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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拉的美好時光

2011-12-31 00:00:00董書敏
鴨綠江 2011年8期


  董書敏,1968年12月生于沈陽。著有長篇小說《生死之間》《界線》。中短篇小說《遠去的蝴蝶》《債》《花的冬天》等。有作品被《小說選刊》選載。其中《遠去的蝴蝶》入選《2006中國小說排行榜》一書。
  
  打開銀灰色的卷簾門,第一眼看見的就是兩排郁郁蔥蔥的楊樹,樹葉剛剛展開,片片碧綠晶瑩,瞇了眼冷丁一瞧,那葉子似乎還在微微抖動,好像正在慢慢地生長。樹下已經(jīng)泛綠的土坡上星星點點地點綴著那種鄉(xiāng)間四五月份才有的藍色小花,這種小花兒的花瓣兒很小,只有小孩的指甲那么大,我一直不知道這種小花的學名叫什么,只知道它叫蘭巧兒,一種鄉(xiāng)間的叫法。在兩排楊樹的中間是兩個鄉(xiāng)間打扮的少男少女,他們正一前一后地蹦跳著向遠方跑去,只留下互相追逐的背影。
  這是我店里的一幅巨幅十字繡,它是我自己設計的第一個作品,并由秀兒一針一線地繡出來。在這條灰土土的只有樹樁沒有樹木的小街上,在饅頭店日雜店鞋店布店成衣店熟食店的重重擠壓之下,這樣的一幅十字繡注定會讓人眼前一亮。
  果然,門外一個女人驚喜地叫起來,看啊!這塊十字繡多好看!我沒有抬頭,我懶得抬頭,自從秀兒離開以后,我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
  門外的女人似乎停下來,站在那里細細地端詳。
  這楊樹,這蘭巧兒花,真的是一樣呢。女人的聲音很好聽,甜甜的,脆脆的,有一種穿透力,像小時候某一個春天的早晨我聽到過的一種鳥叫。那時我正趴在我家的后窗臺上,在密密的櫻桃樹的枝葉間尋找那聲音的出處,那時櫻桃花已經(jīng)落了,只剩下深綠色的葉子和碧綠的小果子,一只我從沒見過的碧綠色小鳥在樹葉間跳來跳去,我當時就想,它的聲音真好聽,像左拉。
  左拉!對,沒錯!剛才就是左拉的聲音。我猛醒過來,抬頭看去,門前什么人也沒有。
  左拉!左拉!我大喊著跑出去,一輛皮卡車猛然剎住,找死?。∧?!神經(jīng)??!司機伸出頭來大吼。聲音顫抖。顯然他也嚇壞了。我歉意地沖他笑笑,慌張地退回到路邊。皮卡車開走了,卷起一溜昏黃的塵埃。塵埃落下去,一個穿著紫羅蘭色長風衣的女人遲遲疑疑地向我這邊看過來。早晨的陽光從遠處高樓的縫隙間穿射過來,給她的卷發(fā)鍍上了一層金黃色。
  我一眼就認出來,她就是左拉。她真是左拉。左拉,我說,真是你!
  女人邁開步子向我走過來,她走路時甩胳膊的姿勢,她微黃而自然卷曲的頭發(fā),一點都沒有變,歲月似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什么痕跡,她仍然年輕也仍然漂亮。
  你是叫我嗎?她皺起眉頭,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興奮地迎上去,故意賣弄地說,我不但知道你叫左拉,我還知道你姐梳大長辮兒,你爸是左木匠。其實左木匠的模樣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那時成天在外面給人家干木匠活,在家的時間很少。不過她姐的大長辮我倒記得,又粗又長,油光發(fā)亮,走路時兩個辮梢在屁股后邊甩呀甩呀,像兩條黑泥鰍。
  左拉仍然想不起我是誰,這也難怪,我們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見面了,而且我們分開的時候早熟的她已經(jīng)像個大姑娘,而我卻還是一個半大孩子。
  左拉停住腳步,與我保持一個禮貌的距離,臉上似笑非笑。你是誰?我怎么想不起來呀,我們認識嗎?
  我有些失落,想自己聽聲音都能把她認出來,她可好,到現(xiàn)在還想不起我是誰。
  心里一急,我便口不擇言,你只認識劉洋河,卻忘了當初是誰給你們傳的紙條!話一出口,我自己也愣了,我為什么要提劉洋河呢,我不應該提他的,可要命的是只要一想到左拉,我自然而然地就會想到劉洋河,在我的記憶里,左拉和劉洋河是連在一起的。
  左拉的臉騰地紅了。她微微低下頭,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你是四喜,她說,你怎么長這么高?。?br/>  我真的長高了,比左拉高了差不多一個頭,而當年我只是她身后的一個小尾巴,用左拉的話說,像個豆兒。我媽不放心我一個人去上學,就常常囑咐我跟左拉一起去。小學的六年里,我和左拉每天一起放學一起上學,可到了學校我們卻像陌生人一樣誰也不搭理誰。原因很簡單,在我們的鄉(xiāng)村,即使是住在同一個村子,在學校里男生和女生也是不說話的。說話會被人笑話,會被人背后講究,甚至會說他們兩個在搞對象。
  學校離我們住的村子五里地,每天早晨,我都背著印有“為人民服務”的草綠色書包蹦蹦跳跳地去左拉家里。這時左拉往往剛吃完早飯,正在外屋的臉盆架子上洗臉,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洗,怕洗破了皮似的。我說,左拉,你怎么和別人不一樣,人家都是先洗臉后吃飯,你怎么是先吃飯后洗臉?左拉一邊照著鏡子擦臉,一邊從鏡子里向我撇嘴,像你呢,天天洗完臉才吃飯,把嘴巴頭吃得油漬麻花的,像個黃皮子。我被她揭了老底兒,就拿腳去踢她的后腳跟,踢完一下再踢一下,就你臭美!就你臭美!左拉回頭就來打我,你才臭美你才臭美……
  左拉愛美,也會美,同樣的衣服穿在別人身上就土氣,穿在她身上就洋氣,真是奇怪。每天左拉都會照著鏡子抹雪花膏,卷頭發(fā)簾兒,還要用手指頭把眉毛捏得細細的,直到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才肯出門。我呢,每天都耐心地等在一旁,一點也不著急。我喜歡看左拉打扮,喜歡看漂亮的左拉,喜歡活潑的左拉,哪怕她每天多打我?guī)紫挛乙苍敢狻?br/>  我們班的體育委員就是劉洋河。劉洋河是個大個子,腿長,學習不好,跑得卻快。每年秋天參加平安鎮(zhèn)小學生運動會時,劉洋河都會報三千米長跑,每次老師都讓女生把手絹拿出來,用清水投濕,放在一個盤子里,然后由我端著站在跑道旁邊,等劉洋河跑過來我就遞給他一個,再跑一圈再遞給他一個,讓他叼在嘴里,這樣他跑的時候嗓子就不會干。六年級的運動會上,左拉一下子從家里拿來了十幾條手絹,有小花狗的,有喜鵲登梅的,有山水花草的,個個都那么漂亮。左拉把這些手絹放在清水盆里,一層一層鋪開,抻得平平展展的,然后再卷成一個個小卷,用手輕輕攥一攥,一個一個齊齊整整地放在托盤里。我看她擺得仔細就忍不住拿手去摸,卻被左拉一巴掌打過來,瞪著眼喊,狗爪子!不許你碰!我挺生氣,氣呼呼地端起托盤轉身就走,走幾步又覺得不甘心,于是就像豬八戒拱地一樣用嘴巴把所有的手絹都親了一遍。心里想,叫你美,都給你弄埋汰了!哈哈!
  運動會結束后,老師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左拉,說她關心同學,熱愛集體,是個好學生,把左拉夸得滿面潮紅。那天放學后,劉洋河把我叫住,走上前來一反常態(tài)地摟了我的脖子,說有事要求我。是什么事呢?就是讓我在放學路上替他對左拉說一聲謝謝。當我把劉洋河的謝謝帶給左拉的時候,左拉很高興,她說,你明天告訴他不用謝。第二天,當我把左拉的話帶給劉洋河時,劉洋河就說,有什么事叫她盡管吱聲兒。于是左拉也就不再客氣,她跟我說,他家不是有《新少年》嗎,問他借我?guī)妆究纯葱袉??劉洋河的媽媽在我們學校教體育,人很霸道,學校給學生訂的《新少年》都被她一本不落地拿回家去,連校長都不敢說她。
  那段時間,我成了左拉和劉洋河的通信員,從一本一本的《新少年》開始到折疊得越來越復雜的紙條,還有偶爾夾帶在紙條里的各式各樣的胸針。一毛三一個,村里的小賣店里就有。每一次,左拉都千叮嚀萬囑咐,四喜你要小心知道嗎?要悄悄地給,千萬不要讓旁人看到。最好在廁所里給他,讓他看完了馬上撕掉扔到廁所里。
  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就偷偷地把紙條打開來看。誰知左拉卻在這時突然回過頭來,哎呀!四喜,你竟敢偷看……
  即使是二十五年之后,左拉說起這些時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說四喜,你就是個蔫淘兒,外表看著很老實,其實呢,一點都不老實。說這些時,左拉就坐在我們店里的一張靠背椅上,一只手翹著蘭花指時不時地擋一下左邊的嘴角。每次她這么一擋,她右邊臉上的酒窩就特別顯眼,臉色也是粉嘟嘟的,加上一雙好看的丹鳳眼顧盼生輝,整個人就顯得特別的嫵媚。我被她吸引住了,盯著她一個勁兒地瞅,像饑餓的狗盯著一塊肉骨頭,惹得左拉都忍不住笑起來,她說四喜,你干嗎這么瞅我,像個壞蛋似的。
  
  發(fā)現(xiàn)我偷看紙條后,左拉再也不用我當通信員了,整天沖我板著個臉,我再去找她,她連理都不理。劉洋河似乎也知道了這件事,在班里放出話來,要收拾我。嚇得我下課都不敢出屋,上廁所更是一溜小跑。
  沒有了我在中間聯(lián)絡,左拉和劉洋河的交往就更加直接,有些半明半暗了。每天劉洋河都用圓珠筆在手上寫上小姐你早、小姐您好,不要生氣了,我跟你好之類的短句子,然后守在門邊,只要左拉一進門,他便飛快地把手伸出去,伸了左手伸右手。漸漸地,劉洋河和左拉搞對象的事就在學校里傳開了,而且一直傳到了平安鎮(zhèn)中學,以至我剛剛升入中學的第二天就有新同學問我知不知道劉洋河和左拉搞對象的事。
  老左家的臉算是讓左拉給丟盡了。她爸左木匠為了把兩個人分開,硬是把左拉送到城里的親戚家去上學,一學期才能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限制她出門,連村里人都很少能見到她。這樣過了三年,直到考高中前幾天才回來。左拉上高中以后,每月只能回家一次,每次回家她都忍不住要去看劉洋河,用劉洋河媽的話說,回回都是黑天半夜來,來了就往小野屋里鉆,也不知道兩人在干什么。唉,我也管不了??!她嘴里這樣說著,眼睛里卻在笑,完全是得便宜賣乖的架勢。后來聽他們村里的人說,劉洋河的媽媽是很支持兒子和左拉搞對象的。因為劉洋河小時候做過一回手術,截掉了一段腸子,這段腸子的部位很是敏感,據(jù)說好像對將來結婚有影響,所以不少人都明確表態(tài)將來不會把自家的女兒嫁給劉洋河。那個時候劉洋河的媽媽是著急的,心里一點底兒都沒有,她巴不得有左拉這樣的人來給他兒子搞試驗。
  
  “兩只蝴蝶”的歌聲從左拉的手包里飛出來,仿佛真的有兩只蝴蝶在花枝間飛來飛去。左拉沖我抿嘴一笑,說等一等啊,我的電話。然后從容地拉開手包,語氣肯定地說,一定是他打來的。我不知道左拉嘴里的他是誰,但我看得出來,他一定是左拉最親密的人。果然,左拉一邊掏著手機,一邊向我幸福地抱怨,叫他不要總給我打電話,他就是不聽。
  電話是劉洋河打來的。劉洋河和左拉不知何時又續(xù)上了前緣。
  
  許多天許多天,我都坐在自己的小店門口,不時地往路口張望。店里的幾個繡女看出了端倪,說四喜,你是在看你那個同學吧。我扭頭沖她們笑笑,不說話,眼睛繼續(xù)盯著街口。那天左拉走來的方向是那么深深地深深地吸引了我,以致我做什么都撒不下心來,總是不由自主地就往那邊瞅,把脖子扭得生疼生疼。
  我是喜歡左拉的,小時候就喜歡。有一次我發(fā)高燒,整夜地說胡話,翻來覆去只有一句,劉洋河,把左拉還我!劉洋河把左拉還我!那時左木匠因為左拉的事情,正準備舉家搬遷。而劉洋河和左拉的愛情似乎也走到了終點。因為劉洋河母親的反對,兩人已經(jīng)正式分手。只是左拉不死心,沒事就跑到劉洋河住的村子里轉悠。
  退燒后,我媽問起這事,我卻無論如何都不敢承認,只說是自己燒糊涂了,不記得都說了什么。我媽當時就警告我,說不管你是真糊涂還是假糊涂,有一句話你可得給我記著,左拉那丫頭就是再好咱也不能要,咱老董家丟不起那個人。
  我媽說的一點兒不錯,我們農(nóng)村人娶妻,第一要緊的就是清白,像左拉這樣不清不白的女子,即使長得再好也沒人肯要。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知根知底,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這輩子都別想抬頭。所以那些個失了清白的女子只能嫁到城里去,嫁給城里的瞎子瘸子和點腳兒。那里沒人知道她們的底細,即使知道了又怎么樣呢,自己本身條件差還有什么資格要求對方十全十美呢。
  左拉后來的丈夫是個近視眼,戴著厚瓶子底一樣的眼鏡,據(jù)說他要是摘了眼鏡跟瞎子也差不了多少。這樣的丈夫,左拉怎么可能跟他白頭到老。
  幾個月后,我終于等到了左拉,她是專門來看我的。她來的時候正是中午,幾個繡女全都上街去了,店里只剩下我一個人。
  左拉依然坐在她上次坐的那張靠背椅上,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左顧右盼,好像我的店里藏著什么寶貝。
  四喜,這些年掙了不少錢吧,五十萬有吧?
  我笑了,把一瓶礦泉水遞給她,哪來那么多,搶去呀!左拉也笑,掰著指頭幫我算賬,都說十字繡掙錢,一年不用多掙,掙五萬行吧,你都干了多少年了。
  我想逗逗她,就說,五萬不止呢,我一年能掙這個數(shù),我把手掌張開來,在她面前手心手背地翻了一遍。左拉瞪大了眼睛,十萬!你一年能掙十萬?這么說你是百萬富翁了!我點點頭,表示同意。
  左拉興奮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笑得像花兒一樣。
  借我十萬行不行?我給你利息!
  我一愣,知道自己吹牛吹出了麻煩。于是兩手一攤,裝做無奈地說,錢是攢了不少,可買了一套房子,剩下的都被我老婆帶走了。
  左拉的臉唰地陰下去,像剛剛開放的花朵突然遭了霜打,和剛才判若兩人。好久好久,她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唉!你說咱們的同學里怎么就沒有一個大款呢!
  我說,有啊,怎么沒有,劉洋河不就是嗎?
  劉洋河是不是大款兒,我最清楚不過。
  早年,劉洋河養(yǎng)了一臺貨車,專門給一些工地運送磚瓦碎石,雇不起裝卸工,全是兩口子自己干。劉洋河的妻子是個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女子,每天像個男人一樣裝車卸貨,早晚在家還要操持家務,照顧老小。劉洋河的老媽愛吃餃子,她就三天兩頭地買肉剁餡兒,把老太太吃得紅光滿面。于是大伙都說劉洋河能娶到這樣的好媳婦一定是哪輩子燒了高香??蓜⒀蠛幽兀恢?,日子剛剛好起來不久,竟和一個大他十多歲的離婚女人勾搭在一起,非要和妻子離婚,妻子不同意,他便揮起喝水的大茶杯打折了妻子的鼻梁骨。妻子傷心至極,這才同意離婚。從此,劉洋河每天都和那女人粘在一起,每次出車都把那女人帶在身邊,逮著誰向誰介紹,還美滋滋地問人家怎么樣,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大伙本來就替他的妻子氣不公,現(xiàn)在又見他這么不要臉就都想教訓教訓他。于是讓他把東西一車一車地拉去,卻不付錢。結果是錢越欠越多,欠得越多劉洋河就越不敢和人家翻臉,沒出一年便攢下了好幾十萬的饑荒。好在那離婚女人還有一些家底兒,可以替劉洋河抵擋一陣。后來,劉洋河請人家吃了飯,喝了酒,說了小話兒,還找了小姐,人家這才拿出一些工地上剩下的建材頂賬,這些建材劉洋河拉回來也賣不出去,只得在房前屋后蓋房子,蓋了一間又一間,把一個農(nóng)家小院兒蓋得滿滿的。
  聽我說劉洋河是大款,左拉幾乎要叫起來,他算什么大款??!他那兩臺車都是貸款買的,現(xiàn)在銀行還追著他還貸款呢,要是還不上就得賣車,得賠不少錢呢。這次我來就是跟你借錢救急的。
  原來左拉是替劉洋河借錢。
  一股怨氣從我的心底慢慢地升騰起來,我說左拉,你到底長沒長下水?你忘了當初劉洋河他是怎么對你的?說這話時,我的眼睛故意瞇起來,一副瞧不起左拉的樣子。
  我的話觸到了左拉的軟肋,她舉起拳頭要打我,卻又突然停住,像被一顆子彈擊中了要害。
  當初和劉洋河分手的時候,左拉差點就瘋了,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白天則四處游逛,見人就說:劉洋河他變了!劉洋河他變了!哥哥姐姐怕她出意外,四處托人給她介紹對象,后來就找到了近視眼,開始還怕左拉不同意,結果還沒等見面,左拉就同意了。
  左拉真是瘋了,為了劉洋河,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只見她站起來,一步一步地向我走過來,四喜,她說,我知道你有錢,你怎么也不能讓我白跑一趟。左拉一邊說一邊湊過來,一只手很自然地抓住了我的一條胳膊,一下一下地搖。
  四喜,我求你了。她的聲音嗲聲嗲氣,像極了電視里的風情女子。
  賤!賤!賤!真她媽的賤!我忍不住在心里暗罵。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可能是左拉第一次這么長時間地抓著我的胳膊。小時候我們雖然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可她那時除了對我瞪眼睛,就是支使我做這做那,卻從不讓我碰她一指頭,她也不碰我一指頭,偶爾買了幾塊糖,想給我,也都是偷偷放在我的書桌里,或是在回家的路上讓我伸手,她把糖果放上去。左拉的手小巧白凈,像只輕巧的小鳥不等落下便“嗖”地一下飛走了。有一次我故意使壞,抓住了這只小鳥,左拉驚叫一聲,另一只手條件反射般甩過來一巴掌,把我打得白愣白愣的。從此便長了記性,再也不敢在左拉面前輕易伸手。
  可是現(xiàn)在左拉竟然抓著我的胳膊不松手。這讓一直暗戀左拉的我難免會渾身發(fā)緊,耳熱心跳。但是,一想到她這是為了劉洋河,我立馬像被潑了一盆冷水。
  我輕輕拿開左拉的手。左拉,你聽我說,我不是不想幫你,我是怕你再陷進去。知道嗎?
  左拉不說話,眼睛盯著我身后一塊虛無的地方,滿眼都是憂心忡忡。
  劉洋河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我繼續(xù)說著,說著我所知道的劉洋河。左拉靜靜地聽著,不插一言。好像我說的這個劉洋河和她心里的那個劉洋河不是同一個人。
  我想幫他,無論如何我都要幫他。最后,左拉這樣答復我。
  我終于答應借錢給左拉,我不忍心讓她失望,更不忍心讓她像個風情女子一樣到處求人,當然我最怕的還是她一時糊涂把自己給賣了,那樣劉洋河日后豈不是更有了把柄,當初劉洋河的母親讓兒子和左拉分手的原因就是嫌左拉那么小就知道搞對象。
  去銀行取錢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后面盯著我,盯得我如芒在背,大汗淋漓。連窗口里的女職員都看出來了,她盯了我?guī)酌腌?,然后讓我摘掉帽子,把頭抬起來,她拿著我的身份證,左一眼右一眼地盯我,盯得我像做賊一樣心虛。我是真應該心虛的,我取的錢都是秀兒一針一線繡出來的,說好了要留給兒子上學用,可我現(xiàn)在卻要把這錢拿給左拉,這讓我心里無論如何都是有愧的。
  秀兒是我的前妻,同活潑的左拉不同,秀兒安靜固執(zhí)又肯干。當年我們帶著僅有的三千多塊錢到城里來打拼,租下一個很小的門面,靠著秀兒的裁縫手藝過活。那時她每天都要踏上十幾個小時的縫紉機,為人扦褲角,軋窗簾。以至我和兒子常常在縫紉機的嗒嗒聲中入睡。后來生意好了,她便把縫紉活一律外包出去,自己只負責裁剪。就是在那段時間她接觸到十字繡,并很快意識到這種簡單易學又耗時費力的刺繡方法會風靡起來,于是又租下了旁邊的另一個門面開起了現(xiàn)在的這家十字繡店,是她鼓勵我自己設計作品,自己搽色配線。當我設計出第一幅十字繡作品時,她堅持要自己一針一線地繡出來。后來這塊十字繡成了我們的鎮(zhèn)店之寶。
  也許是我們整天■在一起的緣故,我們彼此太看清了對方。我看得見她鼻梁上的斷紋和眼窩的烏青,還有她對我日復一日的冷淡。她聽得見我咬牙放屁還有對其他女人的刻意恭維??傊覀冊絹碓娇磳Ψ讲豁樠?,于是我開始抱怨她木訥,冷漠,不像人家的小娘子一樣對老公溫柔體貼。誰知她竟敲著桌子冷冷地說,董四喜,你別忘了,現(xiàn)在是我和你一起掙錢養(yǎng)家,我憑什么這邊累個賊死,那邊還要對你溫柔體貼?這樣的爭執(zhí)多了,我們就開始了冷戰(zhàn),她不搭理我,我也不搭理她。沒有女人親近的日子很無聊,于是在一幫狐朋狗友的教唆下,我犯了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秀兒知道后,堅決不原諒我,于是我們離了婚。她關了制衣店,把兒子、房子、車子、十字繡店統(tǒng)統(tǒng)留給了我,一個人帶著二十萬元去了外地。本來按照離婚協(xié)議她是應該帶走全部的三十萬元存款,但考慮到孩子正在念私立學校,花錢較多,她主動留了十萬給我,并讓我保證這錢只留給孩子上學。
  我取完錢回到店里的時候,左拉還在等我。顯然,我不在的時候,她已經(jīng)和幾個繡女混得熟了,并且已經(jīng)得到了她們的指點,此時她正坐在原來秀兒經(jīng)常坐的架子前,一針一針地繡著秀兒沒來得及繡完的那件作品。左拉的手很笨拙,好不容易才能拉出一針,而且她是把針從上面直著扎下去,再從下面把針接住,然后再反扎回來,本來一針就可以完成的活兒,她偏要一上一下地扎兩下。哪里像秀兒,嘴上和你說著話,手上卻還能針針到位,毫無偏差。
  看見我回來,左拉興奮地扔下針線,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她扔針線的動作讓我很反感,好像她輕視了秀兒一樣。秀兒的這件沒有完成的作品,我沒有讓任何人動過,連那幾個繡女都沒有。沒事的時候,我會試著自己繡上幾針,但真的只是幾針而已。只要一拿起針來,我就會想到秀兒,想到我們開始時的同甘共苦,想到我們生活好轉后的相互漠視,心情會越發(fā)地煩躁。
  錢取來了嗎?左拉從架子后面?zhèn)壬硗鈹D,一不小心把她剛才坐過的椅子碰得一歪。我忙伸手扶住。取來了。我說。
  左拉如釋重負地笑了,沖我伸出手來,手指頭還彈琴一樣一下一下地往上勾,似乎在說:拿來!快把錢拿來!我有些不快,沒有把錢掏出來。我說,左拉,你得跟我說明白,我這錢到底是借給誰?
  當然是借給我??!
  那你用錢干什么?
  幫劉洋河還貸款啊!
  既然是幫他還貸款,那應該是劉洋河來借才是。
  你信不過我?左拉把手縮回去,似乎有些生氣了。
  不是我信不過你,是我不想讓你不明不白地替劉洋河背饑荒!
  在我的一再要求下,左拉終于不情愿地給劉洋河打了電話。許是怕我和幾個繡女聽到什么,她是出去打的,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反正她打完電話進來的時候說劉洋河一會兒過來。幾個繡女大概想讓我和左拉單獨呆一會兒,紛紛請假要走,這也正是我的意思,我想和左拉單獨說一會兒話??勺罄瓍s不同意,她拉住最后一個往外走的繡女,擠著眼睛說,你要是走了,我和四喜就沒法在屋里呆了。繡女回頭看看我,似乎問我應該怎么辦。我說,那你就晚一會兒再走吧,要不劉洋河來了該多心了。
  左拉開心地笑了,四喜,還是你最了解我,想到我心里去了。
  
  算起來,我和劉洋河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見了,關于他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臭事,我都是聽我二姐說的。我二姐就嫁在他們村里,和他們家住前后院,平時劉洋河家有個風吹草動,我二姐不用打聽,扒著墻頭就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劉洋河已經(jīng)不是當年的劉洋河了,雖然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但他的樣子還是讓我感到了時間的無情。在我的記憶里劉洋河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少年,一個穿著背心短褲在操場上奔跑如飛的大男孩兒。但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中年男人。肌肉松馳,眼泡下垂,一雙曾經(jīng)明亮的眼睛也因為歲月的腐蝕而暗然無光。站在他的對面我甚至能看清他頭發(fā)稀疏的腦瓜頂兒,赤紅赤紅的,像極了我小時候見過的抱窩雞的肚皮。
  看見劉洋河,左拉興高采烈地迎上去,麻利地挽住他的胳膊。劉洋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沖我尷尬地笑笑,抽出胳膊,胡亂地一揮說,四喜,你長這么高?。∥野蜒逋贤α送?,說是?。∧菚r候,我得抬起頭來才能看清你,現(xiàn)在不用了,看,我能看見你的腦瓜頂兒。劉洋河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兒,說,老了,這段時間,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你怎么樣,過得還好吧?我聽說……劉洋河沒有把話說下去,不過我知道他一定是要問我離婚的事兒,這是我最不愿意提起的。
  同學見面,無非是說一些小時候的趣事,再就是誰誰離婚了,誰誰出車禍了,誰誰當官兒了。剛說到兩三個同學,左拉就有些急了,她說,你們別光顧著說話把正事給忘了。劉洋河扭頭沖左拉笑笑,說忘不了,忘不了。聽他們這樣一說,我只好把錢拿出來,放在桌上,我說這是四萬,你數(shù)數(shù)。劉洋河說不用不用,手已經(jīng)伸過來,我把錢往后一拉,他的手抓了空。劉洋河把手就勢放在桌上,臉上訕訕的,有些不快。我說,劉洋河,這可是我留給兒子上學的錢,你可得盡快還我。劉洋河說,那是那是。
  
  一直留在店里的秀女很有眼力見兒,見我把錢拿出來,轉身就去拿來紙筆,往劉洋河面前一放。劉洋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說,那我留個條吧!我說,這樣最好了。
  劉洋河寫借條的時候,左拉一直站在旁邊看,身子都幾乎貼上去,臉上更是美滋滋的,終于辦成了一件大事一樣。
  拿到借條之后,我把錢往劉洋河面前一推,說你數(shù)數(shù),這是四萬。劉洋河說不用,你我還信不過?我說,那也得當面點清,這樣對誰都好。劉洋河似乎怕我小瞧他,端著架子不肯數(shù),還說他最不愿意數(shù)錢。
  左拉從旁邊把手伸過來,很負責地說,我數(shù)吧,我這是一手托兩家,不偏不向。
  左拉可真是認真,正面數(shù)一遍,反過來還要再數(shù)一遍,發(fā)現(xiàn)疑是假幣,都要單獨抽出來迎著陽光看一看,再拿在手里平著看一看,最后還要看看背后有沒有鋼印。我看得鬧心,就說,左拉,不用看得這么仔細吧,這可是從銀行剛取出來的。左拉白了我一眼,說銀行就沒有假錢了?氣得我在心里直罵她是白眼狼。
  左拉把錢查驗完畢,劉洋河就提出要請我吃飯,連左拉帶繡女一起去。他說,我們這么多年沒見了,我請你,想吃什么盡管說。我說,免了吧,你身上帶著錢,還是趕緊回去吧。左拉也說,飯什么時候不能吃,非得現(xiàn)在。說完拽了劉洋河就往外走。劉洋河似乎有些不情愿,拍拍裝錢的皮包,不屑地說,這點錢算什么,我……他突然覺得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不妥,于是就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
  
  左拉這步算是走錯了。這是我二姐說的。她還說,看吧,左拉的苦日子還在后頭呢。在我二姐看來,劉洋河和左拉重修舊好,并不是舊情難忘,而是有所企圖。因為劉洋河剛剛和左拉續(xù)上舊情時,他媽就在村里放出話兒來,說左拉在城里有兩套門市房,一個二百多平米呢,值好幾百萬。可事實是,門市房確實有,而且不止兩個,但卻不屬于左拉,而是屬于左拉的二婚男人。左拉的二婚男人比左拉大十幾歲,開著幾家連鎖藥店,這些年又是非典又是甲流,錢讓他賺了個暴。左拉給他當了六年的老板娘,每天什么活都不用干,想吃啥吃啥,想穿啥買啥,每個月還有幾千塊錢的零花兒,把左拉像寶兒一樣養(yǎng)著??芍挥幸粯?,這個男人不和左拉登記。他是精明人,早就看出左拉心里藏著別人,不可能和他白頭到老。更何況他自己有兒有女,哪能輕易地就給左拉留下把柄讓她分走自己的一半財產(chǎn)呢??蛇@些劉洋河家的人并不知道,他們還想當然地認為,左拉如果和那個老男人離了婚就可以帶走人家的兩套門市房。
  我二姐還說,劉洋河當初找那個大他十歲的離婚女人就是為了錢,現(xiàn)在把人家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就又惦記上了左拉。左拉要是為了劉洋河離開那個有zYd8T2+ieyHOnhoUd1YJbg==錢的男人她真是傻透腔了。
  我二姐雖然旁觀者清,卻不肯把真相告訴給左拉,也不讓我告訴,她說,勸賭不勸嫖,勸嫖兩不交。在我二姐眼里,劉洋河和左拉不過是嫖嫖而已。
  我二姐果然有先見之明,見左拉沒把門市房帶來,劉洋河媽的臉立馬拉得老長老長,每每提起左拉,她都是唉聲嘆氣,唉!這三個媳婦里呀數(shù)這個最差,真是黃皮子下豆鼠子,一窩不如一窩啊!
  
  左拉懷孕了。她和劉洋河來還我錢的時候穿了一件花格子孕婦裝,其實她的肚子這時還沒有鼓起來,可她已經(jīng)很有孕婦的作派了,素面朝天,原來的披肩長發(fā)胡亂地往腦后一■,走路時兩只胳膊扎撒開來,像一只幸福的小鳥喳喳歡叫著闖進我的店里來。
  四喜,我們是來還你錢的,我們辦事吧,說半年還就半年還。
  我往她的身后看過去,劉洋河正慢吞吞地上臺階,他手里正捏著一支煙,可能是著急把煙吸完,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再噴吐出來,一時間輕薄的煙霧把他遮擋得面目不清。我迎上去和他打了招呼,然后和他一起進到我的小店里來。
  我的小店不大,也就三十幾平米,四周一直足到棚頂?shù)匿X合金支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十字繡,一個壓一個,一層接一層,像錯落著展開的撲克牌。中間的一塊樓梯樣本架上則擺放著繡女們繡好的作品,這些作品有的是顧客訂做的,有的是繡好后待賣的。而繡女們就分散在各個角落,像小蜜蜂一樣守著身前的那簇鮮花,各自忙碌。
  我們進店時,左拉已經(jīng)跑到擺放十字繡的架子前,挨個翻看,哎!這個好看!哎!這個也不錯……她顯然心情很好,在她這時的眼里每一幅都是好看的。我說,左拉,你自己挑一個喜歡的,回家慢慢繡吧。
  真的?那我可挑了。左拉回頭沖劉洋河做了一個鬼臉,真的就挑起來。
  劉洋河似乎有些不高興,他說左拉,你可真實在,人家讓你挑你就挑?。课艺f我是真的要送她一個,再說一個十字繡也值不了幾個錢。左拉頭也不回,理直氣壯地說,就是,他這是批發(fā)價。我說,批發(fā)價都沒有,這里有不少都是我自己設計的,就搭了一塊麻布和幾縷絲線。
  把錢還給我后,劉洋河問我有煙沒有,我說沒有,我不吸煙,要不我去給你買一盒,對面超市就有。劉洋河說不用了,還是我自己去吧。
  趁著劉洋河去買煙的工夫,我湊到左拉跟前,鄭重其事地問她今年多大了。
  三十八啊,你忘了,我比你大兩歲呀!我說,三十八了你還敢要孩子,你不要命了!左拉嘿嘿地笑起來,一只手掩著嘴角,怕什么呀!我又不是沒生過。我大兒子今年都十六了。我說,生過了才危險,知道嗎!
  我說的是實話,這是秀兒告訴我的,當年我也曾想再要一個女兒,可秀兒不同意,她說女人生第一胎時盡管折騰得厲害但卻相對安全,而生第二胎第三胎才容易出事兒。秀兒的話我信,她是助產(chǎn)士出身,在這方面自然要比別人知道得多。當我把這些道理講給左拉時,她一點都不害怕,反而嘻嘻笑著說,我才不怕死呢,要是能給劉洋河生個兒子,就是死了也值得!
  這個左拉,為了劉洋河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幾個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接到劉洋河的電話。說突然,是因為劉洋河從沒給我打過電話,當然我也沒給他打過,我和他雖然是小學同學,但彼此并不親近,好像中間一直隔著什么,后來我終于明白,我們中間隔著左拉。
  劉洋河張嘴就問我是不是離鴨綠江街不遠,我說,還不遠,從西到東呢,他說那也比我近,他讓我去鴨綠江街上的一家叫什么花好月圓的小飯店去把左拉接回來。并讓我?guī)╁X去,他說左拉好像把人家的什么東西給打壞了,得賠人家。我說你怎么不自己去,他說我不是脫不開身嗎,再說,我離這么遠,這黑燈瞎火的上哪打車去。我說你自己不是有車嗎?你怕費油啊!他說,哪兒啊,我喝酒了,這要是讓警察逮著還不得拘留啊。我一想也是,就說,那好,我沒喝酒,我去把她給你接回來。
  我開車趕到花好月圓的時候已經(jīng)是凌晨了,離著老遠,就看見那家小飯店里仍然亮著燈,而它旁邊的門市早已一團漆黑。我把車停在門外,自己推門進去,一眼就看見左拉正面對著門口坐著,看見有人進來,她眼睛一亮,條件反射般站起身來,待到看清了是我,她眼神里的神彩頓時暗淡下去,怎么是你?她說,劉洋河呢?我尷尬地笑了一下,解釋說,他離得太遠,打不著車。左拉無力地坐下去,眼里的淚水幾乎要溢出來。這時飯店里的一男一女走過來,看樣子,他們是一對夫妻。男的說,你是她朋友吧,你把她帶回去吧,我們也要關門了。女的說,要不是她,我們早就該關門了,孩子還在家等著呢。我趕忙向他們道謝,并掏出錢來,問他們左拉都打壞了什么,我賠。男的說,賠什么賠啊,你以為我是在乎那幾個碗錢,我是怕她這個樣子出去不安全,才把她留住的。女的也說,是啊,是啊,你可得好好勸勸她,這兩口子過日子哪能沒有個磕磕碰碰的,磨合一陣兒就好了,人家汽車還有磨合期呢。
  
  我把左拉從飯店里領出來,回頭問她去哪?左拉眼睛看著別處,說不知道。我說,那就先回我家,一會兒讓劉洋河去我家接你。左拉沒說什么,順從地跟我上了車。車行到中途,我給劉洋河打了電話,讓他來我家接左拉,誰知劉洋河卻說,她愛回來就回來,不回來拉倒,叫我去接她那是別想。我不敢把劉洋河的原話兒告訴給左拉,就說,劉洋河現(xiàn)在有事,不能過來,你先在我家將就半宿,有什么事明早再說。左拉低頭想了想,說,那你還是給我找個旅店住吧,去你家住終究不方便。我知道左拉怕的是什么,心里想,你還以為自己現(xiàn)在有多漂亮?。烤瓦@大肚趔趄的樣子,白給我都不要!嘴上卻說,好好好,一切隨你。左拉聽出了我口氣中的不滿,她說,對不起四喜,我是怕劉洋河多想。我賭氣地說,劉洋河劉洋河沒劉洋河你就活不了了。
  我們就近找了一個小旅店,我進去幫左拉辦好了入住手續(xù),并把她送到房間。誰知等我出了旅店大門,剛剛要發(fā)動車子的時候,左拉竟也隨后追了出來,她扒著車門,哀求我說,四喜,你好人做到底,送我回去好不好。
  路上,左拉和我說了她賭氣出走的經(jīng)過,原來,昨天是星期天,劉洋河的兩個姐姐還有她們的丈夫和孩子一起聚到劉洋河家里來,左拉自認為自己是媳婦,就挺著五六個月的身孕一個人準備飯菜,而大姑姐她們卻圍在一起打麻將。吃飯的時候,大姑姐夫一看左拉買來的雪花啤酒,就把臉沉下來,他說他從來不喝雪花啤酒,而要喝青島啤酒,而且還要干啤,干啤不含糖,對身體有好處。
  大姑姐夫在平安鎮(zhèn)里當著副鎮(zhèn)長,平時吃慣了山珍海味,嘴巴刁得很,能從雞蛋里挑出骨頭。每次只要他來家里,一家人都要圍著他轉,眾星捧月一般。這樣一個出奇冒泡的姑爺別說想喝青島干啤,就是想喝茅臺也得想辦法去買。于是劉洋河的媽就支使左拉出去買酒。左拉嫌累不想去,就讓劉洋河去。要是沒有旁人在場,劉洋河興許還能去,可一家老小好幾雙眼睛都盯著他,他就是想去也不好意思。于是兩人就為誰去買酒而爭執(zhí)起來。其實兩口子偶爾吵幾句也沒什么,就當是磨牙了,一會就好,可偏偏劉洋河他媽在旁邊一句一句地加咸鹽兒,而劉洋河的姐夫不但不攔還時不時地給老太太撐腰眼兒。結果就把劉洋河的火氣斗起來,沖左拉掄起了巴掌。左拉也不示弱,當即掀了桌子。左拉和我說,劉洋河是心里有氣才打的她,他不能打他媽也不能打他姐夫,就只能打她。她還說她不該掀了桌子,不該讓劉洋河在他家人面前沒面子。
  我把車停在劉洋河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已經(jīng)有早起的鳥兒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起來。這個時候,不少人都該起床了。
  左拉過去開大門,大門上著鎖。左拉推了兩下就退回來,踮起腳尖沖著大門里喊,劉洋河,給我開門,我回來了。屋里沒有動靜,顯然屋里的人還睡著,左拉等了幾分鐘,見沒有人出來,就又用力推了推大門,弄出一些金屬的聲響。
  劉洋河,我回來了,給我開門。
  終于,一個老年女人打開房門,探出半張臉來,我認出來,這是劉洋河的媽媽,我們都習慣叫她馬老師。而且我至今仍然記得她拳頭的厲害,梆地一下,可以把我打出半米遠。她教過的學生,沒有一個人沒被她打過。而且她打人喜歡從背后下手。記得有一次做課間操,我們班的女生站排站得有些歪。這時只要馬老師站在隊前喊一聲隊伍立即就會恢復原樣,可她偏不,而是舍近求遠繞到學生的背后,從后面一拳一個把學生打過來。二十幾個學生每人挨了她一拳。左拉因為個子高,站在第一個,當時她正在做第二套廣播體操的第二節(jié),出拳運動。我怕她挨打,就提前喊了一聲:左拉注意!左拉一回頭,馬老師的拳頭正好迎頭打來,把左拉打得一個趔趄。我也沒能幸免,被馬老師回頭一拳,正好打在肩膀上。那一拳我至今記得,以至現(xiàn)在想起來,仍然心懷恐懼。
  已經(jīng)成為老女人的馬老師轉回身去,我想她一定是去取鑰匙了,畢竟左拉是她兒子的女人。果然,馬老師很快就走出來,手里拿著一條拴牛用的粗鐵鏈和一把足有二斤重的大鐵鎖,還沒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時候,馬老師已經(jīng)快步走到大門前,只見她把那條大鐵鏈在兩扇鐵門的鐵欄間繞了幾繞。左拉可能猜到了她的意圖,伸手過去想要阻攔。于是兩黑兩白的四只手就在鐵欄間你推我拽地拉扯起來。白手似乎有所顧忌,推拉之間猶猶豫豫,黑手卻毫不客氣,動作果斷粗暴。黑白爭執(zhí)之間,只聽咔的一聲響,那把大鐵鎖牢牢地將繞在鐵欄間的鐵鏈鎖死。我看見左拉把手向大門里無助地伸去,媽,你這是干什么呀?
  老女人頭也不回。你不是走了嗎,走了就別回來!我們家不缺你!
  媽!媽!左拉哭起來,像個有家難回的孩子??醋罄瓊模倚睦镆膊缓檬?,于是掏出手機給劉洋河打了電話,打了好幾遍劉洋河才接,顯然他剛剛睡醒,迷迷蒙蒙地問我有什么事。我說我把左拉給你送回來了,現(xiàn)在就在大門口,你出來把她接進去。劉洋河愣了一下,說她自己不會進來呀!真他媽費事兒。我有了火氣,沒好氣地沖著電話里喊:你媽把大門用鐵鏈鎖住了,你叫她飛進去呀!
  很快,屋里便傳出了吵鬧聲,聲音很大,顯然是劉洋河和他媽吵了起來。
  我二姐聽到吵鬧聲,也出來扒著墻頭看熱鬧,一看見是我,趕緊把我叫過去,隔著墻頭訓我,你傻呀,大老遠地開車過來,路上要是出了事算誰的!再說了,人家這是家務事,用你在這里摻和干啥,怕惹不出什么閑話呀!
  那天我真不該聽了我二姐的話一走了之,如果我不走,我一定會阻止左拉,不讓她去跳墻,就是她實在要跳,我也會幫她搬幾塊磚頭,讓她把腳站穩(wěn),安安全全地落到院里的地面上。那樣她就不會從墻頭上掉下去,也不會流產(chǎn),她和劉洋河的婚姻也許真能維持下去,畢竟這是她盼了二十幾年的婚姻,是她畢生的希望??墒牵易吡?,左拉連個幫她的人都沒有,她就像一只笨拙的企鵝一樣從墻頭上摔下去,掉到劉洋河家的院子里。
  流產(chǎn)后的左拉在劉洋河家養(yǎng)了一陣子,劉洋河把她安排在后院的一間小房子里。那可能是左拉一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時光,她縮在后院的小屋里,沒有人管她,沒有人理她。所有劉家的人都在趕她走,那個缺德的副鎮(zhèn)長竟然還把一疊錢甩在左拉面前。說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我給你!趕緊拿錢給我走人!開始時,劉洋河還是護著左拉的,可架不住他家人的七嘴八舌,慢慢地他就躲到一邊去,再后來就夜不歸宿。有一次我二姐見左拉很多天都沒有出門,就找了個借口去劉洋河家后院看她,結果見左拉躺在床上,臉色很不好,問她怎么了,她撩起衣服讓我二姐看她肚子上的傷。我二姐后來和我比劃說,那么長的一條子,都黑了,劉洋河他怎么下得了手。我二姐是個心硬的人,把她像親女兒一樣看待的大伯去世時她連一個眼淚瓣兒都沒掉,惹得大伙都背后講究她。可那次我分明看見她眼里有了淚光。我二姐當時問左拉,劉洋河為什么下這么重的手,誰知左拉竟掩著嘴角嘿嘿地笑了,她說我去捉他的奸了。那時我二姐就看出左拉的精神有了問題。果然,不久后,左拉的哥姐去劉洋河家接左拉的時候,左拉已經(jīng)不認識他們了,她把什么都忘記了,她拉著她姐的長辮子說,我應該管你叫啥呢?
  
  我再次見到左拉是一年以后。她來到我的小店,站在門口沖著我笑。我驚得站了起來,差點把面前的桌子碰翻,還沒有打完格子的麻布和印刷精美的孔雀東南飛圖案掉落在地上。左拉走進來,幫我把東西揀起來,就手一拍,發(fā)什么呆呀,不認識我了?
  我緩過神兒來,說,你好了?左拉笑起來,抬手掩住嘴角,跺著腳說,我怎么了?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真的嗎?我不相信似的圍著她轉了半圈,眨著眼睛說,那你說說我是誰?
  
  四喜唄!左拉邊說邊抬腳踢了我一下,笑罵道,穿上馬甲我也認得你。
  左拉來找我是有目的的,她想像我一樣也開一家十字繡店,她說她對開店的事一點都不懂,她希望我能幫她,讓她一年掙個幾萬塊錢。她說,我就是沒錢,要不劉洋河他們家的人也不會逼著他和我分開,其實我們倆的感情一點都沒傷。
  我想讓左拉清醒清醒,就說,劉洋河他現(xiàn)在可沒閑著,我聽說他又找別人了。誰知左拉竟胸有成竹地一笑,說,這我知道。放心吧,他們過不長,劉洋河早晚得回到我這兒來。我說真的?左拉說,真的!我不騙你。我有些不能理解,就說,那他這么左一個找右一個找的你不生氣?左拉卻笑了,她說,生什么氣呀!男人嗎,就是大公雞,家里有一堆老婆可還是惦記著外邊的。這是本性,改不了的。我被左拉的比喻逗笑了。心里想,要是天下所有的女人都這么想就好了。
  可能是為了向我證明她和劉洋河還有來往,左拉當著我的面給劉洋河打了電話,絮絮叨叨卿卿我我,聽得我格外心煩,卻又不好打斷她,只好把電視機打開,故意放了大聲干擾她,讓她打不成電話。果然左拉被吸引過來。這時,電視里播放的是交警如何亂設卡亂收費亂罰款的新聞,左拉見了,順手捏起桌了的一根細牙簽,咬著牙湊過來,沖著電視上的交警一通亂扎,嘴里說,叫你罰款叫你罰款!我說哎哎哎!人家招你惹你了?左拉回頭沖我壞壞地一笑,理直氣壯地說,他們罰過劉洋河。
  劉洋河永遠都是左拉的最愛。即使他現(xiàn)在和別的女人睡在一起。
  現(xiàn)在和劉洋河睡在一起的女人我不認識,但我知道她有一些本事,可以幫劉洋河攬到活干,據(jù)說他們現(xiàn)在正帶著兩臺太脫拉在修建高速公路。
  
  左拉的十字繡店終于開起來了。就在離我三站地的塔灣街上,無論是地點的選擇,還是店面的布置都是我替她一手操辦的。就連她店里擺放的貨品也都是從我店里拿來的,我告訴她,可以先賣貨后返錢,賣不出去的還可以還回去。我比忙自家生意還要上心??勺罄兀拖褚粋€大小姐一樣,甩著兩只手,進進出出的卻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直到我把一切都給她布置停當,馬上就可以開門營業(yè)的時候,她才像突然找到了感覺一樣對我說,我看名字還是叫美好時光吧。我說叫十字繡不是更好,一看招牌就知道你賣的是什么。我本以為左拉會遵從我的意見,畢竟這個店是我替她一手張羅起來的。不想左拉卻說,就叫美好時光。以前我要開服裝店的時候,劉洋河給我取的就是這個名字。
  劉洋河劉洋河又是劉洋河!看來左拉真是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疼。
  為了讓左拉的小店快些走上正軌,我把我店里長得最漂亮的兩個繡女派過去,讓她們去給左拉撐門面,吸引些顧客。開始兩個繡女都不愿意去,怕左拉店里的活供不上手,我就答應她們可以把我店里的活也拿過去做,她們這才同意。繡女們掙的是計件工資,繡的多掙的自然就多,只要有活做,有錢掙,在哪里繡都是一樣的。
  每天,我都會去左拉的店里坐一會兒,像小時候一樣,和她吹吹牛皮侃侃大山,順便看她缺什么貨,第二天好給她一一備齊,不掙她一分錢。幾乎每次我都能碰到她和劉洋河通電話,翻來覆去就是那么幾件事,干嗎呢?吃飯呢,吃的啥呀?烤肉?。∩俪渣c啊,你沒聽說現(xiàn)在的肉有瘦肉精啊,哎呀,我還沒說完呢,記住,千萬不能喝酒,知道嗎,喝酒誤事?,F(xiàn)在酒駕可是要判刑的。唉呀!你不用惦記我,我好著呢……每次和劉洋河通完電話,左拉都是滿心歡喜。我曾背地里問過那兩個繡女,我不在的時候左拉是不是也這么總和劉洋河通電話,她們不約而同地把嘴一撇,說,可不是,一天要打上好幾回,沒完沒了的,不打電話就不能活似的。
  很快就到了秋天,左拉說,等到了冬天劉洋河干活的工地就要停工了,到時候劉洋河就會來看她,和她一起過日子。我說是嗎?她說怎么不是,劉洋河親口答應我的,你不信嗎?我說我信,你們是初戀嘛,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的。其實我知道,即使劉洋河真的答應了左拉,也不一定真的能過來,畢竟這中間還有一段時間,而每一天每一時都存在著未知的變數(shù),但我只能這樣說,因為左拉喜歡我這樣說。也只有這樣的話她才愛聽,聽了才高興。
  說來也怪,自從幫左拉開店以來,我對她就沒有了那種男女間的渴望,我只希望她能夠過得開心,能夠真正地等到劉洋河,能夠如愿以償?shù)睾蛣⒀蠛舆^上雙宿雙飛的日子。
  為了迎接劉洋河的到來,左拉真是下了血本,每天閉店后都要步行半個小時到一家健身房學習健美操。有時練得累了走不回來,就打電話讓我去接她。她和我說,這回一定要讓劉洋河看到一個和以往不一樣的左拉。說這話時,左拉的眼睛異常明亮,像是看到了自己美好的未來。
  滿懷希望的左拉變得越來越年輕,眼睛亮晶晶的。我都不敢相信她有四十歲。她也真的不像四十歲,每次有人問起她的年齡她都說是三十多,但到底是三十幾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說,重要機密一樣。
  深秋的一天,我二姐給我打來電話。剛一接通,她就問我這些天看沒看見左拉。我不敢說我天天都去左拉那里,怕她說我還惦記著人家,于是就騙她說沒看見。誰知我二姐竟跟我要左拉的電話,說是有事情要和左拉說。
  我趕到左拉的店里時,她還沒有閉店。讓我驚奇的是左拉正背對著門口給劉洋河打電話,干什么呢?吃飯了嗎?吃了。我告訴你啊,我今天接了一個活兒,繡完了能賺一千多塊錢呢。人家定錢都給了……左拉繼續(xù)和劉洋河說著,不時地就掩一下嘴角,吃吃地笑,好像劉洋河說了什么令她開心的事兒,以至我在她身后站了那么久她都沒有發(fā)覺。
  看著左拉投入的樣子,我心里涌起一陣悲傷。就在剛才,就在我來左拉這里之前,我二姐在電話里告訴我說,劉洋河出事了,他和他的太脫拉一起翻下了十幾米高的路基,人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里,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我二姐問我是不是應該把這件事告訴給左拉,畢竟她和劉洋河好了那么些年,畢竟左拉心里一直只有劉洋河,怎么說也應該讓她去見劉洋河最后一面。
  天慢慢地黑下來,小街上的路燈一盞盞地亮了。左拉終于打完了電話,而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責任編輯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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