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文集第一卷《遺忘的碎屑》中的第一篇,是寫于二○○三年一月的散文《童年的河》,這遠不是他最初的作品。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開始得早,從上世紀七十年代起已陸續(xù)發(fā)表作品,收在文集中的《生命草》、《小鳥,你飛向何方》等,就都寫于一九八○年??梢姡麑@篇《童年的河》是相當珍視的。我讀下來,也覺得此篇隱隱暗示著作者風格上的一種轉(zhuǎn)變。
童年的河,即橫貫上海的蘇州河,作者從小在河邊長大。兒時常看到船上的人在穿過橋洞時,手忙腳亂并緊張呼喊,這讓他想到《清明上河圖》中也有木船過橋洞的畫面,于是常常想象自己也是船上的孩子……然而,記憶中,更多的卻是不美好的,甚至陰森可怕的東西。他記得兒時曾羨慕地看著孩子們在蘇州河里你呼我喊快樂游泳的情景,但有一天卻看到了他所羨慕的一個孩子淹死了,被人拉上岸來,這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死去的人。上小學時,他們幾個同學常到河畔垃圾碼頭的翻斗上玩,這翻斗被他想象成古時城門前的吊橋;一天早晨,系住翻斗的兩根鋼索斷了一根,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被倒進蘇州河,一下子淹死了好幾個,從此他們再也不敢到垃圾碼頭玩了。在那吃不飽飯的年頭,一天他正觀看河欄桿上一只美麗極了的喜鵲,忽然從河邊的木船上躥出一個瘦骨嶙峋的女人,以極快的速度抓住喜鵲,迅速拔掉了它身上的羽毛,美麗的鳥瞬間變成一團蠕動尖叫的粉紅肉團,那女人眼里閃著饑餓的光……
作者早期的作品中,很少直寫如此不美好的事物,即使有,也總是讓一種美好的呼喚或期待將此籠蓋,而不愿讓它赤裸地露出水面。如《小鳥,你飛向何方》,寫“文革”動亂年代偶爾在舊書店里看到一本泰戈爾的《飛鳥集》,一個美麗的女孩也搶著要,但結(jié)果,還是讓給了他;從此,那位女孩的身影一直在他腦際,總希望什么時候還能再遇;動亂年代是漫長的,生活在發(fā)生變化,他所看到的女孩們不再像過去那么單純了,好幾次見到模樣相似的女孩,但那份俗氣或自以為時髦的造作,令他閉上了眼睛;新時期來臨了,他考上了大學,在報到的人流里,他真希望能遇到她,然而沒有;但他看到春天的晴空一群又一群鳥兒從遠方飛來……這是一篇很優(yōu)秀的散文,可說是唱出了“文革”過后的一種時代心聲。生活變化了,女孩們長大了,一切都不會跟過去一樣了,作者發(fā)現(xiàn)了人生可悲的一面,眼見許多女孩不再是他理想中的異性,但他下筆時,卻只寫她們過去的美的一面,并仍懷著積極、樂觀、美好的愿望。就文學表現(xiàn)來說,這里有多年來形成的一種默默潛存的共識,即不去渲染失望乃至絕望,讓文學給人以希望,要把人的目光引向美而不是丑,即使看到的不是美也要靠作者內(nèi)心的美來溶化它。這種文學觀和作者年輕的心態(tài)是吻合的,和新時期之初蓬勃向上的總體氣氛也是吻合的,這就是這篇作品在當時產(chǎn)生很大影響,今天讀來也讓人喜愛的原因。
可是,如果今天再寫出一篇《小鳥,你飛向何方》,我們會怎樣看?至少,我更寧愿讀《童年的河》,我覺得后者更自然,更真實,也更真誠。并不是說前者不夠真誠,但那只能是那一時代的產(chǎn)物。時代氣氛變了,作者的年齡和眼光也變了,而且,文學觀念發(fā)生了變化——這里蘊含著一些非常值得探討的問題。
在今天這個價值多元的時代,人們從現(xiàn)實中看到了太多的黑暗和不美好,也嘗到了人生的種種不如意,這時候,至少有相當一部分散文的讀者,已經(jīng)不需要從文學中獲取那一番積極、樂觀的感召,他們只需從中讀出一種真實,一種可以與自己的觀察體驗相呼應(yīng)的真實,這能給人的心靈以某種慰藉。這呼應(yīng)里并不包含教誨和啟示,但卻未必消極,因為人性本身就是向上的,在“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的心靈波動中,他會感到溫暖與自信,這抵消了世間的寂寞孤獨,因此,也會使向明天進發(fā)的愿望悄悄上升。然而“生活在目前還是出色的匠師的不成功的作品”(高爾基語),所以,在這種“真實”中,悲苦的、消極的、慘痛的記憶,有時會占很大比重,但描寫消極并不等于走向消極,在閱讀中獲得“掐臂見血”的痛感之后,人恰恰可以充實和振作起來,這就是藝術(shù)的奇妙之處了。當然,一味渲染黑暗和一味歌唱光明一樣,都不能給人以“真實的呼應(yīng)”,真正高層次的讀者是一眼就能看出此中有無“真實”的。順便說句與本文無關(guān)的話,我以為,張愛玲的《小團圓》如此紀實,卻仍然感人,有時還給人以一種難得的文學震撼,我以為,其奧妙,也就在這樣的“真實”中。
麗宏的這種風格的轉(zhuǎn)變,其實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就已開始了。正如書中一篇《太陽魚》開頭所說:回憶往往使人傷感,于是有哲人出來講話,讓你關(guān)上回憶之門,朝前面看,“然而怎么可能呢,回憶之門常常會在你自己不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打開,你根本無法擋住它”。作者就憑自己的回憶和他所收集的他人的回憶,寫出了《秋風》、《死之余響》、《削發(fā)》、《童心》等描寫動亂歲月的散文,后來結(jié)集為《島人筆記》。很多人認為,這是麗宏幾十本散文集中最見精彩的一本,我也持這一看法。它的成功之處,就在于人們普遍回避人生和歷史中的那段真實,作者卻做出了拒絕遺忘的選擇。當然,此中的作品和后來的《童年的河》還是有不同的,這里仍時有啟示、感召甚至教誨,有些篇章也還有高昂的結(jié)尾。魯迅曾說:“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這主將,其實正可理解成“時代”。隨著上世紀九十年代后社會生活的變遷,也隨著作者年齒與心境的變化,以及讀者閱讀心理的迥異,他的藝術(shù)風格和審美取向上的轉(zhuǎn)變才真正完成。寫于一九九八年的《親婆》,也許可以看做他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新的標志?!坝H婆”也就是祖母,這是他們家鄉(xiāng)的叫法。他的祖母去世時他才十歲,他回憶這位裹小腳的親人的種種瑣屑的故事,有的有意思,有的并無多大意思,然而它們真實,這讓我們讀到了孩子眼中一位真實的老人。作者最后寫道:“記憶使時光倒流,記憶也使親人死而復生?!蔽覀儾皇沁@位“親婆”的親人,但,我們同樣得到了一種心靈的呼應(yīng)。