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師
頂著慘淡的日頭,白老師先后奔赴哭得稀里嘩啦的兩個葬禮,一回到家,她就一頭栽到床上,再也不想爬起來。
老伴摸摸她有點兒發(fā)燙的額頭,說不舒服嗎?她閉著眼,有氣無力,老齊,將我的桌子理一下。老齊說,去看看大夫吧?她擺擺手。
其實桌子沒什么可理的,上面擺著的不過是一些檢舉材料。老齊微皺著眉,將這些東西塞進抽屜。老婆子這幾年來熱衷于搞檢舉,譬如檢舉學院財務問題,檢舉學術(shù)虛假問題,檢舉職評搞貓兒膩,這種檢舉也不知耗了她多少心力。他曾經(jīng)勸過她,別折騰了,有些事不是你能撼動了的。她偏不信。
在老齊的暗自嘆息中,疲憊至極的白老師感覺身子在漸漸下沉……
恍惚中,她見到她的至交。她們一起讀書,插隊,回城。那一個又一個場景交互閃現(xiàn),放電影一般。印象至深的是在安徽農(nóng)村插隊的那段歲月。那時一天到晚牽腸掛肚的就是吃。為了可憐的肚皮,她們趁著月黑偷過樹上的桃李,頂著風雨扒過地里的山芋,甚至冒險溜進集體食堂洗劫了殘存的鍋巴?!瓪q月的拂塵不經(jīng)意地拂來拂去,把當年的小姑娘全給拂成了老太太。她的至交,也就那么三五個,這一下子就丟了兩個!一個患肝癌,折騰了三個月,走了!另一個,腦出血,沒見折騰,也走掉了!下一個,是不是該輪到自己?
一夢醒來是早晨??諝庵袕浡饒A蓮子粥的味道。老齊扎著圍裙,來到床前,端詳著憔悴的老伴,說你要不要喝點兒粥?白老師一嘆氣,說了一句從未說過的話:老齊呀,我想退休。
老齊盯著老婆子,退休?白老師閉了眼,說你替我寫申請。老齊站著沒動,開玩笑呢?
白老師抬抬眼皮,有點兒不滿,說我又不是小孩子!老齊也就順了白老師的眉眼,替她寫了個退休申請。
交申請的那天下午,白老師在辦公樓的過道碰見稀眉細眼的曹正仁。
曹正仁朝她頷首,笑笑,嘴里露出幾顆黃玉米,說老白,下午好!
白老師的頭歪了歪,鼻子里哼哼,笑面虎!這個笑面虎幾天前還是黑臉虎呢,是什么觸動了他的笑神經(jīng)?
白老師素來白眼瞧曹正仁。正規(guī)的學術(shù)專著他拿不出手,有自己創(chuàng)見的論文他沒有,就靠著幾篇烏七八糟的文章以及主編的幾本書,他也成了教授,也當上了院長,也混上博導!哼,不客氣地說,一個校園老混混!
第二天,高俊星打來電話,盛情邀請白老師上他那里坐坐。
白老師對高俊星也沒一點兒好感。曹正仁憑什么青云直上?還不是高俊星從中運作,將曹給拽上去的!要說高俊星那小子,跟曹正仁似乎還有點兒不同,長得眉周眼正的,滿肚子小九九,也曾寫過一兩篇像樣的文章。只是他一門心思撲在當官上。這幾年當上副校長,沒見他有什么學術(shù)成果,他還想當博導,給自家再裝點門面。那小子鬼主意多,他討好他以前的同事郝某。郝本是那種埋頭做學問的“老實人”,出了不少專著。高俊星呢,將人家拉為學校的學術(shù)委員會委員,還跟郝表達他的現(xiàn)實愿望及困境,比如想搞點兒老本行啦,沒時間搞學術(shù)啦。郝到底不是傻子,他明白高俊星的良苦用心,就在自己即將出版的專著上署了高俊星的名字,還有意將自己的名字掛在高的后面。高俊星當博導不就有資格了?郝一當學術(shù)委員,就會向著高說話的。你看看,偌大一個學校,都這么弄!當時白老師了解這個內(nèi)幕,忿忿不已,哼!成什么了?做狗皮膏藥買賣呢!老齊卻說她少見多怪。
白老師想這個姓高的從來沒有主動找過自己,這回犯了哪門子的邪?他脖子上頂著的那個圓葫蘆瓢——裝的什么瓤?她倒要細細瞧瞧!
白老師一進副校長辦公室,高俊星笑漾漾地請白老師坐,給她泡了一杯西湖龍井,說白老師呀,你的退休申請一轉(zhuǎn)到我這兒,我就第一時間看了。學校非常需要你這樣德高望重的老師,既有豐富的教學經(jīng)驗,又有很強的科研能力。尤其是眼下,學校正緊鑼密鼓地為“二一一”工程評估驗收做準備,真的需要你這樣優(yōu)秀的老桿子來支撐門面嘍。
只要對M大學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二00七年的評估之于M大學,如同二00八年的奧運之于中國,只允許成功,不允許失敗。為了強調(diào)其重要性,M大學還特意在學校大門旁豎立一塊高大的“評估倒計時”的牌子。
白老師曾不止一次在公開場合揚言,等教育部驗收組一進校園,她就將所有問題捅出去!面對高俊星的脅肩諂笑,白老師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沙發(fā)上靠了靠,沒吭氣。
高俊星的手指在桌面上輕叩了叩,語調(diào)極其溫和,白老師呀!說說你的想法吧。
白老師一臉正色,說除了退休,我沒想法。
高俊星看了桌子一眼,說不會吧?白老師!以前學校也確實對你關(guān)心不夠。現(xiàn)在我們領導班子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你放心,我們會對你有所補償?shù)?。比如房子、工資什么的,在政策許可的范圍里,能考慮的,學??隙〞紤]的。
白老師瞇縫著眼說,你們的好意我哪領受得起?我該退休啦!
不識相。高俊星心下嘀咕,面上笑容依舊,說白老師呀,不管怎么說嘛,學校是不同意你退休的。
早在兩周前的校行政班子的內(nèi)部會議上,高俊星就將白玉問題作為一個重要的議題提出來,他極其嚴肅地說白玉是個危險分子,她跳蚤般地四處叮人,檢舉這個檢舉那個,會嚴重干擾學校評估的。包括校長、黨委書記在內(nèi)的學校高層都一致認可高俊星同志的看法,評估前,千萬不能讓一個白玉壞了學校的大事。白玉吃軟不吃硬,強壓不是辦法,懷柔才是要領。
從高俊星那里出來,白老師有點兒揚眉吐氣。
一進家門,白老師就跟老齊說起高俊星找自己談話的經(jīng)過。老齊垂了垂嘴角,說黃鼠狼對雞,也會裝樣子呢,何況是高俊星他們?別理他們那一套假模樣!他們越是挽留,就越表明他們巴不得你走。老白呀,我真想你跟我一樣,早點兒過清閑日子,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在那地方待著受氣,何苦呢?
老伴說得也很有道理,白老師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兩個至交,他們別了這個塵世,一了百了。他們走的那條路,自己注定也是要走的。人生的這個終極問題可以讓“有”化為“無”,讓“實”歸于“虛”。這么一想,高俊星的邀見與談話對于白老師來說,也就沒有多大意義。白老師三天兩頭去校辦,要求退休。
高俊星竭力忍住煩躁,朝辦公桌一攤手,說白老師,你不看看,我們現(xiàn)在為評估忙得焦頭爛額,真的沒時間,也沒心思過問你的事喲!你就顧全點兒大局,好不好嘛!還有啊,白老師,你放一百個心,學校不會虧待你的。
白老師暗自冷笑,忙得焦頭爛額?忙你的官帽子還差不多!
讓白老師沒想到的是,她那個月的工資竟然翻了倍。白老師將工資條遞給老齊,嘴里嘬著酸酸甜甜的草莓汁,聲調(diào)清亮:你看,西山頂上出來個紅太陽。這么爽快地給我加錢了!
老齊推推老花鏡,拿著那工資條看了又看,兩眼放光:呵,有意思!
曹正仁在白老師的面前也一反常態(tài)地謙恭起來。新學年伊始,他在全院大會上,特意褒揚白老師,說白老師是我們學院的一大楷模。凡是院里的課題,他都將白老師拉上,親切而又豪氣地說,老白,你需要什么,錢也好,人也好,盡管提!他私下對白老師透露:老白,要是弄得好的話,學校要考慮讓你當博導呢。
好事似乎都趕著往白老師這里跑,這一屆院里的教代會代表也輪到她了。白老師儼然成了整個學院最出風頭的人物。老齊打趣說,你這叫老來俏,夕陽紅嘍。
白老師說,誰都知道,他們那是想拉攏我!我一不胡,二不混,教學也好,科研也好,哪一樣我落在人后?論資質(zhì),論能力,這些好處早該輪到我了!你以為我稀罕呢!
老齊搖頭笑笑,嘴上說不稀罕,心窩子里稀罕得很哩。老婆子這些天干什么都擰著一股子勁,心情也前所未有的開朗。她還說給他這個老頭子過過生日。——結(jié)婚三十多年,這還是頭一遭喲。老齊想她不過興頭上說說而已。
到老齊生日這天,白老師還真是鄭重其事,不顧老齊勸阻,將原本設在家里的生日宴拉到星級大飯店,菜凈挑好的點,酒水要上了茅臺。吃喝帶卡拉OK,消費了兩千一百塊。
老齊有些心疼了,不知老婆子是發(fā)神經(jīng),還是從哪個寶貝窟里撿了能吐錢的金蛤蟆,也學著燒起包來!他正沖老婆子直著眼,老婆子從容地要服務生開張發(fā)票。
老齊恍然大悟,有地方報銷?老婆子似乎賭著氣,說課題費,曹正仁現(xiàn)在格外大方,給我撥了十五萬,我干嘛不報一報?我剛才就故意不告訴你,看你那小氣勁兒!
滿桌子的至親都笑。
老齊沖老伴擠擠眉,說你越老腦子倒是越靈動啦。
白老師不以為然,說曹正仁那幫人不止是出去吃喝報銷,就是他們家里購買什么東西,一律開“辦公用品”發(fā)票。我這算什么?
白老師到底是白老師,她并沒有將課題費全耗在自家吃喝上。好事大家都應該有份兒,這樣相處起來才和諧,大家工作才有積極性。在課題組的第一次“碰頭會”上,白老師公布了十五萬經(jīng)費的具體預算,其中勞務費開了四萬,平均起來,五個成員每人可以報銷八千。
大家都很興奮,白老師夠爽快,跟著白老師做課題,沾光。有老師當場就感嘆:要是白老師能當院長,就好啦!
白老師馬上嚴肅地說,可不能這么咋呼!要是被曹正仁聽見,疑心我在收買人心呢。下回再跟他要錢,容易嗎?
那四位老師報起銷來,都不含糊,不到一個季度,每人都給白老師送上厚厚的一沓發(fā)票。白老師將所有發(fā)票拿給曹正仁簽字。
曹正仁瞧也不瞧,就揮筆刷刷地簽上大名,簽完之后,爽朗地一笑,老白,還有沒有?盡管拿來!見白老師不太上心的樣子,曹正仁搔搔頭說,老白啊,咱都是實在人,說話就說實在的,課題費該花的就花,過期就作廢了。他推推眼鏡,樣子有些無奈,一些老師對我這個院長有意見,質(zhì)疑院里的錢都是怎么花的。你說,錢還能怎么花?還不花在該花的地方啊!由衷地一聲嘆息,老白,不瞞你說呀,無官一身輕啦。方方面面的事都得要去操心!我老伴勸我早點兒退休,我能退得下來嗎?要是“二一一”工程驗收不通過,我們這批家伙就甭想安生!高校和黃校他們老這么說。
曹正仁從辦公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本名叫《菊花與劍》的書,遞給白老師,說這本書剖析日本人的民族心理和民族性格的復雜性,很有意思的。你要是有興趣,就拿去翻翻吧。
曹正仁推薦自己看這類書,什么意思?白老師目光在書上停留片刻,有點兒狐疑地瞧瞧曹正仁。曹正仁說,唉,我也算想通了,人生也就那么回事。我要多多栽花。還希望你老白將我栽的花——當作花來欣賞嘍。以前我有做得不妥的地方,還望你老白多擔待著點兒。
好歹是明白人,白老師算是聽懂他的話意。為表示同情,她點點頭,樣子有點兒由衷。連她自己都有點兒搞不清楚,以前她視曹正仁如敵,她對曹總是看不慣,連曹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腔調(diào)她都嗤之以鼻?,F(xiàn)在她好像并不怎么討厭曹正仁。
那天白老師跟曹正仁談的時間不短,不止談院里一些敏感的話題,也談你兒子我女兒之類的家事。曹正仁還透露他身體不大好,干完這一屆,他就打算回家休養(yǎng)去了。
以前除了冷眼相對,除了拍桌子吵架,兩個人從來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交談過。白老師不免覺得,眼前的這個頭發(fā)稀拉,滿臉褶子的糟老頭子,才是真實的曹正仁。
白老師跟曹正仁一同回家屬院,在路口客氣地分手。那一幕,被站在陽臺上戲鴿子的老齊瞧見。白老師一進屋,老齊就說,看樣子,你現(xiàn)在跟曹正仁處得還不錯嘛。
白老師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說我這人活著,就是為了爭張臉皮。這老臉皮要回來了,還跟人家再爭死爭活的,又有什么意思?
轉(zhuǎn)眼黃葉掃地,教育部驗收組進校園。一周時間,學校氣象一新,可圈可點的佳景實在不少哇,別的且不說,單說早晨那大操場上學生們早操,伴隨著雄壯的樂曲,齊刷刷的“一二三四”,其壯觀不亞于國慶天安門集體舞表演呢。要知道,以前,M大學的學生是從不做早操的。有一點須作說明,驗收組從學校一撤,壯觀的早操表演也就結(jié)束了。
不久,校廣播臺播送“特大喜訊”:我們學校的“二一一”工程評估驗收順利通過!
時光一晃便是四年多。白老師始終沒再提退休的事。倒是老齊看到老婆子一天到晚急風急雨的,有些不忍,勸她別把自己當小姑娘使勁,日子怎么越過越回去了?該退下來啦。
白老師大不以為然,退與不退,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舒心才是界線。現(xiàn)在自己不像以前那樣窩囊,干得好好的,身體又還許可,干嘛要退下來?老頭子一輩子沒追求,總愿意日子過得跟水一樣淡,她骨子里不樂意。
有時候,躺在床上,想起另一個世界的那兩個至交,白老師會覺得自己的日子蒼白蒼白的,只是這樣的感覺很快被如潮般襲上來的倦意卷走。
有時候,白老師在家屬院碰見高俊星,會主動跟高俊星打招呼。高俊星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白老師,干得累不累呀?累了,學校準許你退休的。
要是在以前,白老師會警惕高俊星的每一句話,如今在她聽來,高俊星說什么似乎都無惡意。她也就顏色如常地笑笑,難得學校這么器重我,我要是就這么退下來,總有點兒不好意思吧?
小費
早上七點五十分,小費才睡醒,驀然想起上周朱老師跟自己換課的事,不由得心里一驚,頭兩節(jié)課該自己上的!
小費搔搔頭,趕緊給班長發(fā)了一個短信,讓班長先組織大家看碟,她馬上過去。班長很快回復:老師沒問題。平素小費讓班長幫她保存幾張影碟,以備必要時應急。她這一招是跟別的同事學的。大學的文學課堂上,偶而放一兩場根據(jù)文學名著改編的電影,也在情理之中。不論是院里管教學的還是教務處的人,就算知道,大概也不會對此橫加指責的。
大約八點一刻,小費氣喘吁吁地進教室。
教室里窗簾一律沒拉開,光線幽暗,影片《紅與黑》正在精彩播放。學生們看得津津有味。班長瞅見老師,貓著腰過來,低聲匯報:費老師,剛上課時,刑老師來過,問不是寫作課嗎?看什么電影?我說寫作課換成文學課了。刑老師問您哪兒去了。我說費老師馬上就到。
小費問,刑老師還說什么了沒有?
班長說,刑老師沒說什么,在教室里轉(zhuǎn)了一下,就走了。小費點頭,說有勞你了。班長粲然一笑,老師,這是我應該做的。又貓著腰回原位,繼續(xù)看電影。
小費有點兒沮喪,教學秘書刑米蘭也不常來教室查崗,這回她查到自己私自調(diào)課,還缺崗,八成要跟院長他們匯報的。院里對這種事的處理一般止于口頭警告:在全院的例會上點名批評。對好面子的小費來說,那也夠讓她難堪的。小費自然有點兒后悔,昨晚不該去同學聚會上湊熱鬧,不該受同學慫恿喝那么多啤酒,不該回來得那么晚,不該太興奮跟男朋友黏糊。唉,最不應該的是自己忘記調(diào)鬧鐘了!人家朱老師那天還特意提醒,小費呀,我周三上午頭兩節(jié)的課,你可要記著呀。要是朱老師知道自己這么稀里糊涂,還不將自己給罵暈呢。
小費在座位間轉(zhuǎn)了一圈,坐到教室的最后排。她頭重腳輕,兩眼酸澀。這人疲憊至極,哪里都能瞇瞪的。實在熬不住,小費索性伏在桌上小睡片刻。
在有聲有色的視頻里,兩節(jié)連堂的課很快就耗掉了。臨下課時,小費給學生留了一個作業(yè),要求大家談談觀后感,課后先分組討論,然后由組長將討論的結(jié)果匯總一下,下次課堂上發(fā)言。小費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給學生一種感覺:看電影也是上課的一種形式。
小費深知,現(xiàn)在這幫大學生,一個個跟人精似的,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你這個老師到底什么樣,他們心中有一桿秤呢。如果你讓他們太失望,他們會到院里反映,甚至要求調(diào)換老師。就算不嚴重至此,他們表面上對你恭敬,骨子里一定是藐視你的,學期期末給你的教學評估打個低分,那也夠你受的。盡管小費不認為教師這個職業(yè)有多神圣,她也不期望做什么“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但是為了生存,這個飯碗必須要保住的。記得管教學的副校長高俊星曾在開學初全校的教職大會上說過,當老師的,應該將學生當成自己的衣食父母,當成自己的上帝,那樣才不枉為老師。小費覺得高俊星講的也是實際。至少在她看來,學生得罪不得,教學方面不能太糊弄差事,起碼大面上能過得去。
離開教室時,小費習慣性地朝教室里揚揚手,算是跟學生再見。她出了北主樓,往文科教學樓趕,她要去聽導師陳華茂的課。
小費目前讀本校文學院的在職博士。小費沒來M大學之前,就聽說在高校里混飯吃,博士那玩意兒異常管用,不止名聲好聽一些,還跟職稱掛鉤,跟待遇掛鉤。小費一到M大學任教,課余時間就備考本校的文藝學博士,瞄中的導師是文學院頗有名氣的教授院長陳華茂。第二年小費就考上了。
扯起小費考博士,也有點兒嚼頭。現(xiàn)在咱們國內(nèi)考博士,照坊間流傳的說法:專業(yè)課是小頭,大頭是英語??记案鷮熖滋捉?,專業(yè)課必定無大憂。說白了,在某種程度上,考博士就是比拼英語。小費英語不賴,她本科念的就是英語專業(yè)。小費考博,關(guān)鍵在專業(yè)課上。說起來也有點兒意思,考前她并沒有跟導師套近乎,而是找上一屆的學姐衛(wèi)鸞套了很多近乎。衛(wèi)鸞考博期間,租居小費隔壁的宿舍。倆人見面笑著招呼,你來我往,彼此混熟了。輪到小費考博,衛(wèi)鸞就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給她透了不少專業(yè)課的考題。小費原先擔心的專業(yè)課考分不低,都達八十五分以上。她的英語八十九分,是所有考生中考分最高的,據(jù)說這點讓陳華茂很欣賞。陳華茂說,搞文藝學,英語好,很重要。
小費挺直腰身走進文科樓。為了保持頭腦清醒,她去一層樓道的開水間沖了一杯濃咖啡,乘電梯到第四層的教室,坐在第一排。按照小費的習慣,當陳華茂一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上講臺擦擦黑板,打開多媒體,接下來就是轉(zhuǎn)身向?qū)焼柡谩?br/> 要說陳華茂給博士生上課的最大特點,那就是討論加閑扯。他提前給學生布置跟他研究的課題有關(guān)的討論題,要求學生自己看書,寫討論提綱。
小費對于導師指定的每個討論題,都要預先準備一番:鉆研陳華茂的相關(guān)文章,吸納他的重要觀點。盡管有不少人說陳華茂的文章深奧難懂,但悟性不低的小費還是能把握住陳文的一些特點,比如引經(jīng)據(jù)典,所謂文藝學的大智慧就融在這些經(jīng)典當中。她認真學習導師的這種研究思路與方法,每逢討論,引用一些西方文藝學理論的經(jīng)典語句,來佐證自己的觀點,絕對差不到哪里去的。
上課鈴一響,坐在講臺上的陳華茂直直腰身,朝教室環(huán)顧一下,慢條斯理地開了腔:老規(guī)矩,今天解決上一次我留給大家的論題,說說張愛玲小說的敘事話語。由于受時間的限制,大家就擇談自己對這個論題的關(guān)鍵見解。說到這里,陳華茂打住了,又朝教室環(huán)顧一周。
這個時候,小費就知道,討論正式開始了。她沖導師抿嘴笑笑,舉了舉手,跟往常一樣,她照例第一個站起來發(fā)言。
為了表明自己對這個論題有過深入的研究分析,在發(fā)言中,小費不時引用美國學者華萊士·馬丁的《當代敘事學》及保加利亞學者托多洛夫《敘述的結(jié)構(gòu)分析》等一些著作中的經(jīng)典原文。她從容自如,侃侃而談。她的那些同學卻聽得有點兒暈乎乎的,費麗雯說的很多話他們并不怎么明白。然而,觀察導師對費麗雯的發(fā)言時不時地點頭,他們又覺得,費麗雯對張愛玲小說的敘事話語的分析不是胡說八道,而是頭頭是道??磥磉@個費麗雯又要占他們的上風了。
小費之后,其他博士相繼發(fā)言。不知不覺中,一節(jié)課結(jié)束了。
休息十分鐘。
第二節(jié)課討論接著進行。
像往常一樣,等所有學生發(fā)言完畢,陳華茂就作簡要總結(jié):今天討論進行得很不錯,大家準備都比較充分,觀點也都比較明晰。尤其是費麗雯同學的闡述,有理有據(jù),很有自己的見解。接下來,他又給大家提出要求:你們呢,回去將這個論題進一步深入展開,寫成具體的論文。
至此,所謂討論課算是正式OK。在余下的課時里,陳華茂就開始扯白。他的扯白聲情并茂,引起大家不小的興趣。
小費至今還記得那天陳華茂扯的兩個段子。
一個段子是關(guān)于婚姻戀愛中道德與不道德的問題?;橥馇樵谀承┤丝磥硎遣坏赖碌模腥朔瘩g說,偉大導師恩格斯說過,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我以前愛你,可現(xiàn)在不愛你了,這就不能叫喜新厭舊。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如果再維持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那才是不道德的呢。陳華茂進一步發(fā)揮說,表面上看,這種論調(diào)似有詭辯之嫌。但從文藝學角度來說,這是對恩格斯婚姻論的一種解構(gòu)。
另一個段子是關(guān)于老鼠和貓戀愛的奇聞。一只另類的老鼠小姐愛上一只年輕英俊的貓先生,但苦于找不到機會向貓先生表白。有一天,她背地里在貓先生主人家的廚房里吃油時,貓先生來了。鼠小姐很激動,羞羞答答地對慢慢靠近自己的貓先生說,看見你,我心跳得無比厲害,不知道該不該悄悄地走開。貓先生笑了笑說,你怎么能走開呢?鼠小姐有些興奮,嬌滴滴地說,我為什么不能走開呢?貓先生從容上前,將鼠小姐往自己的懷里一攏說,因為牽掛你的人是我。
講完這個段子,陳華茂身子往后仰了仰說,不要以為我無聊,才給你們講貓鼠戀愛。其實這故事是意味深長的,它完全可以作為我們研究時的一個短小文本。至于怎么利用這個文本,那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了?!瓪w根到底一句話,也是我經(jīng)常跟你們講的,搞文藝學研究,腦子必須靈活,要善于活用文本,還要善于由彼及此……
在陳華茂抑揚頓挫的點撥中,時光自然很容易消磨,很快就到十二點。下課。
別的同學陸續(xù)跟導師打著招呼,離開教室。小費沒能走。陳華茂將她單獨留下。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沓英文打印稿,問小費有沒有時間,幫他將這份文稿翻譯一下,他急用。
小費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我的乖,又來了!但她還是爽快地應承下來,笑吟吟地接過那份文稿,免不了自賤一番:陳老師,就怕我水平不行,翻譯得不好,讓您失望呢。
陳華茂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說你就別謙虛啦,要相信自己。上幾次那些材料,你就翻譯得很不錯,而且翻譯得也很快嘛。又對小費叮囑再三,要小費抓緊時間將東西譯出來,星期六給他。末了,陳華茂對小費慰問一句:辛苦你了。有時間上我家吃飯。我讓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每次陳華茂給小費稿子時,差不多都要這么說,只是小費從來沒在他家吃過飯。他家那個羅老師(陳華茂夫人)對人總是冷冰冰的。小費在他家多坐幾分鐘都不自在,渾身猶如爬滿小毛蟲,要是再在他家吃飯,那還不讓人別扭死!
不過,對于導師的客套,小費還是表現(xiàn)得很喜悅,說謝謝陳老師啊!
談笑間,師生坐電梯下樓,在教學樓前的小廣場上道別分手。
目送陳華茂有點兒發(fā)福的身影,小費不由自主地唉聲嘆氣。陳華茂只要有翻譯材料,就找自己,自己差不多被他當成翻譯機器了。說實話,她對這種沒完沒了的翻譯活兒煩透了!畢竟自己不是專職搞翻譯的,譯起東西來總有些費勁,這是其一。其二,自己是個在職博士,身兼學生與教師雙重身份,腳踏兩條船呢,亂七八糟的事一大堆??墒?,這又怎么說呢?小費不由得對自己懊惱起來,每次陳華茂問她有沒有時間,明明自己很忙,可偏偏在他跟前說不忙。這能怪誰呢!現(xiàn)在陳華茂又拿東西讓自己弄,還要求兩三天就交給他,小費感覺身子軟得像酵面。
小費還懊惱自己“認真得發(fā)餿”。每次給導師翻譯材料,她煞費苦心地譯一遍,又生怕自己的翻譯不到家,讓導師對自己看法不好,她還要找閻博文幫著再修改一遍。人家閻博文目前在w大學高級翻譯學院念博士,也忙得不可開交,能偷閑幫她看譯稿,那是他講同學之誼。同學歸同學,人情總不能老欠著;所以小費每次去閻博文那里拿修改稿,都要答謝閻博文,不是送點兒小東西就是請他下館子。
陽光太過艷麗,照得人兩眼發(fā)花。小費揉揉額頭,戴上墨鏡,頃刻間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反正都是要找閻博文的,不如找他直接幫自己翻譯好了。他水平高,翻譯起來,也不費勁。這樣一想,她居然感覺心頭的包袱輕了一點兒,去教工食堂吃自助餐。
這鐘點兒吃飯,人不少,一溜兒排著隊取食。小費刷卡時,卡機顯示金額不足。她只好去“一卡通”處排隊充值。
小費回到食堂,人稀了一些。她端著飯菜找座時,不巧碰上刑米蘭。
沒等小費開口打招呼,刑米蘭一臉嚴肅,說小費,私自調(diào)課學校不允許,你又不是不知道!小費歉意地笑笑,那天準備跟您說調(diào)課的事,唉,瞎忙,就給忘了。真對不起啊,刑老師!
刑米蘭略作沉吟狀,說這事就不提了。那你今早怎么回事?我上教學樓巡查時,你那個班在放片子,怎么沒見你的人影?
小費咬咬嘴唇,正想找借口解釋呢,卻又被刑米蘭搶了話頭:小費呀,我跟你說這些,沒別的用意,就是想給你提個醒。你以后一定要當點兒心嘍。她拿筷子朝小費點了點,說今天這事幸虧落在我這兒,什么話都好說。要是被學校教務處的人抓住,你這可是嚴重的教學事故喲!全校通報是必定的喲!稍作停頓,她夾了一片炸鰻魚,說院長他們那里,我也沒有聲張。
小費忙不迭地道謝:難得刑老師對我這么關(guān)照,真不知該怎么謝謝您!刑米蘭咬一口魚片,邊嚼邊說,小費,這沒什么的。人跟人之間,都是你幫我,我?guī)湍愕穆铩?br/> 小費聽出她的弦外之音,馬上接話:刑老師,您有什么事,就盡管說。只要能幫得上的,我一定會幫的。
刑米蘭順勢提起她侄子考博的事,說這孩子想考陳華茂的博士,下周就來京,請小費一定幫幫忙,幫著引薦引薦導師,給他傳授點兒考試經(jīng)驗。小費說沒問題。刑米蘭問陳教授有什么愛好,到時候,人情必是要感謝的。小費若有所思地說,第一次見面,最好不要帶東西吧。刑米蘭哦了一聲,說你跟他熟,我們就全聽你的。反正這事就麻煩你了。
小費笑笑,刑老師,咱們是什么關(guān)系?還用得著這么客氣?小費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擂著小皮鼓。陳華茂總表現(xiàn)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那些跟他不沾不搭的人上門來拉關(guān)系,他并不見得高興??尚汤蠋熞笸修k的事,似乎也不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圍,小費是不好拒絕的。那時刻,她低頭嚼著飯菜,沒再說話。
刑米蘭話簍子封不住,說陳華茂是不是有個女博士,叫衛(wèi)鸞的?她見小費點頭,就湊到小費耳邊,壓低聲音:聽人私下里傳,陳華茂跟那個衛(wèi)鸞有曖昧關(guān)系,真的還是假的?
小費看了看刑米蘭,笑著反問:可能嗎?其實她早知道,導師陳華茂跟學姐衛(wèi)鸞之間的師生關(guān)系絕對非同一般。她曾經(jīng)在晚上無意中瞅見學姐孤身出入陳華茂的辦公室,那辦公室老半天都黑著燈呢。她喉管深,沒跟任何人說這事。
刑米蘭淺笑,無風不起浪呢,要是真沒事,人家會平白無故地造這種謠?
小費一臉茫然的樣子,說那就不知道了。
往常的午餐半個小時就能結(jié)束,今天因為陪著刑米蘭邊吃邊閑扯,小費的午餐一直吃到飯?zhí)藐P(guān)門。
回到宿舍,將近下午兩點。小費揉揉發(fā)脹的太陽穴,打電話給閻博文,說翻譯稿子的事。
那邊閻博文有點兒為難,這些天他累得不行。譯文出版社催命鬼一樣催著他交稿子,他剛將那些稿子糊弄完,導師的差事又來了,導師月底要去開一個國際會議,要他幫著擬一個英文發(fā)言提綱。那提綱剛剛寫好?,F(xiàn)在好不容易松了點兒,他想好好休息兩天。閻博文要小費自己先翻譯,他可以幫她將稿子過一遍。
小費扯了個謊,說自己這幾天老頭疼,根本干不了翻譯。你知道,導師給的活兒,我能不接嗎?他又要得這么急,讓星期六就給他。我就是哭,也哭不出來啊。閻博文一嘆氣,問,稿子多不多?
小費說跟上次差不多。閻博文有點兒無奈,說那你送過來吧。小費覺得這樣有點兒虧欠師兄了,就編話說,我導師是要給稿費的。閻博文說,你下午送過來吧。
小費擱了話筒,出去坐車,將文稿送給閻博文,接了師兄最近出版的一本譯著。她內(nèi)心比較佩服師兄閻博文。閻博文其貌不揚,說話木訥,但忠厚實在,肚子里有貨,迄今為止,他已出版了五六本譯著。小費再檢視自己,畢業(yè)三年來,居然沒寫過一篇像樣的文章,更不要奢談出書了。其實她原來是喜歡涂鴉的,在報刊上也發(fā)過幾個豆腐塊,有段時間也就信心十足,想在寫作這條道上走出點兒名堂,耗了不少時間寫散文小說,稿件投給一些名刊名報,都如泥牛入海。沒見辛苦的寫作有任何收益,慢慢地,她的心也就冷了。周圍的人都在忙于名利,刺激著她也將目標轉(zhuǎn)到最現(xiàn)實的追求上來,比如積極參加學校各種教學大賽,拿學位啦,弄職稱啦。現(xiàn)在小費的心總靜不下來。跟人家閻博文比,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太浮躁,一天到晚都在忙,實質(zhì)上在混,只是混得不輕松。
回來的路上,小費想得最多的,還是該給閻博文多少酬勞的問題,錢給少了,不合適;給多了呢,自己又虧大了。
街燈不知是什么時候亮起來的,都市的一切在燈光的籠罩下,給人一種華艷而又虛浮的感覺。
小費下了公交車,剛走進M大學的大門,就接到男朋友的電話,說他今天加班,可能不過來了。小費淡淡地說,不過來才好!便斷掉電話。旋即男朋友的電話又來了,他的聲音略帶吃驚,你怎么了?小費說我心情不好!
那男孩大概想起早上的事,忙解釋:董事長給我打電話,叫我盡快過去。我看你睡得那么香,就沒敢打擾你。唉,真是沒辦法!
小費沒好氣,行了行了!誰又有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