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同惠
資本主義世界的權利義務關系在科耶夫看來,是一種平衡性法權關系。[注]參見(法)科耶夫:《法權現(xiàn)象學綱要》,邱立波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頁331-350。平衡性法權關系要求:形式的平等性和內(nèi)容的等價性要相得益彰,為具有主人與奴隸的合題性身份的公民提供行為準則。其中所謂平等,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跟貴族時代的平等性法權的唯一性和機械性有了質的變化,而之所以將身為正題的平等性納入合題性的平衡性法權,其目的主要在于框范資產(chǎn)階級法權自有的等價性——這種框范可能出于三個目的:
首先,異化世界的公共經(jīng)驗與私人經(jīng)驗的沖突導致了個人主義的繁榮,個人主義的市場化踐行者是趨利避害的理性人。為了理性的個人與集體—社會共存,需要一種基礎的體制形式,這只能是平等。如阿瑪?shù)賮啞ど?Amartya Sen)所言,近代以來,對于某種東西的平等的要求,看來已為所有有關社會正義的規(guī)范性理論所支持和擁戴。[注]Amartya Sen, The Idea of Justic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91.
其次,等價性的價值訴求其實在于效率,亦即一種功利主義的追求,這很容易導致不平等。而不平等在某種意義上——無論是原則上還是形式上——幾乎無法窮盡的列舉其形式,亦如阿瑪?shù)賮?森所言,不平等的概念有著與眾不同的面相,可能在不同的方面具有意義,而且常常是無法預期一個完整的序列。[注]Amartya Sen, On Economic Inequalit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7, p.48.
再次,人類的社會性群體存在模式?jīng)Q定了不可能容忍無限度的不平等,因此等價性的平等不可能是諾齊克在批評羅爾斯的“契約式社會合作”時提到的無視處境不利者的平等,“擁有發(fā)報機的10個獨立島嶼上的魯濱遜·克魯索”的例子[注]如果有10個魯濱遜,其中每一個都在不同的島嶼上工作兩年,依靠20年前留下來的發(fā)報機彼此聯(lián)系,了解其需要的事實、信息,同時各島之間可以互相運送物資——那么,他們彼此之間能否相互提出要求呢?諾齊克認為不能。See Robert Nozick, Anarchy, State, and Utopia,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99,p.185.忽視了處境有利者始終存在的轉變?yōu)椴焕叩臐撛陲L險。
有鑒于此,本文將以分配正義為線索,在問題的引出——即簡要闡述經(jīng)濟學、法經(jīng)濟學和道德哲學在處理分配正義時所面對的挑戰(zhàn)——的基礎上,以德沃金提出的兩種平等原則,即福利平等主義和資源平等主義為資料,分析福利平等主義對于平等分配為何不可行,資源平等主義為何需要在承認理論的幫助下才可行,以及承認的區(qū)分性機制作為一種顯示機制,如何解決現(xiàn)實問題——即如何區(qū)分殘障要求的補貼與昂貴偏好要求的補貼之間的本質不同。最后給出簡短的結語,并闡明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對于當下中國的借鑒意義。
在分配正義的問題上,德沃金的身份極為特殊:身為羅爾斯批判的繼承者和波斯納的敵手,德沃金位于倫理學、法學、經(jīng)濟學、法經(jīng)濟學交匯的要沖之上。以德沃金的分配正義為主線,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以下三種進路:從邊沁到波斯納,經(jīng)濟學、法經(jīng)濟學一脈所要解決的問題是要在市場建立的背景下實現(xiàn)效用最大化或財富最大化;羅爾斯要解決的是立足于對“基本善”的共識,并抽離掉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具有壓倒性地位的美德之后,[注]See Samuel Fleischaker, A Short History of Distributive Just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111.通過假設的無知之幕之下的原始狀態(tài)中的初始分配——以兩條正義原則[注]John Rawls, 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9, p.53. 兩個原則為:第一,每個人對于其他人所擁有的最廣泛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有平等的權利;第二,社會與經(jīng)濟的不平等可如此安排,使之①可以被每個人的利益合理期望;②附屬于地位和職務向所有人開放。為指針——完成正義的分配;而德沃金要解決的問題是,要在考慮——而不是根據(jù)——偏好的前提下,在初始分配中實現(xiàn)平等。以上三種進路,都存在一個必須面對的問題:在資源的有限性前提下,如何在資源的分配中補助處境不利者,并把那些試圖通過占有額外資源才能滿足其昂貴偏好的人區(qū)分出來。因此,引出的問題包含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經(jīng)濟學內(nèi)部自我批判式的發(fā)展歷程表明,在資源的分配上,考慮或不考慮偏好,存在著兩難。依據(jù)邊沁的“最大幸?;蜃畲罂鞓贰痹恚琜注]Jeremy Bentham,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 Oxford: The Clarendon Press, Note 1, p.1.庇古的福利經(jīng)濟學要求在增加國民收入總量的基礎上盡可能地把收入從富人轉向窮人。[注]參見(英)庇古:《福利經(jīng)濟學》,金鏑譯,華夏出版社2007年版,頁64-75。但基于帕累托最優(yōu)和卡爾多—??怂剐?Kaldor-Hicks Efficiency),[注]See Nicholas Kaldor, “Welfare Propositions of Economics and Interpersonal Comparisons of Utility”, The Economic Journal, Vol. 49, No. 195 (Sep., 1939), pp.549-552, and J. R. Hicks, “The Foundations of Welfare Economics”, The Economic Journal, Vol. 49, No. 196 (Dec., 1939), pp.696-712.同時參見(美)波斯納:《法律的經(jīng)濟分析》(上),蔣兆康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7年版,頁15-16。新福利經(jīng)濟學認為,只要沒有人因為某些人的財富增長而變得處境更差,那么就達到了一種經(jīng)濟效率和資源分配的帕累托效率;如果有人因為某些人的財富增長而變得處境更差,但財富增長者愿意提供補償并且補償之后整體的效益仍然是增長了,盡管這種補償不是立即給予的,比如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個時間中兌現(xiàn),那么就實現(xiàn)了卡爾多—??怂剐?。新福利經(jīng)濟學的產(chǎn)生使得資源分配的維度和方式在本體論的層面上擴寬了,但同時引入了一種可能引發(fā)分配不平等和此后發(fā)展不平等的新風險。此后的科斯定理從產(chǎn)權的初始界定方面強調了初始產(chǎn)權的歸屬與效益的產(chǎn)出無關,這同樣遭到新一輪的挑戰(zhàn):運用稟賦效應(Endowment Effect),可以證明產(chǎn)權的初始分配在成本基本為零或極為微小的條件下,會對資源的分配和效益產(chǎn)生影響,原因在于存在著人的偏好——它使得在初始分配中獲得某種資源的持有者不愿意以同樣的價格出售資源,同時又使得沒有獲得資源的人通常只愿意出低價購買。[注]See Daniel. Kahneman, Jack L. Knetsch, Richard H. Thaler, “Experimental Tests of the Endowment Effect and the Coase Theorem”,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 98, No. 6 (Dec., 1990), pp.1325-1348.也就是說,如果不顧及偏好而只是依據(jù)科斯定理去完成初始分配,會導致某種低效率或不經(jīng)濟。而如果要考慮偏好,需要一種怎樣的機制安排偏好,即,如何為群體性存在中的偏好排序?——換言之,在一個民主的資本主義社會中,如果運用民主的投票機制,在滿足一系列合理的條件下,能否確定無疑地通過已知的各種個人偏好順序推導出統(tǒng)一的社會偏好順序,并按照此種排序分配資源呢?事實是不能夠,這是阿羅不可能性定理的結論。[注]Kenneth J. Arrow, “A Difficulty in the Concept of Social Welfar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 58, No. 4 (Aug., 1950), pp.328-346.
第二,市場化背景下追求財富最大化有著對某種偏好顯示機制的需求。波斯納把資源的分配準則從邊沁的實現(xiàn)“最大效用”修訂為實現(xiàn)“最大財富”,并依據(jù)科斯定理,強調追求財富最大化是實現(xiàn)分配正義的唯一選擇。[注]See Richard A. Posner, The Economics of Justice,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3, pp.66-71.德沃金以一個“變幻無常的暴君”(the tyrant in change)[注]德沃金設計的“變幻無常的暴君”的例子如此描述:德里克有一本阿瑪?shù)賮喯氲玫降臅?,德里克愿意?美元賣給阿瑪?shù)賮?,阿瑪?shù)賮喸敢獬?美元買下它。T(變幻無常的暴君)從德里克那里得到這本書,并以較低的價格(低于3美元)把它賣給了阿瑪?shù)賮?,或是與假設德里克和阿瑪?shù)賮喚?美元剩余價值分配進行討價還價而產(chǎn)生的交易成本相比,阿瑪?shù)賮喕ǜ俚腻X得到了它。從德里克到阿瑪?shù)賮喌膹娭平灰桩a(chǎn)生了一個社會財富的增加額,盡管德里克喪失了他看重的某個東西而沒有得到補償。我們把這個強制交易發(fā)生前的狀態(tài)稱為“社會1”,發(fā)生后的情景為“社會2”,社會2是不是在各個方面都優(yōu)越于社會1呢?德沃金認為社會2在任何方面都不會是一個好社會。See Ronald M. Dworkin, “Is Wealth a Value?”, The Journal of Legal Studies, Vol. 9, No. 2, Change in the Common Law: Legal and Economic Perspectives (Mar., 1980), p.197.的例子,對波斯納進行了批評,旨在表明,資源的初始分配的排序與資源的公平分配關系緊密,而排序的依據(jù)如果需要照顧到偏好,那么就需要一種機制使得偏好的本身屬性具有某種可見性,亦即需要一種偏好顯示機制。于是,資源的公平而有效的分配需要的可能是一個 “善意的具有偏好披露才能的暴君”——仍然用德沃金的例子:如果德里克與阿瑪?shù)賮喚捅舜说慕灰仔枰贸鲋辽?.5美元當作交易成本,比如用來吃飯、喝咖啡或是一起唱KTV,以交換彼此的偏好從而促成交易順利、快速地完成。在他們?yōu)槌删徒灰锥郎蕚鋯舆@些公關措施之前,善意的具有偏好披露才能的暴君出現(xiàn)了,采取強制交易的方式,從德里克那里把書拿走并賣給阿瑪?shù)賮?。但善意的具有偏好披露才能的暴君付給了德里克2.1美金,同時對阿瑪?shù)賮喴獌r2.9美金,他自己獲得0.8美金的收益(凈收益可能會是0.7或是0.6美金,因為要去除他奔波操持交易的成本)。此時“善意的具有偏好披露才能的暴君”扮演著偏好顯示機制的角色,他使得交易雙方以及他自己都獲得收益,這對社會整體的分配正義并非壞事。如果把暴君的強制介入轉變?yōu)橐环N制度,并且依據(jù)德里克和阿瑪?shù)賮喌母髯詫嶋H情況在2美元與3美元之間協(xié)調成交價格,將可能更促進分配正義。這顯示出資源分配和交易對某種偏好顯示機制的需求。
第三,區(qū)分出處境不利者需要一個穩(wěn)妥的方式,這是羅爾斯未曾周密考慮的問題。德沃金的資源平等與羅爾斯的“基本善的平等”有著繼承關聯(lián),但是羅爾斯提出的原初狀態(tài)下的第二條原則:只要例如財富和職務等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給每個人尤其是給社會的最不利成員提供補償利益,那么它就是正義的,[注]John Rawls, supra note〔6〕, p.13.自始就面臨著本體論和方法論上的雙重挑戰(zhàn)——這不僅遭到諾齊克所主張的“資格理論”(entitlement theory)[注]See Robert Nozick, supra note〔4〕, pp.151-153. 諾齊克的資格理論包涵三種正義:第一,最初獲取的持有正義;第二,轉讓行為中的轉讓正義;第三,對持有和轉讓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不正義的矯正正義。在本體論意義上的批評,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如何把“最不利成員”找出來羅爾斯并未給出解答。這使得德沃金在他的資源平等主義中嘗試運用“拍賣”和“保險”來完成這一任務,但事實證明德沃金的嘗試存在著對此兩種方法的誤解。
基于以上三個問題,本文以下試圖論證:立足于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資源的分配既然不得不要對處境不利者進行某種補償或補貼,那么就需要一種機制把處境不利者找出來;既然資源的分配無法完全依據(jù)科斯定理而必須考慮個體的偏好,那么就需要一種機制來顯示人們的偏好。因此,本文選擇殘障作為處境不利者的代表,選擇擁有昂貴偏好的人作為試圖偽裝成殘障者而要求資源補貼的代表,論證德沃金在他的資源平等主義中存在著兩種誤解,他所設計的“保險”計劃無法實現(xiàn)殘障與昂貴偏好的區(qū)分功能;同時論證,承認可以承擔此種功能。即,是承認理論,立足于視野融合和風險驗證,利用本質實踐—非本質實踐的新范式對昂貴偏好者的資質和要求本身進行分析甄別,從而為實踐資源平等主義提供了支持。
德沃金將福利平等劃分成三種類型,分別是福利的成功理論(success theories of welfare)、感覺狀態(tài)理論(conscious-state theories)和客觀的福利理論。所謂福利的成功理論是指“個人的福利就是他在實現(xiàn)其偏好、目標和抱負上的成功,因此把成功的平等,作為一種福利平等的觀點,建議(recommends)資源的分配和轉移,應達到進一步的轉移無法再減少人們在這些成功方面的差別的程度”,[注]Ronald Dworkin, “What Is Equality? Part 1: Equality of Welfare”,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Vol. 10, No. 3 (Summer, 1981), p.191.其中包含著政治偏好、非個人偏好和個人偏好等三個進一步的小項細分;[注]Id, pp.197-220.所謂感覺狀態(tài)理論是指“與此種類型理論相關的福利平等,主張分配應該給予人們在其自覺生活(conscious life)的某些方面或質量上盡可能的平等”;[注]Id, p.192.所謂客觀的福利理論是指“拒絕接受個人對福利的評判,并堅持他的福利至少是建立在他能夠支配的確定種類的基礎資源之上。就此來說,是一種客觀理論”。[注]Id, p.226.前兩種類型的福利平等主義是以一種主觀視角的闡述,第三種帶有某些資源平等的氣息,但最終倒向福利而沒有在建立的基礎上考慮資源,因此德沃金把它稱為扭曲的資源平等理論。[注]Id, p.226.這三種類型的福利平等主義有著幾乎共同的目標,即要求在對所有人都真正至關重要的事情上使人們達到平等。這樣的訴求至少存在以下問題:
第一,在成功理論中無論是相對成功還是總體成功,都在一些根本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區(qū)分的混淆。對于相對成功而言,其荒謬在于“人們應當只在相對成功中尋找價值,不需要考慮他們相對成功的生活的內(nèi)在價值或重要性”;[注]Id , p.208.對于總體成功,活著還是死去,如果按照福利平等主義的原則,將真正成為問題——由于對自我生命價值的判斷來源于自我的成功,兩種情形都可能導致自殺:有的人認為自己一出生就是悲劇,就是失敗,因此希望結束生命;有的人覺著他的人生充滿了太多的意義和榮耀,以至于如果不自殺而是任由韶華逝去,將無可避免地消損這種他自認為的美滿,及時的自殺會使得已經(jīng)成功的人生更為成功——其問題在于,未能在自己人生價值的評價和他對生命對于他的價值的評價之間作出區(qū)分。[注]Id, pp.210-212.
第二,偏好,無論是政治偏好還是個人偏好,無法成為一種評價平等或成為一個與平等有關的基礎函數(shù),因為確定的偏好是評價對象的一部分,而不是評價的標準。在“巨大的成功”和“非常巨大的成功”之間存在著很多過渡性的階段,而人們對于自己在這些階段中的位置感、對于所處位置的感覺描述以及其實際所處的階段究竟是什么,實際上存在著難以避免的誤解。[注]Id, p.212.
第三,感覺到的平等是感覺狀態(tài)理論所關注的平等,是一種享受的平等。此種享受的平等常常面臨抉擇,即“你在兩種生活之間有一個誠懇的選擇,一種生活是你事實上取得了某些對你來說重要的目標,盡管你并非如此意識;另一不同的生活是你錯誤的相信你已經(jīng)取得了那些目標,并從此種信念獲得了享受和滿足”。[注]Id, pp.222-223.因此,此種類型的福利平等在其自身的定位上存在的是其自身無法克服的悖論性錯覺。
第四,昂貴偏好,即對高消費的嗜好在福利平等那里是一種合理常態(tài)。比如香檳酒的價格要遠遠高于啤酒,為了使有飲用香檳酒的昂貴偏好的人維持其福利水平,他必須要得到比有飲用啤酒嗜好的人更多的資源分配額度,也就是要得到一個昂貴偏好的補貼。如果給予這種補貼是合理的,那么實際上將會產(chǎn)生兩種消極的后果:第一,資源將會從沒有昂貴偏好即那些具有適當或節(jié)儉偏好的人那里轉移到昂貴偏好者那里,以滿足其福利水準,這造成一種對社會資源良性分配的反激勵。[注]Joseph Heath, “Resource Egalitarianism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edited by Kevin Olson, Adding Insult to Injury: Nancy Fraser Debates Her Critics, London & New York: Verso, 2008, p.206.第二,任何對資源的額外占有其目的如果是維持奢侈偏好,并且以此為理由要求補貼就會損害其他人的平等——每個人對于資源合理占有的一份;而且如果一個昂貴偏好者以福利平等為目標,他就必須要以福利平等體系之外的獨立理論為依據(jù),而這種理論會使他的福利平等觀失效或失敗。[注]Ronald Dworkin, supra note〔16〕, pp.210-212.
第五,對殘障人士的補貼,以使得殘障者不會因為他的殘障而在福利水平上與正常人不同,這樣做在兩個方面因福利本身的信息不對稱性而產(chǎn)生“麻煩”,比如德沃金提到的例子:為了使截癱患者享有平等的福利,社會通過投票以征稅的方式為他購置一臺價格昂貴的設備來實現(xiàn)福利平等。但截癱患者是一位杰出小提琴演奏者,他寧肯或更想得到的,是一把跟該設備價格相同的Stradivarius小提琴——從福利平等的初衷來說,小提琴對于截癱患者的意義比特殊輔助設備要大,給他帶來的福利幫助也要大,因此如果社會不同意其選擇購買小提琴實際上是背叛了自己的最初立場和福利平等原則。但一旦允許截癱患者用開征的特別稅去購買小提琴,就立即會有其他的小提琴愛好者以自己的福利水平同樣不高為理由,聲稱他們同樣可以有這樣的要求,這對于社會是個麻煩。[注]Ronald Dworkin, supra note〔16〕, pp.243-244.
以上五個存在的問題,基本表明了福利平等主義在建立平等分配機制上的無能為力。其根本的原因在于市場化的個人主義的個體之間的互動和博弈,無論是成功、感受還是扭曲的客觀理論,都無法提供一個基準——這個基準應該具有相當?shù)膹V泛性和區(qū)分度,它可以成為鑒別“什么才是成功”以及“什么樣的感受才是合理的感受”的一個機制,但是福利平等主義從它運轉的機理就使得這種機制無法出現(xiàn)。福利平等主義存在道德風險[注]道德風險這個詞屬于(講英語的國家)保險方面的詞匯,從字面意義上看,它屬于負面效應;從保險公司的觀點看,它屬于可能影響承保人行為的風險。事實上,保險公司和承保人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更為一般層次上的委托代理關系的典型形式,它與這種現(xiàn)象有關的經(jīng)濟理論中的道德風險術語——沿著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被重新使用了。在現(xiàn)代經(jīng)濟學文獻中有關道德風險這個主題的復興,可以追溯到阿羅的《風險分擔理論論文集》(1971)“……我們所熟知的委托代理的道德風險問題,可更為準確的稱做是‘隱蔽行為’問題”。羅杰·格斯奈里:“阿羅—德布魯范式與現(xiàn)代契約理論:涉及信息和時間特定問題的討論”,(瑞典)拉斯·沃因,漢斯·韋坎德編:《契約經(jīng)濟學》,李風圣等譯,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頁19。和單邊主義(unilateralism)即不合作性的缺陷:道德風險隱喻了福利平等主義可以被視為一個巨大的保險計劃,保護那些有著不切實際偏好的人們可以抵御幾乎任何可以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風險,結果這種有恃無恐導致了他們偏好的無節(jié)制,并因此自覺地喪失保險應有的動力。這種消極的外部性不僅在于福利平等主義的實踐者可以不計后果的行為,還因為他的行為導致其他人要為他的行為的成本外部化負責,這些成本被轉移到所有參加了此種保險的人身上,尤其是那些節(jié)儉的人身上;[注]See 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p.206-207.單邊主義的缺陷表明,福利平等主義罔顧了合作性關系的基礎性,即它推崇的是個人在合作關系框架中可以單邊地設定相互作用的條件。[注]Id, p.207.
因此,很難找到一種機制可以為福利平等主義辯護,從自我意識的欲望本源看,福利平等主義要求的是基于私人經(jīng)驗的自我決斷,這表明了福利平等主義所要求的并不是形式的平等,也不是內(nèi)容的等價性,而是一種欲望的平等,或者是偏好的平等。也因此,承認無法為以福利平等主義正義為基礎的法權關系提供區(qū)分機制。
資源平等主義是德沃金提出的可以與福利資源平等競爭并具有競爭優(yōu)勢的資源分配模式。同時,資源平等主義是一種出于主觀設想的平等主義,其范圍被限定于個人私有的任何資源的平等,而暫時擱置支配公共資源的平等和政治權力的平等。[注]See Ronald Dworkin, “What Is Equality? Part 2: Equality of Resources”, 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 Vol. 10, No. 4 (Autumn, 1981), p.283.當然,資源平等主義的論述語境依然是立足于商品市場的環(huán)境中——盡管商品市場與平等有著天生的對立性——這源于商品市場自18世紀以來為人們的生活提供的信心和動力,這些信心和動力來自商品市場的兩個特質:
第一,作為一種機制,商品市場定義并取得了明確的整體社會的目標,這些目標多方面地被描述為繁榮、效率和總體效用;
第二,作為個體自由的必要條件,在此基礎上的自由男女可以運用個人主動性并做出選擇,由此掌握自己的命運。[注]Id, p.284.
根據(jù)上述優(yōu)勢,德沃金把他的資源平等的初始演練依然放在商品市場的環(huán)境下。預設的條件是,假設一定數(shù)目的遇難船只的幸存者們被沖上一個荒島,島上資源豐富但是人跡罕至,救援只可能發(fā)生在多年之后。新移民們接受的原則是沒有誰可以預先占有島上的資源,資源只能在大家中間平分。于是在選出的某一位移民的操持下,資源被平等地分掉了,雖然每一份都稍有不同但符合平等分配的原則。這種分配方式在德沃金看來可能會引發(fā)移民的不滿,因此他引入了一條名為“妒忌檢驗”(envy test)的規(guī)則——即一旦分配完畢,如果有任何一位移民愿意要別人的那一份而不要自己的那一份,那么分配就是不公平的。[注]Id, p.285.這種妒忌檢測是合理的,但是即便是通過了妒忌檢測也可能導致某種不平等,因為常規(guī)的平等分配在兩個問題上考慮的還不夠周全:
一種情況是資源分配的任意性。假設可以供分配者用來分配的資源只有鳳頭麥雞下的蛋和葡萄根瘤蚜流行前產(chǎn)的葡萄酒,每個人將得到平等的一份雞蛋和葡萄酒。但這對一個根本不喜歡這兩樣東西的人來說,就會產(chǎn)生沒有被公平對待的感覺。[注]Id, p.285.
一種情況是可能的不公平。[注]Id, p.286.比如資源被分成平等的份數(shù),但每一份有著不同的組合方式,比如a份、b份以及c份是平等的,其中a份包括10個蘋果和20個西紅柿,b份包括30個馬鈴薯和5個蘋果,c份包括15個西紅柿和15個馬鈴薯,任何兩種資源的組合都已被視為是平等的。但出現(xiàn)的問題是,一個有著西紅柿偏好的移民認為最值得擁有的一份是a,因為其中有他心儀的西紅柿;而此時如果有一個蘋果偏好者,同樣會看好a,因為其中的蘋果數(shù)量最多。于是盡管a、b、c是平等的,但對于能夠如愿得到a和未能如愿的人之間,平等的分配就不存在了。
為了對上述兩個紕漏加以修訂,德沃金選擇的方式是通過拍賣,一種幾乎是現(xiàn)實中難以實際存在的理性化狀態(tài)下的擬制的拍賣。利用島上的貝殼作為競拍的貨幣,每位移民得到了數(shù)量相同的貝殼。島上的每一種資源全部被標價,每個人都可以用手中的貝殼參與拍賣。如果有人出到一個沒有人再跟進的價格,他將得到此資源,或者說一個清場價格可以決定一種資源的歸屬。這樣一來,基本上解決了因為偏好不同帶來的不公平感:分得的貝殼是平等的,競拍的資格和機會是平等的,如果偏好某種資源只要出到清場價格就可以得到它,而且只要是你肯以最高價拍得的資源肯定是你最看重的,也就是沒有人比你更“妒忌”它,因此拍賣也就經(jīng)過了妒忌檢測。[注]Id, pp.286-290.此種拍賣的過程整體上是平等的,所有人平等地進入,平等地走出。
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島上居民的最初平等能夠維持一個什么樣的水準和程度,是一件難以預料的事,或者說靜態(tài)的平等如何通過一種機制能夠使動態(tài)的平等得以維持就成為資源平等主義必須考慮的問題。資源的分配一旦按照資源平等主導下的拍賣完成,此后為了維持一個社會性存在的運轉,生產(chǎn)、交易和再分配將勢在必行。而這種勢在必行一旦開始,就會出現(xiàn)與初始的資源平等不同的情況,有些人——比如生產(chǎn)技能高或商場交易的人——會變得富有,不擅此道或志不在此的人會變得貧窮,同時妒忌檢測也不再有效,懶惰或技能水平低的人都對勤奮或技能水平高的人的資源懷有嫉妒了。
這樣的世界存在著兩種發(fā)展趨勢,可能變成如下兩個不同的世界:在第一個世界,對于一個他自己的生產(chǎn)才干由于其他人的才干和抱負而處于相對劣勢的人,他已經(jīng)事先知道并愿意承擔這種劣勢所有的后果;在第二個世界,具有同樣的相對劣勢模式,但是每個人都有主觀預先遭受此種劣勢的平等機會,并且由此通過購買保險,每個人都有平等的機會去減輕此種劣勢。[注]Id, p.331.第一個世界是不存在補貼必要的世界,因為其中的劣勢者的預期選擇與實際結果并不存在偏差。資源平等主義主要在第二個世界存在,在其中所處的劣勢更多的是一種潛在的風險,并且可以通過保險抵御風險。
進一步分析,現(xiàn)實的劣勢群體之內(nèi),可以理想化地劃分出以下兩種類型:一種是先天能力欠缺,比如殘障或智力低下所導致的劣勢群體;一種是先天能力并無不足,而是有著某種昂貴偏好致使其所占有的資源為了滿足其偏好而呈現(xiàn)劣勢。如果統(tǒng)一用“偏好”一詞,即把殘障也視為一種并不想擁有的偏好,那么兩種類型的偏好也可以用來描述上述兩種類型的人群:前者是非自愿的偏好,比如殘疾;后者是自愿的偏好,比如對奢侈品不計成本的追逐。如果資源平等主義要通過補貼來提高那些非自愿偏好的福利水平,并在同時把那些非自愿偏好者區(qū)別出來,按照德沃金的設計,此時可以通過一種虛擬的保險機制來實現(xiàn)。這種保險機制作為拍賣的補充,以固定保費的強制性保險為每個人保險,但選擇險種的自由屬于個人。[注]Id, p.301.此時,就可以把這種虛擬的保險機制當作自愿偏好與非自愿偏好的區(qū)辨機制:凡是那些有非自愿偏好或對非自愿偏好較為擔心的人,基本上是那些由于殘障或對未來殘障風險顧忌較多的人,會選擇一些固定的險種、保費和保額,比如失明險或跛腳險;那些有著自愿偏好比如昂貴偏好或古怪偏好的人,由于有著其他的預防機制比如尋找替代品或改變偏好,而不去購買與非自愿偏好同樣險種、保費和保額的保險。在德沃金那里,虛擬的保險市場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先天能力欠缺比如殘障與聲稱殘障實則是追求對其昂貴偏好予以補貼加以區(qū)分。
這樣,虛擬的保險市場就成功地扮演了一種顯示機制,它可以誘使那些殘障者通過買某種保險而自我認同,同時不去誘使那些有著昂貴偏好的人聲稱是殘障者。其原理在于保險市場誘使個人行為,而這些行為顯示了個人認為的其對未來發(fā)生事件的掌控程度,于是一旦無力轉化某種風險并認為其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能力就會購買保險。[注]See 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p.214-215.
于是,資源平等主義在德沃金那里就建立了一種福利主義平等無法企及的資源與福利的更為合理的關系。按照福利資源平等,人們要以自己的偏好去要求占有資源;而按照資源平等,人們會以自己所得的資源去培養(yǎng)或改變偏好,因而在形式的平等和實質的等價兩個方面都可勝任。事實果真如此嗎?
德沃金強調資源平等主義比福利平等主義更具實現(xiàn)平等資源分配的競爭力,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資源平等主義不僅關注了選擇—自愿的偏好與運氣—非自愿的偏好的不同,而且關注了必須找到一種機制可以將這兩種偏好有效地區(qū)分。按照這一實踐要求,德沃金引入初始資源的拍賣和保險這兩種制度以期在最初的平等和此后的有效區(qū)分上實現(xiàn)其理論預設。但是從拍賣的經(jīng)濟學機理和保險所能提供的區(qū)分性來說,德沃金存在著兩種誤解:第一,拍賣解決的是平等問題;第二,保險可以成為區(qū)分殘障與昂貴偏好的機制。
事實并非如此。因此,以下的分析論述在于說明:①拍賣解決的是效率問題;②保險無法區(qū)分殘障與昂貴偏好。
遇難船只的幸存者們?yōu)榱似降鹊胤峙鋶u上的資源,設計出了利用貝殼作為購買工具并將所有資源予以拍賣的想法,并且運用妒忌檢測加以輔助。不考慮德沃金作出此種設計的現(xiàn)實可行性和實際效果,這里首先需要關注并引入的是一個公平原則問題:德沃金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這似乎毋庸置疑,但德沃金試圖達到的平等遵循的是一種什么樣的公平原則呢?
我們可以把公平的分配原則分為兩種:一種是公平(fairness)原則,當且僅當相對于某人獲得一份資源,沒有人更喜歡他人的一份的時候,就實現(xiàn)了公平分配;一種是超級公平(super fairness)原則,當且僅當相對于其他任何人獲得的資源份額,每一參與者獲得的份額確實是讓他情有獨鐘的份額,就實現(xiàn)了超級公平。[注]William J. Baumol, Supperfairness: Application and Theory, Cambridge: MIT Press, 1986, p.19.在公平原則下,參與分配的每個人可以不去關注他所獲得份額與其他人獲得份額的差別,所以完全可以接受一次再分配。在超級公平原則下,每位資源分配參與者對他獲得的份額有著嚴格偏好(strict preference),即拒絕接受與他所得份額不同的任何再分配。也可以說,超級公平分配不僅要關注分配的資源種類,還要照顧個人偏好,因此超級公平分配是資源與偏好的不均勻性結果(consequence of the heterogeneity)。[注]See Joseph Heath, “Dworkin's Auction”, Politics Philosophy Economics 2004 (3), p.316.
在此引入公平原則與超級公平原則,并找出兩者的不同,在于說明:不去嫉妒他人的獲取份額與對自己的份額情有獨鐘是兩回事。也就是說,德沃金在分給了島上居民貝殼之后,讓他們通過拍賣獲取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是在運行一種超級公平:不去嫉妒他人是遠遠不夠的,獲得自己情有獨鐘的東西才是拍賣的目的。因此嫉妒免除(envy-freeness)并不足以保證德沃金預設的拍賣后分配結果。即拍賣所實際遵照的原則是超級公平原則,它指向的是資源與偏好有效結合,亦即資源的效率配置結果。于是就可以對拍賣作出以下定位:拍賣對于創(chuàng)制平等沒有作用,因為初始分配已經(jīng)完美地實現(xiàn)了平等和嫉妒免除——完美平等和嫉妒免除是指:之所以是平等的,其原因在于每個人分配的貝殼數(shù)量是相等的;之所是嫉妒免除的,是因為所有的貝殼都是同樣的,既沒有種類的差別,也沒有質量的差別,可能會有人不喜歡自己的貝殼,但絕不會嫉妒他人的貝殼。初始分配只是不夠有效率,因為沒有完全的照顧個人的偏好。因此,拍賣取代了初始的嫉妒免除分配原則并將它轉換為效率—嫉妒免除分配,即超級公平分配。也因此,約瑟夫·希斯指出:“這些事實顯示出某些相對瑣細的有關福利經(jīng)濟學第二基本原理的暗示,即拍賣只是完美競爭市場的替代者,并且是在保持嫉妒免除的完美競爭條件下的交易?!盵注]Id, p.326.
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拍賣所要追求的結果其實是福利經(jīng)濟學第二基本原理所提及的可能結果,是在完美競爭條件下第二基本原理的另一種表述。所謂福利經(jīng)濟學第二基本原理是指,在某一條件下,針對商品和資源的某種初始分配,每一帕累托最優(yōu)分配可以獲得一個競爭市場的均衡結果(equilibrium outcome)。[注]Id, p.322.這顯示出在原則上,平等與市場和商品交換并不是勢同水火:市場與平等沒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市場促進的是效率,它與平等的關系是中立的。[注]Id, p.332.因此,商品市場與平等無關,而與效率有關,德沃金所引入的拍賣解決的是效率問題而非平等問題。
殘障與昂貴偏好的良好區(qū)分是資源平等主義相對于福利平等主義的優(yōu)勢所在,德沃金采取的方式是虛擬的保險市場。它可以充當一種顯示機制,即引誘那些殘障者認同自己而不去誘使那些有昂貴偏好的人聲稱自己有殘疾。
可以想象一下其運作原理:如果把殘障和昂貴偏好一樣,都視為某種偏好,那么殘障是一種非選擇性的、運氣的、消極的偏好,而昂貴偏好是一種選擇性的、積極的偏好。殘障偏好者極為討厭他的殘障,極力想消除這種殘障并試圖不去承認它是偏好,而昂貴偏好者則極為贊賞他的偏好,極力試圖保存這種昂貴嗜好并試圖承認它是偏好。這樣,凡是不承認自己偏好的人就可以得到一份補貼,而認同并鼓吹其偏好的人將得不到任何補貼。虛擬的保險市場設計的意圖即在于,不滿于自己殘障的人會為抵御這種風險而買保險,滿意于自己昂貴嗜好的人通常不會買保險——他們有著抵御風險的替代方式,或是就算買也不愿意與殘障者花同樣多的錢,這樣買不買保險成為界定殘障與昂貴偏好的顯示機制。但事實上,這種情況是反現(xiàn)實的。
現(xiàn)實的情況是,個人常常在他們能夠購買保險之前,就已經(jīng)獲得了昂貴偏好和殘障,[注]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215.而且這種獲得是在某種確定的文化環(huán)境中獲得的。這個預設的文化環(huán)境是每個人能夠對自己的所有實踐和行為作出評判的前提和基礎,沒有這個預設的環(huán)境,就連殘障的消極性和昂貴偏好會對他人的福利水平產(chǎn)生消極的外部性影響這樣的基礎判斷也無法獲得。也就是說,個人只有在他完全社會化之后,才能作出這些判斷。[注]Id, p.215.殘障人士如果有著某種補貼需求,產(chǎn)生這種想法的前提是他需要對整個現(xiàn)實的文化環(huán)境進行反思,即反思哪些選擇是在假設的條件下做出的。更為要緊的是,他還需要 “不介入(stand back)”他所擁有的那些偏好,才能在這些偏好之外評價它們,如此,虛擬的保險市場才有存在的意義——因為如果無法做出評價,那么就不可能作出選擇,也就無法決定購買還是不購買保險,甚至連購買保險的意義也無從談起。換言之,保險作為顯示機制之所以能夠發(fā)揮顯示作用,就在于個人能夠跳出其所處的那個文化環(huán)境,客觀地評價自我以及未來的風險,而他之所以能夠評價自我以及未來的風險卻是完全由那個文化環(huán)境教會給他的。
德沃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那些天生殘障或幼年殘障的人當然會在規(guī)劃未來的時候考慮這些狀況,指出“如此一來,為了確定這個人假若沒有殘障的會購買多少額度的保險,我們就必須確定他在那種情況下會如何計劃自己的生活。然而從原則上講,這個問題無法回答”。[注]Ronald Dworkin, supra note〔31〕, p.298.而所謂原則上講的“原則”,就是指據(jù)以判斷的文化背景。保險要在不介入的條件下,由個人去評價他們的第二層次的欲望,[注]See 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210. 所謂第二層次的欲望與第一層次的欲望相對而言,是指借助查爾斯·泰勒的個人等級制觀念,把個人具有的偏好稱為第一層次的欲望,把對第一層次欲望的有力評價稱為第二層次的欲望。即由個人從超越文化背景預設的基礎上去評估他們的偏好,這是無法貫通的(incoherent),因為不存在任何“超脫”或“外在”于文化的東西可以被用來評估這些價值。[注]Id, p.215.因此,保險也就無法成為區(qū)分殘障與昂貴偏好的機制。
福利平等主義無法為以偏好要求資源提供合理論證,因此無法涉及平等的分配;資源平等主義憑借拍賣和虛擬的保險市場試圖在商品市場的語境中建立某種偏好與資源均勻的平等,這種平等經(jīng)歷了妒忌測試并實現(xiàn)了完美競爭。但依然無法勝任對殘障和昂貴偏好的區(qū)分,原因如上文所述,拍賣解決的是超級公平原則意義上的效率問題,是對福利經(jīng)濟學第二基礎原理的理想化表述。虛擬的保險市場無法成為區(qū)別殘障和昂貴偏好的機制,因為保險機制本身處于基礎界定價值規(guī)則的文化背景之內(nèi),卻要以不介入的方式去評價這種文化的價值觀,無法融貫因而難以奏效。
但是通過一種機制,或更為確切地說是以一種誘導機制,使得殘障人士主動認同自我而使得有著昂貴偏好者無法搭便車,卻為構建某種有效區(qū)分機制提供了啟示性——從文化背景的視角,承認有了成為此種區(qū)分機制的可能。承認具有此種區(qū)分機制最初源于黑格爾的主奴生死斗爭,經(jīng)過承認的一元與多元之爭,具備了在資源分配實踐中得以施展的可能。
再次回到德沃金描述的那座救了遇難船只幸存者的孤島,在那里,每個人幾乎都要重新為以后的生活作打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是一個集體化的存在,他們不是被縱容的囚徒。所謂被縱容的囚徒是小波斯納(Eric A.Posner)想到的一種得不到承認而擁有資源的人:
一個人住在一棟大房子里,獨自一人,而且永遠不能離開。這棟房子有很多個房間,里面有發(fā)展任何一種技藝或能力所必須的資源。一個房間是健身房,另一個房間是大型圖書館,還有一個房間有成千上萬種植物樣本。這個人因此享有各種各樣的宏偉生化計劃的選擇。他還得到食物供給(不過,當然,他可以拒絕接受食品供給并在庭院里種植自己的糧食和蔬菜,并在廚房烹飪)。[注](美)埃里克·A.波斯納:《法律與社會規(guī)范》,沈明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頁313。
被縱容的囚徒的處境與柏拉圖的洞穴人不同,他在某種程度上是自由的甚至受人羨慕的,沒有為生計奔波勞累之苦,而且可以追求自己的愛好和理想。但被縱容的囚徒卻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他干的所有事都可以直截了當無所顧忌地依照他的真實偏好,不受任何人影響,但他并不值得羨慕——因為,我們(當然包括孤島上的幸存者們)不羨慕被縱容的囚徒的原因在于,“我們的成就感和幸福感來自于我們對他人期待我們遵從的價值所作的受到的尊重或者拒絕”。[注]同上注,頁315。這種被縱容的囚徒式的對承認的渴望反映出,獲得承認是人在社會性存在中的本能。德沃金描述的荒島余生也無法拋棄“我看人看我”式的自我確認,這種自我確認在原初意義的承認那里與生死斗爭和科耶夫的主人/奴隸法權關系有關。
試圖爭當主人的人為滿足他的偏好,不惜死戰(zhàn),通過他人的屈服驗證其自我意識的確定性,成為主人;凡是為了能活著而懼怕戰(zhàn)斗,通過其勞動供養(yǎng)征服者而喪失自我意識確定性的人,甘為奴隸。[注]參見(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頁143-144。主體間通過(只是一種假設,不會真實發(fā)生)一場生死斗爭把信息公開化,并至少造成兩種關聯(lián)的結果:自為存在的獨立意識通過不怕死而從對方的那里獲得自我真實性的確認,從而成為主人;怕死而無法從對方那里獲得自我真實性確認的是一種依賴意識,從而成為奴隸。于是承認完成了對一種信息不對稱狀態(tài)的重組:隱藏著的甲乙二人在投入戰(zhàn)斗前的真實情況——例如體能、力量、智力等因素——隨著生死之爭的開始而具有可見性,承認使得甲乙雙方的信息公開化了。
更為重要的是,“爭當主人”與“甘為奴隸”在黑格爾的城邦政治語境中,其實可以分別被視為是一種昂貴偏好或殘障。通過承認,不怕死的主人和怕死的奴隸,從此各自扮演各自的社會角色,并依據(jù)其角色的不同而享受或不享受補貼:“爭當主人”是一種昂貴偏好,“甘為奴隸”是一種殘障,從古典時期最為重要的事務——戰(zhàn)爭問題上——這一點看得很清楚,“爭當主人”的昂貴偏好得不到補貼,主人們要為城邦或國家的安危從事戰(zhàn)爭, 即便是死亡也不容推脫;“甘當奴隸”的殘障會得到補貼,他們可以不參加戰(zhàn)斗而保全生命。這與科耶夫論證的主人/奴隸法權關系說的是一回事:依據(jù)主人的平等性法權關系,“爭當主人”的昂貴偏好得不到補貼,比如一個主人即便身體羸弱也要跟正常人一樣負擔同樣的重量,即便是沒吃午飯也不能比吃了午飯的人在晚飯的時候要求更多的食物;依據(jù)奴隸的等價性法權關系,“甘當奴隸”的殘障可以獲得補貼,比如身體羸弱者可以要求減輕負重,沒吃午飯的人可以在晚飯的時候要求更多的食物。[注]科耶夫,見前注〔1〕,頁320。
現(xiàn)代意義的承認理論沿襲并拓展了黑格爾的論證領域,將黑格爾在耶拿時期之后已經(jīng)不再視為核心理論的東西重新拾起,這構成了阿克塞爾·霍耐特(Axel Honneth)與南?!じダ诐?Nancy Fraser)有關承認的一元性與多元性之爭的知識背景。沿著黑格爾在耶拿時期對承認的最初理解,尤其在文化領域,霍耐特的一元性的“好生活”[注]Joshuad Goldstein, Hegel's Idea of the Good Life: From Virtue to Freedom, Early Writings and Mature Political Philosophy, Netherland: Springer, 2006, p.xxii. 所謂好生活,黑格爾的理解是體系化的,即好生活是由存在于大量的倫理習慣中的良善(good)所型構的:它們包括愛、榮譽和服務。在這些習慣中,人的精神找到了自我實現(xiàn)之現(xiàn)實性的可能,找到了一種對總體化的良善精神的參與。與弗雷澤的多元性的“正義的民間范式”[注]Nancy Fraser and Axel Honneth, Redistribution or Recognition? A Political-Philosophical Exchange, p.11.之爭,在某些問題上顯示出承認的顯示機制:在弗雷澤那里,因為她主張承認并不能一攬子地解決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三個維度的問題,但至少在文化維度,承認可以提供一種區(qū)分機制,比如同性戀問題。
很多同性戀者的經(jīng)濟地位和政治地位并不差,他們/她們可能在政治上身居要位,或是在經(jīng)濟上處境不錯;但有些,或者說是大多數(shù)同性戀者的經(jīng)濟地位和政治地位,因為某個國家或地區(qū)的人們對同性戀行為存在著歧視,而處境不利。性行為的非常規(guī)性使得勞動分工出現(xiàn)了文化維度的歧視,這些歧視又使得勞動分工常常把同性戀者分配到一些處境惡劣的位置。而其根源,卻并非在于試圖剝削同性戀者——這與歧視黑人并剝削他們截然不同,歧視并使得同性戀者處境惡化的目的在于根除他們:徹底地在文化上表明,同性戀不被承認。[注]Id, note 19, p.22.于是如果從文化承認的視角分析,同性戀者的行為,其實存在著被不同對待的可能:如果承認同性戀行為,那么相對于異性戀,它就可以被視為一種殘障,于是為了能夠使同性戀者們更好地交往或者說能夠像異性戀者們一樣的交往,就需要給他們/她們補貼;如果不承認同性戀行為,它實際上就成為了一種昂貴的偏好,不僅沒有補貼相反會采取措施限制,直至根除這種昂貴偏好。因此我們可以大概地說,同性戀行為是一種殘障還是一種昂貴偏好的區(qū)分權,屬于承認。
事實上,承認的上述區(qū)分機制并沒有被德沃金派上用場,原因在于德沃金理解和定義的偏好分類似乎出了問題?;氐降挛纸鸬馁Y源平等主義,如果我們按照德沃金的偏好分類標準,那么偏好將被分成自愿的偏好與非自愿的偏好兩類。昂貴偏好被視為自愿偏好,殘障被視為非自愿偏好。這種劃分的標準其實是一種個人等級制觀念(hierarchical conception of agency),根據(jù)這種模式,個人具有的是兩個層次的欲望。第一層次的欲望是偏好,第二層次的欲望是有力的評估(strong evaluations)。同時是第二種欲望決定了一個人想擁有什么種類的欲望,也就是說第二層次的欲望決定了一個人想成為什么樣的人。[注]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p.210.這就是說,如果有人只試圖擁有第一層的欲望即偏好,或認同這些偏好,那么這些偏好就被視為是自愿的偏好;如果在認同的基礎上進一步地評價這些偏好,比如雖然極力想保持某種偏好但出于對自身資質和財力的考慮而不得不放棄或改變,或者雖然無法擺脫某種偏好(比如殘障——在德沃金那里殘障被視為一種負偏好)但始終不會追求或愿意保持這種偏好,那么這樣的偏好就被視為非自愿偏好。
但是德沃金僅僅從第一層次和第二層次出發(fā),卻仍然無法實現(xiàn)對自愿—非自愿偏好的區(qū)分,原因在于他忽略了兩個重要方面:一個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查爾斯·泰勒提到的第三個維度——等級制的人的自我認識的維度;一個是方法論意義上的風險驗證。
本體論意義上等級制的自我認識,存在著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以榮譽為基礎的古代階段,第二個階段是以尊嚴為基礎的現(xiàn)代階段。第一階段的等級制自我認識比較顯見,人們把獲得榮譽視為一種“優(yōu)先權”(préférences),[注]Charles Taylor, Multiculturalism: Examining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Edited and Introduced by Amy Gutman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p.27.優(yōu)先權建立了一種可見性很強的等級制。也就是說,在榮譽社會,人的社會地位以及其存在的價值是由社會的外在認同所決定的?;诖朔N可見的外在認同,結合其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人們才有可能去認為什么東西對他是至關重要的。[注]Id, p.31. 比如,如果有人被授予加拿大勛章(Order of Canada),那么此人就擁有了優(yōu)先權,優(yōu)先于此外的任何人獲得榮譽。假如明天每個加拿大成年人都會獲得一枚加拿大勛章,那么因為大家當中沒有誰優(yōu)先獲獎而使得此一獎項變的一文不值。這在人的身份上表現(xiàn)為對稱呼的優(yōu)先權:有的人必須要稱其為老爺、太太,有的人則可以直呼其名,這與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先生、小姐有著實質的不同。第二個階段是以尊嚴為基礎的現(xiàn)代階段,從榮譽到尊嚴轉向之后,等級制似乎被打破并拋棄了——但是這種等級制由外在轉向了內(nèi)在,并具有著似乎只能自覺的不可見性。人開始在本真性理想的提醒下從自身的存在的獨特性發(fā)現(xiàn)自我的價值,并認同這一價值。就其實質而言,此種判斷是內(nèi)在發(fā)生的而不是由社會衍生的。同時內(nèi)在的發(fā)生絕不能是一種獨白式的(monologically)理解,而必須以尊重意義非凡的他者的方式采取對話式的交流。即如查爾斯·泰勒指出的:
獨白式的理念嚴重的低估了對話在人類生活中的地位。它試圖把對話盡可能的限制在初始階段。它忘記了通過與我們所愛的人們共同分享會改變我們對生命中美好事物如何理解;只有經(jīng)由這些共同分享某些美好事物才可以歸屬于我們。正因如此,我們將要付出巨大的努力并有可能包括痛苦的分離,以阻止我們所愛的人構建我們的認同。想想我們用認同的所表示的意思。我們是誰,“我們從何而來”。就此而言,我們的愛好、欲望、觀點和抱負在這一背景下才產(chǎn)生意義。[注]Charles Taylor, supra note〔58〕, pp.33-34.
從非獨白式的自我理解出發(fā),現(xiàn)代的人仍然處于一種等級化的存在狀態(tài)之下,這就是在德沃金的兩個維度之外另外存在著的第三個維度——一個使得德沃金意義上的兩種欲望得以產(chǎn)生的文化背景維度。這個文化背景維度使得個人的自我意識因為其身處其中而具有了意義,即任何的個人欲望以及對這些欲望的自我評估都無法超越第三種維度的最終評估。如果我們立足于這一前見式的文化背景,偏好一詞,以及自愿偏好與非自愿偏好的概念就都需要反思。
基于泰勒文化背景層面的維度,德沃金的“自愿—非自愿偏好”模式必須做出轉向——在承認的語境中,它必須轉向一種“本質—非本質實踐”的新模式。因為不再是獨白,諸多價值的意義只有在共享中才有其價值和意義,那么偏好就應被視為一種實踐,并且在其中有著本質實踐與非本質實踐的區(qū)別。所謂本質實踐(essential practice)是指那些構建了個人或群體的認同的實踐,而非本質實踐則不具有此種特質?;蛘哒f,本質實踐是那些無法拋棄的實踐,一旦這些實踐形式和實踐內(nèi)容丟失或損毀,將無可避免地導致群體或個人感到一種意味深重的手足無措或自我迷失。[注]See 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212.
這些本質實踐構成了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賴以維持自我認同的最基本的東西,而其形式滲透到政治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各個角落,比如語言、生活化的宗教禮儀或者傳統(tǒng)的婚姻形式。尤其在語言問題上,使用本質—非本質實踐的劃分標準明顯要優(yōu)于自愿—非自愿偏好的劃分標準,并且不會導致理論與事實的悖反。這基于以下分析:如果按照德沃金提出的自愿—非自愿偏好標準,語言會被顯示為一種自愿偏好。因為前文已論述,在德沃金看來,凡是要擁有其第一層次的欲望并認同這些偏好的行為,都是自愿行為,因此語言屬于自愿偏好。但事實上并非如此,一種語言的掌握很難說是自愿的,因為某人能夠說某種語言在初始意義上并非其自我的自愿選擇,甚至掌握一種語言的意義并不是在于能說此種語言,而是他們只能這么做。語言作為一種實踐常常夾雜著個人的非自愿因素,并且這些非自愿因素的不得不然受到了一套共同價值體系的支持,人身處其中就必須捍衛(wèi)并實踐這種價值觀。這樣,在語言問題上,語言如果被視為一種偏好,那么出現(xiàn)的情形是人們既認同其偏好,又無法自愿地選擇此種偏好。此外,可能更為棘手的情況是,如果按照德沃金的非自愿偏好,很可能操持某種語言而并不喜歡它的人——比如一個美國人,極為欣賞法語并很向往能夠熟練地用法語交流和生活,但他始終只能講英語——是以一種殘障狀態(tài)生活的。
因此語言的問題必須被歸結為一個本質—非本質實踐問題,才是合理的,尤其對于少數(shù)群體所運用的語言,語言的使用被視為一種本質實踐才不會出現(xiàn)上述矛盾。其原因在于,個人的偏好是由其身處其中的文化背景造成的,讓個人對由某種社會化過程造就的偏好負擔成本,這是不合理的。所以,如果將語言視為某種本質實踐而不是非自愿偏好,將會使得文化背景的影響與個人選擇的關系變得現(xiàn)實起來。[注]See 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p.211-212.這是德沃金忽視的第一點。
德沃金忽視的第二點是風險驗證。所謂風險驗證,是要求每一個提出要求的個體或群體必須做好被拒絕的準備。語言問題的悖論性表明,在掌握并實際地運用了某種語言之后,人們很難再對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做出評估,只有那些操外語者才有機會或者只有母語者在掌握了另一種語言后,通過比較,才可以評估。換言之,一種語言接受外來評估的概率如同群體的文化實踐接受外來評估一樣,它需要經(jīng)歷“風險”驗證,并追求盡可能大的視野融合。[注]Charles Taylor, The Ethics of Authentic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 p.45.泰勒指出:“發(fā)現(xiàn)并對那些具有‘真實性’(authenticity)的東西提供校正和修復。這種對尊嚴的追求需要一種立足于個體主義的兩個維度——個體自由和社會模式目標——之上的道德準則:個人主義必須要具有與他者共處的視野?!笨梢赃@樣做的前提就在于存在著一個不同文化群體都基本認同的基本人際狀態(tài)(human constants),[注]這可以從查爾斯·泰勒關于兩種語言的彼此理解去分析。泰勒指出:“情形幾乎總是如此,我們可以理解另一社會勝任的語言并非是我們理解的語言或是他們的語言,毋寧是可被稱為差異顯著的語言。這會是如此一種語言,在其中我們相對于對雙方都有效的基本人際狀態(tài)(human constant),我們將他們和我們的生活方式當作可供選擇的可能性予以闡釋;這會是如此一種語言,可能的人類多樣性,即我們或他們的生活方式作為這些多樣性可控選擇的東西,被明了的闡釋。如此一種差異的語言可能顯示了他們所理解的語言在某些方面被扭曲了或是不恰當?shù)幕蛘呖赡茱@示了我們理解的語言也是如此(在此情形下,我們可能會發(fā)覺對他們的理解導致了我們自我理解的改變,并由此改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一種在歷史中屢見不鮮的進程);或者可能顯示兩者都是如此。”Charles Taylor, “Understanding and Ethnocentricity”, Charles Taylor, Philosophy and the Human Science: Philosophical Papers, Volume 2,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5, pp.125-126, quoted from Joseph Heath, “Resource Egalitarianism and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p.217.它與非異化世界中的公共經(jīng)驗有著差不多相同的普適性品格。而風險驗證中的拒絕存在的原因在于以下兩點,其拒絕的意味程度并不相同:第一,如果在雙方差異明顯的語言中找不出一個共相,那么要求者就會被拒絕,這是一種強烈意味的拒絕;第二,如果此種訴求給他人設置了本不該有的義務并因此負擔了成本,那么要求者就可能被拒絕,這是一種溫和意味的拒絕。
在第一種情況下,因為找不出共相,所以要求者被拒絕的就并非本質實踐,在此情況下所產(chǎn)生的成本就不得不由要求者自己負擔;在第二種情況下,雖然被拒絕的有可能涉及本質實踐,但其原因在于一個人或一個群體提出的涉及本質實踐的要求使其他人或全體負擔了不必要的成本,那么如果不事先聲明對此種損失作出補償或說服對方接受此種實踐方式,那么要求也可能被拒絕。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立足于互相承認的視野融合基礎,沒有哪一方可以單方地為雙方的互動設置條件。其結果是,基于視野融合的相互承認或相互部分承認,開拓出了一個空間,它的上邊際線是對某一整體的價值體系的無限尊重,它的下邊際線是把人們所作的一切視為個人偏好。而事實上,處于兩條邊際線上的臨界狀態(tài)都不夠合理,因為處于上邊際線上會導致某一群體唯吾獨尊而對其他群體的利益產(chǎn)生不合理的漠視,處于下邊際線上則沒有認真地對待個人對群體從屬的關系會強加給個人種種義務。[注]Joseph Heath, supra note〔25〕, p.218.只有在中間地帶,才是視域融合的地帶。在這一視域融合地帶中,人們因為各自的文化背景而被歸為不同的群體,規(guī)劃的標準就是彼此的基于共相并維持獨特性的承認。
依照承認提供的視域融合以及本質實踐的共相性特征,再次回到殘障與昂貴偏好的區(qū)分——同時根據(jù)上文的論證分析,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要給予殘障以某種資源補貼而不給予昂貴偏好以資源補貼,并力爭把實際上具有昂貴偏好的人與真正的殘障者區(qū)分開,從而揭穿有昂貴偏好者冒充殘障者訴求資源補貼的偽裝——那么,這就包含了對要求者身份和對要求本身的雙重區(qū)分,而從資質要求和鑒別方式兩個角度,我們會發(fā)現(xiàn)依照承認的區(qū)分性機制,區(qū)分變得可能:
從資質要求上說,亦即對要求者的身份而言,昂貴偏好者的成長歷程所展開的空間是他背后的文化背景,他所有的包括對昂貴偏好的追逐也都是這個文化背景提供給他的,即是他歸屬于某一群體的資格賦予了他此種偏好。[注]Id, p.218.而屬于哪一個群體并不是一個人可以臨時決定,也不是一個人可以隨意改變的,他的歸屬來自于自我承認與由他人和由他人構成的群體給予的承認的交集。
從鑒別方式上說,亦即對要求的區(qū)分而言,昂貴偏好者一旦聲稱要像殘障者一樣得到社會的補貼,那么他實際上是在追求一種生活和一種價值觀。在一個多元化的文化背景之下,他的這種訴求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熏染之后的產(chǎn)物,或者說他代表了一種文化要求。這種要求在一開始并不能確定是被推崇還是被打壓,因為這要在視域融合的平臺上經(jīng)歷驗證。于是,它要經(jīng)過立足于視野融合基礎上的風險驗證——如果昂貴偏好不被視為一種本質實踐,也就是說它并不存在類似于兩種不同語言終歸可以找到的共相,那么它當然會被拒絕,并以此被歸結為一種應由個人負責而不是由社會負責的偏好,那么就得不到補貼。
在德沃金提出的第一層次的愿望和第二層次的對這些欲望的評價之外,我們找到了一個基礎——文化背景,和一種方法——風險驗證,并通過對語言使用問題的分析論證出,由承認所主導的本質—非本質實踐模式要比德沃金的自愿—非自愿偏好模式更具有區(qū)分的可行性。也因此,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在承認的區(qū)分性機制下變得可能,昂貴偏好因其文化背景打下的烙印被承認所洞察,并因無法抵御立足于視域融合基礎上的風險驗證而被定格為非本質實踐,而無法再混跡于殘障者之中。
殘障與昂貴偏好代表了權利義務體制中應該得到補貼和不應得到補貼的兩種典型情況,這在理想化的初始分配階段至關重要,但德沃金提出福利平等主義和資源平等主義的初衷,也不見得是出于要為這兩種情形獲得其適當?shù)奈恢贸鲋\劃策。但隨著福利平等主義因其存在的道德風險和單邊主義即不合作性的缺陷而早早出局,被德沃金寄予厚望的資源平等主義也在誤解中犯錯:拍賣所要追求的結果其實是福利經(jīng)濟學第二基本原理所提及的可能結果,是在完美競爭條件下第二基本原理的另一種表述,商品市場與平等無關,而與效率有關,德沃金所引入的拍賣解決的是效率問題而非平等問題;保險要以觀望者的角色去評價人們的第二層次的欲望,即由個人從超越文化背景預設的基礎上去評估他們的偏好,這是無法完成的任務,因為不存在任何“超脫”或“外在”于文化的東西可以被用來評估這些價值。由承認出場區(qū)分殘障與昂貴偏好,其原因在于它既不是試圖超越文化壁壘,也不是試圖罔顧個體或群體向往黑格爾意義上好生活的沖動,毋寧是為了明確自愿偏好—非自愿偏好并非資源平等主義可以依仗的分析范式。從視野融合的風險驗證角度入手,承認可以利用本質實踐—非本質實踐的新范式對昂貴偏好者的資質和要求本身進行分析,從而厘清由個人負責的偏好與由社會負責的偏好之間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這是承認對資源平等主義的貢獻——它為資源分配的平等與偏好的有效結合提供了可能。
盡管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需要做出從自愿偏好—非自愿偏好向本質—分本質實踐的范式轉型,但從謀求平等并盡量消解扭曲的不平等來說,它對于當下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公平依然具有借鑒意義。
我們可以把中國當下所進行的市場經(jīng)濟的最為晚近的一次資源分配,也是對當下中國影響最為重大的一次資源分配,定位在始于1992年中共“十四大”之后確立的,以國有企業(yè)改革為代表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注]其中國有企業(yè)改革的步驟大致是:于1993年在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上提出要著力于制度創(chuàng)新,建立現(xiàn)代公司制度;1994-1995年期間提出“抓大放小”;1999年發(fā)展為“有進有退”、“有所為有所不為”。在形成的“既沒有必要也沒有可能”搞好搞活每一個國有企業(yè)的認識基礎上,對部分國有企業(yè)采取了破產(chǎn)、兼并、收購、重組的措施,對部分國有企業(yè)職工采取了下崗分流的措施。參見張春霖:“國有企業(yè)改革與社會公平”,載梁治平主編:《轉型期的社會公正:問題與前景》,三聯(lián)書店2010年版,頁358。因為國有企業(yè)占據(jù)了國家經(jīng)濟總量優(yōu)勢地位,并且在2004年由“國企改革”具體發(fā)展為“國企改制”,在這個意義上說它可以被視為一次接近于整體性資源的再分配,并且與德沃金設想的孤島的資源分配“極為相似”:既然要實現(xiàn)產(chǎn)權明確,并希望由此實現(xiàn)扭虧增盈,那么每一個國有企業(yè)的從業(yè)者都有機會參與改制,以自己手中的貝殼(例如資金、設備或知識),以一個清場的、足以滿足自己偏好的價格在拍賣中買下你想要的東西(獲得企業(yè)的產(chǎn)權)。但是這種分配模式雖然與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極為相似”,但其中卻有著本質的不同:第一,參與者的資質不是平等的,普通職工基本沒有機會參與競拍;第二,拍賣的清場價格并非以出價最高者的出價為準,很多非出價最高者獲得產(chǎn)權,因為其中存在相當大比例的國有中小型企業(yè)低價出售,外資和私營企業(yè)低價購并國企,管理層持股(MBO)和收購。[注]參見鄭萬青:“國企改制的法律缺位及其原因探究”,《法學家》2005年第1期,頁116-122。因此,國企改制式的資源分配模式按照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要求,是既無法實現(xiàn)完美平等,也無法實現(xiàn)嫉妒免除的分配模式。
同時,盡管德沃金的資源平等主義是一種范圍被限定在個人私有的資源平等,但在當下中國對公共資源和政治權力的平等也同樣具有借鑒意義:在國企改制式的資源分配完成后,醫(yī)療制度改革、住房制度改革和教育制度改革等有關公共資源分配的改革,接踵而至——這些改革是進一步完善中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必要舉措,但在承認的區(qū)分性視角下,并沒有恰當?shù)貙崿F(xiàn)本質實踐—非本質實踐的區(qū)分。
依照本質實踐—非本質實踐范式,在中國或者在大多數(shù)發(fā)展中國家,生存依然是最為基本和重要的本質實踐,而中國民眾有關生存的本質實踐在市場經(jīng)濟不斷深化的語境中似乎遭遇了極為嚴峻的挑戰(zhàn),醫(yī)療、住房和教育構成了生存資源的主體,但它們在很大程度上已經(jīng)被市場化和貨幣化了。而更為嚴峻的結果是,這些“市場化、貨幣化”的模式模糊了本質實踐與非本質實踐的區(qū)別。比如,一個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更愿意去開發(fā)高檔住宅以獲得最大的收益,而對于廉租房、經(jīng)濟適用房興趣不大。而這似乎也無可厚非,因為在市場化、貨幣化的房地產(chǎn)交易中,愿意和能夠購買高檔住宅的買主是要通過支付貨幣——大量貨幣——來完成交易的,或者說購買高檔住宅如果被視為一種昂貴偏好,那么此種偏好的消費者無可厚非,因為他們按照規(guī)定的價格購買了這些昂貴偏好;同樣在醫(yī)療市場上,相當?shù)呢泿啪涂梢再徺I相當?shù)尼t(yī)療資源,并因此可以重獲健康而繼續(xù)不錯地活著,使用價格昂貴的藥品如果是一種昂貴偏好,那么此種偏好的消費者也無可厚非。于是按照這種模式和邏輯,沒有錢買房和沒有錢治病就算是屬于某種“殘障”——一種制約其本質實踐的劣勢——在市場化和貨幣化的語境中,幾乎沒有獲得補助的可能了。
如果要對在當下中國的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公平作出智識上的貢獻,僅僅基于“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是不夠的,我們至少應該在社會公平的起點和終點,亦即在民生和民主的兩個節(jié)點上作出調整:
第一,從社會公平的起點也就是獲得教育來說,要改變教育資源傾向于投向城市、投向名校,而對于農(nóng)村教育投入不夠、對于普通學校投入不足的現(xiàn)狀。獲得教育是與人的生存技能有直接關系的本質實踐,這是個民生問題。
第二,從社會公平的終點也就是政治參與來說,要改變大部分人因為得不到政治資源而無法進行政治抉擇的現(xiàn)狀。政治參與是與人在群體化存在中的利益有關的本質實踐,這是個民主問題。
如果說上述當下中國的問題,在諾齊克提及的“最初獲取的持有正義”和“轉讓行為中的轉讓正義”存在瑕疵,那么是應該在“對持有和轉讓中可能出現(xiàn)的不正義的矯正正義”[注]See Robert Nozick, supra note〔4〕, pp.151-153.上有所舉動的時候了。而所謂民生問題和民主問題,也正與承認所提供的文化背景和風險驗證相呼應:任何的改革,民生問題都不能脫離“共同富?!盵注]參見鄧小平:《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頁364。鄧小平指出:“共同致富,我們從改革一開始就講,將來總有一天要成為中心課題。社會主義不是少數(shù)人富起來、大多數(shù)人窮,不是那個樣子。”的社會主義中國的文化背景;任何的抉擇,民主問題都無法規(guī)避“憲政民主”的風險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