個“情”字,這種情之極致帶給我們的是心靈上的震撼。正是這種至情,賦予杜麗娘形象以感人的藝術(shù)魅力。湯顯祖標榜的“情”,具有個性意識的內(nèi)涵,這種超越了人生的感情是任何外在力量,無論是人事的規(guī)范,如“天理”,還是客觀的規(guī)律,如死生,都是無法抑制它,更是無法扼殺它。這種“情”無疑和程朱理學相對立,相悖逆。
然而在《牡丹亭》里,千金小姐杜麗娘尚且能突破自身的心理防線,逾越家庭與社會的層層障礙,勇敢邁過貞節(jié)關(guān)、鬼門關(guān)和朝廷的金門檻,這是對許多正在情關(guān)面前止步甚至后縮的女性們的深刻啟示與巨大鼓舞。所以受禁錮極深的杜麗娘反抗也極烈,做夢、做鬼、做人都體現(xiàn)出“至情”無限。但也必須看到,《牡丹亭》其實還未從根本上跳出“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傳統(tǒng)軌道。特別是后半部戲在總體上還是遵理復禮的篇章,湯顯祖并沒有徹底實現(xiàn)其以情代理的哲學宣言。他的個性解放思路尚未從根本沖破封建藩籬,而只是對其中特別戕殺人性、極其違背常情的地方進行了理想化的藝術(shù)處理。乞靈于科考及第、皇上明斷,這也是戲曲的長套之一。盡管如此,湯顯祖終究還是封建時代中勇于沖破黑暗,打破牢籠,向往爛漫春光的先行者。
(三)情夢終了,探求真諦。
《牡丹亭》與《西廂記》都是以封建時代青年男女婚姻問題為題材,各自有其杰出的成就。但《牡丹亭》與別的劇本不同的是,它從揭示封建婚姻制度不合理的層面上,涉及的不僅僅是婚姻問題,不僅僅是某些局部性問題,而是通過婚姻問題達到對人生更深刻的思考。人生是什么?自認為,人生就是活著。穿衣吃飯時人的本能需求;“欲”也是人生理需求的一部分,當然也是天性的問題。試想一個年方二八,“未逢折桂之夫”的少女,每天被父母幽禁在自己的房間里??吹阶约旱纳魇?。父親拘管得嚴密,請教師講書也是為了從儒教經(jīng)典方面拘束女兒的身心。可憐她如花歲月,竟連家中后花園都未曾去過;這華堂玉室也恰如監(jiān)牢一般……游園回來后杜麗娘開始真正思考自己的人生處境。因此,杜麗娘提出:“怎生叫做吃飯?”這里包括了對人生問題的思考——怎樣才是真正地活著?其實這是一個很值得我們一同思考的人生問題。當驚夢之后杜麗娘開始了她的尋夢,杜麗娘想去尋找的并不單單是愛情,還有夢中自由表達感情,完全放開家庭、社會對她的束縛;尋求一種能夠棲息,順乎人正常精神的家園。一句話,她在追尋生命的自主、自由的意識。為此杜麗娘不惜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在臨終之際,她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對生的留戀,盡情抒發(fā)的是對青春的珍愛,美貌的惋惜,此生此心無可依附的惆悵,此情此意無處寄托的迷茫。死對于杜麗娘來說,并不是痛苦的選擇,這是她生命的再生,是在現(xiàn)實之外另開辟的一條追尋真正人生的捷徑。
夢而不至于死,死而不至于復生。這生生死死正可以表現(xiàn)杜麗娘追尋人生的果敢與堅決。但夢醒后,面對的是比生前更糟糕的境遇。在歷經(jīng)劫難后面對團圓勝利成果的保護與捍衛(wèi),面對親爹爹再三彈壓她那狀元夫君的淫威,回應老父親在金鑾殿上指著嫡親兒“愿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的狠心,杜麗娘在朝堂之上時而情深一敘,時而慷慨陳詞,把一部為情而死生的追求史演述得那般動人,就連皇上也為之感動,甚至親自主婚,“敕賜團圓”。這就讓我們明白了,在世情的環(huán)境下主宰著我們命運的仍然是封建皇權(quán),最后的團圓也是在封建統(tǒng)治者的“感動”下獲得的個別的勝利。那種在戲文中所唱的“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遂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所包含的深刻意義一切能“由人戀”、“隨人愿”,人能夠自己支配自己,包括支配自己的婚姻、愛情,那種真正意義上的人生在當時那個時代乃至現(xiàn)在都是我們所向往而追求的。
《牡丹亭》傳奇是湯顯祖的力作,它是湯顯祖在傳奇創(chuàng)造上達到的最高水平。杜麗娘那豐富、熱烈的情感世界,那奔騰著的青春生命沖動,可以說讓很多偽君子都瞠目結(jié)舌,也可以說激勵了多少徘徊于幸福、愛情的門前的少女。人不能總是讓自己服從于社會這個外部的世界里,讓自己的精神無所寄托。當察覺到自己的熱情和生命的沖動后,對待不滿的陳腐的外在世界,我們要勇敢地掙脫傳統(tǒng)的桎梏,尋找理想的生命尺度。因此,湯顯祖創(chuàng)作的《牡丹亭》不僅僅是戲劇領(lǐng)域的一朵奇葩,劇中所反映出來的至情思想,那種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那種人生追求散發(fā)出獨特的生命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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