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靜靜
(貴州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在語義分析上漢語祈使句尾的“了”一直是個難點。趙元任(1979)認為祈使句中出現(xiàn)的“了”是為了適應新的情況的命令。朱德熙 (1982)認為凡是體詞后頭出現(xiàn)的“了”只能是語氣詞,那么祈使句中的“了”應該也是語氣詞。呂叔湘(1982)認為祈使句后的“了”表示事態(tài)將有變化。劉勛寧(2002)認為祈使句后的“了”一直比較難以解釋,他認為“了”的意義“在于報道一個新事態(tài)。這類句子的特征是出現(xiàn)在一個新事態(tài)即將出現(xiàn)之前”。吳福祥(2005)論證了漢語“了”在使用中具有非強制性的特點,而且“了”是語法化程度不高的成分。這表明“了”的意義與其原始義比較接近,但是“了”的語法地位從動詞降為助詞,從實詞降為虛詞。
根據歷時研究,完成體助詞“了”是由古時表示“終了、完了”的動詞虛化而來。方霽、孫朝奮(2009)發(fā)現(xiàn),早在東漢時期就已經存在完成動詞“了”,隨著在語法化進程“了”的使用頻率逐漸增高,到了唐朝時期“了”最終具有“完成”的體意義。但是由于漢語中一些瞬間動詞可以有持續(xù)義,因此“了”也隨之出現(xiàn)體意義的變化,成為實現(xiàn)體助詞(劉勛寧,1988),如:
(1)于是風暖了,草綠了,花開了。但春天剛來,自己卻已經憔悴……(柯靈,《望春》)
(2)鴻漸推開房門,里面電燈滅了,只有走廊里的燈射進來一條光。(錢鐘書,《圍城》)
“了”從實現(xiàn)體變?yōu)槌掷m(xù)體是基于人類認知方式中的“轉喻機制”(Traugott、Dasher,2002)。 因為一個語源概念(source concept)可以發(fā)展出不止一個語法范疇(grammaticalcategory)(Heineetal,1991)。
要解決祈使句尾“了”的語義問題,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現(xiàn)實尚未發(fā)生的事件(未然事件)與表示事件已然發(fā)生的助詞“了”(已然表達)之間的矛盾。從意義上看,有“了”的祈使句是語義異常的。Hopper(1994)認為初期的語法化成分是在特定的慣用語境(specific idiomatic context)中發(fā)生的,而漢語祈使句尾的“了”正符合這一情形。由于這種祈使句式的頻繁使用,以及其違反常態(tài)的語義表達都為“了”的語義演變提供了充分的外在條件,而人類的某些認知機制是演變內在動因。
根據認知語言學的觀點,語言結構不與現(xiàn)實世界簡單對應,語言結構與認知之間存在像似性(Croft、Cruse,2004)。祈使句尾的“了”體現(xiàn)了語言與認知的像似性,是說話人心理上的已然在語言形式中的表征。見圖1:
圖1現(xiàn)實世界、認知與語言
語言與現(xiàn)實世界不是直接對應。人類可以用語言描述現(xiàn)實世界,但必須經過認知的加工,語言同樣也可以描述自身認知的世界。在現(xiàn)實世界沒有發(fā)生的事情不等于在心理世界沒有發(fā)生,否則將無法解釋夢想、希望、盤算之類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實未然但心理已然為語言中使用“了”提供了心理依據。前人的一些觀點忽略了認知的作用,直接用現(xiàn)實世界的是否已然來對應語言世界。
Hackett(1960)提出了人類語言具有不受時空限制性 (displacement),人類可以用語言談論將來發(fā)生的事件。這些事件在完成前,可以先在心理中成為已然概念,再賦予其語言符號表征。在認知語義學中,這種現(xiàn)實未然但心理已然被Talmy(2000)稱為“虛擬性(fictivity)”,心理上從未然到已然的過程被稱為“虛擬運動 (fictive motion)”。語言的這種虛擬性可以體現(xiàn)為語言的主觀化。漢語祈使句尾的“了”就涉及語言虛擬性。
當希望某人做某事時,可以使用有“了”和無“了”的兩種句式,如“上車了”和“上車”。雖然“上車”這一動作在現(xiàn)實世界中還沒發(fā)生,但說話人心理上是希望該動作“已經發(fā)生”或“立刻發(fā)生”,所以產生了上面兩種祈使句。聽話人作為祈使句的隱性主語,在說話人心理世界中分別位移至“上車后”或“上車”的狀態(tài)。 Matlock(2004)通過一系列的心理學實驗也證明心理世界中虛擬運動的存在。見圖2和3。
圖2祈使句“上車了”
圖3 祈使句“上車”
圖2是有“了”祈使句,說話人在心理上希望句子的隱性主語“你”已經“完成”上車的動作,這在更深層次上反映了說話人心理上的已然。圖3是無“了”祈使句,它表現(xiàn)說話人心理上希望聽話人立刻開始上車的動作,句子隱性主語只是位移至動作的起始點而已。因此,這兩種祈使句的不同體現(xiàn)了說話人心理上主語位移終點的不同,在語言層面上呈現(xiàn)為有“了”和無“了”的區(qū)別。
在語義上,有“了”與無“了”祈使句還有一個重要的區(qū)別就是:從語言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系來看,有“了”句是語義異常句。因為“了”表完成義,所以從字面意思上看,“上車了!”是描述一個已經發(fā)生的動作。實際上聽話人尚未上車,但說話人還是違反了不過量準則(R原則)(Horn,1984;沈家煊,2004),使用了冗余的有標記表達方式。但是冗余表達方式也是有其產生動因的,從前面論述可知,語言是與認知世界像似的,所以“了”的使用是為了反映心理中的已然。說話人使用這一違反準則的表達,使得句尾“了”承擔了新的意義,促使聽話人進行語義推導,得出新義(見下面討論)。
Traugott、Dasher(2002)認為轉喻是語義演變的一個主要機制。語用推理這個轉喻過程常常與“主觀化(subjectification)”有關。 貝羅貝、李明(2008)將該過程描述如下:
a.語義演變源于語用推理。因為X成分一開始是個上下文義;在特定的上下文里,理解為M1固然不錯,但說話人促使聽話人把M1理解為M2。
b.語義演變是轉喻在起作用;這個轉喻過程,大多涉及主觀化。
c.這類有方向性的語義演變是語用原則中的“不過量原則”(Relation Principle)在起作用。因為說話人說M1時,其真正用意是誘使聽話人推理出另外一個信息量更大的M2(=M1+說話人的主觀性)。
他們提出,如果一個詞出現(xiàn)語義演變的話,其特點應該是:新義M2蘊涵源義M1,即M2勱M1。 他們進一步將語義演變描述為:M2=M1+X。其中增加了的X是語用義成分,也就是Traugott所強調的“主觀性”,即說話人的觀點和態(tài)度。根據漢語祈使句的使用情況,將分別談論幾種祈使句的結構,并做一些必要的對比分析。
“了”的演變存在兩種可能的情況。第1種:從動詞演變成體助詞,意義上M2≈M1。這種情況多出現(xiàn)在陳述句中,表示事件已然發(fā)生。但下面這種陳述句情況稍顯特殊,句中事件尚未發(fā)生,但句尾仍然出現(xiàn)“了”,如:
(3)見我這么說,吳瓊關心地問我,如果我真揭不開鍋了,她可以幫助……(卞慶奎,《中國北漂藝人生存實錄》)
(4)為此他每天一早就趕來戲校,只要見我下課了,便馬上拉我去練唱。(岳美緹,《名家題贈的三把寶扇》)
句(3)的“揭不開鍋”在現(xiàn)實中還是未然狀況,但在說話人心理上是已然的,所以才能在心理上繼續(xù)構建下一個命題“她可以幫助……”。句(4)與句(3)同理。此時句中“了”的意義與其原初義“終了、完了”相近,是體助詞。從意義角度上講,M2≈M1,M2只是比M1的意義更虛而已。第2種情況:“了”演變成完成體助詞后,其意義出現(xiàn)另外的增加,即M2=M1+X,雖然也是現(xiàn)實未然、心理已然,但多了一層主觀義,需要聽話人的語用推導得出。這里涉及了主觀化的過程,該狀況會出現(xiàn)在祈使句中。如:
(5)“提督,七點嘍!起床了!早餐都準備好了!”“拜托!再睡五分鐘,不!再睡四分三十秒也好!”(蔡美娟譯,《銀河英雄傳說》)
在句(5)中,聽話人明明沒有起床,但說話人還是使用了違背現(xiàn)實狀況的“已然”表達,說話人違反了會話準則的不過量原則。在字面上,該句具有“起床動作已經完成”的意義,是語言虛擬性的體現(xiàn);同時還傳達了說話人心理上“催促”類的主觀義,這從后面的“早餐都準備好了”可以看出。聽話人可以運用語用推理獲得該類祈使句的整體義:(你)應該已經起床了(即“你起得比預計的要晚了”)。這種表達方式所具有的語用之力(illocutionary force)是“催促”,它源于說話人。“催促”是一種語境意義,是說話人根據環(huán)境通過有限的語言手段主觀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被句尾的“了”在這一特殊語境中吸收了(absorption ofcontext)。綜上所述,“了”的意義M2是兩種意義的疊加,即:M2=M1[體意義]+X[催促義]。
禁止類祈使句中的否定成分(Neg)可以有多種形式,如“別”“不要”“不許”“不能”“甭”等等,例如:
(7)“婆婆,你別哭,雖然大哥不是元凱,青青也不是媳婦兒,可是大家都愛你呀!”(瓊瑤,《青青河邊草》)
(8)她也許是因為用力說話,一下子又癱在了床上,輕聲對我說:“別哭了,別哭了,你快去擦玻璃吧?!保ㄓ嗳A,《在細雨中呼喊》)
上面兩句中動作“哭”都是已然發(fā)生的,說話人使用否定副詞“別”阻止已然發(fā)生的事件。句尾沒有“了”的“別+VP”是禁止類祈使句的最簡形式,它的適用范圍更廣。在使用時,說話人傾向于聽話人立刻停止某一動作或阻止聽話人實施某一動作的企圖。所以孤立地看,“別哭”會出現(xiàn)在兩種語境中:一種是聽話人正在哭,說話人希望聽話人停止這一動作,如例(7);另一種是聽話人可能想哭但還沒有哭,說話人希望可以提前終止聽話人“想哭”的企圖,如:
(9)“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 對,別哭。 ”(馮德英,《苦菜花》)
所以“Neg+VP”結構的祈使句對動作是否已經發(fā)生并不敏感。而“Neg+VP+了”則不同,它只能用于禁止已經發(fā)生的動作,因為“了”已經表明動作的持續(xù),具有體意義。該結構傾向于表達說話人不希望聽話人“再繼續(xù)某種行為”的意圖,該行為已經超出說話人的“預期或忍受”了。所以我們不能把句尾的“了”看做是表委婉的語氣詞。如果把例(9)改為下面(10),就能看得更清楚。
(10)“嫚,好孩子,你怎么不哭?對,別哭了?!?/p>
例(10)的前后兩部分明顯存在矛盾,在語義上不成立?!癗eg+VP+了”類型祈使句尾的“了”還是符合前面所論述的語義演變公式:M2=M1[體意義]+X[催促義],它同樣具有催促的主觀義,表達了說話人催促聽話人不要“再持續(xù)”某一動作。從例(8)可看出,“她”在心理上不愿“我”將“哭”的動作持續(xù)下去,所以催促“我”去擦玻璃。
另外,“Neg+VP”是否定祈使句是無標記否定祈使句,所以它比“Neg+VP+了”的適用范圍更廣。因為我們可以把(8)句中的“別哭了”替換為“別哭”,但不能把(9)句中的“別哭”替換為“別哭了”。
漢語祈使句特定的慣用語境促使其句尾的“了”發(fā)生了語義演變,具體可以表現(xiàn)為M2=M1[體意義]+X[催促義],但由于祈使句的使用范圍有限而固定,所以句尾的“了2”總體上仍舊保持了體標記的身份。在禁止類祈使句“Neg+VP+了”中,“了”語義分析與上面相同。所以漢語祈使句尾的“了”不是時態(tài)標記,不是事態(tài)將要出現(xiàn)變化,也不是表委婉的語氣詞,它是被賦予一定主觀意義的體標記。這符合吳福祥(2005)關于“了”是語法化程度不高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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