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澤亮,男,遼寧沈陽人,大學(xué)學(xué)歷。14歲到部隊文工團工作,后在沈陽、錦州、遼陽等地文藝團體任演員、導(dǎo)演、編劇,1990年到中共遼陽市委政法委工作,現(xiàn)任沈陽市體育舞蹈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法制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中國青少年犯罪研究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198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先專攻戲劇文學(xué)創(chuàng)作,后以寫小說、散文為主。在《人民日報》《文藝報》《遼寧日報》《鴨綠江》《中國鐵路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作品百余篇,著有長篇小說《漩渦》,散文集《琴夢》,短篇小說集《天雨》《死于陰寒》。
一
那天,我正在練功廳里吊嗓子,唱的是《打漁殺家》里的一段西皮原板。唱到“清晨起開柴扉烏鴉叫過,飛過來叫過去卻是為何”怎么也不在弦上,不是冒嚎就是涼調(diào)。我的啟蒙老師馬小樓說,西皮板式雖然好聽,但很難掌控,發(fā)揮出它的剛勁、激昂、活潑、明快的特點來就更不容易了。
我的手機響了。電話里一個女人說,你是李三水先生吧,我們清水灣鄉(xiāng)醫(yī)院昨天夜里發(fā)現(xiàn)一名重病女患者,這個人傷痕累累,頭臉腫脹,下身大出血,一直昏迷不醒,她衣衫不整,身上沒有一分錢,只有一把房門的鑰匙,我們再三查看,在她頭發(fā)上的發(fā)卡里找到一個薄薄的紙片,上面寫著你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我說,什么清水灣?我從來沒聽說過。我接著吊嗓,還是挑不上去。馬小樓老師說,意守丹田,聲腔自然。心不寧則唱不穩(wěn),你心里準是有事,又很長時間沒上弦了,把嗓子喊開了再吊吧。我收拾靴包就往家走,可心里卻覺得挺別扭,我在想著剛才那個電話。說不定是什么人在打我的主意。可是我的手機號碼從不輕易告訴別人的,團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她不但曉得電話號碼連名字都知道。這部手機是邱蘭蘭給我買的,也是以她的名字登記的,怎么也查看不出我的名字來呀。我打聽后才知道,清水灣鄉(xiāng)地處南部一百多里的山區(qū),是鄰市管轄的一個小地方。我撥通了114電話查詢臺。我說,請查一下清水灣鄉(xiāng)醫(yī)院。114說清水灣鄉(xiāng)醫(yī)院有三部電話,請問您要哪個?我說三個都要。114說請記錄:傳達室是8180321,醫(yī)護人員辦公室是8180322,院長室是8180323。從剛才打給我的號碼看是醫(yī)護人員辦公室的。我先撥通了傳達室。一個男人聲音問我找誰?我說昨天夜里你們那兒收留了一個女病人是怎么回事?他說是啊,那個病人是個過路的,她渾身是傷,腦袋腫得老大,倒在一個村口,有人給醫(yī)院打了電話,是醫(yī)院的救護車給拉來的。他問我是她什么人?我趕緊按了電話。稍后我又撥通了院長室的電話。一個男人說姓蘇,是醫(yī)院的院長。我說我是公安局這邊的,想問一下昨天夜里發(fā)現(xiàn)的那個女病人的情況。他說你是鄉(xiāng)派出所的肖指導(dǎo)員吧?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他說那個女人由于失血過多,還處在昏迷中,我們一面給她輸血一面給她消炎消腫,找不到她的家人暫時不敢給做手術(shù)。我說她發(fā)卡里那個字條上的電話你們打了嗎?他說方才打了,接電話人的名字也對,可那人就說不認識。我說你們再想想辦法,千萬別發(fā)生意外。我放下了電話。那個女人到底是誰?遍體鱗傷足以證明她身遭不測或陷于危難之中,可她為什么不求助不報警,難道她有什么難言之隱?讓我不解的是在她的衣兜里只有一把開門的鑰匙,在她的發(fā)卡里竟然藏著我的名字和電話號碼。這是個神秘的女人,倒有點像對敵斗爭的地下聯(lián)絡(luò)員。這說明我在她心中的位置,更說明這個女人和我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我決定要看看這是個什么樣子的女人。
我給邱蘭蘭打了個電話,說要去外地看一個朋友,今天可能回不來,晚上不要等我了。邱蘭蘭說到哪個地方?去看誰呀?我說你問那么多干嗎。她說不是和哪個女人去幽會吧?我說你心里就想著那點事。她說男人最好別在外面過夜。我說少廢話吧就關(guān)了電話。邱蘭蘭是我現(xiàn)在的老婆,是個京劇票友,人長得很漂亮,就是有點潑,一年前我和前妻分手后,她主動上門的。
不一會我就踏上了開往清水灣的長途汽車。一個小時后,我在一個“微風不解來人意,柳絮紛紛臉上飛”的地方下了車。一個臉上縱橫交錯的男人指給我說,十字路口往西一拐就是醫(yī)院了。我謝過他快步朝那邊走去。醫(yī)院是個見長見方的整齊院落。漆黑的大門旁掛著清水鄉(xiāng)人民醫(yī)院的牌子,院子里有四五排紅磚瓦房,有散散落落的患者出入,還有幾個穿著白大褂的大夫在遮陽棚下聊著什么。我的出現(xiàn),引起了他們的注意。白大褂們問我找誰?我說找醫(yī)院的大夫。那個戴著眼鏡的問我什么事?我說你們這兒昨夜收留了一個女病人……他一把拉著我就往里面拽,還喊著,劉護士,快去告訴院長,那個女傷患的家屬來啦。我說你弄錯了……他說錯不錯能咋的,現(xiàn)在又不是讓你承擔責任的時候,她的手術(shù)再晚就沒命了。他連拉帶扯地把我送到一個標有重癥監(jiān)護的病房里。病床上躺著個雙目緊閉呼吸急促的女人,她滿臉水泡頭腫脹得像泡在鍋里的豬頭。待走近前仔細看,我的腦袋嗡的一聲。
劉葉子——一個我不想看到的女人。
二
在七八十號人的市京劇團里,提起劉葉子,大部分人都管她叫“涼藥兒”,也就是說這個人“格楞子”。團長叢大樹不止一次咬牙切齒地說,這小臊貨就是欠收拾。
三年前劉葉子、胡芳芳和蔣可誠三個人由省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后分配到市京劇團。劉葉子工刀馬花旦,她扮相好嗓子甜,人長得也特漂亮。胡芳芳工青衣,扮相和嗓子雖然不如劉葉子,但功底不比她差,加上她性格溫順處事圓滑,見著誰都露出甜甜的笑容,天生一個大眾情人的坯子。蔣可誠應(yīng)工架子花臉,各方面條件一般,他和胡芳芳有著一波三折的戀愛史。在歡迎會上,他們不但都亮了相而且都標新立異地展示了各自的才華。尤其劉葉子的另類展示,既讓人叫好又讓人咋舌。團長叢大樹在致歡迎詞時說,希望新來的同志融入到我們這個團體中來,聽從我們這個團體的指揮,維護我們這個團體的利益,為我們這個團體爭光,同我們這個團體完美無缺地結(jié)合在一起。可是,劉葉子卻說,我們是為實踐和創(chuàng)新京劇藝術(shù)來的,可不是為哪個團體來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還再三強調(diào),要搞大事業(yè)不要搞小團體。再說,生活本身從來不是完美無缺的。她的聲音雖然不大,會場上的人卻全聽到了。叢大樹熱臉貼了冷屁股,尷尬得不知說什么好。副團長于立方哈哈地笑著說,說得都很好嘛,一個是從實際角度,一個是從理論角度,理論加實際就是完美無缺的對立統(tǒng)一嘛。要說這個環(huán)節(jié)讓叢大樹心生恨意的話,下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在他的心上捅了一刀子。接下來是由三個新來的演員即興表演命題小品《找人》。前提是三個人必須擔當主角,可以互動,也可以找人助演。胡芳芳首先出場。她扮演的是一個抗洪救災(zāi)指揮部的播音員,她要找的人是抗洪救災(zāi)英雄叢大樹。她在廣播里說,叢大樹同志在抗洪救災(zāi)中連續(xù)戰(zhàn)斗了五天五夜,為了堵往大堤的決口,他身負重傷昏倒在大壩上,被送往醫(yī)院救治,可他蘇醒過來后又從醫(yī)院里跑了出來投入到修堤筑壩的戰(zhàn)斗中去。他的傷病時刻有生命危險。她在廣播說,為了京劇事業(yè),為了家中七十多歲的母親、體弱多病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也為了熱愛他的全團演職人員,求他趕緊回醫(yī)院繼續(xù)治療未愈的傷體。胡芳芳在《找人》里說得情真意切,全場報以熱烈掌聲。蔣可誠在表演《找人》中也別出心裁:京劇團到一個大都市演出京劇《貴妃醉酒》,可是一共才賣出不到十張票。于是他把一張海報貼在最繁華的地方。海報是這樣寫的:扮演楊貴妃的女演員神秘失蹤。推斷其原因有以下幾種:一、因該演員長得十分漂亮,被人拐騙誘走;二、她身上攜帶大量錢物,遭歹徒劫持;三、此人性格多愁善感,和這座美麗城市的靚哥帥男一見鐘情,在秘密幽會中忘記了演出時間。請廣大群眾關(guān)注此事,懇請知情者務(wù)于今晚七時前將該演員送回劇場,保證《貴妃醉酒》按時演出。嚯,整個城市轟動了,一下子使劇場來了個爆滿。蔣可誠的《找人》贏得了人們稱贊。輪到劉葉子表演了,當報完幕,劉葉子卻不知跑到哪去了,人們急得大喊時,她才從外面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人們都靜神屏息等待她演出,她卻穿過表演區(qū)徑直向評委席上的叢大樹走去。她對叢大樹說,團長你老婆來找你,被我好說歹說地擋在門外了。叢大樹說,她找我干什么?劉葉子說,你老婆說昨天是情人節(jié),你一夜沒回家到哪兒去了?還問一天到晚總打電話纏著你的那個女人是誰?不知叢大樹是確有其事還是心中有鬼,他臉色慘白,慌慌張張地朝外走。劉葉子向大家宣布:我表演的小品《找人》到此結(jié)束,謝謝叢團長的配合演出。人們恍然大悟后邊鼓掌邊大聲叫好,叢大樹氣得渾身顫抖。
劉葉子表演的小品在創(chuàng)意性、藝術(shù)性、互動性、即興發(fā)揮和喜劇效果方面出了彩??墒?,叢大樹認為劉葉子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拿他當剛剛刨好的羊肉卷——開涮。他豈能咽下這口氣?劉葉子卻認為叢大樹也是演員出身應(yīng)該懂這個,一個小小的幽默,又不是惡搞,人家登上中央電視臺的演員不也是這么玩法嗎?叢大樹不給好臉她倒不在乎,她認為人的立足之本是靠本事吃飯,你團長能咋的?就是局長、市長不也得看咱能耐嗎?她想錯了,她的“立足之本”不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惟一籌碼。
團里要排演一個新編歷史京?。骸段募髡鳌?,說的是漢代名媛蔡文姬練武習(xí)兵領(lǐng)軍西征的故事。就行當而言這是劉葉子的本工戲,可是團里卻讓胡芳芳領(lǐng)銜主演,而劉葉子只在戲里跑龍?zhí)住⑷~子雖然苦惱了些日子,可她很快調(diào)整了自己,刻苦練功等待下個戲。半年后,團里又要排演傳統(tǒng)京劇《鐵弓緣》。這可是劉葉子的“開坯子”戲,她在省藝術(shù)學(xué)院還多次演出過這出戲。在選角色之前,我對劉葉子說,你去找叢大樹說句軟話吧,免得到時候糟心。她說,憑什么呀?他總不能不講戲班的理兒吧?幾天后,角色公布出來了,《鐵弓緣》的一號主演又是胡芳芳,戲里干脆沒有劉葉子的活兒。劉葉子跑到一家酒店喝了個通宵。我怕出事,第二天到她的宿舍看她。宿舍滿是酒味。我剛說了聲怎么還睡哪?劉葉子“呼”地掀開被子,她沖我吼道,你們這個京劇團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還是臺灣民進黨領(lǐng)導(dǎo)的?我跟她說了很多安慰和勸告的話,又說了很多要學(xué)會與人溝通,和領(lǐng)導(dǎo)及同志們搞好關(guān)系的話。她說,我是藝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的,不是關(guān)系學(xué)院畢業(yè)的。經(jīng)我好說歹說了一陣子,她才算開了點竅。她說哥們兒感謝了,我請你喝酒。我說今天有事改日吧。她說,你剛才還讓我搞好關(guān)系哪,和你這個演員隊長的關(guān)系都搞不好,和別人怎么搞得好。說著,她硬拉著我去了飯店。
晚上,我去找叢大樹。我和他是從小一塊在京劇團小科班里長大的,他學(xué)的是小花臉,我學(xué)的是老生。他的條件不算好,且不說他的個頭扮相,就連嗓子也是一分短八厘的。團里幾次精減人員他都被列在名單上,有一次,要把他調(diào)到電影院當放映員的事都定下來了,可是他不但沒有調(diào)走,反而鼓搗了個團長干。我問他是咋整的?從小的哥們他也不瞞我,嘻嘻地說男憑錢鋪道,女憑身子靠。學(xué)著點吧你。
我來到叢大樹家敲了好一會兒門,出來開門的是他的妻子蘇曉蘭。從前,蘇曉蘭也是我們小科班的學(xué)員,是學(xué)青衣的,嗓子扮相都不錯,唱起來真有梅派的味道。自打結(jié)婚后叢大樹就是不讓她干這行。倆人吵了好幾年,到底讓叢大樹給調(diào)到市財政局去了,還當上了個副科長。我說大樹呢?她說又和那些狐朋狗友喝酒去了。我說他這么個喝法還想要嗓子不?她說他又不像你靠嗓子唱戲,他要嗓子干嗎?只要不把他那三寸不爛之舌喝壞就行了。我說要不是他那三寸不爛之舌你能當上副科長?她說誰稀罕那玩意兒,我就愿意當我的演員,從小坐的八年大科就等于坐了八年大獄呀,誰愿意改行啊。我說那大樹為啥非要你改行不可?她說就他那點小心眼兒,還不如個好老娘們,今晚是你來我才敢開門,要是別的男人就是把門敲下來我也不敢開。我說你要是開了門他會咋樣?她說他會鬧個雞飛狗跳墻不可。我說我不信。她說不信你就試試。我說等他回來時咱倆就做戲給他看看。她說我真要能和你做戲就好了。我上著韻說,娘子,我們今晚洞房花燭夜,你隨為夫來喲。她抄起拖布來打我,只聽“砰”的一聲將頭上的燈管打碎了,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倆都笑。咋就這么巧,叢大樹推門走進來說,明明看見屋里的燈亮著的,怎么一開門就滅了呢?我笑得更厲害了。蘇曉蘭說家里進來壞人了快抓賊。叢大樹打開另一盞燈說,怎么回事?我把剛才的事講給他聽,他聽后也笑著說,她凈背后瞎白話我,我是那樣的人嗎?蘇曉蘭瞥了他一眼就忙著沏茶倒水去了。
叢大樹酒沒少喝,但頭腦很清醒。我說你和誰一起喝的?他說是局里那幫子人。劉局的酒量海去了,我干不過他。他眼珠一轉(zhuǎn)說,你是為劉葉子的事來的吧?我說你咋知道?他說我還不清楚你呀,自個兒的事一樣也不辦,就是見不得旁人的委屈,尤其見不得女人的眼淚。我說你承認劉葉子受了委屈?他說是她自個兒找的。我說你不讓人家上活兒,怎么連戲班的理兒都不講?他說什么叫戲班兒的理兒,舊社會行幫行規(guī)那套,現(xiàn)在是新社會的劇團。我說你少跟我打官腔,劉葉子哪點不比胡芳芳強。他說胡芳芳確實不如劉葉子,可是她靠近組織,那幾個戲唱得都也不錯嘛。我說什么靠近組織,不就是成天跟你粘在一起?說她唱得不錯你虧不虧心哪,一到高音她嗓子就“刺花”,臺下觀眾叫倒好你沒聽出來?他說哥們,這幾年咱們團的水平總也上不去的原因在哪兒,不就在于沒有自己的尖子演員嗎?不就是沒形成自己的核心隊伍嗎?胡芳芳是差了點,可她是咱們的人,她夠不著弦我給她降調(diào)門兒,她的演技差我培養(yǎng)她,因為她跟咱一條心,可她劉葉子不跟我們上一條道。我說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即使犯點毛病你得給人家個改正的機會吧。他想了想說,限她三天之內(nèi)給我賠禮道歉,并在全團大會上作深刻檢查。我說給你賠禮道歉就行了,大會檢查就免了吧。他說不行,得殺雞給猴看!我見叢大樹的態(tài)度挺堅決,就不好再說什么了。臨走時我對蘇曉蘭說,等哪天你想唱戲時,我再來捧你這個角兒。她瞪了一眼叢大樹說,等他下臺不當團長的那天吧。叢大樹送我到門外,他嘻嘻地笑著說,哥們,給你的小雞套個籠頭,小心它從這個窩竄到那個窩里去。我說,少跟我扯淡,管好自個吧你。
我和劉葉子一說讓她大會作檢查和賠禮道歉的事,她就炸了。她說憑什么呀?我犯錯誤了嗎?我說你這個人的錯誤就是太倔犟,毛主席還說過:錯誤和挫折教訓(xùn)了我們,使我們聰明起來了。你是個演員,小品《找人》演得那么好,難道《檢討》就演不好?劉葉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砰”地打了我一拳說,哥們兒,這個咱拿手,瞧好吧你。
果然,在全團大會上,劉葉子的檢討真是既深刻又感人。什么目無組織藐視領(lǐng)導(dǎo),破壞團結(jié)影響惡劣等詞都用上了,話語動情,態(tài)度誠懇,后悔不迭,聲淚俱下。滿場的人都感動了,連叢大樹也說,檢討檢討就行了,不要再賠禮道歉了。散會后,在我騎著自行車回家拐彎的地方,劉葉子等著我哪。瞧四下沒人,她說,我今天這個《檢討》比上次那個《找人》怎樣?我說兩者的性質(zhì)不一樣嘛。她說是不一樣,前者是喜劇小品后者是悲劇小品。叢大樹對劉葉子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噓寒問暖關(guān)懷有加,一見到劉葉子臉上即使陰云密布也立馬艷陽高照,有的社會活動和來往應(yīng)酬他也帶劉葉子。他對我說,設(shè)法為劉葉子弄一個知功知令的好戲,在今年的全國京劇藝術(shù)節(jié)上讓她一炮走紅。我說前些日子我從魏明倫那里淘換來一個現(xiàn)代川劇本子叫《三降青龍》,把它移植成京劇,挺適合劉葉子的。他問我是寫什么的?我告訴他這個戲?qū)懼魅斯残佬来髮W(xué)畢業(yè)后謝絕了留校任教,告別了她生活了五年的大城市,回到生育養(yǎng)育她的貧窮落后的山村,用科學(xué)知識三次降伏肆虐泛濫的青龍河水,帶領(lǐng)鄉(xiāng)親們改變貧困落后面貌的故事。他聽后一拍大腿說,好,建設(shè)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嘛,這個戲正應(yīng)景,你立馬動手移植,找人給劉葉子譜曲,立馬準備燈服道效。叢大樹還要指定我扮演女一號安欣欣的戀人年大豐。我按叢大樹的部署,緊鑼密鼓地投入到《三降青龍》之中。我問劉葉子,戲里那段二黃原板的核心唱腔你唱D調(diào)還是唱E調(diào)?她說你別白忙活了,這戲還指不定讓誰唱哪。我說你聽到什么了?她說倒是從胡芳芳那里聽到一點情況。我問她聽到了什么情況?劉葉子就講給我聽。那天胡芳芳對劉葉子說,你違反潛規(guī)則了。劉葉子說,怎么了?胡芳芳說,奪人之愛,是可忍孰不可忍哪。劉葉子說,感情是兩個人的事,你應(yīng)該去問叢大樹。胡芳芳說,還用問哪?他早跟我說了。劉葉子說跟你說什么了?胡芳芳學(xué)著叢大樹說:“拿個戲套套她,嘗嘗她身上味就讓她滾犢子?!眲⑷~子說,他真是這么說的?胡芳芳說,他就在辦公室里,你自個兒去問問嘛,嘁,人家給你個棒槌就當針使呀。劉葉子氣得扭頭就走。我問劉葉子去找叢大樹了嗎?劉葉子說讓我好一頓臭罵。果然,第二天叢大樹對我說,這個戲把劉葉子拿下把胡芳芳推上。我說為什么呀?他說胡芳芳演這個角色比劉葉子更適合。我說咱不能不講藝術(shù)良心哪。他說你這個人倒霉就倒在藝術(shù)良心上了,你是演員隊長又是黨員,是藝術(shù)良心重要還是黨性原則重要?我說唱腔曲譜都是按劉葉子設(shè)計好了的。他說不就是再花費幾天時間再浪費幾張紙的事嗎?我說可是你親口答應(yīng)劉葉子的。他說答應(yīng)怎么了?過去的皇上還朝令夕改哪。我說劉葉子的工作誰去做?他說怪她沒那個造化,其他角色不變,目前當務(wù)之急就是為胡芳芳上戲做準備。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唱腔曲譜都改成了胡芳芳式的時候,事情又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劉葉子迎頭走過來。她有些譏諷地說,李大隊長真是忙得不亦樂乎啊。我怕她想不開又安慰了她幾句。她冷笑著說了一句讓我聽不懂又摸不著頭腦的話:“這才哪兒到哪兒呀,出水才看兩腿泥嘛。”
為了讓這出戲順利出臺,叢大樹真是煞費苦心。彩排那天,他不但請來了市委宣傳部的部長、市文化局的正副局長、藝術(shù)科的科長,甚至連各媒體的記者都請了來。我說不就是一個彩排嗎?他說牽他們的腿堵他們的嘴,年三十兒晚上死頭驢,不好也得讓他們說好。叢大樹這回卻打錯了如意算盤,看完彩排后,宣傳部長和文化局長的意見如出一轍:劇中的主要演員胡芳芳的人物形象沒有樹立起來,藝術(shù)處理也有許多地方欠妥。文化局長可朋說得更是一針見血:你們劇團的那個劉葉子還是不錯的嘛,為什么沒派她上這個角色?叢大樹一下子傻眼了。
在我回家的路上,劉葉子突然冒了出來。她說孫猴子再折騰也折騰不過如來佛。劉葉子這些日子總往文化局跑,她粘上了可朋。哎喲,可朋是什么人哪,一個有名的酒色之徒。劉葉子真是不知江湖險惡啊!
六年前,可朋只是個鄉(xiāng)農(nóng)機站的修理工,先是花了五萬多元弄了個農(nóng)機站的站長,兩年后,又花了五萬多元弄了個縣農(nóng)機局的局長,又是兩年,一躍升為市文化局的局長。人們說他六年三大步,耗財二十五萬。這件事還真的得到了驗證,去年秋天,可朋喝醉酒時一邊哭一邊罵:“我他媽的容易嗎,當了這么個沒有油水只能喝點酒的破局長,我那二十五萬的窟窿誰給我堵噢……”這個可朋典型的不務(wù)正業(yè),心思大部分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了解他的人給他編了個順口溜:喝酒帶個陪伴的,出差領(lǐng)個好看的,辦公室留個發(fā)賤的,電腦里還留著個想念的。劉葉子沾上他的邊,準好不了。這些跟她又沒法說。劉葉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她對我說,甭?lián)?,好色的男人不可怕,可怕的是男人見了女人無動于衷。
第二天剛上班,叢大樹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小聲問我,給劉葉子譜的唱腔沒扔掉吧?我說還留著哪。他說那女人到上邊把我整了。我說她適合就讓她演唄。他說可我咽不下這口氣。他沉默了一會又說,你把為她倆譜的曲子都保留著,是劉葉子上還是胡芳芳上還不一定,許劉葉子給我來個白蛇吐信,不許我給她來個回馬一槍?我知道叢大樹是個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主兒。果然,幾天后叢大樹在全團大會上鄭重宣布:經(jīng)宣傳部和文化局領(lǐng)導(dǎo)的慎重考慮并研究決定,《三降青龍》的領(lǐng)銜主演仍由胡芳芳同志擔任。會后,我問叢大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呵呵地笑著說,跟我玩這個,她還嫩著點。他做了個數(shù)錢的手勢說,要知道別人有的她沒有,她有的,別人也有啊!我說,你除了給錢,是不是把胡芳芳也進貢了?他說,什么叫我把胡芳芳進貢了,我也想把你也進貢了,可誰要你???
叢大樹以為大功告成的時候,市長黃仁禮的秘書打了一個電話把市委宣傳部張部長和文化局長可朋連同京劇團長叢大樹一并調(diào)到市長辦公室。黃仁禮開門見山地指出,鑒于京劇《三降青龍》是建國以來我市第一個參加全國京劇藝術(shù)節(jié)的匯演劇目,這不光是個藝術(shù)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我們應(yīng)拿出最棒的劇目,列出最強的陣容,推出最佳演員,打出我市最好的品牌。戲中的安欣欣這一主要角色,建議由青年演員劉葉子同志來扮演。你們有什么意見嗎?三個人異口同聲地說,貫徹落實市長指示,保證完成任務(wù)。
劉葉子這回徹底贏了,但是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伤齾s說,自己只是玩了一把,而且玩得一波三折,玩得驚險刺激,玩得忘乎所以。
在全國京劇藝術(shù)匯演中,京劇《三降青龍》獲得優(yōu)秀劇目獲,劉葉子獲得表演一等獎。由北京演出歸來的時候,市長黃仁禮帶領(lǐng)好幾百人敲鑼打鼓地到車站迎接,紅領(lǐng)巾們還向劉葉子等幾名主創(chuàng)人員獻了鮮花。嗬,簡直就像歡迎一位凱旋歸來的民族英雄。劉葉子身價倍增,成了京劇團理所當然的頭牌。此后她再也不用為爭角色搶戲碼而絞盡腦汁了,每當團里排新戲時,領(lǐng)導(dǎo)還得請她擔當領(lǐng)銜主演。正如黃仁禮市長說的那樣,這不光是一個藝術(shù)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僅一年多劉葉子就成為市人大代表和省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第二年春天,劉葉子當上京劇團團長。胡芳芳立馬表態(tài),愿給劉葉子唱里子、打下手、牽馬墜登。她還怕劉葉子不饒她,又在死而未僵的叢大樹身上捅了兩刀,揭發(fā)了他挪用公款、私設(shè)小金庫的問題。胡芳芳又和因為她而受了刺激且精神不怎么正常的蔣可誠恢復(fù)了戀人關(guān)系。因為證據(jù)不足,叢大樹沒有受處分,這回真的被送到電影院放映電影去了。
劉葉子在組閣京劇團領(lǐng)導(dǎo)班子的時候,要推薦我當副團長給她管業(yè)務(wù),被我堅決謝絕了。我不是不愿意當這個官,是這個官不能當,得罪叢大樹是次要的,得罪了部長局長的就麻煩了,要是黃仁禮起點疑心吃點戲醋什么的,還有我的好嗎?但是,我又惹不起劉葉子的那個霸道勁兒。就在我犯難時,山區(qū)老家的父親來電話說,母親心臟病復(fù)發(fā)住進了醫(yī)院,讓我回去看看。于是,我就請假去了老家。母親的病真的很重,在醫(yī)院里熬了兩個多月就去世了。剛處理完母親的喪事,父親又病倒了,我接著護理和照顧父親。父親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我自己又累病了。
那天下午,我打完針在老宅的家里躺著,鄰居家的二小跑進來說,一輛由城里開來的小轎車在打聽我們家。我急忙迎出去看,車上走下來是叢大樹和胡芳芳。叢大樹笑著說,做夢也沒想到吧?我把他們讓到屋里。叢大樹說,我和芳芳專程趕來一是來看望老人家,二是請你馬上回團執(zhí)行任務(wù)。我說什么任務(wù)?他說咱們市和日本的高知市結(jié)為友好城市,日本高知市經(jīng)貿(mào)考察團要來咱們市考察,點名要看京劇《打漁殺家》,經(jīng)研究決定,這出戲由你和芳芳來演。時間緊任務(wù)重,所以我和芳芳就急著趕來了。我納悶兒地瞧著他倆。胡芳芳說,你是想問劉葉子為什么沒來呀?人家另有高就了。我問怎么回事?她說黃仁禮調(diào)到省委當常委兼組織部部長,把劉葉子調(diào)到省京劇院去了,聽說還要任個院長當當哪。叢大樹說,這個劉葉子太不夠意思了,怎么也不向你告別就走了呢。我問叢大樹,你是怎么回事?叢大樹說,我是臨危受命,又被召回來當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團長,芳芳是我新聘任的副團長。胡芳芳笑呵呵地說,看在老朋友的份上你可多支持我工作喲。我嘴里啥也沒說,心里卻狠狠地罵道,這幫狗人,整的這叫什么事兒呀!
三
晚間十點多鐘護士給劉葉子打完了最后一瓶注射液,一個小大夫?qū)ξ艺f,病人的病情雖然穩(wěn)定了,夜里必須注意觀察,如恢復(fù)得好,過兩天就可以給她手術(shù)了。我說給她做什么手術(shù)?她說做什么手術(shù)你應(yīng)該清楚哇。我說我怎么清楚呢?她搖著頭說,你們這些男人哪,一遇到真格的就裝傻。病房里除了病床只有一只小木凳。我折騰了一天,渾身無力直冒虛汗。院里院外漆黑一片,連走路聲音都沒有,恐怕值班的醫(yī)護人員也睡下了。我望著昏睡中的劉葉子心里實在不是滋味。我坐在小凳子上,將身子靠在墻角上想解解乏,可是眼睛一合竟迷迷登登睡了過去。忽然有人在說話,不是說話是在呼喚我的名字。我看見劉葉子的眼睛在半睜半閉地瞧著我。沒等我說話她的眼淚便涌了出來。我說你先好好休息,有話明天再說。她說也許不會有明天了,如果不是想見你一面,自己早就活不到今天了。聽了她的話,我半是感動半是疑惑。我扶著她喝下幾口熱水,她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稍稍喘息了一會,她便把她的事情講給我聽。
劉葉子傍上黃仁禮后,的確有過風光顯赫的日子,也有過銷魂蕩魄時候。在風光和銷魂之后,黃仁禮又把痛苦和災(zāi)難給了她。身為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的黃仁禮將她帶到省城后,其實就是把她當姘婦包養(yǎng)起來,安排到省京劇院當院長那只是寫在瓢把上的事,只是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位租了一處七十多平的樓房讓她住進來。她只能深居簡出,弄得像做賊似的,每天主要的三件事是吃飯睡覺看電視。開始黃仁禮十天半月來一次,都是匆匆忙忙地呆上二十多分鐘或半個小時。日子一久,他好像把這里給忘了,幾個月都不著面。她給他發(fā)信息,他不理茬兒,她給他打電話,電話不是無人接聽就是已轉(zhuǎn)入秘書臺,后來干脆成了空號。她實在受不了這種孤寂、冷落和屈辱,更要命的是她懷了三個月的身孕。劉葉子跑到那個大機關(guān)里去找黃仁禮。警衛(wèi)人員打電話聯(lián)系后告訴她,黃部長正在主持一個重要會議,不接待任何人。她在大門外從上午八點鐘一直等到下午五點鐘,每次得到的答復(fù)總是那句話。她趁警衛(wèi)人員不注意便沖進辦公大樓。她以前曾來過這里,很快就找到了黃仁禮的辦公窒。房間里,黃仁禮正和一位年輕風韻的女郎促膝相坐。他像不認識似的一聲厲喝:干什么你?她說有重要事找你談。他說先到接待處去登記。她喊黃仁禮你裝什么蒜?我懷了你的孩子。他說哪里跑來個精神病?來人!三名警衛(wèi)人員跑進來拉著就往外拽。憤怒之下,劉葉子推倒了黃仁禮的辦公桌。黃仁禮說把這個瘋子交送公安部門嚴肅處理。那幾個警衛(wèi)人員把劉葉子送到了地區(qū)所屬的公安分局。公安分局要對她以妨礙公務(wù)和擾亂社會秩序罪名處于十五天拘留,她說出事實真相。公安人員警告她說,你可不要胡說八道,污辱誹謗省領(lǐng)導(dǎo)那可就不光是拘留的問題了。那兩個警察出去開車時,一位女警官由里間屋出來對她說,你這個人精神不好還留在這干什么?她說那倆警察就在門前那邊發(fā)動車呢,我走不了。女警官說,你可以從右邊的那個旁門走嘛。女警官自言自語地說,怪了,前些日子一個女人也是因為這樣的事被送進拘留所,這事怎么都發(fā)生在黃仁禮那里?劉葉子趕忙從那個右邊旁門跑了出去。
劉葉子跑回住處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鐘了。她拿出鑰匙開門,可是怎么打也打不開。這時她看見一個保安和兩個人向這邊走來,她慌忙跑了出來。自己的衣服和一些日用品還都在屋子里,身上只有二十多塊錢,她在這個地方實在是無路可投。她突然想起小孔來。小孔是黃仁禮的司機,曾多次接送過她,對她挺照顧的,姐呀姐地叫得很親熱,小伙子也很老實。她撥通了小孔的手機。接電話的小孔說,你馬上離開那個住宅區(qū),到不遠的體育館門前等著,一會小孔就開著車來了。他告訴劉葉子,部長很惱火,剛才還讓公安局非找到她不可,你得趕緊躲一躲。劉葉子說我這個樣子往哪躲呀?小孔說實在不行你先到我一個哥們那里住幾天吧。劉葉子說他在哪兒?小孔說他是清水灣鄉(xiāng)的文教衛(wèi)生助理,叫黃曉明,人很仗義。劉葉子覺得文教衛(wèi)生助理是文化人,便同意了。小孔立馬給黃曉明打去了電話,開車直奔清水灣而來。到達清水灣時,黃曉明已經(jīng)在那里迎接了。小孔說,哥,我姐遇到點麻煩,身體又不好,求你給安排個地方避避風頭,照顧得好一點,等事情過去后我就把姐接回去。黃曉明說,哥們兒放心,一切有我哪。小孔謝過后,急忙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省城去了。黃曉明把劉葉子領(lǐng)到一所既安謐又闊綽的院子里??吹贸?,一排足有二百平米的歐式平房是新建不久的。打開東端的一間屋子,房間里干凈整齊,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客廳和衛(wèi)生間,整個屋子里散發(fā)著茉莉和米蘭的芳香。劉葉子心里說,好一個世外桃源。黃曉明三十多歲,他既不多言多語又彬彬有禮,甚至連她的姓名也沒有問,只是您您地稱呼著。他說衛(wèi)生間里有熱水器,您可以先洗個澡解解乏。劉葉子問,你去哪?他說等您洗完澡我再過來。
劉葉子洗漱了一番,感到清爽多了。不大會兒,黃曉明也回來了。他從拎回來的塑料袋子里取出來現(xiàn)成的炒菜、米飯還有幾瓶啤酒都擺放在客廳里的茶幾上。她餓了整整一天,感激地說,謝謝黃哥,不光給你添麻煩還讓你破費。他說,您又客氣了不是。他倒?jié)M了兩杯啤酒說,不成敬意,權(quán)當我為您洗塵壓驚吧,說著他一飲而盡??粗鴦⑷~子喝了那杯酒,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說,您慢慢喝吧,我那邊還有點事。劉葉子說,你一走我心里有點沒底兒。他說除了自己別人是不會來的,這里絕對安全。他見她還不放心,就把他的手機號碼告訴給她,說隨時都可以接聽她的電話。他朝她點點頭走出了黑黢黢的院子。劉葉子酒足飯飽后上了床,安然睡著了,也許是心里踏實的緣故,這一覺她睡得很沉。
突然,一陣異常的聲音驚醒了她。聽上去像是兩個人在打架撕扯的聲音,夾雜著重重的喘息和呻吟。聲音是從隔壁那間屋里發(fā)出來的,間壁墻上方有一個玻璃小窗,那邊的燈光在半明半暗地亮著。那聲音告訴她黃曉明不是在和他老婆做愛而是在和別的女人偷情。她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來避難的,怎么可以窺探別人的隱私哪,便把頭緊緊地蓋上又要睡??墒?,卻怎么也睡不著。那邊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慘烈起來,呻吟變成了呼喊,好像誰要把誰生吞活剝似的,間壁墻也被撞得咚咚響。劉葉子雖然曾經(jīng)滄海但也不曾見過這種陣式,她判斷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擔心會出人命。她跳下地去搬來一個椅子,站了上去,那邊的場景被她瞧了個真真切切。床上一對男女正赤裸裸地糾纏成一團,就像白花花的兩條蛇在激烈地扭動翻滾著。她不敢再看下去了。劉葉子懷里緊緊抱著枕頭坐到天亮。
奇怪的是,院子里果然只有她和黃曉明兩個人。一連三天過去了,都是黃曉明給她送來可口的飯菜,有時還帶來幾瓶啤酒,無論他進來或走后院子里就再也沒有人了。她多次進行查看,另外兩個房間的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而且都上著鎖。從外面看,別說屋里藏著人,連落著幾個蒼蠅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墒且坏揭估铮ù_切的說是后半夜),和黃曉明拼命肉搏的女人在哪?這成了劉葉子想解開的一個謎。她不知道,一個災(zāi)難正在一步步向她走來。
一天晚上,黃曉明又給劉葉子送來了香甜的飯菜。她說,黃哥,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才好。她看見黃曉明一直都很柔和的眼神兒突然彌漫了一層讓她心里一抖的東西,竟讓她覺得不安起來。他聽見黃曉明說,想要報答,很容易啊,把你給我吧。她還來不及想什么,就已經(jīng)看到黃曉明的雙手攏過來,整個人壓在她的身上,一股久違的男人的味道沖撞著她,那一瞬間,劉葉子竟然不想反抗。她和他滾到床上。他使勁親吻著她,不放過任何一寸肌膚,她回應(yīng)著他,撫摸著他的前胸后背……可是,折騰了半天卻白忙活了,他的那玩意兒就像一個破繩頭子似的在下襠晃悠著。她滿臉幽怨和不解地看著他。他說是兩年前落下的毛病,當時在縣城的桑拿房里正和一個漂亮的小姐整事時讓沖進來的警察給嚇的??墒俏铱匆娔忝刻焱砩隙荚诤团擞H熱??!她疑惑地看著他。黃曉明沒回答,起身去了隔壁房間,再回來時,手上卻抱著個和真人一般大小的乳膠模特說,這個才會讓我更過癮呢,你給我好好看著。說著,他赤條條地騎在那個乳膠模特的身上。這個男人再也不需要用溫文爾雅來掩飾丑陋了。劉葉子覺得身體里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就涌到了頭頂,她要崩潰了。
接下來,劉葉子陷進了一個變態(tài)男人的掌控中。
黃曉明這個性變態(tài)者,他用不同的方式折磨著劉葉子。他還覺得不過癮,竟又將她脫得光光的,然后用繩子把她反剪雙手或捆綁起來,用皮帶和鞋底等在她身上猛力抽打,她實在忍受不了這樣的性虐待,幾次試圖逃跑,但都被黃曉明察覺了。他索性把她身上的身份證、手機和僅存的二十多元錢都扣了起來。她說,你要拘留我那可是犯法的。他冷笑著說,是您自愿找上門來的,再說我不拘留您也有人拘留您,這個地方比那個地方可強多了。她說,你什么時候知道的?他說,在您來后的第二天,我們鄉(xiāng)里就接到了協(xié)查通報。她說,那你為什么不舉報?他說,那多不夠哥們義氣呀?再說小孔是黃部長的人,我敢得罪嗎?她說,你這樣就不怕得罪我嗎?他說,我待您不薄,把好吃好喝和好愛都給了您呀。她說,你那是在折磨我,在作踐我。他說,都怪您不上道。
劉葉子最終還是選擇了逃跑。那天夜里,當黃曉明又折騰得疲憊不堪沉睡過去的時候,劉葉子悄悄地走出房間,用兩個凳子架起來,登上墻頭跳了過去,朝著一條小道拼命地跑去。她選擇的是她的老家或者那個她曾呆過的市京劇團,她覺得那里才是她的容身之處。她忘記了害怕,顧不上了勞累,也不知這條小道是通向哪里的。即便不遠的地方有露出燈光的魚塘或有人說話的場院她也不敢過去打聽一下,生怕被抓回去。不知跑了多長時間,又渴又餓的她實在跑不動了,在一個山坡下坐下來喘息。朦朧的月光下,她看見路旁有一頂綠色的帳篷,敞口處還隱約可見有個塑料袋子里裝著面包香腸和瓶裝水等東西。她想,今天就做一回賊吧。她悄悄地走到那個塑料袋子跟前,一把抓過去。沒想到那個塑料袋子上拴著一條繩,那頭系在里面睡覺人的手腕上。帳篷里住著兩個南方來的放蜂人。里面的人一下醒了,大喊誰?她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可是,一頭撞倒了一排蜂箱,成千上萬的蜜蜂“炸窩”朝她襲來。她邊撲打邊拼命地逃跑,身上裸露的地方被蜜蜂蜇得疼痛難忍,腦袋立馬腫得像水葫蘆似的。劉葉子咬緊牙關(guān)向山下一片有房屋的地方跑去。突然,她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劉葉子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她的故事講完了,我身上的汗水也淅淅瀝瀝地淌干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將要擔負的責任和將要承受的一切。如果說,她是一只在迷途尋路中墜入山崖險谷的羔羊的話,那我就是一個身單力薄且又彈盡糧絕的獵人,我不但救不了她,自己也會遭遇猛獸吞噬的危險。待她睡下后,我走到院子里思考了好一陣子,然后,用手機向省公安廳和省檢察院報了案。
天快亮?xí)r我回到了病房。
也許是醫(yī)療和精神同時發(fā)揮了作用,清晨醒來的劉葉子精神了許多。我問她要我到這里來干什么?她說絕境中想到你是能救我的人。我說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你?她說是感覺告訴我的。我說你發(fā)夾上的電話號碼和我的名字是什么時候?qū)懮先サ??她說覺得自己將要身遭不測的時候。我說我只會演戲別的什么也做不了。她說就是要你來幫我演戲。我說要我?guī)湍阊菽某鰬??她說我們的拿手好戲《三降青龍》。我說,我演什么人物?她說老本行,安欣欣的戀人年大豐啊。聽她一說,一段令人心曠神怡的唱腔立即躍入我的心頭,這是我和劉葉子在京劇《三降青龍》中的西皮原板二重唱:
青龍河流淌著濃濃思緒,
夜色下依偎在情人懷里。
人生中難尋這紅顏知己,
實難舍剛相聚又要分離……
我和劉葉子有過這情意綿綿留連顧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