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艷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475001)
《紅樓夢》是明清小說的代表作。小說以散為主,駢散結(jié)合,糅合多種文體于一爐,既得傳統(tǒng)小說環(huán)環(huán)相扣、情節(jié)緊密之敘事精髓,又浸潤無限詩情賦意,從而展現(xiàn)出恢宏壯觀的多種文體格局。從文體的角度看,《紅樓夢》中人物的刻畫主要有兩種手段,一種手段是小說的手段,即通過情節(jié)設(shè)置的手法,讓小說人物在特定的情景中展現(xiàn)自己的言談舉止,凸顯其個性氣質(zhì);另一種手段是非小說的手段,即通過詩、詞、曲、賦等韻文形式描摹刻畫人物。對于作者利用小說文體中的背景、情節(jié)、環(huán)境等種種手段塑造人物之法,前修時賢已研究頗多,成果斐然。而對于小說中的詩、詞、曲、賦等韻文,過去人們多從小說人物的詩情才華去分析,對于這些韻文內(nèi)部不同文體的選擇和人物刻畫之間的種種關(guān)聯(lián),則關(guān)注較少。
《紅樓夢》中,作者利用韻文刻畫人物,或直接或間接。直接者多是通過作者之口或非所刻畫人物之口來作詩寫賦、描摹人物、暗示命運。如第三回即以韻文描寫黛玉的外貌氣質(zhì),說她“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tài)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嬌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比西子勝三分”。而集中以韻文寫人物者當屬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大量判詞對人物性格命運的定位。如“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對黛玉、寶釵命運的暗示,“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對王熙鳳命運的暗示。這些用來描摹人物外貌氣質(zhì)、透露命運線索的詩歌判詞,雖常常吸引學者世人玩味、參悟其語言之深意,但文體本身集中刻畫人物、舒緩小說節(jié)奏、奠定全篇布局的功能倒被語言之深意掩蓋了,不易被人注意。而最為人所忽略的則是間接以韻文刻畫人物者,即通過人物自己創(chuàng)作相應韻文,抒寫情思,表達心曲。如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等人在小說中多有作詩聯(lián)句之事,其文體有絕句、聯(lián)語、歌行、題額、酒令、謎語等。這些作詩之事不僅僅是人物自我才華的展示,是小說情節(jié)推進的一部分,更是個人性情、心緒、旨意的自我刻畫和展露。而且不同人物對文體選擇的數(shù)量和使用程度也各不相同。較之以作者或第三方口吻描摹人物的詩歌判詞,這些以人物自己口吻創(chuàng)作的作品,其文體特色和人物刻畫之間的關(guān)系,最為隱晦,故而鮮有討論。筆者擬以《紅樓夢》中兩個最為重要的女性人物——林黛玉和薛寶釵的詩詞為關(guān)照對象,探究作者為刻畫人物起見,如何為林黛玉和薛寶釵選擇不同的創(chuàng)作文體。
林黛玉之詩才堪為大觀園中之魁首。其創(chuàng)作數(shù)量和質(zhì)量均為其他姐妹所不及?!叭珪嘘P(guān)黛玉作的完整詩詞共二十二首,酒令三首及一些聯(lián)句,占《紅樓夢》詩詞總數(shù)約十分之一(以前八十回為準)?!保?]黛玉作品多,但文體并不單一,而且文體的選擇與人物個性氣質(zhì)和內(nèi)心情感世界的抒發(fā)緊密相連。就文體樣式而言,大致有以下幾種。
歌行——主要有《葬花吟》、《桃花行》和《秋窗風雨夕》。歌行屬于古體詩一類,多用來指事詠物,抒情寫意,可恣意長言,縱情放歌,“主體性”較強,體式“自然超逸”。[2]這種文學體式的選擇正與黛玉的個性氣質(zhì)相吻合。林黛玉雖出生在封建仕宦家庭,但她家境特別。首先,這個家庭不是大家庭,其父不是妻妾成群、嫡庶子女眾多,所以封建大家庭中所謂的嫡庶尊卑、長幼有序在她的家庭中表現(xiàn)不甚明顯。其次,母親早亡,失去女性引路人。黛玉母親賈氏,出身貴族大家庭,自然恪守綱常倫理,深諳封建女性處世要義。但其母早亡,黛玉過早失去了接受婦德規(guī)約的天然榜樣。母愛早失,又無兄弟姐妹,加上常年體弱多病,造就了黛玉孤僻自閉、多愁善感的性格。封建禮教和功名利祿對其影響有限,故性情純真自然,不善權(quán)變。黛玉的這種性格與賈府的勢利、險惡和齷齪自然是相抵觸的,因而也加劇了她哀怨傷感、愁悶苦惱的情感。黛玉本是世間少有之才女,她豐富的情感、繁多的愁思、沉重的哀傷只有通過詩歌得以抒發(fā)。那么選擇歌行作為抒情的載體也就不足為怪了。《葬花吟》全詩共五十二句,三百六十八字,于詩也算鴻篇長制了。詩作以花自喻,譴責境遇,宣泄憤恨,流露哀傷。其“紅消香斷”、“無人憐”之惋惜,“柳絲榆莢”之自私,“燕子無情”之譴責,“風刀霜劍嚴相逼”之哀怨,“偷灑淚”、“見血痕”之傷感,“隨花飛到天盡頭”之憧憬,“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之自愛,“紅顏老死”、“花落人亡兩不知”之絕望,讓人讀來,字字見血,句句見淚,處處傷悲?!短一ㄐ小肥抢^《葬花吟》之后又一首顧花自憐、因花傷情的抒情詩。詩歌三十四句,二百三十八字,亦是長篇。該詩通過鮮艷的桃花與孤寂的人之間的對比,把主人公之愁苦、傷情與無奈之緒抒寫無余,把主人公的慵懶、瘦弱與憔悴之態(tài)描寫得入木三分。《秋窗風雨夕》全詩二十句,十一句皆含“秋”?!扒锘ā?、“秋草”、“秋燈”、“秋夜”、“秋窗”、“秋夢”、“秋情”、“秋屏”、“秋院”、“秋風”、“秋雨”,寫不盡的秋,實際是訴不盡的凄涼。
花雖美,易凋零,隨風飄落,無歸宿。窗者,心也。臨窗愁思,迎風聽雨,更見悲涼。古人云:“春女思,秋士悲?!倍煊駝t將女性之傷春與男性之悲秋寫盡。春往秋來,一載倏忽而去,這年年月月的愁苦何其多也。把這說不盡的愁、訴不盡的苦、理不清的緒都交給大容量、自由超逸的歌行體來表達,是非常合適的。
絕句——代表作是《題帕三絕句》和《五美吟》。絕句的“字數(shù)容量僅為律詩的一半”,“要在極有限的形式中傳遞極為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就不能不使作品帶有強烈的象征性或暗示性”[3](p69)。黛玉的《題帕三絕句》使用了鮫人流淚變珠,娥皇、女英淚拋湘竹致其成斑的典故,通篇寫淚,寄予了黛玉對寶玉的無限愛憐,以及因愛生哀、哀怨無法排遣的憂傷。《題帕三絕句》雖短,但情感容量非常沉重,是《紅樓夢》中黛玉對寶玉最直接的一次愛戀表白?!段迕酪鳌肥且唤M詠史詩,表面上黛玉詠唱歷史上五位“可欣、可羨、可悲、可嘆”的奇女子,實際上是黛玉不甘平庸、勇于追求的個性宣言。五首七言絕句,每首寥寥二十八個字,卻寫了五個歷史故事和五種人生追求,以及黛玉對五位奇女子的歌頌與敬佩。
律詩——如《詠白海棠》、《詠菊》三首。《詠白海棠》和《詠菊》在《紅樓夢》中均為命題詩。這種已經(jīng)限定的題目,甚至限定用韻的詠物詩,一般很難寫出個性。但林黛玉詠物擬人,以物自喻,首首寫得別致風流,不同反響?!对伆缀L摹方杳枘“缀L牡拿雷?、生長的環(huán)境以及冰清玉潔的風韻,寫出了黛玉自己高潔的品格,也流露出自己喪母別父、寄人籬下的悲苦心境?!对伨铡啡字校谝皇住对伨铡凡粡恼婷枘【栈ǖ娘L姿,而從側(cè)面入手抒寫個人作此詩的所思所感,一句“口角噙香對月吟”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一個浪漫飄逸的女詩人的作詩情態(tài)。物我合一,構(gòu)思奇特。第二首《問菊》,以菊為友,人與花交流心得,實際上是詩人自己的內(nèi)心拷問。菊花之“孤標傲世”是黛玉最真實的寫照。第三首《菊夢》,以擬人化的手法寫菊花做夢,以天上反襯人間,以夢境拷問現(xiàn)實,表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不滿,發(fā)出了“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的哀音。
詞——黛玉詞作少,第七十回的《唐多令》可作為代表。詩人由柳絮的飄零聯(lián)想到自己的命運,“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但作者對自己無依無靠、隨風而逝的命運顯然無可奈何,“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小說進行到第七十回,人物的命運結(jié)局更加明顯,黛玉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悲慘結(jié)局,因此在詞作上流露出來。
此外,黛玉還有一些偈言、應制聯(lián)句、燈謎詩、酒令等,特別是第二十四回黛玉續(xù)寶玉《參禪偈》,作“無立足境,是方干凈”之語,顯示出黛玉超凡脫俗的性情與氣質(zhì)。
從以上分析可知,林黛玉詩歌體裁多樣,有歌行、絕句、律詩、小令、聯(lián)句、燈謎等等。而且黛玉之作多是主動為之、有感而發(fā),即使是應制詩,也多寫得清新別致,自成風格,使人一看便知是瀟湘妃子之作。其詩作的主題多是感嘆人物命運,抒寫個人情思的;其修辭手法多用雙關(guān)、典故、擬人,從而達到以物自喻:寄托哀傷的目的;其意境多是拋淚傷愁、孤病無依;其詞藻多清新、雅致,超凡脫俗,不落俗套。
一般人認為,黛玉會作詩,寶釵會做人。實際上,寶釵也是作詩的高手?!皩氣O博學多識,心思縝密,外表溫柔敦厚,善于守拙,她的詩作也老練圓熟,穩(wěn)重端雅?!保?]p238寶釵的詩作多是七言律詩,著名的如《詠白海棠》和《螃蟹詠》。其中《詠白海棠》最能反映寶釵的性情氣質(zhì),“珍重芳姿”、“不語婷婷”活畫出一個安靜嫻雅、沉穩(wěn)持重、安分守己的大家閨秀的形象。寶釵甚至在詩句中規(guī)勸黛玉不要有過分愁悶傷情,否則“愁多焉得玉無痕”?寶釵善于守拙,通常情況下是不干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但在七律《螃蟹詠》中,寶釵一反常態(tài),寫出了“眼前道路無經(jīng)緯,皮里春秋空黑黃”這樣辛辣諷刺的詩句。連寶玉如此叛逆的人都稱贊“罵得痛快”。在場的其他人看罷也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笨梢妼氣O是外圓內(nèi)方的性格,不是對外界事物沒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張,而是總要尋找最恰切的表達方式。這首《螃蟹詠》就是結(jié)合螃蟹的外形和行為特征來嘲諷社會上那些心懷叵測、橫行無忌之徒。其作詩之老道由此可見一斑。
寶釵不僅會作詩,還善于填詞。第七十回,眾人詠柳絮,寶釵以為黛玉、寶琴之作過于頹廢,于是笑道:“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鼻铱磳氣O之《臨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
在這闋詞里,寶釵的性格得到了最好的詮釋。首先,寶釵是安分隨時、嫻靜從容的,這從“東風卷得均勻”、“任他隨聚隨分”可以體會得出。但寶釵畢竟是“山中高士晶瑩雪”,她能縱觀全局,立意高遠,故有“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之句。很明顯,寶釵有自己的詩詞的創(chuàng)作主見,其詩才也很高。
除律詩和小令,寶釵還有些應制詩作和燈謎詩等,但都是應景之作,比起上述作品質(zhì)量不高。
寶釵之詩作多為應制之作,其文體的數(shù)量和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均不及黛玉。其詩風多雍容典雅、溫柔敦厚;其詩作的內(nèi)容以詠物為多,較少抒發(fā)個人情感和內(nèi)心活動。
正如張新之在《妙復軒評石頭記》中所說,《紅樓夢》“書中詩詞,悉有隱意”。曹雪芹雖主要用白話語言創(chuàng)作《紅樓夢》,但他深諳韻文寫作之道。書中人物所創(chuàng)作詩詞曲賦,各與人物性格、品行、學識相稱,個性鮮明。如粗俗的薛蟠只能作出“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女兒愁,繡房竄出個大馬猴。女兒喜,洞房花燭朝慵起。……”這樣低劣、不入流的詩文。但如薛蟠者,個人德行既低,于詩歌又不曾入門,自然詩作內(nèi)容粗俗、格調(diào)不高且數(shù)量極少。而林黛玉與薛寶釵皆是韻文創(chuàng)作高手,要高中出奇、自成格調(diào)、各領(lǐng)風騷,卻是不容易的。
林黛玉和薛寶釵是《紅樓夢》中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物,一個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一個敦厚隨和、嫻靜從容;一個要追求個人自由和愛情,一個堅守封建禮教和婦德,不越雷池一步;一個說話尖刻、愛使小性,一個沉默寡言、置若罔聞;一個清新雅趣、浪漫飄逸,一個雍容華貴、中規(guī)中矩。曹雪芹根據(jù)人物的不同特點,在為人物代擬詩作時,選擇了不同的文體樣式。
首先,黛玉具有詩人氣質(zhì),作詩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因而黛玉的詩作文體樣式較多,有絕句、律詩、歌行、詞、聯(lián)句、燈謎詩、偈言等;而且作品的數(shù)量也很客觀。而寶釵的詩大部分是律詩,文體樣式少;作品數(shù)量不敵黛玉之作。
其次,黛玉之作不少是有感而發(fā),主動而為。如著名的《葬花吟》、《桃花行》和《五美吟》,均是黛玉觸景生情、適時而作之詩。黛玉自覺不自覺地選擇了數(shù)字容量大、押韻較寬、適合抒發(fā)復雜情愫、感世傷懷的文體,如歌行和律詩。因此黛玉的詩作通常帶有很強的悲憫色彩,和其人物性格與命運緊密相連。而在《紅樓夢》中很難看到薛寶釵主動作詩,她最著名的《詠白海棠》和《螃蟹詠》以及詠菊之作都是和他人一起限題限韻而作,其文體樣式自然和別人一致。這和寶釵“女人無才便是德”的婦德思想有很大關(guān)系。她認為,女子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至于詩詞,不過是閨中游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成為黛玉生活一部分的詩詞,到寶釵那里卻成了“閨中游戲”,這種觀念上的巨大差別注定了兩人詩作的巨大差異。
再次,不同的文體自然有不同的語言特色與內(nèi)容要求。正如前面分析的那樣,黛玉之作格調(diào)悲涼,多有“愁”、“淚”之詞出現(xiàn)。在詩風上多有王維、陶淵明式的田園詩風,追求閑適自然的風格。這符合黛玉孤僻的性格、高度的文化修養(yǎng)以及詩人氣質(zhì)。而寶釵的詩溫柔敦厚、雍容典雅,這與寶釵維護正統(tǒng)、追求完美的大家閨秀氣質(zhì)正相匹配。
無論是黛玉之詩還是寶釵之詞,其實均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操刀代作。為大觀園中兩位杰出女性作出文體多樣、風格迥異的詩詞來,目的就在于賦予釵黛二人不一樣的人物形象,為人物塑造制造出更多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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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楊映紅.絕句律詩審美比較談[J].文教資料,2000(8).
[4]詹頌.代擬的超越與疏離:《紅樓夢》中女性人物詩詞作品探析[J].紅樓夢學刊,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