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香蘭炸好麻花,已是半夜時分。她收拾停當(dāng),正要睡覺,忽聽院外一陣汽車聲響,接著響起車門打開的聲音。小黃狗激靈一下從灶膛前的柴草堆里一躍而起,一邊往外面跑,一邊“汪汪”叫起來。香蘭的心“怦怦”狂跳起來:是他回來了!是他回來了!
香蘭快步來到院門口,她喝住小黃狗,打開院門。果然是丈夫光明拎著兩個大提包站在外面。
你個丈人,你咋才回來呀?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哩!香蘭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一邊嗔怪著一邊從丈夫手里接過了提包。
丈夫“嘿嘿”笑著說:昨天礦上才開罷表彰會,礦長非讓咱上臺發(fā)言不中。真是趕鴨子上架,沒辦法,我上臺講了幾句。你甭說,礦長還拍著我的肩膀直夸我呢!丈夫一邊往院里走,一邊顯擺地說。
院子里一片寂靜,到處彌漫著年貨的香味。石榴樹上臥著的公雞像是歡迎主人歸來似的“咕咕”低語了兩聲,一切又復(fù)歸平靜。
咱娘和艷艷都睡下了?
睡下了,別驚動她們了。我給你做點兒飯,餓壞了吧?香蘭關(guān)切地問。
餓,我早就想吃“那一口”了。
香蘭的臉“刷”地紅了。她把提包放進堂屋,伸手?jǐn)Q了一下丈夫的臉頰,小聲說,不用急,給你留著哩!
倆人走進灶屋。丈夫在下面燒火,香蘭忙著切蔥花、打雞蛋。丈夫說,蘭,你猜,我這次發(fā)了多少獎金?
一千?
嘁,你的口氣太松了。我發(fā)了八千!
哎喲,發(fā)這么多!香蘭不禁叫出了聲。
明天臘月二十六,是咱結(jié)婚十年的紀(jì)念日,咱倆一早到城里,我給你買金項鏈去!
真的?香蘭瞪大了眼睛。那雙杏兒眼里放射出驚喜的光。她從鍋后轉(zhuǎn)過來,上前緊緊摟住了丈夫。
我也能戴金項鏈啦,我也能戴金項鏈啦!她喃喃地說著,眼里淚花閃閃。朦朧的淚眼里,她又看到了十年前那個深秋的陰沉的下午。
香蘭扛著鋤正要下地,二姨從杏花鎮(zhèn)趕來,把富貴家退親的事兒婉轉(zhuǎn)地告訴她,香蘭一下子懵了。
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她與富貴已經(jīng)定親三年了,為什么突然就退婚了呀?
二姨一邊罵著,一邊說,還不是他爹那個老龜孫,嫌咱字墨淺,想給他兒找一個高中生,好給食品廠當(dāng)會計。
香蘭氣壞了。狗日的太不要良心了!定親之后,香蘭就把富貴家當(dāng)成了自己家。富貴在外當(dāng)兵三年,每年八月十五和春節(jié)期間,香蘭家里再忙,也要到富貴家開的食品廠做月餅,炸果子。沒明沒夜地干,眼熬紅了,手凍得像氣蛤蟆,她從沒吭過一聲。咋說散就散了,還講一點良心不講?
爹把一截?zé)熎ü珊莺莸財S到地上說,他也不是嫌棄這嫌棄那,是嫌跟他門不當(dāng)戶不對,人家門檻高,咱巴結(jié)不上人家!
果然讓爹猜中。沒出一個月,村東的大鳳就與富貴定了親。這兩家聯(lián)姻不言而喻,大鳳的爹是鄉(xiāng)稅務(wù)所長,兩家要是結(jié)了親,每年光交稅這一項,富貴家不知要省去多少錢。
香蘭的婚事一散,登門說媒的就踏破了門檻,香蘭相貌出眾,誰不想娶這個漂亮的姑娘當(dāng)老婆呢?
沒想到香蘭一概回絕。她放出話來,非要在杏花鎮(zhèn)找一個,我要看看富貴到底能混成什么樣子!
二姨選來選去,只好把在煤窯下井的光明介紹給了香蘭。光明家怎能與富貴家比呀,富貴家爹是大隊支書,住著小洋樓,家有小轎車,還開著食品廠,霧氣得很呢!再看光明家,三間破瓦房,一個老娘。爹早就下世了,娘半身不遂,整天癱坐在床上得有人伺候。光那不說,下面還有上學(xué)的弟妹。就因為這,提了幾個親都沒有成。
二姨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情,誰知,香蘭只與光明見過一次面,就滿口答應(yīng)了。你說這奇怪不奇怪?
光明那細高的身材,那白凈的面龐,那憂郁的眼神,讓香蘭一見傾心。她想,這不就是自己理想中的人嗎?光明家是窮,窮怕啥?只要爭囊奪氣干,還愁摘不掉窮帽子!
臘月二十六是香蘭和大鳳同時出嫁的日子。
富貴家娶親的車隊是六輛小轎車,后面一輛東風(fēng)大貨車。大貨車上裝滿了彩電、冰箱、洗衣機,大大小小四十八件;那天的大鳳,那個風(fēng)光喲,可真叫王白廟的人開了眼界。她手腕上戴著明光閃閃的鉆石手鐲,脖子上戴著金項鏈,耳朵上忽閃著兩個金耳墜,隨著她那高挑而又豐滿的身子的走動。一閃一閃,晃花了一村人的眼。就連九十多歲的李老太太也讓重孫攙著來看熱鬧。李老太太張著缺牙的嘴說,我活九十多了,哪見過著這排場?過去張莊的三只虎掛著雙千頃地打扮閨女也沒恁排場呀!
而光明租用的是老掉牙的“飛虎”車,“飛虎”車后面是一輛小四輪拖拉機。上面只有箱子、寫字臺、條幾、洗臉盆等六件嫁妝。香蘭甭說金項鏈,就連一個銀手鐲也沒有。
那天的香蘭,走一路哭一路。到了婆家,拜了天地,她一頭扎進洞房里,再也不肯出來。
新婚之夜,躺在丈夫的懷里,香蘭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光明的喉嚨也哽咽了。他緊緊地擁抱著香蘭,發(fā)誓說,蘭,你放心,這輩子我一定要讓你戴上金項鏈!
光明和香蘭結(jié)婚那一年,正趕上煤炭滯銷。整整一年沒發(fā)工資。后來,礦上形勢稍稍有些好轉(zhuǎn),煤賣動了,補發(fā)了拖欠的工資。香蘭多想買一條金項鏈呀。可弟妹先后考上了大學(xué),每年光學(xué)費就得兩萬多,香蘭只好強按住心中的欲望,把丈夫寄回的錢全部交給了弟弟妹妹,自己連件新衣服也不舍得添。
現(xiàn)在,婆婆的病好了一些,弟弟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已經(jīng)找到了工作,只剩下妹妹一人在上學(xué),負擔(dān)減輕了一半。如今這個夢想就要實現(xiàn)了,她能不高興嗎?
那一夜,倆人仿佛又回到了新婚之夜,說不盡的恩愛和甜蜜,房間里像是有無數(shù)快樂的鳥兒在飛翔。
二
第二天一早,一家三口穿戴一新,搭上發(fā)往縣城的班車。一個半小時后,就到了縣城東站。
年關(guān)的縣城,分外熱鬧。大街小巷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年貨,人頭攢動。到處是充斥于耳的叫賣聲,吆喝聲。
三人往縣百貨大樓走,光明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一接,臉霎時白了。什么?什么?啥時候出的水?!好,好,我這就回去!關(guān)上手機,光明急惶惶地說,井下出水了,水很大,我得趕緊回去。女兒不愿意了,說,爸爸,長這么大你也沒陪我到縣城來一趟,好不容易來了一次,你又急著走,我不讓你走!說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光明忙把女兒摟在懷里說,好閨女,井下出水是大事,爸爸不能在家陪你,爸爸對不起你。
光明來到一個煙酒商店,給女兒買了糖果,又把買金項鏈的錢掏給妻子,抱歉地說,你們自己買吧,給艷艷買件花衣服,咱娘身體不好,你多……光明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香蘭的眼圈也紅了。她嘆口氣,抬起頭說,你放心走吧,家里我會照應(yīng)好的。光明狠狠心,一轉(zhuǎn)身奔向車站,一輛發(fā)往省城的大巴車剛剛開出車站。
光明上車了,向母女倆擺擺手。女兒噙著淚又一次喊,爸爸,你早點兒回來!
大巴漸漸遠去了。香蘭突然想哭。本來一家人歡歡喜喜到縣城來買金項鏈,沒想到突然間發(fā)生這么大的變故。香蘭感覺到心里有點兒恨,一時又想不起恨誰。她悵然若失地扯著女兒往百貨大樓走。路過縣醫(yī)院,艷艷突然看見一個女孩在大門口南側(cè)哇哇大哭?!皨寢專瑡寢?,我要媽媽!”
艷艷說,媽,那不是小蓮嗎?
香蘭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看去,縣醫(yī)院大門前的水泥地上圍著幾個人。富貴懷里抱著臉色蒼白無血色的大鳳,目光里滿是凄楚和無奈。
“媽媽、媽媽……”蓮蓮一邊哭,一邊搖晃著媽媽的胳膊。
香蘭扭過頭去,她想趕緊走開。自從得知大鳳患上重病,她的心里就莫名地高興。發(fā)狠說,大鳳,你不是詭詐嗎?你不是浪擺嗎?你不是覺得嫁了一個好男人嗎?你沒想到會有今天吧!她簡直有點兒幸災(zāi)樂禍了。
香蘭嫁到杏花鎮(zhèn)后,無時無刻不在關(guān)注著富貴的一舉一動。大鳳嫁到富貴家第二年,爹給富貴買了輛車,讓他跑運輸,沒想到富貴染上了賭博的惡習(xí)。起先是小賭,一次百兒八十,后來越賭越大,發(fā)展到一次甩出去萬兒八千。富貴把車租給了別人,自己整天價賭博。光這還不算,他除了與鎮(zhèn)上幾個漂亮娘們暗中來往外,還在外面包養(yǎng)了二奶。富貴爹得知此事,氣得手指發(fā)顫,第二天就得腦溢血死了。爹一死,沒人管了,富貴膽子更大了,他索性把二奶帶到家中。為此,大風(fēng)哭過鬧過,每次富貴都把她往死里打。大鳳不敢管了,可她心里氣呀。好端端的一個家生生被他賭光。她嫁來時,是全鎮(zhèn)出了名的富裕戶,如今,欠了一屁股債,三天兩頭有來要賭賬的。大鳳整天把氣窩在心里,時間一長身子里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到醫(yī)院一檢查,患上了子宮瘤,動手術(shù)花了幾萬塊。才好幾個月,喉嚨里又長了瘤子。那瘤子長得很快,已經(jīng)堵塞喉嚨三分之一了。醫(yī)生說,再不動手術(shù)就晚了。問手術(shù)費得多少錢,醫(yī)生說,得四五萬。當(dāng)時,富貴就嚇得癱倒在地。回來他到處借錢,說還差一萬多沒借夠呢。
香蘭常聽人說,富不過三代,窮不過三輩,現(xiàn)在,一代沒有過完就看出來了。香蘭笑了。在與富貴的博弈中,她勝了!有時候,她暗自慶幸自己,幸虧當(dāng)時沒有嫁給富貴,如果嫁給他,自己說不定也會落得個悲慘的下場。
香蘭想到這里,昂起頭,扯著女兒就要往外走。就在這個時候,又一陣凄厲的叫聲傳來:媽媽、媽媽!扭頭看去,她看見兩股殷紅的血像蚯蚓一樣從大鳳的鼻子里流了出來。大鳳頭一歪,昏了過去。大鳳,你醒醒,大鳳,你醒醒!富貴抱住女人,搖晃著。媽媽……九歲的蓮蓮撲到母親身上,凄厲的哭喊聲像玻璃片一樣從人們的心頭劃過。
香蘭的眼前浮現(xiàn)出小時候母親咽氣時的凄涼場景,孩子不能沒有娘啊!她這樣想著,淚水模糊了雙眼,她再也邁不動腳步了,她扯著艷艷拐回來,走到富貴身邊問,咋讓嫂子躺在這涼地上?
富貴無奈地搖搖頭,嘆口氣說:“手術(shù)費得三四萬,來時急慌,錢沒借夠,就慌忙趕來。誰知錢不交夠,醫(yī)院不給動手術(shù)。你嫂子說啥也不治了,非要回去等死,你說,這、這讓我咋辦呢?富貴說著抱住頭“嗚嗚”哭泣起來。
還差多少錢?香蘭問。
還得五千。
五千?香蘭躊躇了一會兒。末了,她狠狠心,拉開鴨絨襖,從口袋里掏出丈夫給她那還沒有暖熱的五千元錢,遞給了富貴。香蘭,你!富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給大鳳看病去!富貴呆呆地接過錢,“撲通”一聲給香蘭跪下了。香蘭,我、我,你讓我咋報答你呢!
轉(zhuǎn)身離開時,香蘭不免有些后悔。這錢是丈夫給你買金項鏈的,你卻借給了別人。你咋也得給丈夫商量一下呀!她在心里暗暗罵自己:你逞什么能,你是鬼迷心竅了!這下可好,回去看你咋向丈夫交代!
三
香蘭回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兩點,屁股還沒坐穩(wěn),二姨過來了,二姨愁眉苦臉,說你表弟說好媒了,說初六就要下禮,光干禮就要一萬塊,想向香蘭借點兒錢。
香蘭一聽,后悔不迭,抱歉地說,你昨兒個來就好了。
當(dāng)二姨得知錢借給了富貴,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的傻閨女呀,你咋借給他了?
我看他怪可憐的,香蘭低下頭說。
你扔水里也比借給他強!那個驢熊坑你坑得還輕嗎?他欠了一屁股債你不知道嗎?他借俺的五百塊錢都兩年了,如今還沒還上,你又借給他,我看這錢要打水漂了!
二姨這樣一說,香蘭本來掂著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可怎么辦呀!這可怎么辦呀!
二姨說,你得盯緊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街上還有兩間門面房子,要是真要不上來,你就要他的門面房子,租給人家,兩年房租就掙回來了。
香蘭時刻關(guān)注著富貴家的動靜。
這年正月,富貴家發(fā)生的三件事成了杏花鎮(zhèn)人們街談巷議的話題。大年初一,富貴家的麥秸垛被人點了;正月初六,他家的狗被人藥死了;正月十五,也就是富貴把大鳳接回來的當(dāng)天夜里,他家的大門上被人摔了一罐子屎尿。那腥臊的氣味在鎮(zhèn)子的上空飄逸,人們?nèi)宄扇旱刳s來??催@個昔日杏花鎮(zhèn)上的首富如今的下場,人人臉上洋溢著莫名的興奮,他們擠眉弄眼,相互耳語,繼而發(fā)出嘎嘎的大笑聲。
富貴黑風(fēng)著臉,去找村長。昨天搓了一夜麻將的村長剛剛起來,看見富貴空著兩只手來,他就生了一腔子氣。以前征收農(nóng)業(yè)稅的時候,他多少可以從中撈一把,如今,免交了農(nóng)業(yè)稅,每家都有個存折,獎勵的地畝錢可以直接上銀行取了,他的心情就沒怎么好過。
富貴把案情匯報了一下,村長笑了。他說,就這點兒屁事還值當(dāng)找我!
富貴說,您是村長,不找您找誰呢?
村長說,這事還是怨你自己。你過去給人家戴過綠帽子,如今,人家往你門上潑點屎尿算啥?不算啥!依我說,你小子還劃算著哩!回去吧,算啦,息事寧人算啦!
富貴往回走,他感覺到人們都向他投來鄙夷的目光,他開始對以前的所作所為后悔了,他決心要重新做人!
四
這年二月,一個春寒料峭的早晨。乳白色的晨霧籠罩著這座豫東平原上的小鎮(zhèn)。香蘭早早地起來了,她擔(dān)著一擔(dān)糞水走在小鎮(zhèn)的街巷里,身后那條大辮子隨著她腰肢的扭動飛舞起來。
剛出巷口,香蘭發(fā)現(xiàn),這里新增加了一個油條攤。炸油條的是富貴和他七十多歲的老娘。
娘拉著風(fēng)箱,富貴笨拙地把油條面切成一個個長條形的油條劑子,下進滾燙的油鍋里,娘趕忙用一根特制的長筷子緊捏緊翻,那油條劑子在油鍋里翻了幾個身子,略微長了長,就懶得再動了。
出鍋的油條短小而又丑陋,像食品廠生產(chǎn)的經(jīng)果一樣,與他斜對面蛤蟆的油條攤前,人們圍成一圈,油條剛剛出鍋,油還沒控凈,就被顧客買走了。而富貴家笸籮里已經(jīng)堆得小山一樣,一個買主沒有不說,還來了幾個看笑話的人。
哎喲,富貴這油條咋像燒火棍一樣?
嘖嘖,富貴這油條能當(dāng)狗腿賣了!
說得富貴無地自容,他真想找個地縫鉆下去,自從家道敗落以后,他嘗盡了世態(tài)炎涼。
香蘭已經(jīng)干完了活,她坐在自家門樓下面,一邊喝稀飯,一邊關(guān)注著這邊的動靜。
趕集的人陸續(xù)上來了,人們從富貴家的油條攤前經(jīng)過,不免往這里看了看。富貴娘趕忙招呼:他大嬸,你嘗嘗俺炸的油條;他嫂子,稱點油條吧!后來,那蒼老的聲音簡直就是乞求了,沒有人停下來看一看,人們只是笑笑就走過去了。
風(fēng)箱不拉了,案板上的一大坨面趴在那里,只有油鍋還熱著,冒著裊裊的熱油氣。
香蘭不免著急起來,這么多油條要是賣不出去,可怎么辦?她知道,做小生意的最看重的就是開張頭一天,要是頭一天生意紅火,那越干越有勁;要是頭一天蔫了,那就沒信心干下去了,那還錢就沒有希望了。想到這里,香蘭端著稀飯碗過來了。富貴!她大聲喊道,給我稱一塊錢的油條!
正愁眉苦臉的母子倆聽見這一聲趕緊抬起頭。
給我稱一塊錢的油條!香蘭又說。
富貴家娘趕忙顫巍巍地站起來,她那枯瘦的雙手抖動著,不知說啥好了,貴呀,貴呀,快給香蘭稱。富貴激動得手都發(fā)顫了,他笨拙地稱了油條,遞給香蘭。
香蘭塞給富貴一張票子。富貴忙擺手,說,不要,不要,我還欠著你的錢呢,哪能要你的錢呢?
香蘭說,這可不行,頭一宗生意,我是給你發(fā)發(fā)市,哪能不要錢呢!
富貴只好把錢收下。香蘭說,我看這油條堿放大了,才炸成這樣。
富貴嘆氣。香蘭說,做生意得學(xué)會吆喝呀。再說生意開張頭三天優(yōu)惠,人家一斤賣一塊五,你賣一塊二。
富貴搓搓手說,張不開口哩!
富貴家娘說,我就說他,他就是放不下那臭架子!
香蘭說,你沒聽常言說,扳倒就能挨。到了這一步了,還當(dāng)公子哥呀!香蘭說,我吆喝一聲你聽聽。說著,她從稱好的油條里面拿出一根,一邊吃,一邊大聲吆喝:都來買,剛出鍋的油條,一塊二一斤!
香蘭的聲音脆亮脆亮,再加上她那苗條的身材,俊俏的臉蛋,脖子上系著紅紗巾,往那兒一站,活脫脫一個電影里的村姑形象,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
趕集的人紛紛圍攏上來。給我稱一斤!我要二斤!
不到一頓飯的工夫,堆得小山似的油條就賣了個凈光。
風(fēng)箱又重新拉起來了,紅紅的火苗又躥起來了。油鍋又沸騰起來了,多日未見的笑容又重新浮現(xiàn)在了母子倆的臉上,新生活又重新開始了!
五
光明和工友們在井下堵水,半年沒有回來,香蘭想丈夫了。每到夜深人靜,那種思念丈夫的欲望就像小蟲子一樣在身體里爬,身上就有點癢。這個時候,她就夢見丈夫翩然而至。丈夫搓搓手說,蘭,哪里癢,我給你撓撓。丈夫說著就要把手往她胸口里插。她急忙伸手護自己豐滿的胸脯?!澳銊e別,我怕癢”。手一動醒了,就再也睡不著覺了。
睡不著覺,她就大睜兩眼,聽窗外“唧唧”的蟲鳴,聽院子外面水塘里公鴨“呱呱”的叫喚,母鴨用沙啞的聲調(diào)含情脈脈地回應(yīng)。
有時候,院墻外面有噔噔的腳步聲,她趕忙支起耳朵聽,那腳步聲近了、近了,她的心“怦怦”跳了起來:是不是光明回來了。
那腳步?jīng)]有在門口停留,又漸漸遠去了。她失望地嘆口氣。
婆家姐來走親戚,看見香蘭憔悴的樣子,就知道了兄弟媳婦的病根。
她的丈夫也在礦上,常年兩地分居,知道思念的煎熬。這煎熬說不出口,只有自己知道。她說,要不,你到礦上看看艷艷她爸去。
香蘭何嘗不想到礦上找丈夫呀。只是她心里有所顧慮,怕丈夫提起買金項鏈的事,到時該怎樣向丈夫解釋。如果丈夫知道錢借給了富貴,丈夫不知要惱成什么樣子呢!她曾聽丈夫說過,十五年前,他高考落榜,一心要走出農(nóng)村。那年冬季征兵,丈夫第一個報了名。政審體檢都過了關(guān),可到后來,竟然被刷了下來。原來是富貴家爹暗中使了錢,把他兒子的名字頂替上去了??粗毁F得意洋洋地穿上軍裝,丈夫恨得咬牙切齒,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搭理過富貴一家。
看著兄弟媳婦猶猶豫豫的樣子,婆家姐說,你怕啥哩,咱娘我照顧,艷艷我給你看著。俺家離這兒也就三里地,騎車子十來分鐘就到了,你放心去吧。
第二天早上五點,香蘭就起床了。她趕到縣城搭上了一輛長途車。傍晚時分,才趕到丈夫所在的煤礦。煤礦四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與外界連接的道路。
下了車,香蘭七拐八拐,來到了丈夫所在的采煤隊宿舍。一樓值班室里有幾個女人,一個叫巧姐的中年女人認識她。巧姐讓她等一會兒,你男人就該回來了。
她在宿舍樓前干等長等,就是不見丈夫的影子。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把包袱往值班室里一放說,我去看看去。
巧姐笑了,她說,真是久別勝新婚,幾個月不見男人,就急得受不了啦,早晚還不是你的?她聽見值班室里傳出女人們哧哧的笑聲。
她的臉紅了。她顧不得女人們的戲言,忙加快腳步,向井口方向奔去。
井口豎著一個高大的鐵架子。夕陽的余暉給鐵架子鍍上了一層暖暖的金色。正是下班時間,一個個渾身沾滿泥漿的漢子從井口的罐籠里走出來,急慌慌的往澡堂奔去。香蘭躲在一根廊柱后面偷偷地看著一個個辨認著。沒有,還是沒有。她急得身上冒出了汗。她在心里罵著丈夫,你個丈人,我大老遠跑來看你,你咋不早點兒上來呀。她委屈得差點兒要哭了。
這個時候,又一個罐籠提升上來了。一個身材頎長,頭戴紅色礦帽,身上沾滿泥漿的男人出來了。那男人一走出罐籠口就看見了她。他快步走到香蘭跟前,驚異地說,香蘭,你咋在這里?
香蘭生氣了。她一下子扭過頭,我咋在這里?干等長等不見你的面,你說俺著急不著急!她氣得胸脯子起伏著。
光明說,好好,你先回宿舍樓等著,我洗洗就回去。
光明三下五除二洗完了澡,迫不及待地回到宿舍,一把就把幾個月沒見的心上人抱進了懷里……
倆人瘋癲了一陣,光明累得氣喘吁吁,香蘭也嬌喘微微。倆人坐了起來,相互親昵地看著。光明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哎,你買的金項鏈咋沒戴?
香蘭的心一緊,她就知道丈夫一定要問這事。
香蘭陡地拉下臉子,撅著嘴說,大過年的,本來一家人歡歡喜喜的,你可好,一拍屁股就走了,把人家孤單單撇在家里,我哪還有心思買金項鏈呢,我看你心里就沒有俺!說著,裝作十分委屈的樣子,咕嘟著嘴,眼淚就要出來了。
光明慌了,他一把把香蘭摟在懷里,好蘭蘭、好蘭蘭,我錯了,我對不起你。說著用嘴吻她的臉頰、吻她的嘴唇、吻她的眉毛。
香蘭說,再說,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啥金子銀子,你又不在跟前,要是買假了怎么辦?
光明自覺理虧,忙向她賠不是。香蘭低下頭,為自己小小的計謀得逞而竊喜。
香蘭在礦上住了半個月,像一棵久旱的打蔫的秧苗經(jīng)過雨水的澆灌,變得青枝綠葉,泛著亮色。她覺也睡著了,胸脯也飽滿起來了,甜蜜的微笑又像美麗的蝴蝶一樣落在了她的唇邊,她發(fā)黃的臉色也像林中的醉漿果兒一般重新紅潤起來。
臨走時,丈夫給了她一千塊,說,你等著,中秋節(jié)我回去一定要給你買金項鏈。
香蘭回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剛做好飯,二姨橐橐橐地過來了。二姨小聲說,昨天,富貴把那輛破車賣了,我聽說賣了兩萬多,幾個人都在他家要賬呢。你還不快去!
香蘭飯也顧不上吃了,她小跑著來到富貴家。
堂屋里還有三個男人,香蘭都不認識。他們一個個兇著臉,吵嚷著。
富貴正向他們打千作揖,哀求說,求求你們行不行,我妹妹考上了大學(xué)。我得給她留點兒學(xué)費呀!
一個疤瘌臉說,那不行,自古以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急著用錢,我也急等用錢哩!
這個時候,富貴的妹妹富琴從里間屋出來了。她說,哥,那錢還他們吧,學(xué)我不上了!
說著,她雙手捂住臉,哭泣著跑了出去。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下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香蘭說:富貴,那錢我現(xiàn)在不要,你給富琴交學(xué)費吧。香蘭說著向外走去。
你!另外三個男人也斜著眼看著她,看著這個嬌小的女人。許久許久,一個個耷拉下了腦袋。
六
農(nóng)歷八月十三,光明從礦上回來了。水堵住了,他一臉的欣喜,一身的輕松。丈夫還告訴她個好消息。礦上要在市郊建一個小區(qū),他也報了名,一期工程馬上就要開工了。
香蘭的心提了上來。丈夫是不是要那錢呀。她小心地試探著問,那得多少錢呀?
兩室一廳,六十平方,也就是五六萬塊錢,房子建好了,我把你和艷艷的戶口遷過去,咱以后就成城里人了。
香蘭幸福地依偎在丈夫的懷里。丈夫撫摩著她的秀發(fā),親吻著她的臉頰。說,我這次回來也沒帶啥錢,明天,你把那錢拿著,咱到縣城給你買金項鏈去。
香蘭說,買房得那么多錢,還買啥金項鏈呢?
嘁!丈夫不以為然地說,就那幾萬塊錢,我一年多工資就夠了!
香蘭想,錢還沒要上來,這咋給丈夫解釋呢!她心里著急,鼻翅子兩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香蘭想起了妹妹,有了。她說,咱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了,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我有個遠門子叔在縣教育局工作,我以前給他說過這事,他也答應(yīng)了?,F(xiàn)在求人辦事不花錢哪行?依我說,金項鏈早一天晚一天買都無所謂,給咱妹妹找工作最要緊。
丈夫想了想,嘆了口氣說,沒讓你戴上金項鏈,我不甘心呀!
香蘭說,都老夫老妻了,戴不戴金項鏈有啥,只要心里有俺就行了。
光明又把香蘭抱緊了,喃喃地說,這樣的好女人天底下也難找呀!
香蘭偷偷地笑了。笑靨像盛開的玫瑰在夜晚靜靜地開放……
七
第二年麥?zhǔn)諘r節(jié),光明回來了。村子里很靜。光明走到自家院子門口,臥在門樓下的小黃狗爬起來,沖他“汪汪”叫,光明說:黃黃,叫啥!小黃狗這才看清是自家主人,它跑過來,在光明腳前腳后搖尾巴,似在向主人道歉。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娃在墻根覓食。看見光明回來,老母雞咕咕叫著,一群小雞娃也仰著黃絨球般的小腦袋,張著小嘴,唧唧叫著,眾口一詞地歡迎主人的歸來。
光明心情十分舒暢。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鐵條上搭著一條嶄新的毛巾,壓水井水嘴下面放著的一盆新水,散發(fā)著清純的氣息。石榴樹上盛開著粉紅的花朵,一個個小石榴點綴在翠綠的枝葉間。幾只雀兒在枝葉間“喳喳”叫著,似在向堂屋內(nèi)的人報告著喜訊。
住在東間里的娘聽見了院子里的動靜,問,是光明回來了嗎?
娘,是我!
光明趕緊來到母親的房間。母親雖然常年臥床,但絲毫沒有那種難聞的氣味,被褥洗得干干凈凈。
香蘭真是個好媳婦呀。家里家外忙,成天沒有閑著的時候,半夜里她就上西南地割麥去了,天明回來給我做了飯,吃點兒飯又上地了。
說了一會兒話,光明說,娘,你歇著,我到地里看看去。
光明走過靜靜的街巷,走出村口,跨過一座磚橋,就來到了村外。他沿著河邊往西走去。拐過一溜煙葉炕房,一望無際的金黃的麥海就涌現(xiàn)在眼前。南風(fēng)陣陣吹來,翻起金色的麥浪,縷縷新麥的馨香撲面而來,布谷鳥在麥田上空上下翻飛,“麥秸垛垛,麥秸垛垛……”聲音清脆而又響亮。
光明看見,不遠處的麥海里,冒出一頂草帽,草帽下面,是一張俊俏的臉,那不是日思夜想的香蘭嗎?光明加快了腳步。
忽然,從一個麥秧子垛后面閃出一個人來,是富貴。光明,你可回來了!富貴大聲喊著迎上來,緊緊地握住了光明的手。還沒等光明掏出煙,富貴已把一支散花煙遞到了光明手里。甭嫌劣。說著,擦著一朵火,給光嘰點上煙。
我看今年麥子不賴呀!光明說。
今年雨水調(diào)勻,一畝地少說也能打千把斤。光明打量著眼前的富貴,他過去抿得溜光的頭發(fā)如今已經(jīng)蓬亂得像蒿草一樣,面龐瘦黑瘦黑,皺紋過早地爬上了臉頰。
富貴問,聽說你當(dāng)上隊長了?
光明謙虛地笑笑,就管那幾十號人。
咱同學(xué)里面數(shù)你混得抖哩!富貴恭維地說。
大風(fēng)的病好了嗎?光明問。
唉呀,還不是多虧了香蘭弟妹。去年在縣醫(yī)院動手術(shù)時,香蘭給俺拿了五千塊。要不是……富貴低下了頭。光明這才明白,每次問起金項鏈的事,妻子都支支吾吾,原來是借給了別人。妻子做得很對,他要好好表揚一下他親愛的老婆呢。
這個時候,光明看見香蘭從金燦燦的麥田里站起來。明媚的陽光下,香蘭是那樣的俊俏,那樣的美麗。他仿佛看見,妻子已經(jīng)戴上了金項鏈,在五月的陽光下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