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婷
摘要: 在李煜現(xiàn)存的詞中“夢”這一意象頻頻出現(xiàn),構(gòu)成了李煜詞的重要組成部分。南唐后主李煜因其獨特的人生際遇而在其詞作中生成了諸多的夢,他以其純熟的藝術(shù)手法,以及真純的個性,完成了他對的人生一夢的書寫。
關(guān)鍵詞: 李煜詞“夢”意象意義
李煜(公元937—978年),字重光,初名從嘉,號鐘隱(鐘山隱士),又稱蓮峰居士。李煜有文集三十卷,《江南別錄》說他“文有漢魏風(fēng)”。①詩可以考見的有《全唐詩》所錄的十八首,并斷句三十二;詞比較可靠的有三十多首,見于《南唐二主詞》。在李煜所存的三十多首詩中有十九首有“夢”這個意象。可以說夢意象在眾多意象中尤為突出,“夢”意象的描寫揭示了李煜的內(nèi)心世界、濃縮外界信息的藝術(shù)手段。
李煜生活分為前、中、后三個時期,前期是開寶四年(公元971年)以前,這一時期是李煜繼承父業(yè),繼任南唐國主到國家危機之前。這一時期的詞作,主要是寫了“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開,重按霓裳歌遍徹”的豪華宮廷生活和“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的艷情韻事。這時期的“夢”意象也是紅燭昏羅帳的歡歌狂舞,是醉生夢死的生活寫真,并且“夢”意象出現(xiàn)的頻率也相對很低?!昂翁幭嗨伎?,紗窗醉夢中”,“潛來珠鎖動,驚覺銀屏夢”,“碧闌干外映垂楊,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等則寫出了相思之人沒有出現(xiàn)所產(chǎn)生的幽怨之情。和前代相比作者雖然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有所突破,但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很難看出其作品與花間詞有什么顯著的差別。女子仍是其“夢”的主題或?qū)ο?。這時期的李煜更多的是沉浸在他的情愛世界中,通過詞這種文體書寫著愛情的迷夢。
第二時期是開寶四年到八年(公元975年)十一月金陵陷落,肉袒出降這段期間為中期。開寶四年宋滅南漢,屯兵漢陽,后主聞訊大懼,表示愿去唐號,稱江南國主。這時他對群臣說:“自割江以來,亡形已見,屈身以奉中朝,唯恐獲罪,嘗思脫屣,顧無計耳”。②這反映了李煜已經(jīng)感到國事危殆,禍在旦夕。他這時期的詞從“未消心里恨,又失掌中身”一類單純悼念大周后或其他的關(guān)于個人的情感的個人悲哀之中解脫出來轉(zhuǎn)而感傷時事,抒發(fā)國難家愁給他帶來的無法愈合的心靈創(chuàng)傷和無法擺脫的精神負(fù)擔(dān)。那種無奈和彷徨時時的掘住李煜,讓他在他的詞中體現(xiàn)著這種進(jìn)退兩難的境地。
如這時期他的代表作《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边@里的夢不是“櫻花落盡階前月,象床愁倚薰籠。遠(yuǎn)似去年今日恨還同,雙鬟不整云憔悴,淚沾紅抹胸,何處相思苦,紗窗醉夢中?!薄扒貥遣灰姶岛嵟沼嗌显凤L(fēng)光。粉英金蕊自低昂。東風(fēng)惱我,才發(fā)一襟香。瓊窗□(原缺)夢留殘日,當(dāng)年得恨何長!碧闌干外映垂楊。暫時相見,如夢懶思量。”的春夢。在這篇詞中,春本是充滿希望的季節(jié),但在作者看來卻有著無限的傷感,落梅似雪卻觸目斷腸,而雁來無消息,路遠(yuǎn)夢難成。那種離愁別恨似春草,總是有那么強的生命力,無法從心中除去。正是他有了生存的憂患,才使他從迷夢中醒來,意識到現(xiàn)實的殘酷,才有了幻想,才有了真正的夢。
從迷夢中醒來之后,再次面臨這無法改變的兩難的境地時,作者開始在詩歌中找尋著這種痛苦的突破口?!皷|風(fēng)吹水日銜山,春來長是閑。落花狼籍酒闌珊,笙歌醉夢間?!贝嗽~調(diào)名下別注“呈鄭王十二弟”,一般認(rèn)為這是后主寫來贈與其入宋未歸的弟弟李從善之作。故可以理解為后主以閨中女子自比而表達(dá)了對久去不歸的弟弟的思念。全詞意境慵懶頹廢,傷春而又無可奈何,大概也是后主面對強敵,無奈而又忐忑的心情的側(cè)面反映。這時期的“夢”不再是先前的愛之未達(dá)之夢了,而是在面對強敵的二難情形是的“迷夢”和“醉夢”。
第三時期是開寶八年十一月被執(zhí)北趕以后一直到天平興國三年(公元978年)七月八日被毒死在汴京,這是后期。李煜到達(dá)汴京后,白衣紗帽待罪于明德樓下,受封為左千牛衛(wèi)上將軍違命侯。在這段期間的俘虜生活備受凌辱,這時期李煜的詞主要書寫了他對“往事”、“故國”的眷戀和不堪屈辱而又無可奈何的郁悶心情。在現(xiàn)實生活中作者在也回不到從前,那么只有在夢中回想以維持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無奈境況。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fēng)?!币恍┑姆比A如過眼煙云,但醒來卻依舊花月春風(fēng),而愁恨卻依舊無限?!伴e夢遠(yuǎn),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淥,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他雖體驗到亡國之痛,卻依舊沉醉在故國的種種之中,迷夢雖好但卻已經(jīng)不能回來了,作者也只能在夢中撿拾過去的碎片聊以自慰。這樣的“迷夢”變成了“殘夢”,這時的“夢”意象伴隨著“夜”、“淚”、“空”“恨”而出現(xiàn),最終是“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边@里的夢不是李煜實有的夢,而是她心中重回故國愿望的借喻性表達(dá),進(jìn)而把自己的一世沉浮算作最長久悲哀的夢,但最后終是“世事漫水流水,算來夢里浮生”。
對比李煜之前的“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他后期的詩文脫離了這種淺近的環(huán)境,而那顆真摯的心也開始吐露著無法實現(xiàn)的夢語。在夢里回味著曾經(jīng)的快樂。他的夢除了有“夢”字眼之外的還有一些雖然不是寫夢,卻能看出他在殘夢中清醒過來之后的惆悵與哀傷。如:“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弊髡邚拇夯ǖ牡蛑x感慨時光的無情,道出了生命易逝的感嘆。但這長恨卻如東流之水一樣,去不可免。這些“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的離恨是作者在自知故國不堪回首之后的一種幻想,但在另一層面上向我們昭示了一種超越其自身亡國命運之上的泛化的人類情感,具有人生的普遍意義,也正是這樣的人生境界使得李煜詞的在意境和詞的適用范圍上突破花間詞派,自成一家。使其詞在為后世發(fā)展上有更重要的作用。王國維從“此境界為上”“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③著眼,最推崇李煜的詞。
他追懷過去多采用夢幻的形式,所以詞中的今昔對比又幾乎都以夢境和實境的對比來呈現(xiàn)的。,即使有所側(cè)重,也能做到今昔共寓。如《破陣子》:“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蓖ㄟ^作者被囚前后生活境況的對比,放映了現(xiàn)在的詞人只能垂淚以望,無以言說。這種愁苦總是讓他在“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的清冷寂寥的夜晚“獨上西樓”獨自回味這無邊無垠的痛苦和思念。最后“剪不斷,理還亂”的憤恨沒發(fā)揮之而去。明沈際飛說:“七情所致,前場這說破,深嘗者說不破,破之淺不破之深。”④而別時的這番滋味確實是說不破之痛。
在這樣的情況下,作者所看到的美景不再是美景了,而是在回味之前幸福之后內(nèi)心的一種落寞,而這時的美景卻更顯其哀。“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痹谧髡呙舾械男木w之下,窗外的細(xì)雨更顯凄冷,昔日的江山也只能在夢里相見。而作者也只能在夢里才能享受這片刻的貪歡?!按夯ㄇ镌潞螘r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誠如法國哲學(xué)家?guī)焐暝凇墩撁馈分姓f:“一個沉浸在痛苦中的心靈,美對他起不了作用?!雹葑髡呒淳笆銘?,春花秋月這些美好的意象在他看來只變成何時完的對立意象。外物在刺痛著詞人的創(chuàng)傷,詞人也憑借外物發(fā)泄深刻的感慨,傾述濃愁。在感慨今昔之中,著意表現(xiàn)出他對帝王生活的依戀和亡國后的悲傷絕望。
夢,不僅為抒情主體提供了獨特的抒情場所,而且提供了獨特的抒情環(huán)境和氛圍。在夢中,可以閑庭信步,娓娓道來;可以悠然自得,侃侃而談;可以心猿意馬,隨心所欲,一句話,可以徹徹底底地表現(xiàn)自我。這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不能得到時的一種心理補償。李煜也是這樣,在現(xiàn)實生活中,故國不在,繁華已逝,那種屈辱和憤恨在白天使不能消解,夜里再次侵襲,所以作者借“夢”這一獨特的抒情場所來咀嚼著這種苦楚,最終寫下:“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這樣的結(jié)論。這篇詞開篇言愁,直抒胸臆。人生的遺恨何時才能完結(jié)?只有我如此悲痛,沒有盡頭。睡夢中回到故國,醒來卻仍然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不由得雙淚暗灑。這也正是開篇所言愁,恨的原因。亡國后的日子孤單清冷,無人陪伴。誰還可以和我一起登高遠(yuǎn)眺,遙望故國呢?以前一起在晴朗的秋日登高望遠(yuǎn)的日子。我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可是那種快樂的日子,再也回不來了。往事不過是一場春夢,美好但難以留住。醒來依舊是空,什么也抓不住。剩下的只是無窮無盡的回憶和痛苦。多么希望現(xiàn)在的悲苦也是一場夢,終有醒來的一天。只奈何,好夢易醒,噩夢卻永遠(yuǎn)沒有盡頭。
李煜由帝王淪為囚徒,在眾多的此人中,生活遭遇又是極為特殊。因此他不僅比一般更能體察到喪失美好事物的不幸者所具有的某種感受、心理,在今昔悲歡的猛力沖擊下所產(chǎn)生的不抒不快的思想情感,更成了藝術(shù)創(chuàng)新的原動力量。不甘屈辱的而又絕望于既定現(xiàn)實,作為李煜入宋后的重要思想,在沉重壓抑下,總是在傷今懷舊中以各種形式表現(xiàn)出來;追懷故國往事,一往情深,以至形諸夢幻,發(fā)為呼喊;哀怨處境的孤凄,哭訴內(nèi)心的巨痛,更至詛咒自然,指控人生;“夢中體驗到的一種感情決不低于在清醒生活中體驗到的同等強度的感情,夢通過他的情感的而非概念的內(nèi)容要求成為我們真正的精神體驗的一部分”⑥,因此在清醒時痛悼他當(dāng)初沒有拒宋衛(wèi)國的行為,追思亡國原因,隨著認(rèn)識的深化,感情愈加強烈深沉,眷戀“故國”、“江山”的情懷也更加真實、痛切。但不管怎樣,眷戀、不滿、哀怨、悔恨又總是與伴合著淚與夢的悲愁、幻滅相交織,雖說憤懣不平,情調(diào)卻又過于感傷低沉。
從上面的簡析中可以看出,無論是春夢、殘夢、醉夢還是空無之夢,都是作為詞人的李煜內(nèi)心的真情實感。我們在其夢意象的指引下觀照他的詞,他的人生,進(jìn)而走進(jìn)他的豐富敏感的內(nèi)心世界,體驗到一種超越了他自身生活的泛化的人類情感,或許這就是其夢意象的價值所在。李煜42年的人生經(jīng)歷,也正像是一場色彩斑斕的夢,他以赤子的真情、獨到的筆法傾訴這夢,使得他的情感、他的悲戚、他的對人生對宇宙的感悟在短短30余首詞作中暢談出來,為后代詞人拓展了一個感悟人生如夢、抒寫如夢人生的博大空間,也讓這個亡國破家、客死他鄉(xiāng)的弱小皇帝名垂詞史,流傳千古有知音。
注釋:
①陳彭年.江南別錄.中華書局.
②陸游.南唐書(卷三).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
③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七)[M].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⑤庫申.論美.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⑥弗洛伊德.夢的釋義[M].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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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袁行霈.中國文學(xué)史.高等教育出版社.
[5]黃進(jìn)德.唐五代詞.上海古籍出版社.
[6]張璋.全唐五代詞.上海古籍出版社.
[7]弗洛伊德.夢的釋義[M].遼寧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