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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水謠

2011-12-31 00:00:00侯敏先
陽光 2011年8期


  一
  
  咱那村在那一帶極普通,無水可傍,無山可依,名字也簡單,因為人皆姓盧,所以喚作盧家莊。不過村里倒有一樣?xùn)|西多,就是土,用老輩人的話講,除了土還是土。男人下地干完活回來,自然就渾身上下都沾滿了土,解下頭上纏著的手巾往衣服上使勁拍打,卻是越打越多,塵土在屋門口亂飛亂舞,一股土腥味兒便鉆進人的鼻孔里來,女人皺了眉頭喊,快脫下來送井臺上我給你洗,順便叫老隊長把你的頭發(fā)剃了,唉,臟死了!男人并不惱,嘻嘻地說,換什么換,明天照樣一身土。說歸說,卻很快換了干凈的衣服,臟衣服扔進水盆里,挑起水桶朝女人說,生下這勞碌的命,走吧。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一起朝村中心走去。
  井臺在村中心。三十年前,盧家莊的樣子很像樹樁上的年輪,當中一口老井,人家的房屋院落圍著老井一層層散開去,看似不經(jīng)意卻很有規(guī)律,里層的舊外層的新,逐年有新逐年添人,村落便漸漸有了現(xiàn)時的規(guī)模。只是人們的生活卻沒有多大變化,依舊是男人每天從地里賺了一身土回來即去挑水,女人負責做好飯并把男人的臟衣服端到井臺上洗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平淡無奇恰如老井里面汲上來的水。倒是男人幾近光頭的頭發(fā)不斷有變化,隔兩三天總會冒出來一點兒,女人見了心煩,喊,長了長了,趕快剃了吧。
  給人剃頭的老隊長早早地就候在井臺上了。
  一般的情況,井臺上總是排著兩行隊伍,一行是讓老隊長剃頭的,一行是從老井里面打水的。剃頭的一行隊伍不長,也很松散,大家知道個先來后到即可。打水的這一行則長而有序,水桶挨著水桶,一長溜擺到井臺外面的巷子里很遠卻整齊有加,前面站著幾個人準備搖井轆轤汲水,后面的看看時間還長,只須以桶代人占住位置,自己卻跑到旁邊看老隊長剃頭去了。老隊長剃頭比別人并無甚稀奇,不過備一盆剛從井里面汲上來的冷水,外加一把黑亮黑亮的剃刀而已,然后從來人的頭上解下手巾,蘸了冷水把頭發(fā)淋濕,嗖嗖嗖幾下便剃個干干凈凈,緩口氣,再把擰干的手巾往剃光的頭上一摁,說,好了,洗洗。光頭嘻嘻地說,你給我洗。老隊長說,哪有工夫,自己洗。又喊一聲,下一個。下一個馬上應(yīng)一聲,剛要落座,后面有年輕人喊,老隊長,我家里有事,先剃我吧。老隊長看也不看,說,慢慢等著吧,你家里有事,什么事,你娘掉灶坑里了。
  大家一陣哄笑。
  原來那年輕人的娘就在旁邊的女人堆里洗衣服,聽見老隊長這樣擠兌自己,從晾曬的衣服攤里鉆出來回敬道,好啊老隊長,敢背地里編罵我,不怕我揭你的老底!老隊長停了手中的剃刀,咦了聲,說,大妹子,我可是真不知道你在這兒,饒罪啊,只是你說我有老底,我怎么沒聽說過,真的有,我也不怕,說出來大伙樂樂!年輕人的娘見老隊長的興致來了,有意要吊吊他的胃口,便嘆口氣說,唉!算了吧,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你不怕年輕人笑話,我還懶得說出口。老隊長不依不饒,也是存心激她,扭轉(zhuǎn)頭吆喝道,大伙兒想不想聽啊!
  想!大家紛紛起哄道,快點兒講啊!
  年輕人的娘有些臉紅,說話也不利索了,努半天,進出一句話來,說就說,誰怕誰,聽好了,你給大伙兒說說,你剛結(jié)婚那陣子,新媳婦在洞房里是怎么尿到褲子上的!
  老隊長的臉刷一下紅到脖子上了,真沒想到年輕人的娘會提起這檔子事來。老隊長吧,平時有事沒事愛哼哼幾句小曲,遇上心情舒暢的時候便哼哼個沒完沒了,年輕人的娘說到的那檔子事,就是老隊長娶了媳婦的第二天早上,那個高興啊,不用提了,小曲從被窩里哼到茅廁里去了。鄉(xiāng)間的茅廁,個把高的土墻圍起來男女混用,進出亦無門,里面有人無人全憑解手的人搭了褲腰帶在土墻上作標記。那一次,老隊長蹲在茅廁里凈想著頭天晚上的美事,小曲哼哼了些啥沒人知道,哼哼了多久也沒人知道,人們只知道屋子里的新媳婦一上午都在透過窗戶望茅廁土墻上的紅紅的褲腰帶,望得眼睛里只剩下了紅,干著急卻不敢去茅廁里看個究竟催促一下,最后生生是給尿到褲子里了。
  年輕人的娘見老隊長有些尷尬,自覺有些過分,卻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好。正在為難,周圍又有人起哄道,重揭一個啊,這個底全村人都知道,不算老底。
  揭你娘的腳,老隊長一急,罵人的話進出來了。
  挨罵的人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并不計較,慢悠悠點燃一棵旱煙卷,猛吸一口,長長地噴出來,嗆得人躲閃不及,紛紛咳嗽,他卻哩哩啦啦地唱開了,
  老漢我今年喂七十哩三,
  沒見過伢那媳婦子面。
  春暖花開今三月哩三,
  趕集上廟我是光桿。
  櫻桃好吃喂樹難栽,
  小曲子好聽我口難開。
  酸棗棗一把把崖上哩摘,
  東村喂妹子伢不來。
  唱詞頗多傷感,夾雜著幾分蒼涼。仔細看了,是“三無”(無子無家無老伴)的“五保戶”,眾人皆沉默不語。
  老隊長生怕“五保戶”難受,接了唱:
  咱本是一喂祖先哩后,
  后社前巷哩都姓盧。
  鍋里滿了碗里有,
  養(yǎng)老送終喂你莫愁。
  赤不溜來喂赤不溜去,
  帶不走喂世上一枝枝。
  虱子跳來喂圪蚤擠,
  趕不走來也打不離。
  
  眾人叫好。老隊長又唱:
  
  門墩方來井轆轤圓,
  窮窮富富喂幾十年。
  寸有長來尺有短,
  高低胖瘦喂盼安然。
  井掉到桶里來樹纏藤,
  人咬狗來喂黃河清。
  天不下雨來墑不行,
  人懶地勤喂不可能。
  
  眾人又叫好。老隊長再唱:
  
  做豆腐打鐵來撐船哩漢,
  苦不過喂晌午天把麥碾。
  東南西北喂天下哩轉(zhuǎn),
  哪有咱村這井水哩甜。
  淘井本是喂拿命來換,
  吃水要把喂先人念。
  沒有村來喂哪有園,
  沒有井來喂哪有咱。
  唱到此,老隊長已是手舞足蹈,聲情并茂。大伙不禁鼓掌。還欲唱,有人說了句,麥秀來了,老隊長表情倏一收斂,啞在那里。
  麥秀說,爸,別唱了,支書叔來家了,找你說事。
  老隊長心里嘀咕一陣,他找我能有什么好事!嘴上卻連聲說,好好好,跟了麥秀就往家里走。后面有人喊,老隊長,我這頭剃一半留一半的,你好歹剃完了再走啊。
  老隊長心思已不在這里,頭也不回,胡亂說,你小子不是能嘛,自個兒照鏡子剃吧。
  
  二
  
  老隊長的小曲,逢兩個人在場不唱,一個是麥秀,一個是村支書。
  麥秀娘生麥秀時,正是麥子抽穗開花的季節(jié),老隊長在生產(chǎn)隊里忙得顧不上回家,麥秀生下來了,麥秀的娘卻因難產(chǎn)死了。接生的是本村的一個婆婆,問,孩子起啥名?老隊長說,叫麥秀吧。可憐麥秀一生下來便成了沒娘的孩子,老隊長怕她受委屈,硬是咬了牙沒有續(xù)娶,自己在家里又當?shù)鶃碛之斈?,好不容易把麥秀拉扯到十八九歲談婚論嫁的年齡,女子卻越發(fā)不愛說話光長了心思。村里人都說,這女子也待她爹好,可她爹就是怵她。
  村支書本來和老隊長親哥兒倆似的,倆人年齡不相上下,解放前同給一家地主扛活,活兒做得一樣漂亮,解放后一個表現(xiàn)好當了支書,一個會種莊稼當了隊長,伙計搭得還算順當。只是后來有一次,學(xué)校里開“憶苦思甜”大會,支書決定讓老隊長在會上給學(xué)生娃訴苦,老隊長問,你讓我訴哪門子苦?支書說,就講地主怎么欺負你。老隊長不干,說,人家待咱那好,我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支書說,怎么是說瞎話,他那是團哄人剝削咱!
  老隊長說,人家又沒讓咱白干,也沒少給咱工錢,怎么就說人家剝削咱!
  支書有些惱,說,你生來就這死腦筋,跟你這號人講不明白!
  老隊長戧了句,你明白?那你怎么不自己去訴苦?
  支書急了,說,讓你上你就上,這是支部定的,不是我一個人定的。
  老隊長這才想起,自己原來也是黨員,每天只知道埋頭種地,怎么把這個都忘了。
  第二天,老隊長按時來到會場。支書長長松了口氣,又見他穿戴整齊,臉上便多云轉(zhuǎn)晴。不料很快又晴轉(zhuǎn)多云。老隊長一上臺,清了清嗓子,朗朗說,娃們,知道嗎,人家東家待我們啊,比自己孩子都要親,我們每天干活回來,坐的是熱炕,吃的是白面饃,不信,問問咱支書……支書連聲喊停,沖上臺唬了臉吼道,你這個老頑固!
  老隊長說,我講的都是實情,你也不要說假話,就連咱倆的莊稼把式,還不是人家東家手把手帶出來的?
  支書說,你這樣表現(xiàn),隊長別干了!
  老隊長脖子一梗,說,誰愛干誰干!我還就不想干了?
  支書氣得臉色鐵青,卻再也講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候,臺下有學(xué)生站起來,舉了拳頭振臂高呼,打倒老頑固!打倒老走狗!會場遂打倒聲一片,震耳欲聾。
  老隊長才不理會這個,罵一句,打倒你娘個腳!甩把袖子自顧自走了。
  此后好長時間,老隊長和支書倆人見面無話。
  再過些日子,支書有些捺不住了,先是派人試探老隊長的口氣,說要給他恢復(fù)隊長的職務(wù),只要能給支書回話認個錯就行。老隊長說,別來回折騰了,就讓別人干吧,我當不當一個樣,當,我和社員一塊干活,不當,我還操技術(shù)上的心。支書心里一塊石頭落地,但終究過意不去,說,那就讓他當“老隊長”吧,隊長也聽他的。封了個空銜算是名譽。過不久,“老隊長”就在村里叫開了。
  老隊長說,隨你安排,我就干我的活。老隊長本來連這個也要拒絕,轉(zhuǎn)念想支書老婆待麥秀親閨女一樣,支書的兒子寶駒又時時處處護著麥秀,不想把局面弄得太僵讓孩子為難,便就坡滾驢給了支書一個臺階下,一句“隨你安排”算是答應(yīng)下來,但日后還是躲著支書走。
  有一天下地回來,遠遠看見支書在自家門口蹲著,老隊長左看右看想找個胡同繞過去。支書站起來喊,看你歪樣樣,我還能把你吃了。老隊長只好低了頭繼續(xù)往前走,雖然慢了些,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支書說,別回去了,晌午跟我這兒吃吧。老隊長還是低頭,壓低了聲音說,不了,麥秀在家都做好了。支書說,凈說鬼話,麥秀也在我這兒,正幫她嬸做飯呢,今天改善,吃油餅和貓耳朵,另外讓寶駒娘備了點兒下酒的菜,咱哥兒倆喝兩盅。老隊長仍是低頭,聲音越發(fā)小了,不了,你們吃吧,我一個人吃飯習(xí)慣了。支書干笑兩聲,說,那不勉強你了,一會兒讓麥秀回去給你帶幾張油餅嘗嘗。老隊長三步并作兩步躲瘟神般急急離去。支書咬了牙恨恨道,老東西!老頑固!
  直到吃晚飯的時候,麥秀還不見回來,老隊長嘆口氣,心里想,兒大不由娘,女大不中留。正待燒水做飯,門推開了,進來的不是麥秀,也不是別個人,而是自己躲著走卻怎么也躲不掉的支書。
  趁熱吃了吧,香著呢!支書把幾張油餅往桌上一放,不等老隊長招呼,其實心里明白也等不到,往炕沿上一坐,說,麥秀在那邊陪她嬸說話呢,你說這娘兒倆,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我看再過幾年,等麥秀長大了,干脆嫁給寶駒得了!話里不無得意,還沒說完,自己便笑得前仰后合。
  老隊長翻一眼,說,那我高攀了。不冷不熱,不咸不淡。支書聽出味兒來,卻不介意,依舊笑著說,看你這話說的,咱本來就親如一家嘛!老隊長一下子覺得不舒服,怕說下去會更不舒服,便不再吭氣,心里想,黃鼠狼給雞拜年,安不了好心,今天這熱絡(luò)勁,不知又打上什么主意了。
  支書不動聲色,從兜里摸出一包東西,往老隊長眼前一晃,說,給你,藏家里好久了,一直舍不得抽。老隊長看也不看,知道那東西是“白面面”,也知道“白面面”是“小趿子”送支書的,小趿子不會做也不愿意做地里的活,每天凈干些投機倒把歪門邪道的事,偷販“白面面”便是主要一項,隔一段時間,“孝敬”幾包給支書抽,支書逢人便說,小趿子在外面搞副業(yè)呢!一直到分糧的時候還要說,小趿子便總能分到與出全勤的人一樣多。支書的話老隊長本來就聽著膩,想到小趿子越發(fā)膩得難受,便沒了好氣,說,我不抽那東西,也不稀,你留著自己抽吧!
  支書討了沒趣,把包掖進兜里,自語道,那我替你抽好了,真是不會享福??纯蠢详犻L還是沒反應(yīng),沒話找話道,你家的旱煙呢,給我卷一棵。
  老隊長朝窗臺上一努嘴,說,那不是,自己卷吧。一邊說,一邊想,不是早就抽上紙煙了嗎。
  支書說,算了,那東西太嗆,我還是抽我的紙煙吧。說著便從兜里摸出一棵來,也不讓讓老隊長,自己劃了火柴點著,美美吸一口,慢慢吐出幾個煙圈,裝作不經(jīng)意地說,咱哥兒倆商量個事吧。
  老隊長說,商量什么,你直接說好了。
  支書清了清嗓子,說,那我直接說了,是這樣,隊里不是分地嘛,分著分著分不下去了。
  老隊長說,那有什么分不下去的。
  支書說,分地當然是好事,可就是有個麻煩,分到小趿子時,沒人愿意跟他挨畔種地。
  老隊長說,他不是不愿意種地嘛,怎么也要分地呢。剛說完馬上警覺起來,抬了頭看支書,問,你今天來,不會是讓我和他挨畔種地吧?
  支書一笑,說,猜對了。
  老隊長說,我不干!
  支書繼續(xù)笑,說,知道你不干,所以來和你商量。
  老隊長說,用不著商量,我就是不干!
  支書還是笑,說,你得干,你種地是把式,又是黨員!得帶這個頭!得幫落后分子!
  老隊長說,全村又不是我一個黨員,種地的哪個不是把式,怎么就瞄準我了,再說你種地也是把式,還當著支書,你怎么不去幫他!由于激動,老隊長的聲音突然高了起來。
  支書一下子不笑了,站起來,雙手叉腰,一臉烏云,不容分辯道,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支部已經(jīng)決定了!就這樣!說完悻悻而去,臨出門還不忘把門扇狠狠一摔。
  老隊長罵道,決定你娘個腳!決定了還找我商量!什么狗屁支部!還不是你一個人定的!
  
  三
  
  常言道,驚處有鬼,怕處有狼。
  麥秀在前,剛進屋,馬上又踅出來,和后面埋頭想心事的老隊長撞了個滿懷。老隊長吃一驚,嗔怪道,到咱家了,慌什么!麥秀埋怨說,滿屋里都是煙,熏死人!一邊說,一邊把門簾搭起來。支書在屋里喊,熏死人?我看是香死人!麥秀啊,上咱家陪你嬸子說話去,我和你爹說個事。麥秀應(yīng)一聲走了。支書看老隊長拉著個臉,堆了笑搭訕道,來一口,剛熬的白面面,新鮮著呢。老隊長說,我不會,你自己抽吧。支書沒說話,臉上做了個怪表情,像是替老隊長遺憾。老隊長見狀泛起了反感,挖苦他道,又是小趿子孝敬你的吧?支書沒想到老隊長主動開腔,有些興奮,說,他娘的,不怕小趿子再送我了!人家現(xiàn)在什么身份,化工廠的什么老總,結(jié)交的都是縣里的頭頭,鄉(xiāng)里的頭頭怕是也不拿正眼瞧一瞧了。說兩句,看見老隊長的眉頭皺起疙瘩,趕緊改口說,不提他,不提他,說我熬的白面面吧,你看,成色多好。說著便把裝白面面的包裹打開讓老隊長看,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足足用了我十來個葫蘆呢!老隊長知道他說的“葫蘆”指的是罌粟殼,可笑他又裝模作樣,成心逗道,我知道,是小趿子娘送你的。支書真驚訝了,呆半天,還是有些不相信,說,你成天見了我悶葫蘆一樣,連這都曉得!老隊長淡淡地說,這村里除了小趿子娘,誰家還會有那東西,再說了,像你這樣只想把錢穿到肋骨上的主,舍得花那個浪錢嗎!
  支書訕訕地,說,那倒是,那倒是。嘴上這樣說,臉上的疑云卻越來越重,眼睛盯著老隊長的眼睛,恨不得剜出答案來,半天,卻只看出許多不屑,只好問,這事你怎么知道的?
  老隊長被他的樣子弄得可笑又可氣,知道他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不由“撲哧”笑一聲,說,挨畔種地多少年,她哪一年不在麥地里偷偷種罌粟,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知道。
  支書吁口氣,說,是這樣啊,嚇我一跳。
  老隊長說,你沒事了吧,我要去井臺,那邊還有人等我剃頭。
  支書雙手一攔,說,別,聽我說完了,你剛才說到小趿子娘,說巧了,我今天來,還正是因為她。
  因為她?老隊長一頭霧水。
  對了。支書把兩個食指并攏,朝老隊長眼前一戳,表情不無夸張。
  我和她?老隊長有些錯愕,自己指著自己,半天方緩過神來,半是迷惑半是不屑,搖頭道,我和她,不可能的。
  怎么就不可能!支書有些急。
  她是城里人,我一個打牛后半截的,怎么配得上人家。老隊長嘴上這樣說,心里卻十分地厭惡,哼,她什么人!當我不知道。
  是城里人怎么了!還不一樣讓“老趿子”那貨給收拾回咱鄉(xiāng)下了,還不一樣吃谷屙屎,還不一樣……支書說得振振有詞,唾沫星子亂濺,最后一句沒說完卻戛然而止。
  還不一樣怎么呢?老隊長緊問道。
  哦,沒什么沒什么,我就那么隨口一說,支書支吾道,來,你抽一棵我的紙煙,嘗嘗味道怎么樣。連說幾遍,紙煙就是從兜里掏不出來。老隊長心里好笑,知道支書被自己點中了死穴,卻沒想他會這般緊張,便有些不忍,打岔道,你說怪不怪,就憑他老趿子,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成天趿拉著雙鞋子,游手好閑的,怎么就把城里女人娶回咱鄉(xiāng)下來了,一定有獨到的本事,嘖嘖!
  有他娘的屁本事!支書松口氣,意識到自己剛才失態(tài),差點兒要在這個悶葫蘆面前落了下風(fēng),便定定神,清清嗓子,聲色俱厲地說,老趿子解放前在城里幫人賣煙土,和日本人的翻譯官廝混熟了,這婆娘便是那翻譯官的小老婆,后來日本人投降,翻譯官也讓人當漢奸給鋤了,老趿子便領(lǐng)了這婆娘跑回鄉(xiāng)下避風(fēng)頭,剛進村便挺著個大肚子,小趿子是不是老趿子的種還說不定呢!
  哦,原來是這么回事!老隊長裝作恍然大悟,慢悠悠點燃一棵旱煙卷,吧吧地抽著。
  支書從老隊長里手里奪過旱煙卷抽了兩口,由于急,嗆了一下,眼淚流出來,急忙拿袖子去揩,不想又硌了眼瞼,疼得臉一陣抽搐,禁不住罵道,他娘的老趿子,正想收拾他,卻給得怪病死了,真是便宜了這貨!
  老隊長心里罵道,烏鴉笑老鴰,還不一樣的貨,真是討了便宜還賣乖!
  盧家莊剛解放那陣子,支書和老隊長倆人被拔出來配合工作組搞土改,理由很自然,多年在地主家里扛活,他們對村里的土地情況最熟悉??墒菦]過多久,便分出薄厚來,老隊長為人本分,只知道侍弄莊稼,人情世故上遲鈍些,搞運動就更勉為其難了。支書則大不一樣,他有熱情,遇事愛動腦筋,更會揣摩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于是很快便凸顯出來,自然就成了積極分子,自然就入了黨,自然就當了村支書。人一闊臉就變,支書也不例外,一上臺,便要發(fā)展老隊長入黨。老隊長推辭說,我種地還行,干這個不行,你還是先盡別人吧。支書眼一瞪,正色道,什么話!知道嗎,你現(xiàn)在是隊長,隊長就是干革命,哪有干革命不是黨員的道理!入!老隊長沒想到支書變化這么快,一下子不知如何反應(yīng)才好,便稀里糊涂入了黨。入了黨就得跟著支書搞斗爭,而且第一個對象竟是老東家。支書領(lǐng)著民兵將老東家斗得死去活來,末了還戴上紙帽子滿巷里游街。老隊長一時想不通,便裝病在家,橫豎說出不了門。支書也不說啥,只派人通知他第二天斗老趿子,要他這次無論如何都得到場。老隊長答應(yīng)了,也知道不答應(yīng)不行,可誰知第二天批斗會卻臨時取消了。為什么取消,說是老趿子快不行了,出不了門,而且真的沒過多久老趿子就死了。于是支書就說,真是便宜了這貨!似乎英雄沒了用武之地??墒呛芸齑迦司驮诒车乩镒h論開了,說臨斗老趿子的頭天晚上,有人看見老趿子的城里女人偷偷鉆進支書在大隊部的房子里……
  臟死了!亂死了!這家里沒個女人就是不行!麥秀也是,挺大的人了,成天光知道玩兒,也不說把家里收拾收拾。支書自己從缸里舀了水,皺著眉頭把老隊長的毛巾洗干凈,然后小心地擦了眼睛,回頭看見老隊長木在那里想什么,便喊道,喂喂喂!我今天說的事成不成,你還沒答應(yīng)呢!
  老隊長被他這么一喊,回過神來,又聽他說麥秀,便靈機一動,說,這事我得問麥秀同意不同意。
  支書說,她一個女孩子家,馬上就要嫁人了,她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老隊長說,麥秀和小趿子的娘吵過架。
  支書說,不就為小趿子娘把她家地里的磚頭瓦塊都扔到你家地里的事嘛,我曉得的,可這都哪一年的事了,孩子早都忘了,你還提它干什么,再說了,你那次不是還老大度的嘛,你不是勸麥秀說,算了,咱拾了扔外面得了,她又不是天天往地里扔這些。
  老隊長說,我那也是無奈。心里卻想,曉得你娘個腳,那城里女人后來在地頭攔住我,說,老隊長,你幫我把這地種了,我這身子就是你的了,嚇得我掉頭就走,這個你不曉得吧?
  支書接過老隊長的話說,天下無奈的事多了,咱還別活人了?這樣吧,回頭我讓寶駒娘勸勸麥秀,她嫁出去了,給她爹找個老伴,省了后顧之憂,怎么也是好事一樁。
  好你娘個腳!老隊長心里罵一句,低了頭嘀咕道,看陣勢這貨這回當真了,應(yīng)付他倒不難,難的是指不定這貨接下來還要出什么餿主意,得多長幾個心眼提防才是。
  正在納悶,屋外闖進一個人,招呼也不打,對了支書氣喘吁吁說,鄉(xiāng)里的通訊員剛才打來電話,要你馬上去一趟,書記叫你有事!
  老隊長抬頭,見是村里的通訊員,可能跑著過來,一臉汗,便急忙對支書說,趕緊去忙你的吧,書記叫你一定有重要的事。
  支書不滿,嘴里嘟囔說,能有鳥事,還不是……后面的話又咽回去,轉(zhuǎn)了臉問通訊員,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通訊員說,我接了電話就跑到家里,麥秀說你在這兒,我就又跑來了。
  支書說,那趕緊走。出門沒走兩步,又轉(zhuǎn)過頭來喊老隊長,我剛才說的事,你再仔細想想。說完嘆口氣,唉,煩死了!
  
  四
  
  支書是真的煩。
  支書的煩從村里分地開始就有了,用他的話說,自打分完地,一切全變了。先是小趿子,不再給他孝敬“白面面”不說,很快連人影也不見了,幾次三番向小趿子的娘打聽,只說是去外地做生意,具體去哪兒也不知道。支書有些失落,好像一拳打出去什么也打不著一樣難受,便要朝這城里女人身上使勁。不料城里女人竟推托起來,借口說身體不爽,等過幾天爽了,人又一本正經(jīng)起來,說是怕鄰居發(fā)現(xiàn)了起閑話。支書惱了,罵道,扯你娘的淡,早前就不怕閑話!城里女人任由他罵,仍是說什么也不從。支書掃興,只好退出屋子,在院門口向外探頭探腦半天,才發(fā)現(xiàn)巷子里連個鬼影也沒有,越發(fā)恨起城里女人的虛假來,卻再沒了力氣罵人,只是嘆息,唉!完了!全變了!
  真的全變了。
  以前吧,村里好多人見了支書,那個巴結(jié)啊,恨不得把支書的褲子脫下來親幾口,現(xiàn)在可好,都懶得理會了。好像人人都忙,走在路上都小跑步,像要從那一畝三分地里搶著去拾金子一樣。就連村里幾個有名的二流子也人模狗樣種起了莊稼。支書困惑了,集體的時候,這些人成天只知道在巷子里踅摸轉(zhuǎn)悠,偷雞摸狗掐人家年輕婦女屁股的事,可是沒少干,即便偶爾做工,也是磨洋工,以致分地的時候,自己還替人家擔心不已,農(nóng)合社里,可以夾在人堆里混工分,以后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你們可怎么活啊!說得悲天憫人,似乎分地成了這幾個二流子的死期,沒想到結(jié)果卻讓人大跌眼鏡,人家不但脫胎換骨種起地來,還居然無師自通般種得像那么回事。真是奇了怪了!支書活了五十來歲,當支書也三十多年,經(jīng)見的事多了去,像這般新鮮的還是頭一遭,能不感慨嗎?感慨到最后,支書忽然發(fā)現(xiàn),偌大的盧家莊,幾千來號人,現(xiàn)在卻只剩下自己這當支書的一個人成天在巷子里轉(zhuǎn)悠了。
  好好的分什么地嘛!轉(zhuǎn)悠半天,又不得不到自家的地里做活去,幾十年都沒握鋤頭把了,兩只手不幾下便打起泡來,支書疼得受不了,停下來,天空太陽毒辣辣的,曬得人臉上直冒油,嘴里便不住地埋怨。聲音很小,自然不會有人聽見,支書心里想,再也指望不上有人給自己干活了。
  寶駒倒是回來了,支書卻更煩了。寶駒在城里上高中,支書原來指望他能考上大學(xué),沒想他不是那塊料。支書勸寶駒,回來就回來,狼行天下吃肉,狗行天下吃屎,人要有本事,到哪里都滋潤。寶駒卻不屑,土里還能刨出金疙瘩來!支書知道寶駒在城里書沒念下多少,心卻念野了,問,那你想干啥?寶駒說,城里上班最好,不行就去國營廠子,再不濟,給私人老板開個小車什么的也不錯。支書嘴上不說,心里罵,日你娘,說得輕巧。寶駒見支書不說話,又埋怨了一句,說,你把我早生幾年多好!支書不解,問,為啥要早生幾年?寶駒說,早生幾年,不是能趕上“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嘛!那多好。一下戳到了支書的痛處,支書惱火,呵斥道,別提了!
  別看盧家莊這支書官小,想當年那可是一頂一的威風(fēng),比如說不管走到哪個人堆里,那里的人們都會站起來點頭哈腰。再比如說見哪一個不順眼,喊一聲捆起來,那人便嚇得魂不附體。還有就是村里推薦“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上面要求德才兼?zhèn)洌墓苣氵@一套,我想讓誰去誰就德才兼?zhèn)?,多?可是輪到自己最想讓上大學(xué)的人了,國家恢復(fù)高考,“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沒門兒了。
  都是這該死的分地!支書詛咒道。
  支書把所有的不順心都歸咎到分地上了,事實也的確如此,而且更不順心的還在后面。大概在分地兩年以后吧,有一天,“去外地做生意”的小趿子突然回來了!回來得衣錦還鄉(xiāng),躊躇滿志!一連幾天,天天在巷子里給過往的村人撒煙打招呼。支書一開始還想,你小子怎么著也該上我這兒一趟吧??墒呛脦滋爝^去后,小趿子還是不見來,支書便有了遭人冷落的感覺,心里說不出的酸。派出去打探情況的通訊員回來說,小趿子在外面發(fā)大了,回來打算建座化工廠,要占好多地,占誰的地給誰錢,好多人都同意了。
  支書惱羞成怒,破口大罵道,日他小趿子娘,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支書!
  寶駒在旁邊提醒說,地都分到各家各戶了。
  支書一下泄了氣,仿佛被人抽掉筋一樣渾身綿軟,幽幽地說,完了,這小子用不著我了。說完便喊頭暈?zāi)垦?,直覺天旋地轉(zhuǎn)。通訊員和寶駒趕緊上前扶住,挪他到炕上躺下??此胩熘活櫟裳劭刺旎ò彘L長地出氣發(fā)呆,倆娃和寶駒娘一時俱六神無主,支書從來英雄豪杰,怎么說蔫就蔫了呢!
  支書其實心里仍不服氣,支書想,等老子緩幾天有精神頭了,到公社去一趟,搬些轍回來再治你小子不遲。這樣想半天,支書又有了希望,坐起來又要吃又要喝,待兩碗面條下肚,一陣白面面抽過,支書臉上復(fù)又紅光,眸子里復(fù)又晶亮,對著身邊的仨人打氣說,我這就去公社見領(lǐng)導(dǎo),我就不信,共產(chǎn)黨的天下,能由了小趿子這號人胡來!
  通訊員說,就是哩,黨管一切呢。
  寶駒卻有些不知趣,嘴里咕噥說,現(xiàn)在都時興叫鄉(xiāng)鎮(zhèn)了,你還公社公社地叫,也太落后了。
  支書有些反感,皺了眉頭說,換湯不換藥,叫啥不都一樣!
  但支書到鄉(xiāng)政府后就知道不一樣了。鄉(xiāng)黨委書記見了他比以前更熱情了,不待他開口,一邊隔了桌子扔棵紙煙給他,一邊高興地說,正計劃說去你們村,你倒來了,怎么樣,你們村那個年輕人說要建化工廠,開始了吧。支書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苦說,我的娘,真是要變天了!這書記每次來盧家莊,到田間地頭不是綰袖子勞動,就是和老隊長探討生產(chǎn)技術(shù),說來說去說的都是怎么樣多打糧食的事情,這一次倒好,關(guān)心起小趿子的化工廠來了,看來今天算是白跑了。但畢竟抱了一絲希望打老遠來,怎么也得試探一下,于是支書小心翼翼地問,這不是回頭走老路嗎?書記聽了哈哈大笑,指指支書,又敲敲自己的腦袋說,同志啊,看來你這思想還解放得不夠啊,現(xiàn)在中央鼓勵農(nóng)民發(fā)家致富,允許少數(shù)人先富起來,然后帶動大多數(shù)人富起來,實現(xiàn)共同富裕。
  支書有些絕望,怔怔地看著書記,沒頭沒腦地回答了一句,那我這支書沒用了。
  書記臉陡然一變,手指用力敲擊著桌子面,抬高了聲音說,你這是什么話?怎么說沒用?連著吼了幾句,見支書已經(jīng)張大嘴巴凝固在沙發(fā)上,馬上又溫和了語氣,開導(dǎo)說,同志啊,咱當這個支書,就得轉(zhuǎn)變想法,就得搞好服務(wù),識大體顧大局,講政治,求發(fā)展,具體講,就是要大力支持那些有能力有想法的年輕人辦實體,發(fā)展當?shù)亟?jīng)濟,不也一樣起作用嗎?
  支書終于明白了,越發(fā)晦氣,但不敢表露出來,心里想,日他娘的!你倒是轉(zhuǎn)變得快!
  書記面露倦意,隨口說,你還有別的事嗎?
  支書作最后一搏,湊近書記說,我聽人說小趿子的錢來路不正。
  書記不耐煩了,擰了頭朝支書揮手作驅(qū)趕狀,走走走!我可警告你啊,沒影的事別亂說,知道嘛,說小了,你這是詆毀你這是誹謗,說大了,你這是抵觸你這是反動,人家辛辛苦苦在外面賺了錢回報家鄉(xiāng)興辦企業(yè),你卻時時處處掣肘,再這樣,小心我摘了你頭上的這頂帽子啊。
  支書唯諾半天,從書記房里退出來,低頭穿過大院的甬道,出了鄉(xiāng)政府大門,回頭看看無人,拍拍腦門,小聲恨恨地罵道,日你娘!什么狗屁破帽子!老子早就不想要了!罵完又索然無味,不知怎么就想起三十幾年前土改時的一些事來,嘆口氣,說,唉!世道真是變了!貓竟護起耗子來了。
  
  五
  
  支書趕到鄉(xiāng)政府時,天已晌午。
  書記居然在大門口候著,老遠就喊,老伙計,你可是在煙囪上猴著呢,知道我飯做好了等你啊。支書沒聽出他在開玩笑,認真地說,那我先回去,等你吃過午飯再來。書記說,跟你說句笑,你還當真了。說著走上前一只手用力握住支書的手,一只手搭在支書肩膀上,說,走,專門請你吃飯呢,就在咱鄉(xiāng)政府機關(guān)食堂,另外還約了一位貴客,我讓大師傅燒了幾樣菜,咱們仨好好喝幾盅。
  支書有些受寵若驚,又聽說還有貴客,慌忙擺手道,不用麻煩了,我還是到街上隨便吃點兒吧,喝酒我真不行的。說著就要抽被書記握住的另一只手出來,卻被攥死了抽不出。書記說,怎么了,難道我的飯還下毒藥了。支書窘得汗都冒出來,張口結(jié)舌不知該如何回答,半天努一句,我不是那意思。書記鼻孔哼一聲,逼問道,嗯——那是什么意思,嫌我面子小?
  支書頭腦進裂,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遁了。正在活受,從書記房里走出一個人來,大大咧咧道,好我的大書記,快別折磨我支書叔了。支書聽著好生耳熟,抬頭一看,說話的竟是小趿子!好家伙,幾年不見,這小子氣派十足了,穿的西裝,蹬的皮鞋,打的領(lǐng)帶,架的眼鏡,油頭粉面,香氣撲人。倆人對視了足有兩三分鐘還多,小趿子始終笑微微的讓人琢磨不透。支書看得糊涂了,扭頭再去看書記,也在微笑,也是琢磨不透,便語無倫次道,貴客……小趿子?!
  書記臉上的笑突然僵住,鼻孔里又哼出一股氣來,嗯——叫盧總!
  盧總?支書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小趿子打圓場說,叫什么還不都一樣,支書叔看著我長大,就叫小名,叫小名聽著親切。一邊說,一邊從旁邊的灰色轎車上取出一條煙扔給書記,又拎出兩瓶酒,朝書記晃了晃,說,正宗的陳年汾酒。說完便徑直朝食堂走去。書記在后面跟了,將要進門,回頭看看支書還站在原地,招手說,快進來啊,愣那兒干啥呀!
  能不愣嗎!幾十年了,盧家莊能夠常來這個大院的就支書一人,不想現(xiàn)在竟換成了小趿子,哦,是盧總,書記親口說的,還走在書記的前面徑直進了機關(guān)的食堂,儼然就是這里的主人,而且就連坐的轎車也比書記的吉普車闊氣,書記多厲害,管著全鄉(xiāng)好幾萬人呢,見了他也這般恭敬,那說明盧總更厲害,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他讓推磨的可是書記哪!
  支書怯怯地進了食堂。正是午飯時間,機關(guān)里七站八所的工作人員大都與支書熟悉,紛紛打著招呼,有的還朝支書豎大拇指,打趣說,今天要進雅間了,恭喜啊。支書卻只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說不出是哭還是笑,心里想,以前還想跟小趿子在村里爭風(fēng)頭,不想今日進一下書記的雅間還是沾他的光,唉,自己是徹底完蛋了!
  通訊員把支書讓進雅間,朝坐在里面的小趿子問,上菜?小趿子點點頭,說,出去把門帶上。然后摘下眼鏡,掏出布拭了拭,又戴上,這才笑著問,支書叔坐里面?支書見他并未站起,知道只是意思意思,慌忙找了個靠門的座位坐下,臉上擠出一點兒笑容,語氣里明顯有了巴結(jié),說,這兒方便,我就坐這兒。
  書記說,趁菜還沒上來,咱把那件事說說。
  小趿子說,今天只是喝酒,閑話不提。
  書記說,好。
  支書不吭氣,但味兒聽出來了,書記和小趿子說的那件事,一定是前幾天書記交待給支書的那件事,今天這頓酒,一定是沖了那件事準備的,不好喝哪!
  哪件事?
  那天上午,書記把支書叫到辦公室,說,全鄉(xiāng)就你們盧家莊還沒用上自來水,是吧。支書點頭說是。書記說,事關(guān)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的大事,你們村可拖了全鄉(xiāng)的后腿。支書點點頭沒說話。書記說,知道你想說村里沒錢,一提裝自來水就朝鄉(xiāng)里要錢,鄉(xiāng)里也緊張,這都是實情,我不哄你也不怪你,今天叫你來,是要告訴你,盧家莊村安裝自來水的錢,有眼了。
  支書眸子一亮,有錢了,在哪兒?
  書記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支書不解,搖頭道,天邊有沒有咱不知道,眼前卻實打?qū)嵖床灰姟?br/>  書記說,就你們村的。
  支書還是搖頭。
  書記說,化工廠的盧總。
  支書脫口而出,是小趿子啊!
  書記說,叫盧總。
  支書說,別說叫盧總,只要他肯出錢,就是叫他爺爺我也愿意。
  書記說,人家也有條件。
  支書問,什么條件?
  書記說,就你們村那口老井。
  支書說,那不成,那口老井寫有契約,講明了由老隊長保管的,我說了不算。
  書記頓了頓,說,這情況我知道,聽說還有個古會,每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你們村還要請大戲設(shè)香壇祭祀井神。
  支書答,那天老隊長要淘井。答完又問,盧總他要老井做什么?
  書記說,那井水不是甜嘛,盧總要建個礦泉水廠,就裝那老井里面的水。說完見支書又要張嘴,伸手制止道,你管他做什么,反正安上自來水老井就廢棄不用了,這樣吧,你回去協(xié)調(diào)一下,先把老隊長的工作做通,今年的祭祀和淘井就別搞了,工程隊過兩天便入駐盧家莊,回去給村民說,很快就能用上自來水了。
  支書想說此事有些麻纏,又怕挨訓(xùn),只好點頭說,那我試試看吧。
  這就是書記說的“那件事”。
  支書叔,想什么呢,酒菜上齊了,咱們開始吧,今天非喝他個一醉方休不可,來,我先敬你幾杯。支書正低頭煩心,猛被小趿子打斷,情知自己剛才走神,乍抬頭掩飾不住尷尬,忙不迭說好好好。
  說是酒杯,遞過來的卻是碗,支書喊叫這個不成。小趿子說,叔,我從小就服你英武果斷,喝點兒酒算什么!記得有一次,村里那個潑婦阻撓計劃生育,連天喊叫說自己喝了老鼠藥要挾工作人員,你趕來大喝一聲鬼才信,命令民兵道,給她灌一勺茅糞試試!唬得那潑婦又連天喊我沒喝我沒喝。
  支書雙手接過酒碗,仰了脖子咕嘟一下,飲了個底朝天。
  書記聽小趿子說起茅糞,眉頭蹙了一下,卻立即又笑道,支書不愧是咱們農(nóng)村戰(zhàn)線的一面紅旗,那一年青黃不接,縣里要咱們公社捐糧食,盧家莊村人人勒緊褲腰帶斷糧三天,硬是帶頭捐了一萬斤,村雖小,魄力大啊,來,我敬你!
  支書猶豫。小趿子攛掇說,書記的酒可是非喝不可啊!支書心里罵,日你娘!老子今天豁出去了。于是滿臉豪情,又雙手接過酒碗,仰了脖子咕嘟一下,飲了個底朝天。
  書記和小趿子齊聲叫好,又要敬。支書說,不敢喝了,一會兒還要騎自行車回去。說著站起來欲走。書記說,沒事,喝多了坐盧總的車回去。支書說,那我的自行車怎么辦。書記說,一輛破車子,回頭叫通訊員給你送回去。支書轉(zhuǎn)向小趿子,沒頭沒腦問了一句,盧總啊,你那車叫什么名啊?小趿子聽他稱呼盧總,笑著說,BLUEBIRD。支書聽不懂,大了聲問,啥?書記說,你聽不懂的,他說的是英國話,藍鳥。
  支書打個酒嗝,腳下滑了幾滑,努力站穩(wěn)了,眼睛卻迷離了,胡亂說,喝,今天喝不倒我是孫子,他娘的刺角也上席,老子我要坐爛鳥了。
  
  六
  
  支書酒醒后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家里的炕上,燈泡刺眼,屋外漆黑。地板上吐得一塌糊涂,寶駒娘一邊打掃穢物,一邊嘟囔道,成天就知道喝,喝,喝死算了!支書本來頭疼欲裂,聽她這般罵,越發(fā)心煩,吼道,一邊去!你婦道人家知道個屁!我們喝酒是為談?wù)?jīng)事兒!寶駒娘聽他罵,也兇起來,回罵道,正經(jīng)事兒?和不要臉生出的兒子在一起能有正經(jīng)事兒!支書心虛,朝了另一間屋子喊,寶駒,你過來,我問你話。
  寶駒應(yīng)一聲跑過來,臉上喜喜的,問,啥事?支書小聲說,我怎么回來的?
  寶駒說,小趿子哥送你回來的,開的藍鳥。
  支書哦一聲,情知寶駒娘見了小趿子娘兒倆就來氣,卻不解寶駒喜從何來,又小聲問,他說啥沒?
  寶駒喜不自禁,說,小趿子哥說了,過些日子送我出去學(xué)開車,等學(xué)會了,回來給他開小車,就他的藍鳥啊!
  支書見他說得眉飛色舞,叫小趿子哥又這般親切,怕寶駒娘聽見又要招罵,慌忙擺手制止,煞有介事地高聲問道,那咱的自行車呢。
  寶駒說,小趿子哥說了,明天鄉(xiāng)里的通訊員送家里來……
  話沒說完,寶駒娘已經(jīng)走近前,揮舞手中的笤帚斥罵道,看我打死你這不長心的東西,那不要臉生出的兒子也配你叫哥嗎?
  寶駒一邊躲閃,一邊爭辯道,人家讓我給他開小車,我不叫他哥又叫什么。
  寶駒娘氣不打一處來,笤帚竟抓不住,掉在地上,嘴里卻仍在罵,看我打死你這不長心的東西,你要氣死我啊,我每天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你們就這樣報答我啊。罵著罵著索性又哭開了,淚涕俱下,癱軟地上。
  寶駒也不理會,吐了一下舌頭說,你就好好哭你的吧,我找麥秀去了。說著便徑自往外走。
  支書知道寶駒急著要給麥秀報告自己將要給小趿子開車的消息去,隨口道,見了麥秀她爹吱一聲,就說你爹我明天一早找他商量個事。說完只聽見院大門“咣”一聲響,寶駒并無回音,笑罵道,這爛娃真是,見個麥秀就火燒火燎,丟了魂一樣,將來結(jié)了婚有你娃好受。回頭看見寶駒娘依然癱坐地上,雖哭聲漸弱,卻游絲不斷,支書罵也不是勸也不是,只好用被子捂了頭,輾轉(zhuǎn)半天怎么也睡不著,心里竟生起恨來,莫名其妙地罵道,這該死的老東西!這該死的老頑固!
  支書又罵上老隊長了。
  支書剛才問寶駒小趿子來了說啥沒,其實想知道小趿子問沒問老井的事,誰知這酒也喝了,車也坐了,人家愣是只字未提,不但不提,飯桌上書記要提也給攔住了,小子玩得好,有點兒城府。支書酒醒了,人也明白了,竟開始佩服起小趿子來,人家越是不提,越是逼著你給他辦,怎么逼?他和書記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不說,還把自己兒子寶駒也拉進來,你支書再日能,書記和兒子總?cè)遣黄鸢?
  有人問了,那關(guān)老隊長甚事?關(guān),關(guān)大了。支書那天答應(yīng)書記做老隊長的工作時雖有些勉強,但回來的路上就尋思開了,這事再麻纏也得做,說不想干支書那只是氣話,真要不干了,那自己不成傻子了,所以支書還得接著干,書記的支使還得乖乖聽。支書本來想好了,若是把老隊長和小趿子的娘撮合到一處,井的事不就好說了嘛!而且,這一來,小趿子就管老隊長叫繼父了,那麥秀不就成了小趿子的妹妹,麥秀成了小趿子的妹妹,那寶駒很快不就成了小趿子的妹夫,那我這支書有了這層關(guān)系,在盧家莊村還不成了一人之下眾人之上的角色,到時候……
  沒想到老東西老頑固想也沒想便給拒絕了,拒絕得還有些委婉,推到麥秀身上了,哼,跟我玩兒狡猾。支書恨得咬牙切齒,他想不通,原以為這事跟小趿子娘那里不好說的,誰知那邊還沒去說,這邊先吃了閉門羹,支書的如意算盤打了個空,怎能不生氣,又怎能不咒罵。不過再生氣也只能關(guān)起門來背地里罵,無論如何不能再在大庭廣眾之下隨心所欲地罵任何一個人了,畢竟時代不同了,世事也不一樣了,在盧家莊村,這個支書曾經(jīng)叱咤風(fēng)云無限風(fēng)光了幾十年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再會看著支書的臉色行事了,所以遇事不但不能罵,還得賠著笑臉說些好話,累啊,真他娘的累!
  比如說小趿子,這個以前幾乎是被支書踩在腳底下的癩蛤蟆,現(xiàn)在竟然一個跟頭翻到支書的“支書”頭上大鵬展翅了,想不通,怎么解釋都想不通,真他娘的太神奇了。可現(xiàn)實明明就擺在那里,人家發(fā)狠了太闊了也玩兒大了,就連鄉(xiāng)黨委書記都聽他的了,自己一個小小村支書又算老幾!想到這里,支書不由倒吸一口涼氣,以前自己對小趿子娘兒倆的種種不好立馬浮現(xiàn)腦海,人家會輕易忘掉嗎?忘不掉人家又會怎么樣呢?煩,真他娘的煩死了!
  支書突然覺得肚子餓,中午光顧了喝酒,別說主食一口沒吃,滿桌下酒的菜也沒來得及夾上兩口,剛才又吐了個凈光,已是饑腸轆轆。支書本能地朝炕下看寶駒娘,半天找不著,再往炕上一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另一頭悄悄睡著了。支書嘆口氣,原來也經(jīng)常醉酒,每次都吐得一塌糊涂,寶駒娘都一聲不吭地打掃收拾,待他醒轉(zhuǎn),又一聲不吭把做好的他愛吃的面條端到跟前,可是今天居然罵上了,剛才又這么一通哭鬧,面條顯然指望不上了。
  支書一下子就有了淪落的感覺,支書心里清楚,自己是徹底失勢了。支書搖搖頭,又嘆口氣,馬上又覺得無益,便強撐著坐起來,感覺好吃力,明白身子骨也大不如從前了,越發(fā)沮喪起來。待下得炕來,挪至灶臺,支書已是喘了幾喘,掀開籠蓋,饃是涼的,搖搖暖壺,壺是空的,支書想,我不會就這樣完蛋了吧。
  好歹咬了幾口涼饃,就噎住了,從缸里舀了瓢涼水咕嚕咕嚕猛灌幾口,支書有些清醒了,原來這井水竟這么甜,自己喝了幾十年,愣是沒喝出味兒來,現(xiàn)在喝出來了,卻喝不成幾天了,過了這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再想喝這水,得自己掏腰包了。
  原來這小子這般賊精,支書心里又開始佩服小趿子了,自己以前怎么就沒看出來呢,老以為他不過是個溜須拍馬見風(fēng)使舵的貨,現(xiàn)在卻是滿世界都能看到錢了,就連這井水,盧家莊自古以來祖祖輩輩多少人吃了幾百年,怎么偏偏獨小趿子一個人想到用它賣錢了呢!
  分地后的幾年里,小趿子在盧家莊的風(fēng)頭蓋過支書這事,支書已經(jīng)漸漸接受了,支書經(jīng)常安慰自己想,不是有句話叫“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嗎,小趿子今日取代了我,我是沒想到,就好比當年我給地主扛活時,哪里又想到有朝一日會當了這一村之主呢。支書這樣想,實出無奈,倒也有幾分道理。但想來想去,支書總有一個結(jié)解不開,這回的河?xùn)|河西,變化也太沒邊際了吧?
  支書想起小趿子那天在酒桌上說的英國話來,心里嘀咕道,八成這小子又結(jié)交上了外國人,他老子當年可是投靠的日本人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边@小子今日竟比他老子當年還要威風(fēng),他老子后來得怪病死去,這小子也不會得什么善終吧。
  這樣想,支書竟來了精神,哼,老子權(quán)且忍耐一時,由你小子張狂,總有一天,你還會栽在老子手里。想了再想,支書成阿Q了,誰說我這支書沒用了,再不濟,堂堂化工廠的盧總和鄉(xiāng)里的書記也求我辦事,老隊長個死樣還不聽我的話,還不愿意和小趿子娘一起過,那么白的身子,真是不會享福的貨,嘖嘖,有些可惜,寶駒還不一樣馬上就給老板開小車了嘛,村里安裝自來水的事還不得我出面打理嘛,能白打理嘛,非要從里面撈他幾把來!
  支書算了一筆賬,工程由他管理,小趿子把安裝自來水的錢全出了,他只負責把巷道里的管子鋪到各家各戶門口,進戶的費用則由個人出錢了,這樣省出的部分不就落進支書我的口袋里了嗎?
  支書有些得意,仿佛那錢像水一樣源源不斷流進他的家里,流進他的身體里,流進他的腦海里。
  支書恍惚了。
  
  七
  
  支書沒想到老隊長會主動和他談起麥秀和寶駒的婚事。
  第二天,支書起了個大早,頭天晚上睡得雖遲些,但做了好夢,支書的精神頭很不錯,刮洗整潔,換了干凈衣裳,抽足了白面面后,支書出門了。支書出門前如此鄭重其事,多是在去鄉(xiāng)里(過去叫公社)開會或是見領(lǐng)導(dǎo)時才有,今天之所以也如此,是因為支書覺得他將要和老隊長談一件非常重要的,不對,是非常神圣的大事情,安裝自來水取代老井水,這是盧家莊村有史以來破天荒的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事情,而且這件大事情關(guān)系到盧家莊村各家各戶的切身利益,由他這一村之主和族里頗有威望的老隊長來談,不莊重不行。不僅如此,就連走在從他家到老隊長家短短幾分鐘的路上,他還想好了與老隊長面談時如何開場如何爭論如何結(jié)果的話語,必須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要一改過去簡單粗暴的做派,要讓老隊長心服口服地答應(yīng)他,只要老隊長對他心服口服了,他在盧家莊的威信會很快恢復(fù)如初甚至超過以前。想到這里,支書的腳步越發(fā)輕盈,心情有如楊柳拂堤般愜意,嘴里不由便哼起了小曲子。
  但這一切在支書走進老隊長的院門后都逃得無影無蹤了。老隊長的院門虛掩著。支書雙手用力一推,門“吱紐”一聲開圓了。支書頓了頓身子,然后昂首挺胸腳尖外撇慢步走進去,朝了堂屋喊道,屋里有人嗎?
  在這兒呢。是老隊長的聲音,懶懶的,怪不情愿的。支書打個激靈,因為這聲音并非從堂屋里傳出來,循聲覓去,墻角旮旯處,老隊長坐在一棵落了一地白色花的杏樹下,自顧自地在忙碌著什么,背也不轉(zhuǎn),頭也不抬。支書受了冷落,很是不自然,臨來時準備要說的話一時沒了順序,但不說話又不行,只好挪過去搭訕道,忙啥呢?老隊長說,你不認識啊還是看不見。支書說,哦,在編繩啊,做什么用呢?一大早還沒出門吧?老隊長說,做井轆轤繩用,明知故問,我在候著你呢。支書說,知道我要來?老隊長說,不是昨晚就讓寶駒通知我了嗎!說時抬頭剜了支書一眼,然后又埋頭繼續(xù)干自己的活。支書怔一下,干笑道,看我這腦子,成啥了,喝點酒就不管用了。老隊長暗罵一句喝成豬尿泡了,卻問道,找我有事?支書說,無事不登三寶殿。老隊長又問,說麥秀和寶駒的事?支書沒想到老隊長會提到這件事,想了想,說,他倆的婚事是該說了,但今天不是說這個,孩子們的事孩子們自己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老隊長聽他這樣說道不愿吱聲,又暗罵一句,你他娘倒乖巧了。
  支書見老隊長沒吭氣,以為被自己說服了,有些得意,擺譜道,喂喂喂,你能不能停下來聽我說個正事。老隊長說,一概不聽,除非說倆娃的婚事。支書無奈,哄小孩一樣說,好好好,回頭就請媒人下聘書來,這下滿意了吧,你也真是,倆娃天天粘在一起,早已生米煮成了熟飯,還怕誰跑了不成。老隊長聽得不自在,又抬頭狠狠剜他一眼,呵斥道,你說什么?支書從沒見過老隊長有這樣的大火,慌忙滿臉堆笑說,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支書知道老隊長最在乎麥秀,最近寶駒和麥秀形影不離,老東西一定是擔心出事,難怪這般著急主動提起此事??伤⒉恢览详犻L起初并不樂意和他這個支書結(jié)親,只是后來見寶駒時時處處讓著麥秀,倆娃又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老隊長想,只要孩子中意,當老人的受點兒委屈也沒啥,何況麥秀嫁了人又不出村,自己歲數(shù)大了也有個依靠,兩全其美,何苦做那為難孩子的事讓別人笑話。
  過了一會兒,支書見老隊長的臉色有所緩和,套近乎說,咱倆這對兄弟,以后見面可就得稱呼親家了。老隊長淡淡地說,你隨便。支書湊上來說,親家啊,咱盧家莊有好事了。老隊長說,從分地開始,這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大家伙兒吃穿不愁,這就是好事。嘴上這樣說,心里卻想,能有什么好事,真有好事,你小子還不早就獨吞了,會舍得告訴我。
  支書“嘁”一聲,滿臉不屑道,就知道個吃和穿,告訴你,咱們村要安裝自來水了,信不信!
  還別說,老隊長猛一聽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說聲啥,村里要安裝自來水?便停了手中的活計抬頭看支書,見他臉上漸漸顯出篤定來,估計這回八成說了真話,點點頭說,嗯,是好事。接著又問,你弄下錢了?
  支書受了鼓舞,不無神氣說,弄下了!
  老隊長問,從哪兒弄來的?
  支書說,盧總贊助的。
  老隊長沒聽準,說,啥?
  支書說,小趿子給的。
  老隊長說,他!想不到。
  支書說,你別“門縫里瞧太君把人看扁了”,人家這次可是主動掏錢要給村里安裝自來水的。
  老隊長說,我喝我的老井水就老美,至于他小趿子,化工廠少放些毒氣就謝天謝地了。
  支書說,這個你不懂,經(jīng)濟發(fā)展總是要付出一定代價的,包括污染環(huán)境。
  老隊長一聽又不吱聲了,心里罵道,就你懂,懂你娘個腳,眼看都熏死人了,還談什么經(jīng)濟發(fā)展,真是不要臉!
  支書以為老隊長又服氣了,心里想,這下提老井的事有希望了,看來這幾年跟著書記沒白學(xué),口才有了,策略對頭,老頑固三下兩下也讓我說服了。這樣想著便信心百倍了,干咳幾聲,緩了語速慢條斯理道,當然了,人家盧總出這么大的力,也是有條件的。
  老隊長這回聽準了,說,他盧總有什么條件?
  支書說,他要咱村那口老井。
  老隊長說,啥!你說啥?分明吃了一驚,卻好像又在意料之中,連聲說,怪不得,怪不得,這小子果然貪果然不擇手段啊!
  支書皺了眉頭說,什么不擇手段,什么貪不貪的,你都說些什么呀。
  老隊長說,人常說“三歲看老”,這小子別說長大了販白面面放毒氣禍害人,打小我就看他不是好東西,就連做作業(yè)考試都貪大求全,又什么不貪。
  是這么一回事:小趿子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學(xué)校放麥假,老師布置每生得寫夠二十篇日記,小趿子居然寫了四十篇還多,老師不信,再三翻看,終于看出破綻,原來,他從六月一日一直記到了六月四十幾日。老師氣不過,狠狠打,小趿子交待說全是抄別人的。還有一次,在操場考試,小趿子威脅鄰近的同學(xué)給他遞答案,而且命令必須要一字不漏,那同學(xué)紙用完了內(nèi)容卻沒抄完,只好隨手拾起一塊瓦片把剩下的抄在上面扔過去,并在紙片的最后括號注明,“其余的在瓦片上”,這時考試將要結(jié)束,小趿子惶急如喪家之犬,哪里還顧得上仔細分辨,于是,就將括號連帶“其余的在瓦片上”也抄了上去。支書見老隊長開始數(shù)落小趿子,怕耽擱下去于事無補,遂決定速戰(zhàn)速決,說,真是扯淡,說這些干啥。
  老隊長也不示弱,回敬道,什么東西,你以為我稀罕說他。
  支書說,稀罕不稀罕是你的事,反正明天安裝自來水的工程隊就來咱們村,我這就去大隊部喇叭廣播,全村人都要義務(wù)挖土壕,鋪埋管道,至于你,安不安的隨便,先把老井的契約交出來,這井轆轤繩別編了,三月二十八的淘井祭祀也別搞了。
  老隊長急了,質(zhì)問道,小趿子要老井做什么?
  支書說,人家搞開發(fā),把井水當?shù)V泉水賣。老隊長說,怪不得前些天有陌生的人來井臺幾次,說是取樣化驗,原來是為這個。
  支書說,把契約交出來吧,反正有了自來水老井也廢棄不用了。
  老隊長說,他做假日哄人我管不著,但是我淘井我知道,那井吃水用還將就夠用,當?shù)V泉水賣哪里夠用,依小趿子的路數(shù),照我看出不了半年,老井就會汲枯的,咱莊戶人,離了井,可咋活,那可是老輩人留下來的寶啊。
  支書不耐煩了,厲聲道,少說廢話,你給是不給!
  老隊長起了無名業(yè)火,大聲罵道,老子就是不給!
  支書目瞪口呆,半天,緩過神來,說,好,算你有種,不就一張紙嘛,還能奈何了老子,老子有的是法子治你,你就等著好果子吃吧,咱這親家不做了。
  老隊長說,滾!
  
  八
  
  老隊長很快就嘗到了支書的好果子是什么味道。
  這邊支書的狠話還在老隊長的腦子里徘徊,那邊大隊部的高音喇叭里就傳出了支書高亢卻略帶嘶啞的講話聲。老隊長一開始沒太在意,支書無非講些安裝自來水是盧家莊村有史以來的頭等大事,是企業(yè)家致富不忘建設(shè)家鄉(xiāng)慷慨解囊回報社會的重大善舉云云。但聽著聽著就不對味兒了。支書說,各位社員(支書習(xí)慣稱村民為社員)要積極配合,出工出力,誰家不出工出力,水管就不進戶,要是有人膽敢阻撓施工,破壞設(shè)備,影響了工程進度,一律嚴懲不貸。最后幾句,書記講得一字一頓,咬牙切齒,也許分地以來很少有這樣表現(xiàn)的機會,支書憋得太久,也許支書的權(quán)威受到了挑戰(zhàn),借機要把對立分子震懾一番,也許……老隊長嫌聒噪了,破口罵,日你娘,誰還怕你不成!
  罵歸罵,罵過后老隊長就感到隱約有了壓力?;盍宋迨畞須q,老隊長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壓力,日本人打來了,老隊長跟著大人們跑亂狼奔豕突朝不保夕時沒有過,麥秀娘剛生下麥秀就咽了氣,老隊長一個人抱著襁褓艱難度日時沒有過,再后來,吃食堂三年困難時期,餓得天旋地轉(zhuǎn)還要掄鋤頭干活時也沒有過,沒承想到了現(xiàn)在,吃飽穿暖了,心情舒暢了,卻因為一口老井的事,老隊長犯愁了。
  老隊長扔下手中快要編好的井繩,進了堂屋,一頭躺倒在炕上仰臉看天花板悶聲不響。麥秀在一邊洗漱完畢又收拾整齊,要出門了,說,饃在鍋里熱著,我出去了。老隊長知道她要去找寶駒,想攔卻沒吭氣,只是說知道了,兩行熱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滾落下來。老隊長哭了。老隊長心里有苦?不是。老隊長想起了自己的老東家。那是一個精明能干勤勞善良的莊稼漢,做活時總是領(lǐng)在伙計的前面,吃穿時總是揀剩的粗的,一輩子只有一個念頭,干活積攢買地再干活再積攢再買地,從不知貪圖享受,從不會欺壓別人,對自己如此吝嗇苛刻,輪到村里需要或是鄰里有難,卻總是不聲不響地捐錢捐物。世上有這么好的人嗎?有,但很少。這么好的人會剝削人嗎?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就有人治了他剝削人欺壓人的罪名,把他打倒了。支書領(lǐng)著一伙民兵揪斗老東家時,和現(xiàn)在一樣,老隊長也是躺在炕上,也是渾身乏力,不過現(xiàn)在是流淚,那時候卻是在滴血,那可是咱們的恩人哪,至少是師傅吧,再說了,買地有啥罪過嗎?當農(nóng)民不買地那要買啥呢!那時候老隊長就想,如果不是土改,他也會走老東家的老路,干活積攢買地再干活再積攢再買地,老隊長甚至還想了,他也許會比老東家干得更好,等他娶妻生子發(fā)達了,他還要把兒女們送到外面去讀書識字。
  可是這一切都成了泡影,老隊長開始變得沉默不語,原先那么能說能笑的一個人,人多的場合特別是支書在場時,懶懶得竟至有氣無力了。支書說,你少給我裝!老隊長還是不說話,心里卻罵,你他娘的才裝!
  倆人給老東家扛活時,支書總是耍奸,東家不在,支書磨磨洋工,東家一來,支書表現(xiàn)得很是賣力氣,東家一開始很喜歡,后來無意中發(fā)現(xiàn)真相,對支書便要多厭惡就多厭惡,轉(zhuǎn)過來對吃虧不吭氣的老隊長越發(fā)親切,這是一裝。支書暗地里和小趿子娘做起了狗男女的勾當,明著還大罵人家地富反右壞殘渣余孽,這是二裝。支書開大會時總是高呼口號“共產(chǎn)黨員要吃苦在前享樂在后,終生為人民服務(wù)”,自己卻像個老爺一樣背抄手四處轉(zhuǎn)悠,游手好閑不勞而獲寄生蟲一個,這是三裝。有此三裝,已足以令老隊長深惡痛絕,可是架不住支書時時處處要拉他這“親兄弟”一把,老隊長更痛苦了,痛苦卻不敢表現(xiàn)出來,老隊長就想,我不吭氣,我就埋頭種我的地,看你能把我咋地,種地總不犯法吧。
  老隊長想對了。一個人,做自己該做的事,應(yīng)該不會有多大的壓力吧。牛馬驢騾相伴可以解悶,犁耱耬鋤處久亦能生情。從那時到現(xiàn)在,不管是土改還是大躍進,不管合作社還是承包到戶,熱熱鬧鬧也好,轟轟烈烈也罷,老隊長總是安分守己相安無事,時間長了,老隊長竟然也會說,我這一輩子,光會守護這一畝三分地了。
  當然老隊長還有一護,就是麥秀。生產(chǎn)隊時,臨下種前,社員們等著老隊長發(fā)話。老隊長一手抱著麥秀,一手抓一把平整好的泥土,慢慢細細揉搓,面粉一樣的泥土從老隊長的手縫隙滑出來,又落到地里去,在陽光照射下,閃著光散著香。老隊長滿臉深情,說,可以下種了!
  老隊長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守護麥秀而守護土地,還是因守護土地而守護麥秀,但不管怎樣,老隊長清楚自己良心上很安生,沒有對不起誰,也沒有對不起自己。這樣想,老隊長竟越來越瞧不起支書了。
  可就是這個自己越來越瞧不起的支書又上門送麻煩來了,老隊長嘆口氣,說,都是命啊,多少年擺不脫,一輩子也擺不脫了。老隊長怎么也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地可以分,牲口工具可以分,老井不可以分啊,又怎么就能賣掉呢!可偏偏就有人敢賣掉啊,買井的人居然是小趿子,這小子什么缺德事做不出來!想起小趿子,老隊長氣憤之外不免又生出幾分困惑,這老井可是解放前由老東家出資自己下井淘修的呀,現(xiàn)在小趿子想據(jù)為己有,老東家什么人!小趿子又是什么人!莫非老天爺在捉弄人不成?
  這樣想,老隊長不由坐了起來,吁口氣,下了炕,從后屋的角落里搬出一樣?xùn)|西來,平放地上,又仔細用濕布擦凈了,露出幾行字來,原來是一塊石碑,其上鐫有:
  
  井約
  
  一、此井居于村中,為盧姓先人所鑿,后人逐年淘修,族人共有,任何人不得據(jù)為己有;
  二、井四周十丈內(nèi)不得筑茅廁、豬圈、雞塒、牛欄等,不得往井中投放臟物褻具,違者族人誅之討之;
  三、每年定期淘井,并舉行祭祀井神之禮,費用由鄉(xiāng)紳捐助或族人集資;
  四、井臺為公用場所,男人剃發(fā)女人滌衣為便利計,均可在此,販夫走卒不得在此設(shè)攤置市;
  五、汲水應(yīng)先后有序,男幫婦,長助幼,青壯者扶攜老弱病殘;
  六、此約碑本應(yīng)勒石井臺,為防人破壞,亦為權(quán)威計,特擇族里品行良好吃苦耐勞之青年盧某某(老隊長名)保存,持約如持律,望全族男女老少尊之敬之。
  出資人盧某某(老東家名)
  民國三十五年農(nóng)歷三月二十八日
  老隊長看得淚眼婆娑,渾身熱血沸騰,竟生出些悲壯來,發(fā)毒誓道,我要交了這碑不得好死!
  老隊長要守護老井了??墒抢详犻L還是想不明白,這老井,竟需要人來守護,難道老東家或者說族里的先人那時候就想到了會有這么一天?
  臨近晌午時,麥秀跑了回來。麥秀掩面進屋,一進屋便躺在炕上側(cè)了身面墻小聲啜泣。老隊長心里“咯噔”一下,走過去扳了麥秀的肩膀輕聲問,好女子,跟爸說怎么回事,誰欺負我娃了,沒有在那邊吃飯嗎?麥秀也不轉(zhuǎn)臉,只是把肩膀使勁一擰,沒好氣道,支書叔說了,你要是不把井約交出來,我和寶駒的婚事就沒戲!說完便放聲大哭。
  老隊長沒想到會這樣,愣半天,氣不過,罵一聲,日你支書娘,世上三條腿的兔子沒見過,兩條腿的男人到處都是,老子還求你了?!
  
  九
  
  三月二十八很快就到了。
  像往常一樣,老隊長早早就來到井臺上。只不過來之前先叫了幾個年輕人把石碑抬了過來,靠了墻壁豎立而放。人們陸續(xù)三三兩兩朝井臺走攏來,井臺開始有點兒熱鬧了。有人說,以后用上自來水,這老井就廢棄了。馬上有人反駁道,那不一定,自來水哪有咱這井水甜,洗個衣服澆個菜園自來水是方便,可燒水做飯還是離不了井水哪。又有人說,汲個水要排隊等候老半天,年輕人可是沒有那耐性。還有人說,這回安裝自來水管,胡同巷道挖得到處溝壕,進進出出還得架個木板,可惜今年廟會只有淘井祭祀,沒戲可看了。
  老隊長默不作聲,任由大家七嘴八舌,只管纏好了新的井轆轤繩,又把供案上的香火點燃,心里想,等來的人差不多了,就開始祭祀,然后再下井去淘修。這時候,老隊長聞到了村子里四處彌漫的洋槐花香味,每年的這一天都能聞到這樣的香味,老隊長很愜意,能為村里或是族里做點兒事,他覺得臉上榮光。
  忽然人群里一陣躁動,有人說,不好,小趿子來了!
  大家轉(zhuǎn)臉看去,果然是,而且不止小趿子一個人,村支書也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人,派頭很大,被一群穿著公安衣服的年輕人簇擁著。那人來了便喊,老隊長,我看你來了,多日不見,身子骨還是這么硬朗啊。老隊長聞聲看去,啊!公社書記來了!
  他來干什么?老隊長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出,他死活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驚呆了,書記雙手握著他的右手時,他感到自己的手涼透了,他的鼻子聞到的已經(jīng)不再是洋槐花的香味,而是村西北小趿子化工廠里排放的濃烈的毒氣味了。
  書記說,老隊長啊,今天淘完井,你就可以歇一歇了,這井以后就交給年輕人打理吧。
  年輕人?老隊長朝小趿子看去,看見那貨鼻子孔朝天,墨鏡片反射著太陽光越發(fā)黑亮,心里一陣發(fā)毛,機械地搖頭說,不行不行。
  支書搶前一步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這事支部決定了!
  老隊長聽聞“支部決定”幾個字,不由火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橫下心來,指著石碑說,你問它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小趿子急欲前撲,被書記一把攔住,嘴里仍兇道,看我不砸了你這破碑!
  大家看不過,卻沒人敢言語,只是本能地把身體向老隊長移過去。
  支書見狀感到不妙,急忙喊道,誰跟著老隊長說不同意,誰家的管子費用自己負擔!
  大家面面相覷,半天,紛紛退了過來。
  老隊長苦笑一聲,叫一句鄉(xiāng)親們聽我說,咿咿呀呀唱開了:
  三月二十八好時辰,
  我在這垯祭井神。
  井神本是喂堯王哩臣,
  鑿下這井來為人民。
  堯王爺穩(wěn)坐在金鑾殿,
  沐浴焚香你受供獻。
  日頭出來照亮了天,
  井水汲上養(yǎng)活了咱。
  眾人無語。書記說,什么陳詞濫調(diào)!一臉不屑轉(zhuǎn)身走了。
  老隊長接著唱:
  老漢我今天來淘井,
  頭上三尺喂有神明。
  天敬地敬喂犧牲敬,
  有沒有功勞后人評。
  井神井神你顯靈光,
  保佑我淘井沒災(zāi)殃。
  觀音菩薩你好心腸,
  祥云降到我盧家莊。
  支書眉頭一皺,說,別唱了!你這是大搞封建迷信活動!
  老隊長不管不顧,繼續(xù)唱:
  我這井水有靈驗,
  喝了能把喂瘟神攆。
  婆婆子喝了不瞎眼,
  月娃子喝了把病免。
  我這井神最靈驗,
  前生今世喂能判斷。
  判得喂好人永安然,
  斷得喂壞人沒屁眼。
  小趿子已是七竅生煙,怒不可遏,回頭朝“公安衣服”喝道,弟兄們,這老漢阻礙我們發(fā)展經(jīng)濟,還不抓了!
  說時遲,那是快,后面撲上去幾個小伙子,狼虎一般,不由分說,扭了老隊長就往外走。
  支書慌了,在后面緊跑幾步,連聲喊道,大家輕點兒啊,手腳輕點兒啊,這是我們家寶駒他老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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