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晴久

（日本二松學舍大學，日本 東京）

已經過去了的2011年3月11日發(fā)生的東日本大地震和福島的原子能發(fā)電所事故，通過巨大的犧牲告訴我們，面對大自然的突然襲擊，人的生命是多么的脆弱，人類依靠科學技術的力量從大自然中獲取的放射性物質對人的生命是何等危險。

地震、海嘯是天災，今后只能用更好的對策來對付它。但是原子核泄露事故卻是人禍，給我們帶來了雙重的困擾。核泄露事故發(fā)生后3個月過去了，但對放射能污染的處理還是沒有眉目，核污染20公里以內的人還是不能回家。人們吃驚地看著，守護著，就眼睜睜看著原子爐在這么廣的范圍內撒播放射性物質，難道就這么聽之任之地讓人類社會和自然受到污染嗎？人們對核輻射的恐怖，對放射性物質難以控制的恐怖逐日增大，期待著有關部門盡早發(fā)表安全宣言的人們還在失望中等待。

除了放射性物質管理控制的的麻煩，現(xiàn)在還有另一個關于未來怎么對待原子能發(fā)電站的決策麻煩。這么危險的原子能發(fā)電站，是否還要繼續(xù)使用？因為住在福島之外的人們，還沒有從這次的事故中汲取到教訓，他們對原子能發(fā)電站的態(tài)度仍然是飄忽不定的。

我們日本東亞實學研究會（在東亞三個國家里最小的研究會），在這次的震災、核事故發(fā)生前，就下過結論：21世紀的實學是擁有實心的實學，必須是實心實學。此外我個人也認為“南”是自立的根本。①這次的經驗不僅證實了它的正確性，也告訴我們必須大聲呼吁廢棄原子能發(fā)電站和大力推廣實心實學。

一、三浦梅園的實心實學-我們的理想與目標

十八世紀的實心實學學者三浦梅園（1723-1789）認為人是由二個要素構成的。

“以人道為人”（A）（即人道）

“順天道成人”（B）（即天道）

A指的人道是禮、文、教、學、其本質是“修”。有了“修”的人，才有“為”。梅園認為“垂發(fā)垢面”不是人的“自然”、而是人的“荒廢”。這里的“修”是“偽”（人為）、指的是人的能動性。人類使用語言，能思考，創(chuàng)造文化，開展學術、藝術活動是它的一個方面。其中，在科學、技術層面，產生高科技、制造了今天的高能源消費社會?，F(xiàn)在發(fā)達國家的現(xiàn)狀是，使用原子能，提供生活中必要的巨大電力。

B指的順應天道產生的是忠、實、真、諒。這些都可稱作“誠”、梅園集約為“誠實”二字。用“誠意遵從天”的狀態(tài)來進行了說明。B的一個方面，用簡潔的表述就是“誠實做人”。

我研究梅園的作品已經有四十年了、很長時間以來都沒有覺察到它的命題。大約二十年前，開始注意到了上述內涵時也不知道B的側面究竟指的是什么。②漸漸弄明白的是人的健康狀態(tài)，是生命。③健康的人不需要吃藥，也不要去醫(yī)院。擁有健康，就有生命運動，身體的各個器官就能發(fā)揮其正常的機能。各個器官是順應天道，（各種器官的活動法則），制造了人的健康狀態(tài)和生命。“順天道成人”“誠實做人”就是指的這個意思?？梢哉f醫(yī)學領域是最徹底認識到了這點。孩子活得象孩子，青年活得象青年，壯年活得象壯年，老人活得象老人就是B的一個面。男人活得象男人，女人活得象女人也是這個意思。另外還有一說法就是活得象個人?；畹孟髠€人并不是A的一個面，是從道德層面的意思來要求的。誠實，不卑怯，互相幫助，憎恨不道義等，這些都是父母從心底希望孩子做到的，是B的一個方面。

B的最讓人難以理解的一個方面是健康狀態(tài)，也就是生命的運動狀態(tài)。一般的人并沒有感覺到健康的可貴，沒有在意。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身體內部的生理運動是自然而成的。可是，大多數(shù)男性沒有理解到這點吧。女性養(yǎng)育孩子，承擔家務，很注意健康管理：有規(guī)律的生活，充足的睡眠，洗衣物等以保持清潔；膳食的營養(yǎng)平衡等，這些都是維持健康的基本條件。長期以來，在等級社會、階級社會、男尊女卑社會里，這些都被看作女性分內的工作。把女性關在家庭里，阻止女性出去工作，縮小了女性的視野，阻止了A的一面，只強力要求B的一面。因為女性處于不利的地位，所以發(fā)生退休后離婚的事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想想B的一面，到現(xiàn)在為止，主要由女性所擔負的這些工作是多么重要，從這個意思上來說，女性的活動是偉大的。沒有健康，沒有生命，就沒有人類至今為止創(chuàng)造的文化、學術、藝術。人的健康和生命是屬于天的（自然）。育兒，做家務等也可以說是自然的活動。因此女性離自然是最近的。

三浦梅園的魅力是他緊緊地抓住了人的能動性，并謳歌這種能動性：

“人造則理先、天造則氣先?！?/p>

（《玄語》天冊活部天神）

造車船時必須要有設計圖。“理先”的“理”就是車和船的構造，也就是設計圖，一方面自然在構成萬物的時候，有人指出因為自然沒有意識，那就是先有作為材料的“氣”。象這樣精辟地指出人的能動性的命題也是很稀少的。如果好好的理解了這個方面的意思，雖然也可以認為和B的一個方面相比，A的意思更偉大，但梅園認為和A相比，B更寶貴。

“道之所以貴于人也”

這里的“道”指的是開始講的人道和天道兩個方面。人道畢竟是在人的范疇，天道比人道更重要，作為結論，所以說和A的一個面相比，B的一面更重要。

我們知道從B方面講，有健康、生命的維持等要素，因此有健康、生命才有A的運動，所以梅園的思想完全正確。

另外象男人，象女人，道德規(guī)定了人們按照一定的社會角色定位那樣活著和扮演自己的角色，在等級社會和階級社會里，道德是按照男性利益出發(fā)點的方便來定義的，因此即便是屬于A的一面（在意識形態(tài)方面），但其中屬于B的也有。儒教有濃厚的男尊女卑的思想，但是孔子的仁，孟子的義都是屬于B的世界的。因此我認為，“仁”的這種關心他人的思想態(tài)度（道德）是女性原理。④“仁”對支配社會的男性來說雖然永遠是個的目標，但我注意到，“仁”被妻子們、社會上的女性們在不斷地主動或被動地在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因此我確信：儒教最重要的概念，最崇尚的道德概念就是“仁”，實質上就是女性原理。

“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保ā墩撜Z》雍也第六）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第十五）

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論語》中的話，其實女性、妻子們已經很自然地按照“仁”的要求在做著。那時，做著這一切的女性們卻既沒有社會地位，又沒有名字。這不是天（自然）的運動又是什么呢？

儒教的“仁”、“義是”屬于B的一個方面的話，B比A更寶貴是鐵定的，可以說是真理。健康和生命是勝過任何東西的，人也是自然、生態(tài)的人。

梅園得出這樣的結論：

“依條理分天人則天道者誠也、人道者偽也。是以天者以成、人者以為。偽于文為人為。于是人為對天成。”（《玄語》天冊活部天神）

這里說的“人為”是福澤諭吉在明治26年（1893年）提倡的實業(yè)學的實學，是在當今日本社會完全扎根的實用學，技術學、技巧學、實業(yè)學。使用實學的人的心（實心）是被舍掉了的，是缺少了實心的實學。

另外，“誠”是天道，是近代以前的實學即儒教最看重的。近代以前的實學是有修己治人型實學，天人型實學。⑤修己是天的要素，相當于實心。不斷地修身，自身內部就會越來越和天（自然）接近。所以我們主張“著里之學”、“向里之學”。⑥修己是和天直接相連的。聯(lián)結兩者的就是“誠”。因此三浦梅園、朝鮮的洪大容、中國的李二曲的實學是天人型實學，是實心實學。實心就是指作為生命核心的“誠”，就是天（自然）。

前面我已經論述了三浦梅園所代表的實心實學的人生觀、自然觀，他的觀點在現(xiàn)代被我們重新認識了，健康、生命的價值是全人類的活動中排于最高位置的。

從這個認識點來看福島的原子核發(fā)電所事故會怎么樣呢？結論是：導致放射性物質到處散播的原子核發(fā)電所必須立即廢除。

二、福島的原子核發(fā)電所事故給我們的教訓

老實說，這次的福島的原子核發(fā)電所事故發(fā)生以前，我對原子核發(fā)電所的可怕還認識不夠。原子爐內的放射能泄露、原子爐建筑物爆炸引起的放射性物質的四處飛散。被放射性物質污染了的地方的處理問題，鈾燃料和蒸汽要不斷冷卻，產生的冷卻水被放射性物質污染，凈化處理在事故發(fā)生三個月之后還沒有進入正常的軌道，被放射性物質污染的水還在不斷增加，放射性物質不能封存的狀態(tài)讓我們焦慮不安。

只要了解到這點知識，就能得出日本的五十四所原子能發(fā)電站必須全部廢棄的結論。日本位于環(huán)太平洋地震帶，是“地球上特高的地震多發(fā)國”，更應該廢棄，這次發(fā)生的福島核電站地震災難，把廣瀨去年警告過的以上幾點變成了現(xiàn)實。

推廣原子能發(fā)電站的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并沒有認真考慮過，放射能對耕地、漁場，更重要的是對人體，是多么危險和麻煩的事。不得不說現(xiàn)在只追求三浦梅園所說的A，完全把B等閑視之，就是因為缺少了實心的實學者造成的。

但是，上述問題并不是靠批判推進原子核發(fā)電的科學家技術者就能解決的，我們大家沒有引起重視也負有責任。

三、應該崇尚什么樣的的實心實學

在三浦梅園的時代，科學技術的力量沒有今天這么巨大。但在現(xiàn)代，象這次的原子核發(fā)電所事故的一樣，科學技術已經到了對人類生命產生威脅的地步。利用原子能已經到了給人類和生物帶來死亡的地步，我們不能不說NO了。這是為了保護人類和地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三浦梅園指出的“順天道成人”，就是用B的一面來表達他的思想，是符合崇尚健康、生命價值觀的主張。也就是我所得到的“南”的復權的觀點。

假設原子能發(fā)電站是福澤諭吉提倡的實學的終點站，那么，健康和生命至上的主張，即”南”的復權等于實心。要重視實心的實學，以之代替粗糙對待實心的近現(xiàn)代實學，就必須回歸實心實學。日本的三浦梅園、韓國的洪大容、中國的李二曲都是真正的實心實學。

實心實學。如果我們把其看做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健康人的話，那么，下身部分的實學就是以人道為人，是人為的要素；上身部分的實心則是順天道成人，是天成的要素。實學是禮文的要素。實心是誠實的要素。特別是實心是健康和生命的要素。如果用“南北”來說的話，實學是“北”，實心是“南”。

梅園的“為成”理論，“為”與“成”兩者的關系是：因為有為才能成，下身部分的實學規(guī)定了上身部分的實心（健康、生命），前者對后者給予了很大影響。放射性物質是自然界里提取的，是不允許直接襲擊生命的。實心必須立即覺醒。不讓自己的生命受到危害。梅園得出了答案。那就是順應天道。自然的運動原本是誠實的。人類中最接近天道的其實就是女性。

最后我想談談鄰國的洪大容、李二曲。

洪大容（1731-1783）是天文學家、實用數(shù)學家。他是當時東亞唯一一個使人眼睛一亮的、研究宇宙無限論的學者，年輕時我對西洋感到很自卑，很苦惱，他的研究對我非常有吸引力。但是，這位學者更是一個重視實心的學者：

“吾儒實學自來如此。惟其實心實事日踏實地。先有此真實本領、然后凡主敬致知修己治人之術、方有所措置而不歸于虛影?！保ā按鹬炖数S文藻書”《杭伝尺牘》、全集是《湛軒集》）

“實心實事”是洪大容繼承了他的老師金元行的思想，“問學在實心、施為在實事。以實心做實事、遇可寡而業(yè)可成。”而傳承下來的?！皩嵭摹嵤隆⒚刻炷_踏實地”，這種“真實的本領”是無論做什么事情的大前提，洪大容的這種態(tài)度，無論古今，都應該是人類的基本品質。實心實學的“實心”里，我認為要加上“真實的本領”這點。

今天提到李二曲（1627-1705）是比梅園、洪大容要早一個世紀的中國的學者、可以說他是明體和適用兼?zhèn)涞闹袊鍖W的集大成者。特別是讓我瞠目結舌的是他把“心”看作是天賦予的“靈原”（真心、良心、恥心），他把此作為最有價值的東西，一生都在重視，在實踐。李二曲的這種在死的時候讓除“靈原”以外的東西都消失掉，只把出生時得到的“靈原”歸還自然的這種生活方式，真的是全人類的模范。⑦實心實學的的”實心”就是李二曲講的”靈原”，我想按這樣生活。

實心實學就是在人道和天道中生存的自立的人的形象，是健康和生命、是拒絕破壞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切事物，是互相幫助、互相支持的生活。因此，實心是順應天道的生存方式，抓住了真實的本源，“靈原”（（真心、良心、恥心），直截了當?shù)卣f就是要必須抓住“南心”來生活。這就是從現(xiàn)今要開始的新實學的生活方式。這次的大地震和原子核發(fā)電所事故告訴并促使著我們要以這種方式來生活。

[注 釋]

① 拙書《南的發(fā)現(xiàn)和自立》（參照花傳社、1996年）。這里所說的“南”就是GNP現(xiàn)在所說的GDP）的數(shù)值高的是“北”、低的是“南”的南。GNP極度低的話，就是最貧困的國家?！澳稀钡呢毟F是商品化的物質很少的標志。我和東京大學教養(yǎng)學部的學生們一起研究得到的結論是“南”并不是貧困的指標，是人自立的基礎，是根基。“南”是肉體勞動，農業(yè)，漁業(yè)和等身大的認識?！氨薄敝傅氖菣C械、工業(yè)和地球疏外的認識（叢Hannah Arendt來的）。同時我們也得出“南”的本質是豐富的?！澳稀笔墙郧暗娜藗兊纳罘绞健＝郧暗娜藗兪前褜嵭目吹梅浅Ｖ匾?。實心實學是近代以前的人們學習的理想狀態(tài)?！澳稀焙蛯嵭挠泻苌畹年P聯(lián)。

② 拙稿“天與人相連的是什么”。（《梅園學會報》第15號，1990年11月）

③ 拙稿“梅園的醫(yī)學和條理——身體的病健是天地的條理”。（《梅園學會報》第32號，2007年10月）

④ 拙稿“我心中的“南”——從毛利（maori）族的價值觀所學到的”1994年《南的發(fā)現(xiàn)和自立》（1996年）所收錄（181頁）。標記著 1986年注意到這點。我望著妻子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仁”這點。

⑤ 拙稿“二松學舍大學應該走的道路——把實心實學作為理念，《二松學舍創(chuàng)立一百三十周年紀念論文集》（2008年）收錄。

⑥“著里”、“向里”的詞源是從“鞭辟近里”這個佛教詞匯而來的。我認為“著里之學”、“向里之學”指的是王陽明學?！瓣柮鞒龆鴻M發(fā)直指、一洗相沿之陋。士始知鞭辟著里?！保ɡ疃按饛埗剽帧?，《二曲集》139頁）。李二曲積極地宣傳了“著里之學”，參照《二曲集》45頁。

⑦ 拙稿“光輝的儒者”《陽明學》第23號（2011年3月、二松學舍大學東亞學術綜合研究所陽明學研究室刊）、拙稿“最高的儒者李二曲”二松學舍大學大學院紀要《二松》第25集、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