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芬,女,湖北人,七十年代出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東莞市作家協會理事,東莞市文學藝術院首屆簽約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九月菊》《花朵在空氣中穿行》、報告文學《烽火照東江——蔡子培傳》。現任中國作家第一村辦公室副主任。
此刻,他正敲打著我的車窗。他揮舞著手中用紅色塑料袋特制的掃把,一遍又一遍輕輕地、倉促地敲打著我的車窗。紅燈在閃爍,一秒又一秒,時光的流逝清晰可見。他把手中的掃把,一遍又一遍投向過路的陌生車輛。
這是位于樟木頭汽車站靠近東深公路處的紅綠燈路口,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一些行色匆匆的車輛,在短暫的時光里,他們被因緣安排,注定了在此短暫的邂逅、相遇。他們站在時光中,給錢,或者不給錢;開窗,或者不開窗。施舍與被施舍只是在給與接的瞬間,兩個看似簡單的手勢卻成為世界的懸念。
我已記不清多少次邂逅這個老人了。他黑,瘦,臟。長長的白色胡須像榕樹枝條稀稀疏疏垂了下來。此刻,地表溫度已高達三十多度,南方的天氣悶熱而狂燥。他穿著一件長袖的衣服,袖子因為長時間沒有洗滌而泛著一層油光。他的穿著與天氣格格不入??吹贸鰜?,為了盡最大可能地顯示出自己的萎靡、頹廢、破敗、落魄,他把自己拼命往低處壓,壓到喪失自我,喪失聲音。他的低到塵埃里的姿勢,卑微,膽怯,懦弱,他用這種姿勢作為生存的武器。
隔著玻璃車窗我打量著他。上了年紀的人,歲月留給他的是一臉的滄桑。他的臉部輪廓并不老實,甚至還帶著尖銳的弧度。以我有限的人生閱歷來看,通常有這種線條的人并不容易打交道,性格中有很多陰鷙的成分,也就是說,他的長相并不善良。年輕的時候,也許他像一頭暴烈的豹子,隨時會一躍而起??墒乾F在,他只是一個被歲月剝奪了銳氣的老人。眼神疲憊,姿態(tài)突兀,表情荒涼。他在烈日下用厚厚的衣服裹緊自己的身體,為的只是想制造一種讓人心酸的效果。他的刻意的裝扮更多的只是一種做秀的成分,可是,面對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已經被歲月還原成一枚日漸萎縮的堅果,我們還能說什么呢?
他的年齡,他的衰老,讓我在面對他時曾想起過一些人,一些事。我想起遠在家鄉(xiāng)的祖父,家中的祖父已經是如他這般年齡的長者了,生命進程已過去大半,還有多少時間能被他們揮霍?我還想起羅中立的油畫《父親》。同樣被生活摧殘得彎下腰的中國式的父親,他們一個生活在畫框中,一個生活在生命中,但他們臉上都有一模一樣的滄桑。他們額上的皺紋,已成為一種衰老的印記,成為一種年老的象征。
這些與乞討無關的事無疑在特定的時刻擊中過我的內心。所以我冒著偽善的危險,在車來車往的紅綠燈路口,一遍又一遍把零鈔遞到他的手中。這不僅僅是緣于女性性格中脆弱溫情的一面,不僅僅是緣于人性中善良的一部分,我想,更多的是他以他的年齡和滄桑做著卑微的事,白發(fā)長者的尊嚴與卑賤的工作沖突著,碰撞著,對人很具視覺沖擊力。
在百佳超市入口處的紅綠燈處、在汽車站出口處的紅綠燈處,甚至在鄰鎮(zhèn)黃江鎮(zhèn)的勝前崗紅綠燈路口……我一次次地與他邂逅。他的活動范圍只是在本鎮(zhèn)與鄰鎮(zhèn)。他堅守著紅綠燈,就像一個辛苦的老農,堅守著他的兩分薄地。
在與他相遇的瞬間,我總在暗處看著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重復著相同的語言,他已經麻木了,手和嘴只是機械性地動著,他的臉上已沒有任何悲喜。一旦紅燈來臨,車輛停下,他就迎上前來,挨著順序敲打著每一輛車。一輛車沒開車窗,他不糾纏,而是快速地走向另一輛車,毫秒必爭。通常他開口向司機們說的只有一句話,遇上男司機,他就說老板行行好吧,可憐可憐我,老板發(fā)財。遇上女司機,他就說小妹行行好吧,謝謝小妹。他的口音帶著濃厚的河南腔。
一次,在汽車站的紅綠燈處,紅燈剛啟動,他就來到我面前。我打開車窗,遞給他五塊錢。他探身接過錢,作揖、打拱,一迭聲地說多謝小妹,小妹發(fā)財之類的恭維話。我告訴他說,老人家,以后不要在紅綠燈處要錢了,去別的地方吧,這個地方車多,危險。他似乎深受感動,不停地抱著拳對我說,謝小妹啊,謝小妹,多謝小妹對我關心。說完,他又急匆匆地趕往下一輛車。
小妹。他叫我小妹。以他的年齡,他絕對是我的爺爺輩。可是,他叫我小妹,千真萬確。他這么降低自己的身份,原因只有一個,以最卑微的姿勢博取眾人的同情,讓他們對他予以施舍。
可是,又有多少人被他的白發(fā)和屈膝所感動呢?我注意到了,在一個紅燈時間約為90秒的路口,他能等待大約二三十臺車輛,可并不是每一輛車都能給他遞過來他期待中的人民幣。運氣不好的話,他一次也不能得到。人家不開車門,他敲車窗也是枉然。運氣好的話,他能得到二到三次的施舍,每次也就是一塊錢的樣子。通常給錢的,都是女性。這從窗口遞錢的那只手可以看出來。
他處在紅燈路口,選擇的是這樣一個危險的區(qū)域。給與不給,成為一道難題。這很考驗人的道德、良心、同情心,甚至意志。給吧,似乎是縱容了他,讓他覺得這個地方肥沃,有油水可撈,不會挪窩去別的地方,而這勢必給交通安全造成隱患;不給吧,面對這樣一個老人,又于心不忍。他讓人們脆弱的同情心飽受煎熬。
時間就在這猶猶豫豫中劃過,每天上班都要經過汽車站前的紅綠燈,每天都要與他相遇。我有時給,有時不給。
后來有一次我在家門口意外地碰上了他。剛出花園的門,在美宜佳超市的門口,我看到他坐在超市門口的水泥臺階上,大口吃著饅頭,身邊還放著一只礦泉水瓶。我走了過去,在他的工作時間之外,主動給了他五元錢,并與他攀談起來。我不害怕年老的人,他們身上都有一種被歲月挫掉銳氣后的無助,一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老去,我對這些老年人都會充滿同情。其實也是對自己年老后的一種敬畏。
老人顯然認出了我,這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的臉上泛起一種見到熟人后的高興神情。他主動與我打招呼,稱我為好人。在他眼中,世界已被簡化,給他錢的他一概統稱為好人。
老人告訴我,他是河南周口人,來樟木頭已經有些年頭了。起先,他是跟著家鄉(xiāng)的一班人在工地做泥匠,后來,工頭嫌他年紀大,做事不利索,再加上也不是總能接到活干,就與他結了工資讓他走人。沒辦法,他年事已高,又不能像年輕人一樣到處找事,想來想去,只能憑借一張老臉博人同情了。他自嘲地說,也只能這樣倚老賣老了。我說,那您兒子知道您在外這么辛苦看人臉色他會怎么想。沒想到這一下子戳到了老人的痛處,他瘦弱的身子猛地往下一縮,仿佛遭受到了某種不可言狀的痛。他說,小妹,你有所不知呀。你是個好人,我就告訴你我家的事吧。
于是,一個家庭的悲劇在一個耄耋老人的敘述中清晰地呈現。一個家庭的生存、生活,原本像一條河流,朝著前方不緊不慢地流淌,展開,可是,因為暗礁,或者風浪,河流急速地改變了流向,家庭成員原本風平浪靜的生活被改寫。這個以乞討為生的河南老人就是,一場家庭的變故,讓他老無所依,成為城市中讓人不屑的乞討者。
老人原本有一個兒子,不幸五年前去世。起因是兒子與兒媳婦發(fā)生的一次爭吵,兒媳婦拿鐵棍打了兒子的后腦勺,兒子當時就暈了過去,約半小時后醒了過來。家人也沒太在意。這之后,兒子也沒見異常,時不時還喝點小酒。鄉(xiāng)下農民,勞累后喝點小酒舒活舒活筋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災難發(fā)生在一個月后。兒子有一天突然倒下,送到醫(yī)院說是腦出血,大面積的出血,這讓人聯想到一個月前他后腦勺挨的那一棒子,遭遇暴力,喝酒,這兩大因素摧毀了一個年輕力壯的勞力。在醫(yī)院搶救了一個多月,兒子終因傷勢過重宣告不治。而為了搶救兒子,家里人花光了所有積蓄,還借了不少錢。一共十四萬。十四萬,對一個年老的老農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老年喪子,欠巨債,老人說他不知那時是怎么過來的,也記不起那段時間他都做了什么。
為了還債,老人被迫背井離鄉(xiāng),與村里的年輕人一起出來打工。光靠地里的收入,他永遠也無法還清那筆債,再加上每天面對著那些借錢給他的親友,人家就算不催,他也無法交待。就這樣,年輕時都沒有出來闖世界的老人,在七十歲的古稀之年,毅然決然南下,為了生存、生活。
闖下彌天大禍的兒媳婦沒多久便改嫁了,她自己一嫁了之,留下了一兒一女兩個孫子給兩個老人家。老人把孫女交給女兒,也就是孩子的大姑,他自己則和老伴一起,帶著年幼的孫子來到了南方。
南方哪里是他的立足之地呢?南方哪里能知道他的家事呢?沒過多久,他失業(yè)了。孫子還小,為了孫子,他決定拋棄尊嚴,去乞討。他別無選擇。
我在心里為他旁白:他不是墮落,不是懶惰,他只是為了生活。
家里的債還得怎么樣了?我問。
他說,這幾年也討了不少錢,家里的債還得差不多了。等把債還完,再討一些錢,他就帶孫子和老伴回家,孫子也到了該上學的年齡,他也老得快走不動了。
我的心里一下子像塞滿了棉花,無語。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問他,這么大年紀在外乞食,遭受到很多人的白眼,心里一定很難受吧?老人笑了笑說,哪里管得了那么多,有人白眼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你是伸手向人要錢啦,人家又不是上輩子欠你的。停了一下他又說,呵呵,世上還是好人多,特別是女娃子,女娃子都特別好,有次有個女娃子見天熱還給了我一瓶飲料,紅色的,甜得很,我也不知道那是啥飲料。
這段話讓我有兩個小小的感悟:一、生存是排在尊嚴前面的,當生活無憂的時候,尊嚴才會顯示它的本性,否則它只能靠邊站,它只是生存的附屬品;二、女性普遍比男性具有同情心,這也許緣于她們天生的善良與母性。
可是,尊嚴是個什么東西呢?誰見過尊嚴?誰能告訴我尊嚴在哪里?是躲在華麗的衣服背后嗎?是藏在裝冷酷深沉的墨鏡背后嗎?
我以為,靠乞討為生的河南老人是極有尊嚴的人。他沒有選擇自殺,他沒有放棄孫子,他寬容隱忍地生活,他活著,本身這就是最大的尊嚴。
在樟木頭,在珠三角這個以經濟發(fā)達著稱的小鎮(zhèn)里,活躍著很多很多乞討者。有穿學生裝跪在地上的職業(yè)乞討者,有扮孕婦裝可憐的乞討者,有帶著小孩死乞白賴著不走的乞討者……這是一種職業(yè),已成為一種習慣,在它背后,滋生的是人類的寄生性,惰性,不勞而獲的價值取向,歪曲的靈魂,它讓我們看到的是有手有腳有勞動能力的乞討者,仿佛尊嚴只是臉上的面具,他們把它取下來放在一邊。尊嚴與生活脫節(jié)了,還有什么事不能做呢?
在很多人眼中,很多人肯定以為河南老人也是個以行乞為生的職業(yè)騙子,一定是。因為他無法向每個人訴說他的遭遇,沒有人能看到他心里的傷疤和潰瘍??墒俏蚁嘈?,那些年老的人,那些以白發(fā)和眼淚換取同情的人,他們只是為了生存,從某種意義上來,他們比那些自殺的人要勇敢。因為國家的制度不完善,因為貧富的差異,這些年老的人,老無所依,無所附,無所靠,除了出賣滄桑,這是他們唯一的資本,除此之外,他們還能再做什么呢?
河南老人,從他的臉上我看到的是滄桑過后的平靜。在經過人生的大悲以后,他的表情樂天知命,他的眼神怡然自得,他已經參透了生死,他活著,只是一種對生命的尊重,是對家人的一種負責。
他并不是我所遇到的唯一的乞討者。但絕對是奇特的有尊嚴的乞討者。他債務纏身,他已喪失了勞動能力,他沒有兒子可以養(yǎng)老,也沒有社會力量助他衣食無憂地度過余生。他只能乞討,別無選擇。勿庸置疑,他活著,沒有活著的能力,乞討成為他唯一可以操作的生存方式。但他活得從容,寧靜。所以我尊重他,同情他。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乞討者都能獲得我的尊重和同情。城市的乞討者,大抵分為兩類:生活所迫者、自甘墮落者。至于年齡、性別、籍貫,則取決于他們的生活狀態(tài)、生存環(huán)境,用唯心主義的話來說,或者說是取決于他們的命運、因緣。
我的一個朋友對我說,他只給兩種乞丐錢:老人和孩子。其他的他一概不舍,他認為那是作秀的,表演的。我深以為然。在我們每個人的內心都存在著同情的種子,哪怕自己再沒錢,再窮困,再潦倒,遇到比自己生存環(huán)境更差的人時,我們的同情心總是在第一時間躥出來,泛濫成災。這也正應驗了“人之初,性本善”這句格言。
在我們國家,沒有明確的法律條文禁止乞討行為的存在,這說明乞討這一謀生的方式和手段,是一片真空的地帶。城市的乞討者,他們只是局限于道德和良心的審判。我國實施了二十多年的“收容遣送”制度,并沒有能使乞丐現象消除或減少,卻在一定程度上侵犯了公民的尊嚴和基本權利。
所有的生命都是應該被尊重的。淪為乞丐的人們,不管是因為何種原因,他們都是社會的弱勢群體,生活在社會的最低層,飽受著人類的冷漠和白眼。實際上他們才是真正體驗到世態(tài)炎涼的人。
對街上行走的乞討者,他們的面孔經常在城市的人群中一晃而過。模糊而遙遠。他們代表了人類另一種邊緣的卑微的生命狀態(tài)。所以,對這些人我總是遠遠地,遠遠地就會充滿同情。放下尊嚴,把自己當成一棵草,或者一片樹葉,尊嚴被無數的腳踐踏,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對待乞丐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式體現的是社會對人的基本權利的尊重程度。有些人在行為上是乞丐,但在精神上他們并不是,比如靠乞討為生的河南老人,他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乞討者。乞討也許是他生存的一門技術,正如有些人靠理發(fā)有些人靠縫紉一樣,都只是一種生存的方式,豬往前拱雞往后扒,誰又能比誰強一點呢。不過是謀生的方式不同罷了,殊途同歸。
我希望我們的社會能夠給這群游蕩在城市邊緣過著邊緣化生活的人足夠的關心和尊重。我相信,他們一定渴求著溫暖,一定向往著光明。他們伸手要錢,是為了讓自己,讓家人改善生活,這說明他們對未來對生活有著美好的憧憬和向往,這說明他們仍然有一顆向上的心。所以,我會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在城市的暗處關注他們。
遠遠地,遠遠地看著街邊那些乞討者,他們在人群中盲目地穿梭,流動,像一條茫然的魚。不管有沒有施舍他們,我都對他們充滿同情。
責任編輯 高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