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忠軍,1956年生于遼寧省東溝縣(今東港市)。著有詩集《一個人的想象方式》《之間》《側(cè)身》、隨感錄《對話或獨(dú)語》等?!秱?cè)身》獲第六屆遼寧文學(xué)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丹東市作協(xié)副主席?,F(xiàn)供職于《丹東日報》。
誰最先知道
春天的江水暖了
怎么會是鴨子最先知道的呢
是魚最先知道的——
江水最先暖了魚的腰
接下來暖了全身
暖了鰓,鰭
又一點(diǎn)點(diǎn)暖了僵硬了一冬的目光
而魚不說,只是用力地游著
鴨子誤以為自己最先知道
還“呱、呱、呱”地說個不停
月亮爬上山坡了
先是順著一棵草爬
然后換了一棵柞樹
接著換了一棵槐樹
最后是一棵松樹
有一刻,卡在樹杈上了
兩只鳥兒使勁推了一下
月亮終于爬上山頂了
像第一次爬上時那樣
它站住了,久久地
沿著一條土路,朝著山下望去
望見了一個小院,院里的一聲狗吠
還有我三十年前望著它爬坡時的眼睛
一聲尖叫的三個原因
午后,隔壁的房間里
一個女人的尖叫,那么突然
只是一聲,聽起來是那么漫長
尖叫的原因,我猜測有三個
剝水果時,刀削了手指
被某個露電的開關(guān)意外擊中
再就是房間里還有一個男人
男人的愛,或者不愛
比水果刀更鋒利
比露出的電更迅速,直接,猛烈
半個小時后,女人走出了房間
淡紅的雙唇含著歌聲,軟軟的
怎么也聽不出尖叫的可能
風(fēng)停,風(fēng)吹
風(fēng)停下時
旗幟垂了下來
像一個紅包袱皮
剛才包的東西已被風(fēng)取走
風(fēng)又吹來了
旗幟借著風(fēng)的力量
左一下,右一下
拍打我此前的比喻
把比喻拍打成飄揚(yáng)
舞女
河岸。雪花,飄……北風(fēng)里
一排白楊樹,在晃,在搖
像站成一排的老年舞女
重溫最基本的舞蹈動作
就這樣堅持,就這樣
把藝齡舞進(jìn)年輪里
……待春風(fēng)轉(zhuǎn)回身擁抱時
她們的腰肢,比河汊里的春水
還柔,還軟。她們的舞姿倒映在水面
比漣漪還清澈,還細(xì)膩……
奔跑
鐵道一直在奔跑
不停地,從黃昏到深夜,到黎明
還要把黑和暗從隧道里拖出去
從始發(fā)站,到終點(diǎn)站
再折回身,繼續(xù)……
火車只是偶爾才奔跑
那一刻,鐵道才緩緩?fù)O?br/> 把速度和力量暫借給火車
更重要的是把它扶穩(wěn)
從自己身上,呼著喊著過去
繼續(xù)
大廳。一盞老式吊燈
懸在斑駁的天棚上
花瓣樣的光,枯萎了
將謝未謝的樣子,讓人擔(dān)心
這一刻,或下一個瞬間
就會落下來,落下來
玻璃銳角的聲音。然而
它還懸在人們的頭頂
高高地,繼續(xù)灑下
布滿灰塵的光
切換
北風(fēng),橫著吹,豎著吹
我從樓群間走過
樓下是雪水和陰影結(jié)成的冰
拐過一個彎時,一匹陽光
迎頭披在我的身上
再拐過一個彎時,陰影
立即揭去了身上的陽光
我投奔的城市
冷暖的切換,這樣快
比我剛才閃腰的速度還快
操場上
一個孩子,奔跑在操場上
不注意姿勢,只是用力
風(fēng),擺完左襟,開始擺右襟
風(fēng)還想扶直他的頭發(fā)
一次,一次,又一次
奔跑,一圈兒,一圈兒。領(lǐng)著風(fēng)……
我看到和他同齡的我
在跑,一樣的姿勢,速度
只是我站住之后,他還在跑
時光是一個圈兒嗎
方向是彎曲的嗎
站在操場邊上,我把問題
想了一圈兒,又想了一圈兒
也沒有想圓,也沒有想直
木水桶
一塊一塊的木板,圍起來
是真的團(tuán)結(jié),沒有縫隙
像一個空空的樹墩
沉穩(wěn),有歷練,能提起大地
我挑起一對木桶去挑水
桶里漾起的年輪
清澈,一圈,一圈……
仿佛輪回的舊日時光
生出了青枝,綠葉
還有鳥鳴,在輕輕飛濺
還有村里的那眼老井
那大地的水桶呵——
最后
樹葉上,一顆露珠,懸著
這是最后一顆,是最后的懸
風(fēng)吹過,露珠開始顫,抖
把能抱住的月光
用力地,抱得更緊
風(fēng)還在吹,吹……
露珠還是沒有落下,因為
大地還在準(zhǔn)備著力量
承接這最后的凈,最后的輕
斷了
一條鐵鏈,長長的
緊繃著,像一根等待的弦
……突然,中間的一環(huán)
斷了!只是一環(huán)呀
斷了一條的意義!此前
沒有目光注意過它的意義,它的要緊
注意到時,剩下的鐵環(huán)
成了一圈一圈的廢鐵
像一群胳膊挽著胳膊的追問者
懷著疑慮,開始了追問——
最寬的音樂
場院里,一把木鍬
把一堆一堆陽光,垛在馬車上
垛得那么高,那么寬
看不見馬了,也看不見車了
之后,一垛陽光向前移動
慢慢地,有鈴聲傳來
分不清是大豆在搖鈴
還是馬鈴鐺在響
只能聽清鈴聲是滾圓的,飽滿的
在碰,在撞,在切磋
在把最寬的音樂
布置得那么起伏,明亮
秋天的陽臺
秋天的陽臺,不細(xì)看
與春天的夏天的冬天的
沒有什么不一樣。細(xì)看時
我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陽光
比那些季節(jié)要厚一些,穩(wěn)一些
發(fā)現(xiàn)時,我生命的葉子已開始泛黃
人生也處于陽臺的位置
離開了大地,沒有升向天空
雖然心里的陽光只有陽臺那么大
但通向陽臺的房間里
因此有暖,有亮
即使穿過的風(fēng)也有方向
女鄰居
女鄰居,三十幾歲
穿深藍(lán)色制服。白襯衫的領(lǐng)
白著白領(lǐng)的白
烏黑的長發(fā)攏在左肩
眼神憂郁,但筆直
沒見過有一次游移
女鄰居很少回家
三室一廳,白天
住著陽光
夜晚,住著月光
陽光和月光不可能同居
城市太大了,女鄰居
還有房子嗎?至少
該有一個房間吧
或一張床——單人;雙人
岔路
來到岔路口之前
道路早就岔開了
路兩旁的花兒,草兒
還有螞蚱身后的弧線
蝴蝶翼上的音樂
早在岔路之前就在了
站在岔路口,想了很久
他還是走上了此前沒想走的那條道
像樹枝,終于忍不住分出了杈
此后,他只剩下了傳說
有這樣說的,那樣說的
哪一種說法
都像岔道口
對照
春天的雪,邊飄落
邊融化,化得那樣快
快得讓我來不及看清
它的白,它的潔
它的一個干凈的比喻
和比喻里的一次對照
對照什么呢?我
難道不清楚自己的顏色
只是我不說,或是還知道
羞于說——只有羞
可能還接近一點(diǎn)雪的顏色
亮了
黃昏矮了下來
一朵花開了,在需要光的時刻
它及時地亮了——
一盞低調(diào)的燈
在離地面兩指高的地方,亮了
兩只相依相偎的甲殼蟲
把剛準(zhǔn)備好的睡眠搬進(jìn)光里
三只往家里趕的螞蟻
捎帶著背上了一點(diǎn)兒光
一只蝴蝶也飛了過來
忙了一天,才找到方向
花兒感到很幸福
忽然又想起自己還有芳香
從懷里,一把一把地掏呀掏呀
與一樹桃花合影
不站在桃花的前面
不站在桃花的后面
五月的山坡上
與剛剛高過春天的桃花并肩
說不清為什么會有一點(diǎn)緊張
我伸出手去
輕挽悄然伸過來的那一枝
挽住直接的體溫
還有彎彎的沖動
快門按響的那一刻
我想到了一句詩
顏色與桃花相似
春風(fēng)側(cè)身時看見了這句詩
但不愿意說出
從前的櫻桃
一小包一小包的紅
是那種最小的包,圓圓的
把紅包得那樣緊
那樣緊,也沒有包住
紅的不安,紅的沖動
好像就要紅破身子了
也只是好像
用不著一遍一遍叮囑
一次一次擔(dān)心
就是這樣紅
也只能這樣紅
一旦一顆紅破了身子
整棵樹都為之吃驚
一個比喻
陽臺上,母親養(yǎng)的花
開了,一盆盆,非常好看
是那種大紅的好看,大綠的好看
我想為好看找到一個比喻
沒有找到。只好對母親說開得好
母親說:“開得好,開得好,
就像是在那兒扭秧歌?!?br/> 扭秧歌?——扭秧歌!
我驚嘆——在長長的驚嘆里
我以往詩歌中的許多比喻
葉黃了,花瓣也紛紛飄落……
沒有
兩片云,靜靜地飄到一起
沒有摩,沒有擦
所以潔白,所以沒有傷痕
分開時,也是靜靜的
沒有撕,沒有扯
因此,天空沒有憂慮地藍(lán)著
沒有障礙地深遠(yuǎn),遼闊
公園里的長椅
公園里,一個長椅空空的
空空的長椅上
融化了的依偎
持續(xù)升高的體溫
生怕世界聽到一個字的耳語
還有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月色和唏噓
——讓我的傷感落葉一樣飄起
隨后,我看到一高一矮的兩根手杖
像攙扶那樣,靠在一起
我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水
還是這么多,這么熱
啤酒的夜晚
一群啤酒瓶和我們
準(zhǔn)確地說是和我,和你,圍坐在一起
干杯的只有我,和你
一杯,一杯,接著一杯……
最后一杯,胳膊繞著胳膊
在這個經(jīng)典的姿勢里
啤酒繞過了又一遍的淚水
一個接一個的啤酒瓶
學(xué)著我們的樣子躺在一起
只是不像我和你,說:
“我頭痛?!薄拔乙差^痛?!?br/> 瓶們沒有聽到的一句話是:
“頭痛和啤酒沒有關(guān)系?!?br/> 臺燈的光暗淡了這句話的本意
內(nèi)部
“內(nèi)部”這個詞
從各個角度看上去都是圓的
像蘋果,梨,桃子
能夠進(jìn)去的
是找到了那個不易發(fā)現(xiàn)的洞
然后,再模仿一種很容易想到的姿勢
我知道
一位詩人說:
“我不知道誰有資格把自己比喻為樹”
我也同樣不知道
但我知道
沒有哪一棵樹
愿意把自己比喻成人
點(diǎn)燈
去太陽下點(diǎn)燈的人越來越多
一條光明的捷徑
被模仿的腳印踩寬
一枝企圖進(jìn)入黑夜的蠟燭
找不到一根火柴
淚水只能堆積在心中
面對一張白紙
雪的光芒
是一種逼視——
一個
一個
黑字
懸于筆尖
不敢輕易落下
——落下的黑字
必須
比白紙更白
責(zé)任編輯 啞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